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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色漩涡

2022-04-11刘太白

啄木鸟 2022年4期
关键词:李四部长

刘太白

走出电梯,丰定波看了陈学敏摇曳生姿的背影一眼,突然有些伤感。刹那间,他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次是不是要和这个已经和自己同居了多年的美丽女孩儿长久分别了。仅仅只是心神一凛,丰定波就恢复了常态。陈学敏不过是去电脑公司上班,而自己,也不过是要独自去完成一次报社既定的采访任务。一切与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他显然多虑了。

此刻,陈学敏和丰定波一前一后地走到了小区的大门边,出口却被两个小男孩儿拦住了。一个男孩儿拿着一支塑料金箍棒,另一个男孩儿则端着一把玩具枪,两个孩子都宣称自己打赢了对方,高叫着自己的武功是天下第一。陈学敏停下脚步,在两个男孩儿面前蹲下来,从包里拿出两颗巧克力递给他们一人一颗,微笑着说道,你们都是天下第一。两个男孩儿兀自争论,我第一,我第一……他们拿着巧克力,又各自挥舞着手中的玩具雀跃离去。陈学敏站起身来,向两个孩子的背影挥了挥手。早晨的阳光很好,这些柔和的光线穿过乔木的枝叶映衬着陈学敏娇美的面容,这让她看上去更显得妩媚端庄,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母亲。陈学敏太喜欢孩子了。丰定波理解她的心情,但他只能尴尬地笑笑说,走吧,要迟到了。然后,他俩走出小区大门,各自去搭乘公交车。

其实,丰定波这次要和陈学敏分开的时间最多不过两三天。昨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报社领导把丰定波叫到总编室,当面安排工作。作为《襄南日报》的记者部主任,丰定波经常以这种方式接受重要的采访任务。遇到特别艰难的任务,丰定波还要和领导一起商量采访途径和方法,甚至每个具体步骤。多数时候,这些采访任务都是由总编安排,由丰定波带着一个小组去完成。这次则有所不同,丰定波一走进总编室就感觉出了室内气氛的诡异。社长和总编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不说话,都抽着烟,看得出,两个领导心事重重。总编看见丰定波进屋,递给他一支烟。

社长对丰定波说,这次的任务必须由丰主任你一个人去完成,而且不能让别人知道采访的有关情况。

总编看了丰定波一眼,说,具体来说,就是去采访前几天在东荆镇发生的公安民警击毙吸毒分子何平安事件的所有涉案当事人。

丰定波听了当即心里一紧。公安民警击毙何平安一案,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在全国大大小小的网站炒得沸沸扬扬,连境外媒体也开始关注,各种说法都有。对于小城市襄南来说,这显然是一件大事。采访所有涉案当事人,可谓工程浩繁。而且,现在卷进这个案子里的当事人及其家属、党政干部、公安民警、访民、律师、网络大V、各路媒体记者,以及各方面的网络水军、喷子……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利益。采访这些当事人可谓风险巨大。丰定波想象着任务的复杂程度,说出口的却只是,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应该没有问题吧,除了采访死者何平安的家属,你必须赶去东荆镇一趟以外,其他对象现在都关押在市看守所。市公安局会安排这些人到开发区公安分局招待所去接受你的采访。

这些人都被抓起来了?

是的。这些人涉嫌寻衅滋事,近几天被公安局全部抓起来了。社长不理会丰定波的惊讶,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接着说,公安局的预审工作已经结束。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认罪。你的任务是搞清楚这些人和何平安被击毙一案有什么联系,他们要达到什么目的。明白了吗?

我明白。其实,此时丰定波心里正被这扑面而来的巨大信息量搞得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社长不管他的七上八下,继续安排工作。丰主任,你明天上午开始采访工作,先到东荆镇,采访完何平安的家属后,再赶到分局招待所,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安排你采访那些犯罪嫌疑人。工作要求是不能回家,报社已经和公安局联系过,你晚上就在招待所休息。任务完成以后,你直接回报社,将采访笔记、照片和录音资料交给我们,然后再回家休息。

不需要录像吗?丰定波还想解除心中正在泛起的多种疑惑。

不需要,如果将来有需要,我们会调取公安局的监控录像。

社长说完,总编接着说,老丰,这次要辛苦你了。没有助手,连采访车也不能给你派,还要连续作战。总编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社长却不跟他客气,又说,任务清楚了吗?

清楚了。

好,那你先回去做准备吧。

丰定波准备退出总编室时,社长又说,丰主任,这次的任务是市委宣传部甘永年部长亲自布置下来的,你可要慎之又慎啊。

丰定波停下脚步,想了想说,我会竭尽所能去完成这次采访。他退后一步,带上了那间看上去刚刚经过了一场密谋的办公室的门。

何平安被击毙一案,丰定波只知道一个大概,了解得并不全面。接受了任务的丰定波晚上回到家中,吃过晚饭后就开始上网查资料,梳理此案的全部线索。

何平安事件最开始见诸媒体是在南方的一家《商报》上。这家《商报》的新闻报道写道,襄南市东荆镇发生了一起突发案件,一何姓农民手持柴刀威胁群众的生命安全时,在镇政府门前被警察开枪击毙。事件平息以后,襄南市委市政府派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甘永年同志慰问了同何某展开殊死搏斗的公安民警。同时,考虑到何某家庭困难,给予了何某家属生活困难补助金二十万元。这则看似平常的社会新闻立马在网上激起了轩然大波。最开始提出质疑的是一条微博,既然何某是犯罪分子,应该被击毙,英勇的公安民警也得到了慰问,为什么犯罪分子的家人会得到二十万元的赔偿金?后来又有自称知情者的人发微博说,死者名叫何平安,是襄南市东荆镇的老上访户。再有人发掘出新的情况,何平安是在东荆镇信访室上访时和信访干部发生了冲突,继而招来了维稳的警察。随着冲突的逐步激化,警察开枪击毙了何平安。正是这几条微博让整个事件发生了大的扭转。有不少网络大V转发了这些微博,再经过他们数以千万计的粉丝们的评论、转发,此案终于演变成了一起重大的网络群体事件。人们纷纷要求襄南市委市政府给出权威的解释。偏偏市政府的初步解释是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了解之中。这又引起了新的怀疑,是不是襄南市以前对事件的真相有所保留,现在的态度是不是在拖延,欲盖弥彰?有记者来到东荆镇采访何平安的家人,发现死者何平安有需要赡养的老母,妻子因幼时罹患小儿麻痹症,是个残疾妇女,还有三个分别上着中学和小学的孩子。这则消息又引得群情激愤。何家是弱势群体已经确定无疑,何平安作为一家之主被警方打死,这叫这家人今后怎么生活?进而,有人质疑何平安是因为上访同维稳人员发生了矛盾。更有人质疑,那么多人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访民还不简单吗,为什么警察要开枪把他打死?襄南市政府此时公开了有关调查结果和当天的视频,宣称何平安是吸毒人员,那天到东荆镇政府是为了办理农村低保户手续。此前,因为何家的计划生育超生问题,以及他的吸毒问题,镇里一直没有落实他家的低保。这次考虑到何家的实际困难,镇里特事特办,批准了何家的请求。不料,何平安办好手续后直接就找政府工作人员要钱,说家里人都活不下去了。工作人员予以拒绝,于是发生争吵。后来何平安从腰间拔出了柴刀,因威胁到群众的生命安全,这才有了警察到场。演变到后来,警察开枪击毙了何平安。视频里的图像不甚清晰,虽也出现了何平安举着柴刀的画面,但并不见那种迫在眉睫的惊险场景。调查结果和公开的视频又引来了诸多的质疑,主要集中在,政府为何平安办理低保是做好事,为什么何平安还会当场要钱?何平安为什么要带一把柴刀?何平安是怎样被击毙的,为什么有击毙的必要?视频明显不完整,为什么要剪辑?这些问题都十分尖锐,直指事实真相。基于此,事件发生了质的变化。襄南市四科律师事务所主任李四科在网上发表博文,公开宣称将以襄南市公安局为行政被告替何平安的家属免费代理官司,为弱者讨回公道。李四科的文章一经发表,网上就有大量的网民为李四科的行为点赞,大家纷纷称赞李律师是为民请命的模范,是不畏强权的好汉。仅仅过了一天,网上的口水支持就化為现实的行动,襄南市公安局门口出现了十多个访民集体举着“我是访民,向我开枪”的纸牌抗议示威。至此,何平安事件带来的风波引来了巨大的网上浪潮。襄南市各级政府机关的公信力遭受到了空前的恶劣影响。

