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围城》的针脚(外一篇)

2022-04-04韩石山

山西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孙柔嘉苏文方鸿渐

一部好的长篇小说,就像一件华美的衣衫。人物故事如同剪裁,要的是称身而舒适,倘若穿上不多时,这儿开了缝,那儿绽了线,也不美气。这功夫全在针线上,民间的说法叫针脚。针脚讲究的是密实,也不是一味的密实就好,该密实的密实,该疏阔的疏阔,该显露的显露,该隐没的隐没。《围城》的人物故事,如同裁下的衣服片子,我们看看作者用了怎样的针脚,将之缝成一件华美的衣衫。

隐绗针

小说是给人看的。这话说了跟不说一样。看上一眼扔了是看,看完骂个不住也是看。妥善的说法该是,小说是闲书,让人闲了能看得下去。这一不算庄严的使命,注定了写小说的一个基本技巧,就是,如何诱使读者愉快地看下去。人都有好奇心,让好奇心作引导,该是不二法门。这样一来,在叙事上就得讲究,该隐蔽的就得隐蔽,随后挑明或悟出,才能让人或大或小吃上一惊,或深或浅会心一笑。以针法而论,谓之隐绗针。

绗,字典上的解释是,针孔疏密相间,线大都藏在夹层中间,正反两面露出的线都很短。

在这上头,钱锺书先生堪称高手。

书中第四章后半截,写了赵辛楣、方鸿渐、孙柔嘉、李梅亭、顾尔谦等五人,应聘之后,前往内地某大学教书。第一段行程,是乘意大利轮船,由上海去宁波。行前小聚时,赵辛楣说,船票五张由他去买,都买大菜间(头等舱),将来再算账。分手的时候,李梅亭问赵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辛楣说托中国旅行社办就行。李梅亭说,他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他可托朋友买,辛楣说最好不过,五张大菜间,拜托拜托。上船前,李将三张大菜间的票给了赵辛楣,不用说是赵辛楣、方鸿渐和孙柔嘉三人的,顾尔谦的一张李梅亭转,李梅亭的一张自己留着,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然而到了开船的日子,赵辛楣和方鸿渐上了船,只见到孙柔嘉,竟不见李顾二人。船开了,仍不见二人踪影,正烦恼时,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也跟了辛楣下去,一看,原来,李梅亭和顾尔谦坐的是房舱(三等舱)。顾尔谦说,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言下之意,没大菜间的票了,他们只好坐房舱。李梅亭更是气宇非凡,说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大菜间他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过后,赵辛楣和方鸿渐都认为,是李梅亭在买票上捣了鬼。这事成为第五章开始的一个重要事件,彰显了李梅亭的奸诈,顾尔谦的谄邪。而书中始终没有说李顾二人是如何商议,如何巧妙地避开了赵辛楣的觉察。

真是无解吗?实则,作者早早地就扎下了它的针脚。通行本(指人民文学出版社近年印行的本子,下同不另)第129页说过五人小聚后,有这样几句话:“赵辛楣一总付了钱,等柜台上找。顾先生到厕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馆子门分手的时候,李先生问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买票方便。”然后是赵辛楣委托他去办。

看小说的人,对这样的文字,常常一掠而过,及至后来因船票生出那么一大摊的事,定会猛省:肯定是在厕所商议好了的。

隐绗针不是省略。省略是舍弃,隐绗针是一时看不见,事件仍在进行中。有隐就有显,该显的时候,自然会显出来:要的是那个出人意料,又别有滋味。

远搭线

长篇小说,事多人多地点多,最忌的是散,最要的是浑然一体。小事上可前后照应,大事上就要层层着色,远远地搭线。《围城》中,方鸿渐同了赵辛楣等人去三闾大学是大事,作者写来,用了远搭线的针法。

