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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做一个书架,却做了一行诗

2022-04-04岩子

山西文学 2022年4期

每当丁香花开,总会不由而然地想起吉泽拉,她的《丁香》,九年前那个和风丽日的夏天。

我们从多瑙河畔的雷根斯堡走起,一路游山玩水访古问今至一千四百高龄的威尔腾堡修道院,在红花绿树的掩映中对饮地球上最为美味最为古老的黑啤酒。我要了0.5升耳杯由六成啤酒四成汽水混合而就的果啤,吉泽拉非要请我不可,未曾想,这竟然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

记忆犹新,在由一群或风度翩翩或温文尔雅的男男女女围坐而成的沙龙里,我的目光磁石般地落向一位金发披肩、浑身上下散发着艺术气息的中年女性,一条红黑相间宛似泼墨的大写意丝巾,自她的脖颈行云流水般地飘绕至膝盖。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吉泽拉,在接邻瑞士的一座黑森林小城,先生的同学会上。

对吉泽拉我早有耳闻,柏林达勒姆百年历史名校阿恩特文理中学的大才女,中提琴手,15岁便开始舞文弄墨,写诗,编剧,翻译,短篇,中篇,长篇,凤毛麟角!可她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待我犹如一个老同学、小妹妹,尽管她著作等身,早已是享誉文坛的知名作家、诗人和翻译家。我不知深浅地跟她聊文学,聊诗歌,聊翻译,当聊起她新近出版的自传体小说《王子与蟒蛇》时,吉泽拉爽快地说:“我叫出版社寄一本给你。”

从黑森林回来后不久,《王子与蟒蛇》果真如期而至。这个怪诞离奇、让人捧腹不止的爱情中篇,俏皮生动的语言,栩栩如生地再现了两个异文化恋人,一个是柏林自由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的在读女博士,一个是赴欧深造的香港音乐高材生Ben,如何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轮渡上不期而遇,一见倾心,又如何从相互爱慕演变到见不得,离不得,纠缠了八年之久最终还是一只眼睛哭一只眼睛笑地分了手。而插足于他俩之间的“第三者”竟然是一条蟒蛇——这位中国音乐家难舍难分的宠物!“渐渐地,所有的房间变成了书的山,蚯蚓的战壕,老鼠的乐园(蚯蚓和老鼠皆为Ben为蟒蛇所饲养的一日三餐),原始森林,亚洲,中国,拳击和床上战役。”这些啼笑皆非、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吉泽拉透露说,“99%的照搬于生活,唯独人物和动物的名字不是真的。”

Ben是吉泽拉此生此世所遇见的挚爱,只可惜情深缘浅,两人“没法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吉泽拉则归咎于除了艺术家通有的怪癖之外,还有Ben自小落下的“失根综合症”——始终墙花路柳,浮萍浪梗,无论在哪儿也找不到归属感。Ben的父母来德国看儿子,一家三口,三种口音,一个上海话,一个粤语,一个普通话,吉泽拉颇觉古怪和扎心。

吉泽拉出生于音乐之家,自幼叛逆,耽溺于幻想和文字。一心想成为里尔克的她,有段时间,迷上了奥地利“非主流博学家”鲁道夫·施坦纳。这位华德福之父曾如此藐视过万能的上帝及其信徒:“那些被刻意调教、驯服和雕琢出来的基督徒,无异于家畜,病态而奴性的人类也!”别忘了,上世纪50年代,在天主教徒和新教教徒之间的联姻,尚被贬称为“混婚”的德国,追随施坦纳这样一个人物,根本就是大逆不道。

吉泽拉酷爱艺术,中学毕业后不顾父母劝阻,进入演艺界,并与一位戏剧同行闪婚。只可惜两人舞台上情投意合,光彩照人,舞台下却过得捉襟见肘,一败涂地。终于有一天,他另谋出路去了。吉泽拉也大梦方醒,意识到搞艺术难以立足,便去了柏林自由大学。

我问她,为何选择了伊斯兰学?若想成为一名里尔克,日耳曼语言文学岂不是更加近水楼台?莫非你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位来自一千零一夜的白马王子?吉泽拉莞尔一笑,说不少人如此揣测,其实纯粹出于兴趣。

