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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杉矶邂逅毛姆

2022-04-02淡巴菰

上海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毛姆

淡巴菰

这事儿要从住在洛杉矶的老约翰说起。他是我儿子十年前初到美国读中学时的英语家教,年轻时学英美文学,当过海军,离异单身,无儿无女。开着一家只有他一个员工的小文化公司,承揽些宣传文案之类的活儿。据我观察,日子过得总是很拮据的他把挣来的钱都花在了两件事上:付房租、买书籍。前者是迫不得已,后者则是心甘情愿。他的家里只有一个再也插不进一本书的、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可是地板、墙角、床头、所有桌面,满坑满沿儿都是书,摇摇欲坠。立在他家的书窝里,我总是既羡慕又自危,馋得步履难移,却又怕它们轰然坍塌。我戏称您这哪是家呀,用我们中国人的说法,您这叫“坐拥书城”呀!坐在那个破旧得已经变形的长沙发上,跟我聊曾读或正读的书,老人总是快乐得像个拥有城池万千的国王。墙上有他年轻时的照片,那风流倜傥的青年如今已衰退成一株秋天的树,那一袭风霜却透着威仪与尊严。如果正好,冰箱里有半瓶白葡萄酒,那一刻便成了他这天主教徒的天堂。有时和他就某个不同观点讨论乃至争论,他会不以为然地微笑着眨一下眼,极具权威感地说“Not like that(不是那么回事)”,然后像大学教授面对台下的学子,流畅地说出自己的理由,结束后仍是微笑地望向你,并不多想和你争执。那天我们聊到英国文学,听说我对毛姆情有独钟,他急切而准确地从茶几底下那堆书里抽出一本,兴奋地递给我,说是他刚从网上淘到的二手书,On a Chinese Screen。“一定告诉我你读后的感觉!”他热切期待的眼神让我不由得做了一个揣书逃跑的姿势,老约翰哈哈大笑,“可以再坐一会儿,我不管你的晚餐而已。”

最早读毛姆,始于《面纱》。刚读两页,便如饥饿者尝到美味一般舍不得一口气享尽。老想着,下一节得找个气定神闲的时机细嚼慢品。全书读完不由得掩卷叹息——看来天才的作家,绝非只靠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勤奋就可锻造。《面纱》既浪漫温情又残酷心碎,看似简单俗套的婚外偷情故事,却被他用手术刀解剖再现得如此与众不同。

后来急迫贪婪地捧读《月亮与六便士》《刀锋》,这两部被某些评论家推崇备至的小说却令我有些微失望。并非故事不吸引人,而是那个贯穿始终的讲述者“我”顯得过于拿捏。且在两本书中,“我”都有些近似的脸谱化——本想置身事外做个潇洒过客兼看客,最终,却因好心或好奇牵扯进主人公的生活,见证一种不见容于世的离奇人生。故事情节固然一如既往地曲折,读起来却有那么点疙里疙瘩,远不及行云流水的《面纱》使我陶醉。

无论如何,仍是发自肺腑地爱上了毛姆,这位有着一张典型英国绅士酷面孔的作家,这位出生于巴黎在德国受教育的法国人,可谓恣肆洒脱地度过了一生,浪漫不羁、传奇无数,是所谓把一生活成了几辈子的幸运儿。本是学医的他,二十三岁就发表了处女作《兰贝斯的丽莎》。一战爆发,他赴法国成了战地医生,大概是智商奇高机敏过人,被选派做了英国情报特工。然后又踏足政界斡旋俄国退出战争。简直是一个会写小说会拿手术刀的詹姆斯·邦德。他被英法大学授予“荣誉团骑士”称号,更是英国女王钦点的“荣誉侍从”,却从不恃才傲物,认为自己不过是个“较好的二流作家”。

战后的他开始大量地旅行,从南太平洋到远东,甚至到了他眼中神秘至极的中国。学医的经历、法国文化的熏陶、世界各地的游走,让英国的毛姆成了世界的毛姆。对文学的所谓社会批判功能从不感兴趣,曲折的故事、离奇的情节、离经叛道的人物才是他孜孜以求的写作目标。他认为真实的生活比任何虚构都更有魅力,“任何有理智有头脑的作家都写自己的经历,因为唯有写自己的经历他才最具权威”。

小说《面纱》和游记《在中国的屏风上》正是他在游历中国后完成的。

与年轻时就有缘邂逅《面纱》不同,这部《在中国的屏风上》却似在冥冥中故意潜伏在某处,直到我人到中年才在老约翰的书屋偶遇。

On a Chinese Screen,有人直译成《在中国的屏风上》,有的则引申为《毛姆看中国》。那是毛姆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年在中国的游记。篇幅都不长,有些甚至不足一页,边读我边惊异地发现,作为一个生活优越声名鹊起的西方作家,对那个贫弱时代的中国劳动者,竟持有那么真挚的同情和悲悯。