方鸿渐回国到上海,在点金银行挂个名,实际上不安其位,另有打算。打算是什么,一时还不明确。战事起来,上海成为孤岛,年轻人去内地成为潮流,他不会不动这个心。闲来无事,去苏文纨家“白相”,苏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说还沒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正好苏的表妹唐晓芙在苏家,苏说表妹一人在上海,也想到内地去,“进去叫她出来,跟方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第49页第9行)与唐小姐经过一番感情周折,实际相随去了内地的是孙柔嘉。不管怎么说,从“去内地” 这件事上说,线是早早搭了出去,氛围也渐次热了起来。正是这个唐小姐要去未去,让整个小说多了意想不到的波折。有论者认为,这是作家在人物设置上的失着,殊不知,出乎读者意料,恰是作家结构故事上的成功。你想到什么,他就写到什么,钱先生不会这么平庸。

方鸿渐是个懒散之人,只能说也还有趣,赵辛楣的评价是“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第188页倒数第5行)毕竟还是有正义感的年轻人,作家给他安排了两件突显性格的事,一件是无奈的,一件是主动的。无奈的是被迫离开三闾大学,绝不向高校长低头求饶。主动的是回到上海,进入华美新闻社,恰遇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沦陷,汪伪势力控制了杂志社,原主编辞职,方鸿渐毫不留恋,与主编共进退,决计离开杂志社。

这个华美新闻社,还有内中的人事安排,书中远远地就搭了线。赵辛楣一出场,苏文纨就告诉方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伟做政治编辑。”(第52页倒数第4行)再一次在苏家聚会,多了两个人,沈先生和沈太太。沈太太是个女权主义者,大谈她的文章如何好,竟引起赵辛楣的赞赏,“恭维沈太太,还说华美新闻社要发行一种刊物,请她帮忙”。(第60页第10行)

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待方鸿渐从三闾大学铩羽而归,回到上海,承赵辛楣举荐进了华美新闻社,就与这位沈太太成了同事。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沈先生去南京就了伪职,沈太太扭捏一番之后,也显出了献媚日伪的本色。这就为方鸿渐的毅然辞职,提供了展现的时局平台。

绕边缭

缭,农村妇女做针线活,最普通的针法,跟缝差不多,针脚要疏些,动作要快些。有时候,这两种动作是相互配合的,先缭住,再细细地缝。豫剧《花木兰》里有句戏词:“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连哪!”这里的连,实际就是缭,戏词为了押韵,用连字顶替。

绕边缭,意思是不直奔主旨,将周边的事情说清了,缭住了,要说的事情也就突显出来。gzslib202204051513

还说前一节提到的沈太太。

方鸿渐去苏文纨家认识了唐晓芙,很是喜欢,苏文纨约他第二天下午四点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唐晓芙也去,方鸿渐早早就来了。人到齐后,坐的位置甚是微妙。赵辛楣恋着苏文纨,抢先一步,拣最近苏小姐的一张沙发坐下。沈氏夫妇合作坐一张长沙发,唐小姐坐在苏小姐和沈先生座位中间一个绣垫上。方鸿渐无从挑拣,只得孤零零的近沈太太坐了。一坐下就后悔无及,闻着了沈太太身上一股狐臭味,“这暖烘烘的味道,掺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要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第58页倒数第5行)如果这里只是要炫一炫自己关于中西“愠羝”的知识,那就不是钱先生了。这个小场面才刚刚开始。

喝过茶,还要离座去餐厅吃点心,这回方鸿渐学精了。再回到客堂里,赶快傍着唐小姐坐了,两人且有一番风趣机智的对话。

先是方问:“你方才什么都不吃,好像身体不舒服,现在好了没有?”

唐小姐说:“我吃得很多,并没有不舒服呀!”