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基本弄清楚以后,丰定波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不需多作分析,丰定波就明白这里面隐藏了太多的故事、纠缠了太多的利益。作为一个新闻人,丰定波本能地想去把里面弯弯拐拐的事实真相捋一个清楚明白,给读者一个交代,给世人一个交代。但作为一个襄南人,丰定波又不太想去蹚这一道浑水。何平安案已经全国闻名,而案件却涉及襄南许多人的利益与名誉,有些人还是丰定波的熟人。比如那个李四科,丰定波刚到报社参加工作的时候,他就是记者部主任,是丰定波的直接上司。后来,李四科辞职办起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变成了襄南的著名律师,还多次接受过丰定波的采访,算得上是朋友吧。他代表的是弱势群体,在网络上拥有很高的支持率。还有市公安局和市委宣传部的那些人,甚至市委市政府的那些工作人员,都是体制内的,和自己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自己手中的这支笔稍有偏向,虽然逞了一时之快,但会造成怎样恶劣的后果,那就不得而知了。其实,这些想法从何平安案发生以来就一直萦绕在丰定波心中,所以,他一直以一个围观者的心态来看待它,生怕同此案牵连上了某种关系给自己带来不便。但是,下午领导给他安排任务时,丰定波却连半个不字都没有说,他答应了领导的所有要求。拨开一层薄雾,丰定波看见了自己真实的内心。他需要这个让他感到为难的采访任务,迫切需要。

丰定波的目光离开了电脑,这样,他就离开了那个纷乱复杂的网络世界,身心都回到了他和陈学敏蜗居的这个小窝。小窝实在太小,只有一室一厅,好像电脑桌上的台灯映出的伞形光影就可以笼罩它的全部。现在,即使陈学敏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逼仄拥挤。丰定波和陈学敏已经同居近五年了,依然没有结婚。丰定波从进入报社参加工作以来,已经从小丰被人叫成了老丰。陈学敏也已经三十多了,青春岁月只留下一个尾巴。可暂不结婚却是他们共同的选择,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他俩有着共同的故事。他们都出身于襄南偏远的农村,都是家中的长子长女。家里举全家之力培养他们上完大学以后,就指着他们帮着经济困难的家庭一把。而彼时,他们还在忙忙碌碌地找工作,为自己的生计发愁。丰定波靠的是在《襄南日报》上一篇一篇地发着豆腐块一样的小文章引起了当时的社长甘永年的注意,先是被招聘进报社做了合同制记者,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解决了正式编制。陈学敏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先是到一家一家的电脑公司去打工,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人脉,最终当上了现在这家电脑公司的工程师。他们一直没有什么钱,即使工作稳定了,大部分薪水也要带回家里接济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直到弟弟妹妹一个个都走向社会。至于青春期应有的恋爱,早就被他们忽略了。所以,当丰定波和陈学敏被人介绍认识以后,第一次交谈就让两人感觉对了眼。他们的经历太相似了,人生经验太相同了,生命规划太一致了。而初次相识,竟都是初恋。毕竟都是大男大女,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热恋。热恋的他们不久就搬进了这个一居室。

按说,他们同居之后就应该赶快结婚,去追赶丢失的岁月,去弥补幸福的时光,但他们却觉得过去为自己考虑得太少了。这样一件人生的大事再也不能潦草塞责,必须把它办得像模像样。何况,那些早就结了婚的同学们的小日子已经过得风生水起。他们虽然是后来者,但在生活质量上却不能永远落后于人,最起码应该有一套像样的房子吧。不幸的是,这几年正赶上房价可劲儿地往上涨,手中的那点儿积蓄总是不够买一套房,他们的婚期也就这样延宕下来。

把日子过好需要勤劳,也需要机会和运气。所谓上帝永远是公平的。丰定波和陈学敏今年就都遇见了好运气。报社有一块闲置的土地被一个房地产开发商看中,要用来开发一个新的楼盘。按照报社和开发商之间签订的协议,报社除了得到这块土地的部分经济补偿外,开发商还要返给报社几套平价房。据个别报社领导给丰定波透露,鉴于他已经成长为报社的业务骨干,又暂时没有解决住房问题,报社拟订的分房方案有意向他倾斜。陈学敏的好消息是,她把他们积攒的全部资金投入了股市,而今年的股市正处在疯牛状态,他们的股票收益早就超过了买一套平价房所需的资金。

这是一个节骨眼,节骨眼上是不能出任何纰漏的。所以,近段时间丰定波总是无条件地接受领导交办的任务,并且不折不扣地去完成。要让领导对自己保持这种业务骨干的印象,要领导在分房问题上把那种倾斜坚持到底,不光是要去主动完成一般性的工作任务,还要争取立下什么特殊的功劳才好。何平安案件涉案人员的采访工作是报社两个主要领导亲自交办的,社长还说是市委宣传部甘永年部长亲自点了自己的将,足见这项工作任务非同小可。如果说这个案子里头的利益纵横交错的话,丰定波的利益也蕴含在其中。丰定波能够承担得起因为搞不定这次采访而影响到自己分房这样的恶果吗?那无疑是在同自己迟来的爱情开玩笑,同自己期待已久的婚姻开玩笑,同自己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开玩笑。不过,根据领导安排,这次采访仅仅只是采访,并不要求形成新闻稿件,也就是说不需要自己拿出观点,采访任务完成,将有关资料交给领导就算完事。这不能说就因此得罪了谁吧?就算要得罪谁,后面还站着甘部长呢。

想清楚了这些,丰定波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然后听到了盥洗室传来的流水声。陈学敏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儿地回了家,正洗澡呢。丰定波几大步走到了盥洗室门口,陈学敏裹着浴巾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梳理着那头长发。丰定波心中一荡,忙把陈学敏拥在怀里。

陈学敏用手中的木梳轻轻地敲了一下丰定波的头,娇憨地说道,怎么了,笨手笨脚的。

我们要庆祝一下。

庆祝?

是的,庆祝我们又向幸福生活走近了一步。

丰定波和何平安的妻子田叶菊一起坐下来好好说话是在南湾村她的娘家。这一刻来得可不容易。

何平安的家在东荆镇东荆村。早晨,丰定波坐公交车来到东荆镇,然后直接去了东荆村。在村里随便找个人问了问,就知道了去何家的路。依然有人对穿着口袋马甲、背着高级照相机记者打扮的丰定波感兴趣。在去何家的路上,不断有人问他是不是去采访何平安的婆娘田叶菊。丰定波也想了解一下村里人对案件的看法,就有意识地和同路人说着话。聊着聊着,他的周围就有了一群人,丰定波便和他们沿着那條看上去刚修好不久的柏油路步行着往何家走去。路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微风拂动着田野里的麦浪,发出簌簌的声响。如果不是有任务,这样的漫步也应该是惬意的。

一个骑自行车带着木匠工具的中年汉子最能聊。他不光从自行车上下来和丰定波说话,还主动要求丰定波把肩上的照相机挂在他的车把手上。丰定波怕照相机挂在车把手上碰坏了,便谢绝了他的好意。他递给木匠一支烟,两人在路边点燃抽上了。丰定波问木匠,师傅,你对何平安的死怎么看?

还没等木匠回答,旁边的人就纷纷说道,好事,天大的好事。有人还说,何家走了狗屎运。

木匠对有些惊诧的丰定波说,当然是好事。何平安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活着的时候是个大烟鬼,一家老小靠的是他跛着一条腿的老婆和已经六十多了的老娘种那十几亩地,家里十天半个月都难得见到一星半点儿肉。何平安活着的时候,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只会找人讨钱去买毒品。隔壁三家对门四户没有哪个不讨厌他的,生怕他把自己家的人带坏了。他这一死,家里人不仅再也不用担心他偷着卖家里值钱的东西去买毒品,政府还给了他家二十万,听说连买骨灰盒的钱都给报销了,这还划不来?