获取博士学位后,吉泽拉继续留在自由大学做助教。期间,有过一次到班贝克大学当教授的机会,但她没有太多犹豫便选择了放弃。囚在大学府里站一辈子讲台,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一片真正的属于她自己的天空,变生活于文字,化情感为诗行,做一名女里尔克,为百年难遇的奇才蓝花诗人诺瓦利斯撰书。

是时,东柏林方面发来一封聘柬,有一本土耳其语的中古诗集亟待她去翻译。上世纪80年代的东德作家和艺术家们,由国家供养,90%者可谓待遇优厚,高枕无忧。而联邦德国恰恰相反,仅有10%的作家不必为五斗米而发愁。上文说了,吉泽拉一心要写写诺瓦利斯,而诺瓦利斯生前的行踪,主要分布在德国中部,即彼时的民主德国境内。也就是说,作为西德公民,吉泽拉是不可以随时随地自由出入的。鉴此种种,本来就偏左、偏红、偏马克思主义的她,于是就剑走偏锋,置舆论和非议于不顾,毅然决然地从资本主义的西柏林“叛变”到了社会主义的东柏林。

知其吉泽拉“叛变”的前因后果,我对这首诞生于1990年、前东德境内一个边境小站上的《丁香》,不由得多出了三分唏嘘与偏心。此刻,“我”正在“回归”统一的“祖国”的路上,昔日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皆流水落花不复存在,诗人的心境自不待言。

丁香

格罗斯科里斯火车站。月台边

一树丁香越栅栏而放,

我够也够不着。女路段长

用信号牌为我钩下一枝来,

夜车徐徐进站时。

正是时候,她笑道。

我折下三朵,

跳上火车。

开败的花蕾必须去掉,

她大声叮嘱,

去除了枯萎,

余下的花儿百年芬芳。

吉泽拉的译作《与山石为伴》,原作者是生活在中世纪的两位土耳其民间诗人,他们的诗作被吉泽拉翻译得流畅自如,韵味十足,真应了“诗人译诗方为诗矣”。我所拥有的吉泽拉的第三部作品是一部诗集,也是吉泽拉最为自鸣得意的作品之一,《公式1001》和《无题》便是其中的两首。

公式1001

的确

人同

玫瑰

只不过人将自己

掩藏于刺中

而非花瓣里

因为惧怕

鸣啭的

夜莺

在吉泽拉深沉、前卫、富有音乐美感的诗作中,几乎无处不见伊斯兰或阿拉伯文化元素,这首《公式1001》,除了标题,还借用了“玫瑰”和“夜莺”这一对关乎风月和爱情、常见于古阿拉伯或伊斯兰文学的用典和意象。

风平声寂

河水忘记了

流动

阴影走进了

童年

你还想

说点什么

却已

言尽意空

《无题》是我之最爱。风,水,阴影,童年,你,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简约而空灵的画卷,浅浅的惆怅,淡淡的无奈,在动与静的交织中徐徐蔓延开来。

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诺瓦利斯三部曲了:《序曲》《圣母奏鸣曲》和《诺瓦利斯的行星》。吉泽拉为此呕心沥血了20余年,研读了无以数计的断章残简、文献资料,跑遍了诺瓦利斯曾经游历的所有地方,就连主人公生前实习和工作过的矿井,她也身临其境了不知多少回。

2005年秋在柏林的一次同学会上,吉泽拉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昨天,我完成了《诺瓦利斯的行星》最后的两行字。”翌年,她的这部小说被推荐为德国2006年度特别书目,魏玛文化奖、维兰特翻译奖等等荣耀也接踵而至,人们赞美她对德国现代诗歌尤其是浪漫主义文学研究的卓越建树,以及为世界和平和国际文化交流诸方面的长期贡献——“在共和国这片土地上,几乎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乐此不疲、为东西方文化的统一不懈努力和奔走的作家和学者。”“而她所致力的主题,不是文化与文化之间的优劣或胜负,而是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理解与沟通。”

2010年,吉泽拉病逝,而我的邮箱里却时有她的动向显示,以至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恍恍惚惚,仿佛她依然活著。重温她的旧作,我止不住泪如雨下,亲爱的吉泽拉,为何在你走后,我才更加懂你。

【作者简介】岩子(赵岩),《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专栏作者。国内外已出版译著或合集十余部。现居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