方鸿渐说:“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见你喝了一口汤,就皱眉头把匙儿弄着,没再吃东西。”

接下来唐小姐说了一大通闲话为自己遮掩,末后反问方鸿渐,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这下子才点到主旨上:“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第61页第7行)

绕边缭还有一种,不说事情而讲道理,摆情势。且看下面这节文字:

西洋赶驴子的人,每逢驴子不肯走,鞭子没有用,就把一串胡萝卜挂在驴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这笨驴子以为走前一步,胡萝卜就能到嘴,于是一步再一步继续向前,嘴愈要咬,脚愈会赶,不知不觉又走了一站。那时候它是否吃得到这串萝卜,得看驴夫的高兴。一切机关里,上司驾驶下属全用这种技巧。(第274页第1行)

说了这么一通道理,下面要说的是,高松年校长如何对待方鸿渐这个倒霉鬼副教授。该着展开情节了吧,还不,还要说一通道理。只是这次不像上次那么正儿八经地说了,换一种方式,从方鸿渐的留学经历说起:

他记起在伦敦上政治哲学一课,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学家讲的话:“天下只有两种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从恋爱到白头偕老,好比一串葡萄,总有最好的一颗,最好的只有一颗,留着做希望,多么好?(第276页第11行)

别以为这里抄了这么多,将这个“绕边缭”全抄上了,不是的,两段合计不过全部的三分之一。说了方鸿渐眼下的状况,说了方鸿渐与孙柔嘉两人的情势,两下一碰撞,来了一句:“他嘴快把这些话告诉她,她不做声。”这才展开两人之间的一番唇枪舌剑,整个故事进入了另一轮高潮。

绕边缭的好处很多,最重要的是能铺排开,无论事件的,还是意境的,都行。

无缝接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围城》的故事不能说多么复杂,但场景的转换却不能说少。

大的转换,比如在轮船上,在上海,在路上,在三闾大学等等,有汉字数字标示的章分开了。这样的分,只能说是大致的分,地头五个,书有九章,可见有的地头上的事,用了不止一章。头一次在上海,就占了二三四共计三章,三闾大学的事,占了六七两章。地头与章一对一的事,最是清楚,毋庸赘述。全书规模,1980年10月出的重印本上说是23.3万字,书分九章,平均每章差不多是2.6万字,相当于一个中篇小说。不能说长,也不能说短,而每一章读下来,给人的感觉是密密实实,浑然一体,纵有错落,也都环环相扣。

这是如何达成的呢?技法不会单一,最为亮眼的便是这个无缝接。

无缝接作为针法之一种,非是说一点缝纫的痕迹都没有,而是说场景转换之快捷,了无线痕,不是特别专注,偶一疏忽就过去了。且看实例。

从国外回到上海,方鸿渐在苏文纨家见到唐晓芙,顿生好感,却于无意中得罪了苏文纨。第二天去唐家,见过唐晓芙后,得知究竟,决计给苏文纨写封信作个解释。书中写道,离开唐家,路上早有了给苏文纨信的腹稿,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在录了一段信中的话语之后,书中写道: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了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夜始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第80页倒数第3行)

后面一大段话,都在第一行的冒号之下,给人的感觉,下面的一段话,不过是方鸿渐信上的言语罢了。顶多再加上写信时的感触。实际情形是,前面以“恨恨”结束的那句话,是昨天写的,交给银行收发處是第二天即今天的事。接到苏小姐电话,则是从银行回到家里之后。也就是说,在钱先生的笔下,将两天里发生的事,用在给平常人写一个动作或一个神态的空当,就打发掉了。

还有的地方,将两个人的动作神情糅合在一起,没有任何连接词,也没有另起一行,就完成了场景的转换:

辛楣哭丧着眼,看他们俩上车走了。他今天要鸿渐当苏小姐面出丑的计划,差不多完全成功,可这成功只证实了他的失败。鸿渐斜靠着车垫,苏小姐问他要不要把领结解松,他摇摇头,苏小姐叫他闭上眼睛歇一会。(第98页第11行)

老实说,这样的无缝接,寻常写作者是不敢用的。

还有更神的,方鸿渐五人一路辛苦,来到鹰潭地界,小镇上旅馆像样的,家家客满,只好住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又饥又累,安顿停当,已是用饭时分。李梅亭顾尔谦二人主张在店里吃馒头加风肉,孙柔嘉说她上楼时看见风肉不干净,赵辛楣正喝水,也觉得这店里的东西怕靠不住,于是提议下去考察一下再说。常人写到这里,总要说如何下楼,如何惊动了店家,至少也要说句“几个人下楼见了店里的伙计”。可你看钱先生是怎么写的:gzslib202204051513

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先别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墨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第164页第10行)

服了吧!