还不止这些呢。有个骑摩托车的年轻男子放慢车速插话道,听说网上正给他家募捐呢,在全国范围内募捐,那还不得弄到成千上万的钱啊。何家就要发大财了。

看来,连死人都要有运气,死得不好,家里人跟着倒霉;死得好,家里人跟着发财。木匠说。

都是你们这些记者,还有律师闹的。那个年轻男子下了摩托车继续说。

木匠说,怎么样,你跟这位记者把关系搞好,你死了,请他给你在报纸上报道一下,你家里也发发财。

木匠的话引得路人好一阵笑。年轻男子说,我可不想死,我也不想发这种财,把我的鱼养好,卖个好价钱是正经。他重新骑上摩托车,一加油门,滋溜一下就奔出去老远。

木匠师傅很负责任,一直把丰定波带到何家,然后指了指正在自留地里侍弄蔬菜的一个中年妇女说,这就是何平安的老婆田叶菊。说完,拿了他的木匠家什骑车走了。

田叶菊见背着相机的丰定波走过来,立即扔下手中的小铁铲,站起身来,也不拍一拍身上沾染上的泥土,跛着一条腿几步就跨到了大门口。屋里显然没有人。她掩住大门直奔向大路,丝毫不理会丰定波在身后连声地叫唤。

丰定波不知道田叶菊为什么见到自己就要跑,想来是和自己这身记者装束有关。好在这儿离镇上并不远,丰定波便折回镇政府想办法。

镇党委的宣传委员老黄是老熟人,常到报社去送新闻稿件,丰定波给他帮过一些忙。所以,丰定波就直接找到了他的办公室。果然,老黄对丰定波的到来热情有加。寒暄一番后,丰定波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现在最迫切的是要找到何平安的老婆田叶菊。老黄显然非常熟悉情况,他马上说出了田叶菊的确切落脚地点,她一定是到南湾村她娘家去了。

她为什么怕见记者?丰定波问。

还不是这些天记者来得太多了,不过没关系,我带你去。老黄说着邀丰定波出了办公室,驾驶一辆摩托车送他去南湾村。

南湾村离镇上不太远,骑摩托车一会儿就到了田叶菊的娘家。田叶菊果然在大门口和几个人说话。见了镇上的宣传委员带着丰定波过来,那几个和田叶菊说话的人马上溜走了。

老黄向田叶菊介绍说,这是《襄南日报》的丰记者,想要采访你一下。

不是让少见记者吗?田叶菊问道。

丰主任是市委宣传部派来的,当然不同于一般记者。

那我要怎么说?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什么时候让你说过假话了?说了假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我实话实说。田叶菊惊恐地看了老黄一眼。

丰定波仔细地端详了田叶菊一番。和大多农村中年妇女一样,田叶菊的脸上满是沟沟壑壑,黑瘦却又精干,全身上下到處都是做农活留下的痕迹。她不时地看老黄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为了让田叶菊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丰定波让老黄先回镇上,等采访完毕再来接他。老黄一走,田叶菊便定下神来,目光不再闪闪烁烁。她从屋内搬了两把小竹椅出来,两个人在大门边坐了下来。

早上看见我为什么跑了?丰定波悄悄打开录音笔开始问她。

怕记者。

为什么?

记者都喜欢骗人。说是采访了,写了文章出来,就会帮我弄到钱,结果钱没有弄来,帮我弄出祸患来了。

弄出什么祸患来了?

他们说何平安那死鬼死了,政府赔钱赔少了,还说北京奥运会那一年,市里有一个警察开车撞死了一个老头儿,就赔了五十万,现在警察打死了那死鬼,才给二十万,太少了。他们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律师,让我到法院去递状子,要告公安局。结果递了状子回来,镇里来人说我是无理取闹,再这么弄,就要把我抓起来。

丰定波想起了网上疯传的那张众人举着“我是访民,向我开枪”纸牌的照片,中间那个人应该就是田叶菊。

你觉得你是不是无理取闹?

我不懂。

警察开枪打死了你丈夫何平安,你觉得应不应该?

死鬼该死,我没有怨言。

他怎么就该死?

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吸毒,有点儿钱就去买毒品,再多一点儿钱就去打麻将,从不管我们一家老小的死活。他没有一丁点儿人味,他还不该死?他死了我还轻省些。

既然何平安该死,为什么还要公安局赔钱给你呢?

警察打死人不都是要赔钱的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律师呀。他说只要你敢要,政府就一定会给。这不,你还没有要呢,政府就已经给了二十万了。律师是专门打官司的人,他的话还能没有道理?

据你所知,警察当时为什么要开枪打死何平安?

他找人家要钱,还拿把刀在人家面前划来划去。

这么说,是何平安威胁到了别人的生命安全。

啥威胁呀,他要吸毒了,就会这样。村里人常看见他这样,都不理他。不理他也就没事了。他找我要钱的时候,也在我身上用刀划过,你看。田叶菊说着,卷起了两只袖管。果然,她的胳膊上有不少刀划过的痕迹。

丰定波看后觉得触目惊心。田叶菊倒是无所谓,她说,其实何平安要求不高,只不过要百把块钱,好让他去过过毒瘾。他拿着刀也不过是吓唬吓唬别人。真划到身上,也不过是一道小口子,流一点儿血。真要叫他杀人,打死他也不敢。

丰定波觉得有些道理怕是和这个农村妇女说不清楚,他也不是来给她讲道理的。于是他又问,何平安死了,你今后怎么过日子?

他死了,我还好过些。死鬼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指望过他什么,他死了,我的麻烦还少些。政府给的这二十万块钱,要是他们不收回的话,我可以去挖一个大鱼池,我准备养鱼。地里有我婆婆在,误不了事。我家老大马上初中毕业,毕业后就可以给我帮忙了。没有了死鬼这个败家的,有个三五年,不愁我家旺不起来。

田叶菊把自己说得兴奋起来,攥起那有劲儿的拳头挥舞着。几只在不远处的禾场里觅食的鸡以为她正在抛撒饲料,在一只公鸡的带领下兴冲冲地跑过来,结果空欢喜了一场。

丰定波又向她了解枪击事件发生前后的诸多细节,田叶菊都一一作答。丰定波觉得采访可以告一段落时,老黄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见丰定波收拾起东西要走,田叶菊站起身来赔笑说,丰记者,你是城里人,你见识多,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政府会不会把给我的二十万收回去?

丰定波已经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座,想了想回过头来说,应该不会吧,那是扶贫款呢。

老黄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说,那可不一定,你这次参加示威,只是被批评教育,那些人可是都被逮捕了。你莫要再和那些人攪在一起闹腾了。说完他一加油门,摩托车轰的一声窜出去,把禾场里的鸡们惊得四处乱飞。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黄高低要请丰定波到镇上餐馆里去喝酒,说丰定波是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这次一定要好好聚一聚。丰定波拒绝了他的好意,说下午还要赶回市公安局去采访。老黄只好不再勉强,两人就在镇政府食堂里一起吃工作餐。

食堂里没几个人。和老黄对坐在一张餐桌上吃着饭,丰定波问道,老黄,听说事发当日,何平安还用柴刀划伤了镇政府的一名女工作人员,我能否采访一下她?

我看不必了吧。

为什么?

她也怕见记者。

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也怕记者?

把人家写成那个样子,人家怎么能不怕记者呢?

写成什么样子了?

有的说必须反思机关对上访者的冷漠作风;有的说他们遇见事了只会惊慌失措,不冷静;还有的说他们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弱势群体的高贵太多了。唉,还有好多呢,我都说不上来。

丰定波知道他是把媒体的报道和评论,还有网络上的评论搞混了,而且还夹杂了兔死狐悲的个人情绪,便说,你说说当时的情景吧。

老黄说,政府发布的通稿里都有呢,就是那么回事。但我当时就在现场,心情还是有所不同的。当时,何平安在镇民政办办理农村低保手续。本来,他家按经济条件早就够格了,但因为他吸毒,所以村里迟迟没有给他上报。这次他又威胁说,要让他正上初中的大女儿休学回家务农。这又影响到村里农村义务教育任务的完成,村里权衡利弊之后,同意给他办低保。何平安来镇上办手续时肯定心中就有气,最主要的是当时他毒瘾发作了。他是镇上有名的赖皮货。那个女干部给他办完手续、把低保本交到他手上的时候说了一句,有了这个钱,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去塞那个无底洞了。也许是这句话激怒了他,他当时就说,这个算什么,老子现在就要钱!把你的钱包拿出来。

当时的情况紧急吗?

怎么不紧急?何平安一边要钱一边从腰间拔出柴刀冲那个女干部比画。那女干部见状便开始尖叫,喊救命。我们听到尖叫声后都来到了民政办公室。何平安见来了许多人,就把那女干部摁到地上,用柴刀对着她的脖子。我们虽然人多,但都聚在门口不敢进屋。有人叫他放下刀,有人问他要多少钱、说放了人可以给他钱,也有人愿意先给他钱。何平安却来劲儿了,说你们的钱都要给我。此时已有人跑去通知了派出所。你知道镇派出所就在隔壁,所以,民警来得很快。民警来后喝令何平安放下手中的刀。何平安见了警察,竟笑出声来,吼道,老子才不怕狠呢!警察老子见得多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他一边吼一边用柴刀在女干部脖子上划拉。你知道柴刀是不太锋利的,但女干部的脖子上已经鲜血直流了,可见他使了多大的劲儿。一个警察拔出枪来大声喝道,放下刀,再不放下,我就要开枪了。何平安也大声叫道,老子就要这美女和我做伴,你有种就开枪吧。他一边叫一边扬起柴刀。就在这时,警察手中的枪响了。一枪爆头,何平安应声倒下。他手中的柴刀滚落在地上。那女干部披头散发,逃到了人群当中。

那女干部得救了?