除了在城市漫步,毛姆也喜欢去中国的乡野信步。远远走来几个做挑夫的coolie(苦力),他细细打量着他们身上那被统称为蓝色的衣服——那是外延多么宽泛的蓝色啊,从深色的靛蓝、松石的绿蓝,到天空淡得如牛乳一般的浅蓝,各不相同。即使刚好上衣与裤子同色,那磨破了的需要打块补丁的地方,绝不会是完全相同的颜色。不难想象,这个立在田边的洋人看新奇的同时,也被路过的男女老幼好奇又小心地打量着。高鼻深目的他只微笑装作不知,看两个胖子威风十足地被轿子抬着走过,他估摸四个干瘦的轿夫加起来也不足一个胖子的分量。挑担的苦力们自动站定,低眉顺眼地侧着身子略弯着腰让路。有时路窄,还不得不迈进水田里以回避。轿子远去后,挑夫们相跟着继续走着,扁担在肩头有节奏地颤着。小路蜿蜒,畦垄如棋盘一般整齐,他们细瘦的身体、直长的扁担、绷紧的棕绳,像最不雕琢的艺术构图,加上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那么简洁明快。他看得入了神!这劳动者用身体和大自然共同描绘的景象,远比在欧洲美术馆看到的名画更令他赞叹唏嘘。

中国的自然风光毫无疑问是美的,但他的眼睛似乎总下意识地被那些底层的劳动者所吸引。他知道,别说担起来,如果谁想试着拎一拎那些他们一口气挑了三十英里的担子,怕只能情不自禁地对挑夫们的耐力和精力佩服不已。听到他的赞美,有些阔绰的中国人完全不以为然,“他们是天生的贱种,世代就配干这个”。他确实看到有些七八岁的孩子就牵着比自己还高的牛驮运货物。

他去参访古寺,在破败的庙墙处的榕树下,他看到他们在歇脚,抽根劣质烟,舒口气聊会儿天。天气渐热,他们会把上衣脱下来光着膀子赶路,许多人肩膀上都有一块磨得红亮的茧疤,有些甚至还没有愈合,流着脓血,也没有任何包扎,就那么任木扁担在上面压迫磨蹭。他好奇,生存是否会导致身体的变异?有些茧疤,已经厚得高出身体,像驼峰一般鼓着包。他不知道他们是否早明白了活着就得逆来顺受,抱怨没丁点儿用,就连四平八稳坐下歇口气的工夫也是不敢奢望的。“他们会把货物放在地上,扁担仍横在肩上,半蹲在那儿停留片刻。你会看到那乏累的心脏紧贴在黄瘦的肋骨下跳动着,就像你在外科的心脏手术室看到的一样。那真是令人心酸的一幕!”

他鹰般的眼睛打量着那陌生的土地,更用作家的敏感之心真诚地体味着那风一样偶尔与他擦肩而过的生命。他走过田间的低矮农舍,一路寻到城门,到了城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群瘦弱黧黑的孩子,正在追着一只瘸腿的狗向它扔泥块。两个身形敦实穿长袍马褂的绅士立在路边儿聊天,各自都架着鸟,他们一边给宠物放风,一边有滋有味地品评着爱鸟。那鸟儿不时伺机腾空而起,但只能飞到牵着的细绳的尽头,很快又落回到那木架上。“那两个男子微笑着,看着鸟儿的眼神是那么温柔。”

即使暮色四起,他仍在街头徜徉漫步,像个外星人好奇地望着身边经过的人、马和车。踏着沉稳的节奏,毛色光滑的骡子拉着车缓缓走了过来,亮蓝色的罩顶子,带着铆钉的大车轮。车夫的两条腿垂在车辕下。太阳下山了,把一道红晕投放在庙宇那奇异陡峭的黄色檐脊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车篷下,是谁两腿交叉着坐在那里?也许是一个满腹诗书的学问家,正在赴朋友之约,期待着纾解盛世不再的郁闷或沉浸于说古论今的慷慨;也许,会是一个着丝袍佩玉饰的云鬟雾鬓的歌女,正前往一个派对,在那儿,她会美目顾盼吟唱一曲,坐定后就着香片茶,和有品味的同侪妙语畅谈。“骡车在渐浓的夜色中走远了消失了:它好像驮负着东方所有的神秘。”

“天才固然可羡,一个有着发自肺腑悲天悯人情怀的人则可敬。”此书读完,和约翰交流心得,他和我击掌称快,说,“哈,遇见soulmate(同道),真是开心!”