仅从这里举的三例,便可指认出钱先生的“无缝接”的三种针法。一是将几个连贯的动作甚至场景,压缩在一个极小的文字空间里;一是将两个不同的人、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表情连在一起写,构成一个场景。再就是刚刚说到的这种,神兵天降(不下楼梯),这里才说到风肉,那里伙计就伸手从墙上取下来亮在客人面前。如此连接,怎能不浑然一体。

真该检讨一下我们自己。写完一件事,换了地方,总要说怎么走了过去。到了第二天,总要说睡了个好觉天亮了。与人话别,总要说他转过身如何。想想吧,就是这么一个“格登”接着一个“格登”,将作品的贯通之气,像走气的内胎一样,一点一点全放完,轮胎不瘪才怪。你每缓一口气,读者就歇一口气,不知哪一口气还没歇过来,便废书不观了。钱先生自己读书多,体验也就多,深知此中奥秘,硬让自己坐下来歇会儿再写,也绝不给读他书的人喘口大气的机会。

漏针

针法只是个比喻,若要借机归纳,还有许多手段,也可以起个针法上的名目说道说道。不费这个神了。既说到针脚(针法的成果),或许是我这个人太刁钻了,竟发现《围城》里也有漏针的地方。

玆举几例。

一、回国的轮船上,鲍小姐在香港下船之后,船到上海的几天里,方鸿渐又跟苏文纨热乎起来,苏小姐跟真恋人似的,帮方鸿渐又是洗手帕又是钉纽扣。鸿渐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做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接下来写道:“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纽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第26页第11行)洗手帕和缝纽扣,前面都说了。这里没有任何前兆,突然就来了个“补袜子”,不能不说是百密一失。

二、从全文看,方鸿渐是抽烟的,比如第三章里,写到方鸿渐在峨嵋春酒店请唐小姐的客,久等不来,“点了一支烟,又捺灭”。(第66页倒第6行)而在第一章里,第二天船刚到香港,有一夜之欢的鲍小姐对他态度大变,点点头就走了。写到这里来了这么一句:“方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红了。”(第21页第5行)虽是夸张之语,总是明确说了,嘴里衔着香烟。而此前,并未提及方鸿渐是吸烟的,给人的感觉不免突兀。

三、第二章里,方鸿渐在苏文纨家里第二次见了唐晓芙,互有好感,加上苏文纨向他示好,心情格外欢畅,又想到苏文纨说唐晓芙有好些男朋友,不免生气。书中写道:“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第57页第10行)那个年代留学欧洲回来的留学生,出门多带一种叫“斯的克”的手杖。有的书上写钱先生在蓝田师院教书时,去别的教师宿舍串门也带着。方鸿渐是小说中人物,不会就是钱先生,小说人物的行头,要有设计,不能想做什么就来个什么。像这里,方鸿渐挥动手杖抽打道旁的樹枝,跟变戏法似的,手一伸,手中就是一根手杖,这针脚也太乱了吧。

四、书中的赵辛楣,一开始就是抽烟的,比如第四章里方鸿渐应邀去了赵辛楣家里,谈得投机,辛楣又打电话叫来董斜川,三人同上馆子吃晚饭,饭后闲聊,辛楣取出烟斗抽了起来。不用问,他抽的是自己的烟斗。两人同去三闾大学,同行的还有李梅亭等三位,第五章一开头,已在船上。晚饭后,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心中感慨不已。接下来是: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斗,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 (第134页倒数第5页)前面没有任何交代,一下子就来了个“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斗”,不能说不是又一处“漏针”。