是啊,可以说是劫后余生吧。但偏偏,报纸报道以后,网上有许多说法,说何平安既然是一个吸毒者,肯定是手无缚鸡之力。那女人为什么不反抗?那么多看热闹的公务员,为什么没有人见义勇为?那柴刀一下又割不死人,为什么警察一定要开枪?再就是各种质疑和没来由的猜测,说视频为什么只有警察开枪这一个镜头?他们不知道走廊上的监控器根本拍不清楚民政办公室内的情况。还有的说何平安就是一个访民,警察开枪打死他是一了百了,免得他再惹麻烦。这就是恶意造谣了。唉,你想想,如果何平安是在中小学校、幼儿园,或者车站、超市、电影院作这样的恶,肯定没有谁来质疑警察开枪的正当性。为什么事情发生在政府机关,他就会得到那么多人的同情?那女干部被何平安摁在地上用刀逼着的时候,不就是一个普通女人吗?她就不是弱势群体吗?

丰定波回答不了老黄的问题,他放下碗筷,拿出记录本,把老黄的话都记录下来。老黄不说了,丰定波也停下了笔。老黄这才觉得有些抱歉,说道,丰主任,你看我,害你连饭都没有吃好。

丰定波说,不,这正是我想了解的。老黄,那个受伤的女干部现在怎么样了?

老黄摆摆手说,没有上班,在家休养。

怎么,伤得很重?

脖子上的伤情倒不是很重,心里受到的伤害却无比沉重。

怎么了?

有人在网上扬言说要人肉搜索她,看她是怎么混进公务员队伍的,家里有什么背景?是不是贪腐分子?看她还有些姿色,是不是哪个大官的情妇?总之,什么说法都有,你要人家怎么工作、怎么生活?

照你这么说,我今天还真是不能去采访她了。

也没有必要。我今天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我愿意对此负责。

丰定波说,老黄,我现在可是开着录音笔呢。

老黄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是自愿接受采访的。我不吐不快,我说的话我负责,我用我的党籍、工作和人格作保证。

回到市里,已经是半下午了。丰定波正想着先打车到公安局去,就接到了市公安局政治处罗主任的电话。《襄南日报》长期办有“警方快车”栏目,公安局那边的组稿人就是罗主任,所以,丰定波和他常有联系,私人关系也比较好。电话里,罗主任说自己已经在开发区公安分局招待所等他了,问要不要去接他。丰定波说不用麻烦,自己已经打上车了。

开发区公安分局坐落在一条主干道旁,比邻的单位除了市看守所之外,四周是一大片尚未建设的开阔地。在这样一个地方安排这样一个采访活动,既方便快捷又波澜不惊,组织上的考虑是很周全的。

丰定波在招待所安顿下来,洗了一把脸,稍微休息一会儿后,罗主任就已经在他房间隔壁的小会议室里等着他了。

看见站在会议室门口略有些发愣的丰定波,罗主任笑着说,怎么,你不是应该先采访我吗?

丰定波这才意识到罗主任不光是负责他的接待工作,还是采访对象。他连忙回到房间拿来了采访包。

对这个事件,市公安局不也是发过新闻通稿的吗?丰定波开始了他的提问。

罗主任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有些话、有些情绪是新闻通稿里找不到的。

你们也有情绪?

公安民警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网络上那些说法,为什么不事先鸣枪示警?为什么不上去和他肉搏?为什么要一枪爆头?为什么不打他的手?是不是距离很近?到底是几枪?这些说法都是对警察开枪提出的质疑。这还不算离谱的。有的人甚至发问,是谁给了警察开枪的权力,人民警察的枪为什么对准了人民……丰主任,正在实施暴力抢劫犯罪、手持凶器威胁到他人生命安全的何平安是人民吗?在我看来,说这些话的人别有用心啊。

看来,罗主任的情绪还真不小呢。

不是我一个人的情绪,是所有基层公安民警的情绪。

也是那个开枪击毙了何平安的民警的情绪。丰定波笑着补了一句。

当然,那个民警危难之际果断出手,保護了被害人的生命安全,维护了社会秩序的稳定。他收到的是一位市委常委的口头慰问,遭受的却是众多人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这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也挫伤了他的工作积极性。

看样子,我也不需要去采访他了,你把他的话都说了。那就安排吃晚饭吧,然后去采访更重要的人。

晚餐以后,丰定波到招待所外面看了看。暮色四合,马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却看不见半个人影。隔壁的市看守所更是一片死寂。招待所内,只有一地灯光,没有一丝声响。他又回到小会议室坐到罗主任身边。罗主任让丰定波在他带来的电脑上查阅在这次事件中被逮捕的一干人等的有关资料和预审笔录。这些人已被罗主任分成了三组:一组是那些所谓的访民;一组是访民的头儿,一个真名叫满文才、网名叫捞仔的男人;还有一组是四科律师事务所的主任李四科和他的几个合伙人。

丰定波决定先易后难,他先查看的是那十二个访民的有关资料。他们有的是因为早年的下岗问题,有的是因为房屋拆迁问题,有的是因为经商出现的三角债务问题,有的是因为同企业发生了劳资纠纷问题,还有的是因为无证摆地摊的问题,尽管他们成为访民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却都有着一些共同的特点。首先,这些人所反映的问题都得到过不同程度的解决,但他们对解决的结果都不满意,认为没有达到他们预期的目的。其次,他们都多次上访。丰定波又想起了网上疯传的那张访民们举着“我是访民,向我开枪”纸牌的照片,他们身姿挺拔、表情严肃,对比一下手上这些资料里的照片,这些人却是耷拉着脸、目光散乱、表情呆滞。丰定波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想什么呢?罗主任问。

我在想这些人为什么那么大的干劲儿,常年坚持上访,而不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有甜头嘛。上访了,自己的问题有人重视,去了有人送回来。

那为什么各地不去解决那些人的问题呢?

这就不好说了。我觉得吧,那些人的问题应该或多或少会得到一些解决,但解决得并不完全合着他们的心意和要求。或者,有些问题根本就不应该得到解决。一般来说,地方上有了上访事件,相关部门是要被追责的,于是大家想着法儿把上访事件压下去。所以,对这些访民来说,上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是一个怪圈。丰定波说。

是啊,我们一部分负责维稳的警察就被迫在这个怪圈里疲于奔命,有时甚至付出了不应有的代价。

罗主任有自己的思考。丰定波说了一句。

罗主任苦笑了一下说,不需要有什么思考,你干的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明白了。唉,我们还是做好自己眼下的事吧。

那就先会一会访民们的头儿?

你是说采访满文才?

我们就从这个叫“捞仔”的开始吧。

捞仔并不是襄南人,他生活在外省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城。资料显示,小县城里的捞仔,其踪迹却遍布了北上广深等大城市,也深入到了比他的家乡更小更偏远的乡镇。前些年,捞仔的主要营生是替人在网络上删帖。某个公司或者某个官员、某个明星在网上有负面信息,捞仔有办法让这些信息迅速消失。当然,这些信息有时候是真实的,有时候是杜撰的,有时候甚至是故意的炒作。预审笔录显示,捞仔曾经手的大部分删帖案例,已经涉嫌诈骗。近些年来,捞仔的“生意”逐渐转向了涉法涉诉的群体性事件,比如:因为一个债务纠纷案件的上诉,他曾带着一帮人到外省的高级人民法院门口举牌;为了证明一个贪污犯的巨额财产不是贪污所得,他组织专家学者召开了专题学术研讨会……至于为了某个具体案件,以律师事务所的名义发表公开信,组织拦截官员的车辆,截断交通干线这样的活动,他大多时候都是领头者。

丰定波一边看捞仔的资料一边想,这些事自己倒是常常在报上和网络上看见,有时候,自己甚至还亲自参与了报道。他没想到,这种事居然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而且,眼前这个捞仔竟以此为生,这确实让人匪夷所思。丰定波记得那张照片上捞仔的形象,他蓄着板寸头,一身棉麻中式对襟休闲装,一手叉腰一手向前挥出,颇具一个领导者的风范。在很短的时间内,来自全国数个省份的十多个访民就被捞仔组织起来,他们仅仅在市公安局门口秀了一张“我是访民,向我开枪”的纸牌,就在网络上搞得风生水起——这个捞仔不容小觑。

两位民警将捞仔带进会议室,罗主任示意捞仔坐在他们对面。捞仔身上有一股精明劲儿,他戴一副眼镜,显得有几分文气。丰定波注意到捞仔的头发已经被剃光,身上也穿了号衣。但他精神并不委顿,眼睛活络地看着丰定波和罗主任。

罗主任向捞仔介绍了自己和丰定波的身份,也说明了这次采访的意义,正准备示意丰定波可以开始了,捞仔却先开了口,他提出要求,把你们抽的烟给我一支。丰定波在手边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扔给他。捞仔接住了香烟,说,我配合你们接受采访,会不会因为我态度好,给我在量刑的时候予以考虑?