如果说,一个人一生所遇所获,全由天定,似乎有些宿命,可有些机缘之巧合却还真是匪夷所思。

是泉下有知感应到我这中国女子的真心敬慕吗?时隔不久,毛姆再次与我在一家不起眼的旧货店邂逅。

我一向对旧物着迷。在我眼里,那旧画破壶老木椅,上面都笼罩着一层用手触摸得到的东西,那就是打败人类无敌手的光阴。旧物让来无影去无踪的时光看得见摸得着。或把玩摩挲,或相对无语,光阴那已经远去了百年千年的足迹,不觉间已被拉到了眼前。那天开车去郊外农场买刚下树的橙子,荒野路边,居然有一家古董店赫然映入眼帘,叫做Antique in the Barn(谷仓里的古董)。好奇地停车走进去,似乎集中了世界上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破烂旧货的店里,一个放烈性酒的粗糙板条箱里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十本书。我蹲在地上逐一翻检着,猛然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W.Somerset Maugham(毛姆英文名)。那是一本大十六开的册子,绛红色的布壳封套已经褪了色。出版于一九六三年。封面是一幅毛姆的画像,跷着腿坐在那里的他,姿态放松,目光犀利,即使他并没望向你。再看那书名,让我不禁微笑起来:Purely For My Pleasure,意思是:纯属自我取悦。书名下是一行简介:三十八幅全彩油画复制品,均来自毛姆多年收藏,同时配有他的画评和收藏故事。其中世界知名的艺术家包括毕加索、马蒂斯、雷诺阿、高更、莫奈、罗特列克。

我找到价格,原价五十美元,五折处理。二十五块!

回家迫不及待地开享这艺术大餐。不禁再次感谢上天眷顾——那些收藏背后的故事离奇得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小说。人尽皆知,《月亮与六便士》是以画家保罗·高更为原型创作的,可有谁知道,为了得到更多素材,上Tahiti(塔希堤)岛寻访高更生前认识的人竟让他意外获得宝贝。我有时想,是由于没有家室之累吗(他曾在年轻时有过短暂的婚姻)?毛姆一生都在路上,那说走就走的旅行让同时代的许多作家都羡慕不已。打听到塔希堤岛某个树林中有个小木屋,高更病后曾在那儿休养过一段时间,毛姆上岛后便租了辆车约上一个朋友前往。待看到那小屋后,他下车沿一条小路快步走过去。远远看到门廊下有“半打”孩子在嬉戏。一个男人,貌似那群孩子的父亲,走了出来,听明来意后让陌生人走进去。毛姆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他盯着那颓败的小屋上的三扇门呆住了:那门很普通,下半部分是木头,上半部分则是几块长条形的玻璃镶在木框上。其中一扇门的玻璃上有一幅画:裸着上身裹着牛乳色短裙的夏娃,侧立在一株开着白花的树下,手里握着一个苹果,目光恬静地打量着来者。他一眼认出,那正是高更的画!另两扇门的玻璃则一片斑驳,只有依稀的画痕。“我的孩子们刮掉了两扇门上的这些东西,正打算刮掉第三扇门上的。”缓过神来的毛姆问他是否可以把这画卖给他。对方毫不在意地说可以啊,但他总得有个门才行。毛姆问他要多少钱买一扇新门,他说二百法郎。于是作家当场付钱成交,把那门卸下来带到车上运回了帕皮提(法属波利尼西亚首府)。

故事够意外的了,可是还没完。到了晚上,正在沙发上啜着红酒欣赏夏娃的毛姆听到有人敲门,却见一个陌生男人立在那儿,嗫嚅着说那门有他的一半,因此他也得要二百法郎,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多理由。“我很愉快地给了他钱。请人把那门的木头部分锯掉,用尽心思小心翼翼地把那玻璃画包好,先运抵了纽约然后是法国。那画色彩很淡,但是那么迷人。我把它掛在了我的写作室。”

腹有才华,心怀悲悯,懂得艺术,走不凡人生路。毛姆这样的人,即使无缘相见,作为一个读者,想不爱都难。

毛姆活了九十一岁。发现自己更钟情于同性后,与一位男友相伴至他永远闭上眼睛。那些画作也都留给了这位同性知己。与人们对同性恋日渐开明看待的今天不同,当年与众不同的性取向者要想活得坦然,需要拥有更多的勇气。毛姆的人生可谓与他书中许多主人公一样精彩传奇。我很好奇,是他的才华造就了他的勇敢,还是勇敢壮健了他的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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