说“漏针”,只是我从针法的角度说的。也许这种不用“穿针引线”便缝了个什么,是钱钟书先生一种特殊的针法,那就是我少见多怪了。

《围城》人物的出场

还得给出场的人物做个归类。

归类的方法很多 。一时能想到的有:主要人物、次要人物、道具人物——用之即来,不用即去,如同道具。另有主线人物、副线人物、点缀人物——等同道具人物。还可以按姓名分类:全姓名人物,无姓有名人物如途中遇到的寡妇的仆人叫阿福,有姓无名人物如三闾大学的刘小姐(刘东方的妹妹),无姓无名但有辈分如方鸿渐的两个弟妹,书中叫三奶奶三奶奶。

这些,统计起来很艰,东找西找,说不准还有遗漏。就是捋清了,实际的意义也不大。王美玉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范懿也是一个,考查她们的出场,没啥意思。

我想到一个简单易行,也有统计学上价值的办法,就是以出场的章次分类。全书九章,以章次分类便可分出:九章人物,八章人物,七章人物,直到一章人物。八章七章的人物没有,九章下来就是六章的,一章两章的人物很多,全都无关紧要就不说了。

经过统计与权衡,我选了如下几个。

九章人物:方鸿渐

六章人物:赵辛楣、孙柔嘉

五章人物:苏文纨

四章人物:李梅亭

三章人物:唐晓芙、高松年、汪处厚、汪太太

就这九个,且看他们各自是如何出场的。

一、方鸿渐

这是作者未动笔前就定下的主人公。其出场也真像旧戏里的大将军上场,锣鼓敲上几通,旗手排列两厢。

先是气氛渲染。留学归来,自然坐的是轮船——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 de  BrageLonne)。有了轮船,就等于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筑起一个小小的舞台。气氛不光是场面,还得有真的物候状况。船行在印度洋上,几乎就在赤道线上,那个热呀,“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炎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gzslib202204051514

这是早上,用过早餐,早板上的情形又不同了。男人们忙着在餐室打麻将赌钱,女人和孩子来到甲板上乘凉消闲。

此刻甲板上是三个人,孙太太带着不足两岁的小男孩,再一个就是不久之后,将与方鸿渐有情感纠缠的苏文纨。女人们到了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一说两说就说到了方鸿渐。虽是闲话,却隐然道出了方鸿渐风趣多智的性格特征。是孙太太说的,说给苏文纨听的,说的是她丈夫孙先生打牌输了钱,方鸿渐开导孙先生的话。

原话是:“苏小姐,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还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他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

想想,在方鸿渐未上场前,先敲了这么一通锣鼓,列下这样的阵势,真是将读者的胃口吊起来了:如此风趣机警的一个留学生,该会是如何的惹人喜爱而急欲相见。

这时候若是方鸿渐走上甲板,也能说得过去。大概作家觉得开场锣鼓像了“急急风”,舒缓点才好甩袖子遮脸——亮相。

该着孙太太带到甲板上的小孩儿出彩了。这孩子太小,不到两岁,胡乱走动,伸手就抓,差点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刚刚安静下来。“忽然向她们椅子背后伸出了双手,大笑大跳”,惹得孙太太苏小姐两人同时回头看——“正是鲍小姐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那孩子。”

这个鲍小姐,仅在第一章里有戏,却非等闲人物。看其装束,不难推知。只穿绯霞胸抹,海蓝争贴肉短裤,镂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有人叫她“熟肉铺子”——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有人先叫她“真理”,又修正为“局部的真理”——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故曰“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到孙太太和苏文纨跟前,自然有一番话说,不过应景而已,很快走开,甲板上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原本就躺在帆布椅上看书的苏文纨,“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小姐把两张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无耻,同时自恨为什么看她”。不能再拖延了,于是这出大戏的主角上场了——