罗主任严肃地说,你的态度我们当然会向有关方面反映。

丰定波向捞仔亮了亮那些预审笔录,说道,这些都是真的?

捞仔说,被公安抓了现行,当然不是假的。

这些所谓的访民都来自不同的地方,你是怎么把他们组织起来的?

这个简单。这些人都是我以前在各地办事的时候,从那里的信访办门口经过主动接触认识的。这里面的有些人,我帮助他们解决过一些问题,还有的人看见我给别人解决过问题。他们信任我,就相互之间留下了联系电话。他们是我的资源,我通知他们,他们就来了。再说,我也不白使用他们。我付钱,除了交通费、生活费、住宿费,每人每天给他们五百元。有了钱就有了人。他们都是底层人,每天五百元收入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

你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当然是四科律师事务所提供的。

四科律师事务所为什么要出钱干这种事?

这个你得去问李四科。

捞仔,你不老实。罗主任低声吼了一句。

捞仔看了罗主任一眼说,这个其实也简单,开律师事务所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生意好,能赚钱。或许,四科律师事务所是为了能出名吧。当然,出名也是为了赚钱,能赚钱也就能更出名。名和利相辅相成嘛。

具体到这个案件,你觉得四科律师事务所是怎么出名赚钱的?

抓住全国性的新闻事件做一个案件,本身就是一種空间无限广阔的营销策略。只要做成了案件,四科律师事务所就会在全国产生巨大影响。要是把官司打赢了,四科律师事务所的声誉就会如日中天。你们看,四科律师事务所不过是在这小小的襄南市,过去,有谁知道这个律师事务所?最近这些年,他们能够在全国范围内接案子,特别是接大型的经济案件。这不是偶然的,这和四科律师事务所这些年善于穷尽各种手段推销自己分不开。那些案件已经让四科律师事务所赚得盆满钵满。具体到眼下这个案件,成案了就已经是成功是胜利,因为四科律师事务所已经博得所有人的眼球了。至于赚不赚钱,那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这也不是赚十万八万块钱所能衡量得了的事。

丰定波又问,你不是本地人,四科律师事务所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通过网络呀。我在网络上大小也是个名人,粉丝有好几十万人呢,我的帖子有人转发有人顶。四科律师事务所通过我这个有些号召力的网络名人给他们造势,当然更给力。

听了捞仔的这些话,罗主任倒是不动声色,丰定波却醍醐灌顶,一下子豁然开朗。他虽为新闻人,这次也算是开了眼了。

只不过你们这次没有料到的是,我们政法部门下了决心,把你们来了个一锅端,让你们鸡飞蛋打。

听了罗主任的话,捞仔并不显得特别羞愧,也不觉得有什么心慌。捞仔说,领导,我现在的态度和在预审时一样,我够配合你们了。你们问什么,我都是竹筒倒豆子,我这也算是坦白吧。你们可得把我这个态度告诉法院啊。

你现在首先是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也不想想你们这种行为给政府形象带来了多大的负面影响,对社会造成了多大的危害。

我已经认识到我的错误了。我坐完几年牢后,再也不会去干这样的事了,我会老老实实地去做点儿生意,过好我的小日子。

你以前为什么不这么想?丰定波问。

我以前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呀,再说,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要蹦跶几下的。我蹦跶过了,也就这么高了。我已经得到了收益,也有了教训,我应该收手了。

满文才,少谈你的人生哲理。没有谁问你这个。罗主任厌恶地说。

两位民警带走了捞仔,罗主任和丰定波又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烟,罗主任说,我们的社会开放了,人们的奇思妙想多了,社会就更复杂了,政法部门的维稳任务也就更繁重了。

丰定波说,思想解放了,各种无底线的作为就更多了。

罗主任说,今天够晚的了,休息吧,明天继续。

丰定波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下,他觉得今天听到的看到的事太多了,心里有很多想法。要在平时,他会梳理一下,甚至会写点儿什么。但今天,他实在太累了。他想起了陈学敏,想起了昨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庸常往事,就感觉到了一阵幸福。他上了床,拿出手机,给陈学敏发出一条简短的信息,安。没有等到陈学敏回复,他就沉沉地睡着了。

清晨,丰定波起了床。他感觉有些奇妙,就在同一个城市,他却不在自家的床上,陈学敏也不在身边。自己原来的生活就好像可以窥探,触手可及一样。这样想着,他就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门,不知不觉就沿着马路开始散步。马路上比昨天他来的时候要繁忙多了。除了小汽车,更多的是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几个青年女工拿着早点从丰定波面前说说笑笑着走过。丰定波明白了,他这是身处开发区,面前的车流和人流都是到工厂去的上班一族。到了工厂,他们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开始工作。想来,昨天晚上下班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从工厂出来。然后,他们吃饭、恋爱、娱乐或者回家歇息。这是一种秩序,整个城市的秩序,一种生存和发展必须保持的秩序。这样想的时候,丰定波就觉出了自己眼下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他立即回到招待所,罗主任正站在门口等着他。

早餐以后,罗主任开始安排那些访民接受丰定波的采访。丰定波问罗主任,这些访民是有着各自的事由才多次上访的,这次他们参与何平安案被抓了,会不会影响到他们本人问题的解决?

你是在关心他们自己的信访案件?

是的。

罗主任笑了一下,说道,据我所知,真正有冤屈的訪民会锲而不舍地去反映自己的正当要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不会掺和到与己无关的事中去,以免耽误了自己的正事。不信你看。

民警将访民一个一个带进会议室。因为已看过他们的有关资料,丰定波就只是问一问他们本人的上访事由和他们为什么参与这次事件。果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何平安案的来龙去脉不甚了了,有的甚至连何平安的名字都不知道,只听说有个访民被警察用枪打死了。这些人现在很后悔,纷纷责怪捞仔骗了他们。他们不过得了五百块钱,捞仔不知道赚了多少钱呢!说好的只是在襄南市公安局门口站着照几张相就走,没有丝毫风险,这回好了,被抓起来了,还不知要被关到猴年马月呢。在知道了丰定波是记者后,大家纷纷请求丰定波跟警察说说好话,他们都是没有文化、受了蒙蔽的群众,都是上了捞仔的当,那家伙煽动群众闹事,不是好人,必须严惩。有的说,我家的麦子还等着我回去收呢;有的说,我在家带孙子带得好好的呢……大家纷纷表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昧良心的事了,自己也不会上访了。有的人甚至痛哭流涕地说,自己只想回家,从此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只有一个名叫李百双的访民与众不同,他一言不发。资料显示,李百双是个老上访户。最初,他上访是因为下岗后补偿不足。这个问题早已解决,他获得了足量的补偿金,有关部门还重新给他安排了工作。但他不去上班,仍旧不停地去上访。每次上访,无论是到哪里,李百双最后都由地方政府派人接回家。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坐完了高铁坐飞机,一路上还得酒肉伺候着。回到家里,他领低保,所在社区还时不时地给他发放家庭困难补助金。

罗主任说,丰主任看看这人会有些什么说法吧。

李百双坐定以后,丰定波问他,你不是襄南人,怎么会掺和到这事里来?

李百双说,怎么就不能掺和了?天下人管天下事。

罗主任问李百双抽不抽烟,李百双说,别来这一套,你们要审就审。我做的没有我不承认的。说完,李百双还把脖子梗了一梗。

丰定波又问,你就断定何平安有冤屈?

当然有,他一个人去政府办事,政府里那么多人,要打架,他一个人是那么多人的对手吗?用得着叫警察吗?警察来了,力量更大,用得着开枪吗?现在人死了,死无对证了,你们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也没有人反驳你们。

你说的这些你都做过调查吗?有事实依据吗?

要什么调查?他们一向就是这么干的。就比如我下岗的事,我还没有同意,就被他们辞退了,而且,道理还是他们的。

你不是领取了下岗费吗?

见到钱你不要?再说,不领,我靠什么生活呢?

这么说,你坚持的都是对的?

当然是对的,我如果不对,为什么我每次上访被他们接回来,他们还要给我钱?谁愿意无缘无故给人钱?明显是他们理亏嘛。

丰定波看了罗主任一眼,罗主任苦笑了一下。丰定波接着又问,李百双,你知道你这次掺和了这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知道啊,说我们寻衅滋事,要判我徒刑。

你后悔吗?

后什么悔?大不了坐几年牢,出来以后我再去上访,我就不信我会白受冤枉,我就不信他们让我坐了牢,能不赔钱给我。

李百双被带走后,丰定波感慨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罗主任问,丰主任,你怎么看这个人?

丰定波说,有点儿偏执,乍一接触,会觉得他似乎精神上有点儿问题。

罗主任说,他的精神才没有问题呢。什么钱他都要,清醒着呢。

采访李四科之前,丰定波对罗主任说自己想要事先准备一下。

丰定波的所谓事先准备一下,是要理清头脑里关于李四科的诸多头绪,对他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印象。其实,十多年来,李四科在丰定波的心目中一直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丰定波相信,如果没有眼下这档子事,李四科在所有襄南人眼中都是一个成功人士的形象。五十多岁的李四科永远是风度翩翩的,他穿着随意,却处处透露着精致,略带几茎银丝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他的举手投足都显现出了一个智者、学者或儒商的风雅。李四科开着一辆奔驰微笑着出入在市政府各个机关或者市内各大企业的写字楼。他身兼上百家单位的法律顾问。让人弄不懂的是,你刚才还看见他和某一政府领导谈笑风生,不一会儿又可以看见他在法庭上同某个政府机关对簿公堂。在网络上,他对社会的批评就更加激烈了。有人曾问过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些近乎分裂的言行。李四科说,交友,那是私谊,其他行为则以法律为准绳。人总得有自己的基本观点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李四科就收起了那招牌式的微笑,眼睛盯着你,态度严肃认真。你不得不相信他就是一个严谨的人。

仔细检索,丰定波发现自己和李四科的亲密接触并不算多。最初留下的印象当然是丰定波刚到报社上班做合同制记者的时候。那时候,现在市委宣传部的甘永年部长还是报社的社长,而李四科正和他现在一样,担任报社记者部主任。作为李四科的手下,丰定波被李四科支使着办了许多杂事,也跟着李四科学了许多本事,最重要的是,李四科帮着他建立了很广泛的人脉。李四科精明能干,为丰定波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正当丰定波为自己遇见了这么一位好老师而庆幸的时候,李四科却从报社辞职了。现在想来,李四科当年选择在甘永年上调到市委宣传部去任职的时候辞职当然是有着深层次原因的,虽然他早就参加了国家司法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似乎早就有了辞职的准备;虽然他说过在这之前不辞职是因为顾及甘永年这位老领导的面子。当时的丰定波完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丰定波知道李四科辞职的消息时,他已开始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了。

那天,报社的气氛有些诡异。记者部设在一个大办公室里,很多人要去给李四科帮忙,都被他拒绝了。李四科收拾东西时把抽屉里的什物碰撞得叮当乱响,分明是心中有气。东西收拾完后,李四科又向报社领导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把自己的办公桌拨给丰定波用。作为记者部主任,李四科的那张办公桌是很大的,而丰定波不過是个小记者,用这么大的办公桌,怎么看都不合适。但报社领导居然二话没说,答应了李四科的要求。

李四科对丰定波说,不要瞧不起这张桌子,他的主人注定了是要出人头地的。

丰定波有些惶恐,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哪能和李主任比。

李四科说,你不相信,那就十年以后再看。我说的话一定会应验的。

不待不知所措的丰定波回答,李四科又对办公室所有的人说,我今天就要离开报社了,感谢大家这些年以来对我的容忍和照顾,今天晚上,我在锦绣江南大酒店请大家吃个便饭,权当告别吧。他这样一说,办公室里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大家纷纷表示要先请老主任吃饭,但同事们的这些好意都被李四科一一谢绝了。

在锦绣江南,李四科摆了两大桌,还拿出了茅台酒和中华烟。不过,报社的领导因故没有出席。

敬酒的时候,李四科说,本来,今天报社的领导执意要给我送行。我想,我在报社没有功劳有苦劳,喝个送行酒也是应该的。但一来,送行酒范围很小,以后可以加补;二来,我撇不下各位哥们儿的情谊,我今天得跟大家伙儿在一起。来来来,我们喝酒。

丰定波旁边有人嘀咕,报社就是有人嫉贤妒能,须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听了这话,丰定波才明白李四科辞职是因为感到自己在报社前途无望。他以为李四科会在酒席上因此发牢骚,没有料到直到终场,大家都只是谈谈同事之谊,再也没有人说起报社里的人事纠纷。

李四科从报社离职这件事给丰定波留下的印象是这人有担当、有个性、有能耐,要知道丰定波那时候还在千方百计地挤进报社的正式阵营里去呢,李四科居然就扔掉了这个体面的金饭碗。这样的义无反顾怎么看都是一次华丽的转身,令人炫目,令人咋舌。

李四科的能耐很快就在报社这些旧同事面前显露出来。他先是担任了多家大型企业的法律顾问,后来,他的顾问单位又发展到市内国家机关。他接二连三地打赢在别人看来无法取胜的大官司,甚至把官司打到国外,为企业挽回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当然,随着李四科在事业上的成功,他的派头也越来越大。

再次领略李四科的魅力,是丰定波采访了刚刚取得一起巨大的集团劳动争议案胜利之后的李四科律师。说案情巨大,是因为这场劳动争议案件涉及的原告人数有六百多人,而被告则是一家著名的上市公司。

采访的地点就在那家上市公司的一个车间里。丰定波去的时候,李四科正站在一个工具箱上给职工们宣读仲裁结果。职工们取得了和这家上市公司其他核心企业员工同等的工资、社保、生活福利的权利。李四科解释完仲裁结果,职工们掌声雷动。李四科总结道,只要我们时时刻刻把法律的武器抓住不放,只要我们坚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我们神圣的权利就一定会得到保护。现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此刻,站在工具箱上的李四科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地挥动,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刚打完胜仗的将军。

李四科对老部下来采访自己表示热烈欢迎。他显然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早已拟就了一份新闻通稿,准备了各类资料,还拍了照片,处处体现出了一位曾经的新闻人的老到和对老同事的体贴。这样,丰定波只需要简单地采访几个职工代表和四科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人员,这次采访活动就圆满结束了。

人流散尽以后,李四科要把丰定波留下来吃饭。丰定波想拒绝。李四科说,定波,我们可是老朋友会面,不同于一般的受访单位取悦新闻记者。

丰定波还在犹豫,李四科又说,这样,你要是担心的话,我请甘部长过来,大家一起喝酒,这样总可以了吧。不待丰定波回答,李四科就打通了甘部长的电话,寒暄几句后,就说晚上要在锦绣江南不见不散。甘部长果然答应出席。

那次吃饭,尽管有丰定波这样一个下属在,依然可以看出李四科和甘部长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他们不光是谈笑风生,对桌上的敬酒,甘部长也是来者不拒。而丰定波在其他饭局上见到的甘部长,在喝酒的问题上是很谨慎的。聊到刚了结的劳动争议案件,李四科说,怎么样,甘部长,我算是为襄南的社会稳定作出了较大贡献吧?你们市委宣传部门要好好宣传我这样一个为民请命的典型啊。甘部长并不反驳,只是淡淡地说,李大律师,你可是名利双收啊。丰定波隐隐可以看出,李四科是在和甘部长分庭抗礼。这样的姿态已经和他刚从报社离职时的那种隐忍大相径庭了。

在丰定波眼中,李四科曾是一个自视很高明的人,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那么,李四科是怎么由一个浑身上下满是炫目光环的成功人士变身为一个犯罪嫌疑人的?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丰定波是李四科的旧部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四科甚至可以说是丰定波的引路人,两人是师徒关系,丰定波要用一种怎样的姿态去采访这位故人?丰定波躺在床上想了一个中午,除了回忆起一些往事,这些问题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想不清楚的问题就不要想了,顺势而为。丰定波倒要看看李四科将如何来面对自己。

按照丰定波和罗主任商量的结果,罗主任退出了小会议室,由丰定波一个人面对李四科,这样,免得气氛尴尬。李四科由两位民警带进小会议室后,民警也退了出去。丰定波注意到面前的李四科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并没有萎靡不振。他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宿醉,只需睡一个好觉就会马上恢复过来。李四科一进门就微笑着向丰定波走来,他一边走一边说,小丰,好久不见。到了丰定波面前,他又伸出手来果断地握住了丰定波犹疑的手,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好友。

丰定波到底年轻,只是递了一支烟给李四科,两人点燃后就没有话了。李四科倒是干脆,一边吸烟一边说,小丰主任,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需要我解答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个问题是:是什么;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丰定波见李四科泰然自若,便打开录音笔,翻开了记事本。