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面前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笑,便撇下苏小姐走去。(通行本第6页第10行;通行本指近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本子,下同不另)

二、赵辛楣

跟方鸿渐相比,赵辛楣的出场有点“快闪”的味道。回到上海,去了趟老家,方鸿渐在上海住了下来,家里地方窄小,只好暂住在名义上的岳家,点金银行周经理的府上。闲来无事,前去看望对他有点意思的苏文纨。在苏家,先是认识了唐晓芙,彼此都有好感,差不多是故意的,两人有一番口舌之争,苏小姐自然是笑颜调解,正说着——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第52页第11行)

赵辛楣未见方鸿渐之前,已将对方视为情敌,因此尚一见面就显示了敌意。跟方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方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方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

赵和方后来尽释前嫌,成了要好的朋友,两人一同前往三闾大学。这叫人物关系的“翻转”,是《围城》人物关系上,用了不止一次的手段。

三、孙柔嘉

好戏在后头,孙柔嘉的出场平平淡淡。去三闾大学的人,很快凑了五位,出发前总得见一次面,赵辛楣是校方委托的联系人,于由是赵做东,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认识。辛楣先到,“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下面的叙事,转为鸿渐的视角。一一看去,先是李梅亭,再是顾尔谦,最后目光落在孙柔嘉身上——

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赵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他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第128页第8行)

这只是露了个脸。身子连动都没动。真正出场,总得说几句话,走上几步。别急,马上就来。还是这几个人,几天后上了由上海开往宁波的轮船,开启了前往内地的第一段行程。或许是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吧,船是夜间航行。安置好了之后,辛楣和鸿渐在甲板上聊天,说了苏文纨,说了唐晓芙,自然也会说到孙柔嘉。后来起风了,辛楣对鸿渐说,回舱睡吧,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

鸿渐跟了辛楣,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来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孙小姐说,同船女人带着孩子哭吵得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这都没什么,下面的一段对话,就可以印证作者在她相貌上的那一笔,“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是多么的贴切生动了。

孙柔嘉说,你们出洋遇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厉害得多,又问鸿渐,见过大鲸鱼没有。

方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沃吐(Giotto)后山的“〇”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方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人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实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是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哄我,赵叔叔,是不是?”(141页倒数第9行)

一个外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对这样的鬼话竟半信半疑,多么憨朴,多么纯真,那惊异的表情,加上两眼间的距离大了些,显得格外年轻,格外可爱。就是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后来,一步一步将方鸿渐勾引到手,又一步一步由害羞的小媳妇变为事事做主的女主人。这是一次次的性格翻转,已超出本文所说的范围了。gzslib202204051514

四、苏文纨

苏文纨的出场,前面说方鸿渐时已提到,只是太简略。这里既是专辟一节,不妨详细些。也是在回国轮船三等舱的甲板上,早餐后男人们开始赌钱,甲板上只有苏文纨和孙太太母子共三人,苏文纨看不起孙太太,更讨厌孙太太带的小男孩儿,只是躺在帆布椅子上看书,或者说,是假装在看书。人呐,书中说是——

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铅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合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第2页倒数第3行)

苏小姐的出场,有点像女堂·吉诃德,还带了个女桑丘,专门来夸赞她。就是那个带着孩子的孙太太,听她的小锣敲的:“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呢?”