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李四科说,我知道何平安是吸毒分子。我的事务所作为市内首屈一指的律所,很容易就能得到全市涉毒人员的花名册。我知道,何平安早就名列其中。他根本不是什么上访人员。我还知道,何平安之所以被击毙,他肯定是危及了东荆镇民政办那个女工作人员的生命安全;警察的处置果断及时。我也知道,政府给何家二十万元是考虑到何家生活困难,给予他家的是困难补助费,而不是什么何平安的死亡赔偿金。甘部长慰问警察的行为当然也是正当的职务行为,没有其他深意。这些都是基本事实。

既然如此,那些访民是怎么回事?丰定波忍不住问道。

那些访民是我叫捞仔召集起来的。在市公安局门口举着“我是访民,向我开枪”的纸牌示威,虽然是捞仔出的主意,但也是经过我同意了的,活动经费是我的律师事务所提供的。我的目的就是要制造一起能够轰动全国的大案子。

李主任,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丰,你不知道,我的四科律师事务所从成立以来,就一直在这么做。我曾经组织律师给一个大案的审判委员会全体成员送过红薯。其寓意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曾叫捞仔在网络上为某个案件发表过《致法官》的公开信,也曾叫人在一个省的高级法院门口举牌抗议,还曾叫当事人住过法官的办公室。至于在某个案件审理到关键时刻,威胁主审法官要揭露他的受贿事实,或者,建议当事人用自杀的举动来影响案件审理进程……这些给法官、法院施压的事,事务所就干得太多了。这些事,有时候是合法的,有时候是非法的,很多时候,是用一个违法手段去纠正另一个违法事实。因为只需要抓住一点,不需要顾及其他,只要把手上的官司打赢了,就一切都正确了。这就是所谓的目的决定论。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只要我们能够顺利到法院立案,把公安局告到法院,整个事件就会按照我们设计好的路线走。以后,无论是在法律上,或者是在程序上,他们的应对总是会出错的。只要抓住一个错处,我们就会立于不败之地。只不过这一次,我们玩得太大了,被人家从根上一锅端了,也就彻底玩栽了。如此而已。

看见丰定波诧异的表情,李四科微微一笑,小丰主任,事实就是这样。我的四科律师事务所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就是用这些特殊的手段不断发展壮大的。你已经是资深记者了,对社会,你一定有你自己的思考。我就不再饶舌了。

李四科见丰定波不说话,又向他要了一支烟,然后一边抽一边和他聊着报社里那些曾经的同事,夹杂着说一些有趣的往事。他们像一对好友一样,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丰定波差一点儿就要和他说起自己最近遇到的一些烦恼了,婚姻问题、购房问题……但他忍住了诉说的欲望。等手上的烟抽完,李四科说,小丰主任,你要在我这里了解的东西我都讲了,让他们送我回去吧,你也要休息了。

丰定波没有料到,一切这么简单,他踌躇了很久的采访就这样结束了。仔细想想,还真如李四科所说的那样,自己再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李四科了。这一次,他定下神来,主动和李四科握了握手,微笑着说感谢他的配合。

李四科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对丰定波说,自由真好啊。他说着,还把双手举起来向上扬了扬,就像手上真的戴着一副锃亮的手铐。

甘永年部长的电话是在晚餐刚结束的时候打来的。电话里,甘部长只是简单地问他是否吃过了饭。丰定波说刚吃过。甘部长说,那就麻烦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有事找你。

下午,丰定波早早地结束了对李四科的采访。他把所有的采访资料整理了一下,准备向罗主任告辞回家。罗主任挽留道,已经到晚餐时间了,吃了饭再走吧。丰定波看了看时间,便没有拒绝。他本来还想给陈学敏打个电话,却又觉得采访今天就已经结束,算是收了一个早工。他想突然回去,给陈学敏一个惊喜,就没有打这个电话。吃晚饭时,丰定波和罗主任还喝了一点儿啤酒,以此庆祝采访顺利结束。现在甘部长要来,正好给他汇报一下情况。

丰定波对甘部长充满敬畏,追根溯源,他的这种感觉来源于一件往事。

那时,他刚到报社不久,受命采访一位市领导,这篇重要的新闻稿在第二天见报的时候,却把市领导的名字写错了。报社的同事对此议论纷纷。看了报纸,丰定波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连续几天心中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个事故会给他的职业生涯带来什么样的不利影响。

到了周五,丰定波被叫到了当时的报社社长甘永年的办公室。丰定波走进社长办公室时,甘永年正在伏案写着一份什么材料。他好像并没有看见丰定波进门一样,完全不理睬低着头、红着脸站在他办公桌前的丰定波。甘永年写完材料后,一边收拾办公桌一边没头没脑地問,你自己怎么看?

我太粗心。

太荒唐。甘永年很快接了一句。他还是不看丰定波,丰定波傻站在那儿,他又说,下班了,走吧。

整个周末,丰定波都在煎熬中过日子。只是挨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批评,他觉得事情肯定没完。他担心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体面工作就这样失去了。到了周一,他依然战战兢兢地来到报社上班。他刚坐下,报社人事科长就兴冲冲地给他拿来了一份表格,让他填写。他惊喜地发现,那是一份加盖了市人事部门公章的正式聘用合同。从那时起,再看见甘永年,丰定波就有了这种既敬又怕的感觉。

甘永年在做报社社长的时候,丰定波作为他的直接下属,两人之间的交往并不多,有了工作上的交集,甘社长也只是寥寥数语,绝不拖泥带水。甘社长变成甘部长以后,丰定波和他的联系并没因为他职位的变化而减少。市里有大型活动,或者宣传部有重大新闻选题,甘部长总是点名让丰定波参加采访活动。任务完成后,甘部长却又并不对丰定波多加臧否。如此一来,丰定波在接受这些任务的时候就更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竭尽全力去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丰定波认定,甘部长一直在关注着自己,自己的每一步成长都离不开他的关怀。

甘部长是个懂业务的领导,无论是重要会议精神的传达贯彻,还是本市的发展思路;无论是新闻选题,还是舆情分析;无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还是新文化的建设,甘部长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既可以拿出整个方略,又可以就某个步骤给出具体实施办法。这就注定了你不能糊弄他,你必须把他交办的任务不折不扣地完成。甘部长对人也是这样,无论你是知名的艺术家还是无名小卒,他在公众场合和你显现出亲密,私下里就显现出了距离。他即使为你办了好事,也绝对不会让你知道,更不会让你感恩。他的家庭就更为神秘了。只有老同事才知道他的妻子是市内某家医院的医生,他的其他家庭成员,父母是否健在,儿女前途如何……人们就一无所知了。毕竟是市委领导嘛,低调一点儿,神秘一点儿,这一切都应该很正常吧。

因了这些,甘部长把这次任务交给丰定波,丰定波倒是觉得很正常。但是,任务刚刚完成,甘部长就要亲自来查看结果,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事,也是丰定波始料未及的。

甘部长是一个人来到招待所的。因为不知道甘部长为何而来,所以,罗主任也在丰定波的房间里陪他一起等候着。甘部长进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对罗主任说,罗主任,你先去休息吧,我有事和小丰谈一谈。

罗主任走后,丰定波就开始给甘部长汇报两天来的采访情况,田叶菊、老黄、罗主任、捞仔、李百双,当然还有李四科。丰定波既谈所掌握到的事实部分,也谈自己对这些人的感受。甘部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静静地听着。

等到丰定波说完,甘部长说,采访了这些人,你对这个事件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啊,我的疑问很幼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利益。社会发展进步了,同时,社会也出现了新的问题。有人尝到了社会发展进步的甜头,有人升官了,有人发财了,但更多的人只是生活水平的向上位移,或者,甚至连平均水平也没有达到。他们心理不平衡,他们焦躁。因此,有人就利用体制的缺陷、社会的问题,趁机出卖自己曾经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实际上就是向全社会撒娇耍赖,要求不费力气就分得改革发展的一杯羹。而我们有时因为宣传教育不力、道德力量不彰,或者仅仅因为他们的弱势地位就容忍了他们。久而久之,就带来了现在这样的恶果。积重难返啊。

听了甘部长的分析,回想起两天来听到的看到的,丰定波不觉微微点头。他说,捞仔、李百双这些人就像您说的那样,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但李四科,在我看来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在襄南市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为什么也要这样不停地走极端呢?