话语是有些夸张,至少女博士是可赞美的事实。

五、李梅亭

跟孙柔嘉一样,启程前在茶室早餐的五人小聚会,只是写了他的外貌与衣饰——

中文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同事,四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第127页倒数第2行)

这相貌,这着装,能见出性情的乖张。真正敲了锣鼓出场的,是在买船票上耍的小聪明。辛楣说他捣了鬼,言重了。家境不是多么好,学校给的川资要留下一部分养家,路上只会是能省就省。茶室早餐,辛楣提议,五个人五张大菜间的票,他是有阅历的人,知道大菜间的票比三等舱的票要贵好多,当即说他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买票很是方便,辛楣便将买票的事托付给他。

过后他交给辛楣三张大菜间的票,不用问,这是辛楣、鸿渐和孙柔嘉的。三人上了船,不见李梅亭和顾尔谦,正着急,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客人要跟辛楣说说话。船上规定,三等舱的乘客不能上头等舱,鸿渐陪辛楣下去,先见了顾尔谦,说是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他和李先生改坐房舱(三等舱)。顾领上两人见了李梅亭,两人直抱歉,说他们年轻人该坐房舱,请两位年纪大的先生上去坐大菜间。此时就看出李梅亭虚骄的品质了。大言不惭地说:

“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儿,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船舱舒服多少。”

六、高松年

高松年是三闾大学的校长,出场在第六章的一开始。先是一通长长的议论。科举时代,该是一篇策论,设若给个考题,当是《夫所谓老科学家者也》。钱先生的破题,用的是应试士子最常用的“破题”法,就是不管你出的是多么严实的题目,先把你破开再说,部分小了,总有话说。且看——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总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第189页第1行)

若只是这样笼而统之地说说,那就只是学问家的钱锺书,而不是小说家的钱锺书了。写上面那段话时,文思就像惊蛰的虫儿一样跃跃欲动,摁也摁它不住,果然“不妨笼统称呼”的句号一完,小说家的“邪思淫欲”立马飞奔而来——

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非常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二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第189页第6行)

你以为说到当了大学校长,就该说到他跟来校任教的方鸿渐赵辛楣的种种纠葛了吧。早哩,下面还有一篇策论,可命题为《大学校长何以分文理科两类出身论》。不抄了,只能说这一番宏论也很精辟奇妙。读着读着,不觉就接上了,“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两点多钟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

于是乎,这一班人在三闾大学的一场好戏就开演了。

七、汪处厚和汪太太

这一对老夫少妻,且放在一起说吧。

汪处厚是中文系的主任。他的出场,给人的感觉,是平挺着脸,又撅着个嘴。用以毫米测定的距离,再将目光的光速用最小的时间单位来计算,从理论上讲,仅仅是纯粹的推理,我们最先看到的不是汪主任的脸,也不是翘起的嘴唇,而是上唇边缘那浅浅的电影明星式的一线型的胡须,或许该叫唇髭。

这回钱先生不做旧式的策论了,干脆来个扬长避短,毕竟没参加过真正的科考,策论再好只能说是仿习,作为文史学家,考证才是他的拿手好戏。写小说最忌讳的是故作高雅,拿糖作醋(书中语),最喜欢的是无遮无拦,逞才使性。据说钱先生曾表示过,对《围城》的写作并不满意。我的推测则是,写小说逞才使性,这道理他早就熟烂于心,晚年说起来不甚满意,只会是彼时太年轻,放不开,还没有逞足了他的才,使足了他的性。写小说要想象,读小说也要铆足了劲儿想象。看看下面这些文字,不难想象到了四五十岁,钱先生的纵性驰骋,该是怎样的英姿飒爽——

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份,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書,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边,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竞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第227页第1行)gzslib202204051515

还有好几行,该抄不该抄,狠狠心,宁让人骂我是文抄公,也要尽情展现钱先生逞才使性的全套本事。这已不全是考证,足足是一篇《汪处厚先生胡须浪漫史稿笺证》——这个名字,是仿陈寅恪先生史论文章的起名规则起下的。紧接着上面的“所以欣欣向荣”,是这样几行文字:

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第227页第11行)

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旁征博引,严密推理,终于考证兼发明出,汪处厚先生唇上的髭须何以成了可爱又可敬的那个“电影明星式的一线”。

有了汪先生浓墨重彩式的出场,汪太太的出场显得逊色不少,有后面的霹雳闪电式的私情纠葛,如此轻描淡写地出场,反而显得意味深长——

汪太太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敷了粉。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是青绿山水。(第231页倒数第1行)