小丰啊,人是欲壑难填的动物。甘部长说,不错,你是认识李四科,但你真正懂他吗?我和李四科是一块儿进报社参加工作的,打交道已经半辈子了,可我还是不太了解他。但我知道一点,李四科自视甚高,而偏偏,他又觉得世界对他不公平。

对他不公平?丰定波有些诧异。

是的,他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和他一起进报社,水平也许是相当的,勤敏程度也不分伯仲,但我比他先一步提拔为中层干部,后来又担任了报社主要领导。如果仅仅只是如此,他兴许还能够想得通。你知道,我的叔岳父是襄南市的老领导,我的提拔也许被认为有这个背景因素。如果真是这样,一来,这是社会的潜规则,无法抗拒;二来,李四科可以在内心里藐视我,以求得心理平衡。但在我离开报社、调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时候,被提拔为报社领导的居然是别人,李四科却还是一个被人领导的记者部主任,这就让他大大地不服了。

所以,李四科从报社辞职了。

是的。辞职后的李四科如鱼得水,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超水平的发挥,他在报社积攒的人脉也充分发挥了作用。他很快就获得了成功。

丰定波又给甘部长点燃一支烟。甘部长接着说,这点成功,李四科并不满足。他始终有一个参照物,那就是我。他必须证明,他比我强,而且全凭个人努力,无须外力的作用。而我,已经成了襄南市的主要领导之一,要超越我,他的触角必须延伸到更为广阔的领域。这就是他这些年在全国范围内可劲儿折腾的主要原因。

人心叵测啊,丰定波感慨道。他在心里对应着自己和李四科交往的历史,暗暗认可了甘部长对李四科人生轨迹的分析。

人心叵测?李四科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甘部长冷笑了一声。

怎么?丰定波问。

你知道李四科这次为什么这么快就承认了自己的违法行为吗?

是啊,这也正是我最大的疑问。

李四科办理了许多全国有名的案子,他自认为对历史和现实都有了全面准确的认识,对社会的发展进步他不光能够批评,甚至能够指点。如果有哪一级组织认可他的社会影响,让他当上一个相当级别的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兴许他会因此收敛一些。偏偏,没有谁来招安他。可你不用他,有人用他。据我们所知,李四科几年前就和西方一家非政府组织挂上了钩,接受了他们的培训,还接受了他们的活动经费。因此,李四科就愈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私欲和虚荣心也跟着膨胀起来。

是啊,无利不起早。炒作何平安案,沒有什么经济收益,还要花费大量钱财,总要有个更大的理由吧。看来,李四科是想扬名海外了。丰定波恍然大悟。

甘部长继续说,李四科已经成功过多次了。这次,他想利用何平安案再次给他的西方主子一个交代。但谎言就是谎言,他失败了,失败了总得脱身吧。如果被揭露,涉及颠覆国家安全的重罪,无论什么样的势力都救不了他。所以,他得承认寻衅滋事这样的轻罪,以便金蝉脱壳。

甘部长说完,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抽烟。良久,甘部长说,我得去下洗手间。

丰定波见甘部长谈兴正浓,而且渐趋推心置腹,估摸着他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趁着甘部长去洗手间,丰定波给陈学敏发了一条短信,任务暂未完成,明天上午回家。

甘部长回到房间,重新坐下,两人又点燃了烟。甘部长说,小丰,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还没有采访我呢。

采访您?

是啊,我也是涉案人员啊。

您……涉案?

是的。击毙何平安的第二天,因为分管政法的市领导有别的要事得处理,我又正好要到公安局去搞调研,因此就要求我代表市委慰问了有关民警。我就这样涉案了。

丰定波还是不懂。

甘部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在网络上,一个突发公共事件出现,所有露过脸的人是一定会被区分站队的,不管你是官员、富商、学者,还是普通老百姓。而且,只有两类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既然我去慰问了警察,那当然就被划在所谓草菅人命的警察一边。网络上马上就有人发起人肉搜索,看我是怎样一个贪官。你知道,我是做媒体出身的,我当然懂得人肉搜索的厉害。那就好比你蒙着眼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大群人乱拳殴打,最后怎么死的,你都不会明白。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所以,我决定反击。

您反击?怎么反击?

我利用我的关系很快就弄清楚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但这还不够,这样拿出去的东西只能被看成是一套官方说辞。所以,我来找你了。我需要你用客观的新闻的笔触揭开这一事件的真相,好令人信服,也给上级一个交代。

现在好了,我采访所得到的结果和您的分析正好互相验证啊。

唉,迟了。甘部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迟了?

我虽不是什么贪官,但我也是有瑕疵的。我刚刚给你说过,我的叔岳父是襄南市的老领导,我的升迁与这层关系脱不了干系。我从政非常谨慎,我敢说,我没有利用职务便利牟利。你知道,这并不容易做到。就连我的妻子也是多有怨言。千里做官只为财,这种传统的社会思维是根深蒂固的。我自己在内心里也为没有给家人带来好的物质生活而负有愧疚。正因为如此,我妻子在我儿子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打着我的牌子给儿子办理了一个机关事业单位的财政编制。说是只办在那里,孩子毕业后再去上班。我默许了。我的想法是,我不贪钱,但为儿子办点儿事应该不过分吧。偏偏,放出一寸就会松出一丈。那家单位的领导为了讨好我,竟然给我没有上班的儿子开出了工资。这种工资我当然不能要。去年年底,我把这些钱给那家单位送了回去,可送回去之后,单位又不好挂账。因为这是财务问题,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这次,我被人在网上人肉搜索,这件事就被扒了出来,放在网上,引来了众人的围观。所谓纵子吃空饷,我就这样成了一个腐败的新典型。

您这样不是很冤枉吗?

不冤枉,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当初,我就不该默许我妻子那么干。真是应验了一句话,手莫伸,伸手必被捉。鉴于网上的民意,省纪委已经作出决定,免去我的职务。只等省委最后一拍板,马上就会宣布这项决定。出了事,是一定要有人负责的。

甘部长,我……我……

甘部长摆摆手,示意丰定波不要说话。甘部长的脸色由红转白,慢慢地又回归自然。小丰,我来给你说这些事,是想让你对整个事件有一个完整的了解。你的采访虽然因为我的快速倒台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但据我所知,明天,中央的一家大型通讯社会组织一个记者团来全面调查何平安事件。你把你的采访资料提供给他们,我相信这些对他们来说,也是用得着的。

好,好,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配合记者团的工作。

甘部长苦笑一下说,不是什么指示了。下了台,就什么也不是了。如果你还念旧,我算是曾经和你一起工作过的老同事吧。

很晚了,我得走了,又耽误了你一个晚上。甘部长说着站了起来,把烟头重重地掐灭在烟灰缸里。

走到招待所门口,甘部长回头对丰定波说,小丰,我这些年对你关心不够,很对不起。但今天,我给报社领导说过了,这次报社里即将要分配的最后一次福利房,请他们务必考虑你的需求。我要下台了,相信这最后一次请求,他们会答应吧。

谢谢,谢谢!丰定波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甘部长走到马路上,准备叫出租车。丰定波说,要不,我去請罗主任开车送送您?

甘部长摇了摇头说,不了,人啊,要知趣。路灯昏暗的光影下,已体味不出他原有的儒雅。他高高瘦瘦的,站在马路牙子旁,略有些佝偻,就像一根秋天的芦苇。

早晨,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吵醒了丰定波。昨天夜里,丰定波想得太多,人累了,就睡得特别死。丰定波抓起手机一看,是陈学敏发来的短信,采访结束了吗?

丰定波马上把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是陈学敏疲惫的声音,定波,你现在可以回来吗?

你怎么了?

怎么了?你一点儿世事都不知道吗?前天开始,股市里近两千只股票跌停,昨天又是这样。我们的股票开盘就跌停了,想按照跌停价卖出去都没人接盘。看来,今天也没办法卖出去。我们可能遇到股灾了,我们的房子又要泡汤了。

啊,怎么会这样?

你快回来吧,我就要活不下去了。

学敏,你别急,遇见股灾,钱没了,人没事就行。你好好的呀,我马上回家。

好在昨天夜里丰定波睡觉前已经收拾好了采访资料和器材,他跳起身来,胡乱穿了衣服,抓起采访包就飞奔出门。罗主任在招待所门口问他去哪里。丰定波说,家里出了点儿事,急着回去。说完就往马路上跑。

一时没有出租车路过。好在罗主任很快开来了分局的警车。丰定波也不客气,上了车就说,去我家,快。

车开到小区门口,丰定波下车匆匆谢了罗主任,背上包就往家里跑。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举起手来,再不投降,我就开枪了。丰定波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他前两天离开小区时在门口玩耍塑料枪的那个小男孩儿。不知怎的,丰定波突然委顿下来,就像平地里出现了一个栗色漩涡,正在吸引他全部的身心。他双腿一软,双手上举,那个采访包也滑落到了地上。

责任编辑/谢昕丹

文字编辑/李敏

插图/张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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