八、唐晓芙

这个人物的出场,只能说是平常,方鸿渐回到上海后,静极思动,免不了去看望同船回国的苏文纨。头一次去了,苏小姐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谈话间,苏小姐就有意要续起两人在船上磕碰起的感情,告诉鸿渐说,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话赶话,对方说到这个份上,方鸿渐接上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

这话像是个触点,又像是个提醒,苏小姐说她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她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接着便是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接下来的外貌摹写,最为传神,也最为精辟——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又觉嘴馋,仿佛好水果。她眼睛并不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的大话,大而无当。(第49页倒数第10行)

真正带上话语动作的亮相,该是接下来与方鸿渐的斗嘴,伶牙俐齿,见招拆招,弄得鸿渐无法招架,只有情动于衷,爱慕不已。

小说中,唐晓芙只出现了两章,却特别的引人关注。关注的焦点,一是集中在现实生活中她最像谁,对谁给了这么完美的描写,寄托了这么炽热的感情。二是明明说了可以结为旅行伴侣,一路同行到内地。可是临去内地前,茶室早餐相会时,可以结伴同行的女子,不是唐晓芙而是孙柔嘉。好多人大感惊异,中感蹊跷,小感不解。记得看过一篇文章,有人当面问钱先生,这是为何?钱先生笑答,世事不可测。这话难以令人信服,生活中确有阴差阳错,驴唇难对马嘴的事,这是小说,讲究的是艺术的完美,既已让苏文纨在多少章后,与赵辛楣、方鸿渐在香港重逢,唐晓芙,即使不能与方鸿渐同行去湖南,也该给个交代,有个照应呀。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想着想着,忽然眼前一亮。唐在第四章之后不再出现,从故事的完整上说,是个不小的缺憾,但从主题的体现上说,又不能不佩服先生的匠心独运。

书中有两处说到“围城”这个命题,整体故事也就要按照这个命题来安排布置,若真的像“围城”的意象所昭示的那样,城外的人想攻進去,城里的人想杀出来,合而为一,那就成了,一个人冲进去了,耐不住城里的烦扰,又想杀了出来。主角已定了,方鸿渐,事件呢,撇开去了内地又回来,这个冲进去又冲出的意象,最为显豁的故事,还是婚姻这个门槛,这个城堡。

在这上头,钱先生做了精心的设计,他要让方鸿渐的“冲入”,历经曲折,异彩纷呈。轮船上与鲍小姐的一夜烂情,可说是单兵演练,知晓了城防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出现的三个女子,苏文纨、唐晓芙、孙柔嘉,提供三种“进城”的可能。苏是想让他进,他不想进。唐是他想进,人家不让他进。孙是想进又不想进,正犹豫着,让孙将他诱骗了进去。进去乃是更大的烦恼。只有这样的进去,才能完美的体现“围城”这个命题。

唐晓芙作为进城与否的一种可能,已完成了她的使命,当然只有让她悄然离去,杳无音讯了。

2021年12月18日于潺湲室

【作者简介】韩石山,山西临猗县人。1947年生。1965年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1970年毕业。教书多年。1984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曾任《山西文学》主编。已退休,现为山西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有长篇小说 《边将》《花笺》及《李健吾传》《徐志摩传》《韩石山文学评论集》等著作三十余部。

猜你喜欢

孙柔嘉苏文方鸿渐
迟到了
方鸿渐与孙柔嘉何以走到一起?
——《围城》探秘之九
从苏孙二人看?围城?中的女性形象
巨婴,方鸿渐的真实面目
知识女性的时代悲歌:子君和孙柔嘉形象比较
年少莫学方鸿渐
浅谈《围城》中方鸿渐的围城人生
同学
浅谈《围城》中方鸿渐的围城人生
职场争斗:你得到了江山,我学会了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