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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拼接,撕碎的张洁

2022-04-02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张洁树洞姥姥

张辛欣

树洞:

我的清晨四点,看到微信提示,是《收获》退休主编肖元敏送我作协消息,二二二年一月二十一号,张洁在美国因病去世。

我打字问:年纪?

我又读一遍那条消息,没有写逝者年纪,细心地为女性逝者藏岁数?报哀保持悦目?

元敏写回张洁出生年月,我算了一下,她走的时候八十五岁。

我继续睡,梦见走过一溜房间,挨个问,张洁在哪儿?空中漂浮着各种名字,全都是拼音,一个一个回答,没有我找的名字,没有,一路走一路问,都说没有这个名字。

也许,我走错地方?梦与醒之间想,为什么认定一个地方一条道?

然后,接二连三(也就三位),私信我她走的消息,三位都是知道我和她曾经非常近。也许怕我难过,转消息不加评论。

树洞,有灵异吗?

几天之前,我在朋友圈转大学同班魏晓平朗诵《胆剑篇》的视频,他回忆台词老师董行佶。董先生是人艺著名演員,台词功夫之深,可以说是中国戏剧台词第一人。听说董先生要来学院,同班同学纷纷模仿董腔,我简直是“笨蛋零”。

然而,鬼使神差地,我怎么就会蹭着台词训练写开去:我是同一师傅的弟子,考台词我念的是《拾麦穗》,张洁的散文。

我怎么会提到她?

当时,我们学院台词老师都不同意我使用这个材料,说开头陈述太长了,说缺乏情节。我心想,太有情节了,小丫头一心想嫁卖灶糖老汉,就为白吃糖,小心思传到挑担串乡老汉耳边,张洁描述,老汉笑起来,露一口大黄牙,满脸皱纹弯起。

考试的时刻,天神董先生降临,谦虚地坐第一排边上,正好把着门。我站在中间,还没有开说,自己先乐了,因为我看到,老汉低头问,小妞抬头踮脚答,我不由哈哈笑,止不住快乐地笑。

笑场,戏剧专业最忌讳的!

我被赶出教室,面壁思过,灰溜溜站十五分钟,返回考场,重新开始。说毕,路过坐在边上的董先生,我听到他低声赞,美啊……这是我在台词课在戏剧学获得的最高奖赏!

后来,《拾麦穗》,成为考戏剧学院的标杆,能说好《拾麦穗》的,考生会得有文化底蕴的加分。

树洞,在送来的关于她走了的短信里,我又读到,她表示过不希望被继续关注。

我站着,喝口粥,发一条微信:

你在安宁的地方,你不再挣扎人际—文学。

八十五岁,善终。张洁中年成名过程不是淡然的,我深知。

姥姥——她妈妈去了,她失去最后的主心骨。当初我帮她跑腿,给她报告消息,姥姥在窗里看我,我坐下就吃姥姥做的饭!姥姥私下给我说了又说,不赞成这桩婚姻……我爱姥姥,一顿一顿吃姥姥做的饭,但我是张洁的心腹……我心想。

我凝视微信读者回应:

哦!知道你们有很多交集、很多故事!那个年代是你们站在时代前沿被众人审视着……一直觉着她有些美艳、有些矫情、有些浪漫、有些世故……或许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文艺”吧!安息!一个标志性的美丽作家。

微信,我也就两手指头不超过十的读者,我注意到,在这一条下回应的都是和八十年代文学有交集的人。我没有在微博(我有十五万粉丝)写悼念,心情平淡,平到淡到,不够形容词。

树洞,我一个月不能吃饭了,胃坚硬,但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的,那不是自己送死与病毒相会嘛(呵呵)。没有警察,遍地枪支,我不出门,喝粥度日,趁早上一点体力,修完手边自己的书。

关于她,我早已写完了。

在我未曾发表的《唯一的夜晚》里——三十多年前,首都体育馆,当代中国作家和作品与一万八千观众(我是总导演并写剧本)——我写了她帮我们救场的故事。

我是怎么写的来着?

晚会的开场,我们设计的是冰心、张洁、铁凝,三代女作家开始。一直说得好好的,日子临近,冰心突然带话她不来,说她根本不知道这台晚会,说旧社会唱堂会也会先说一声。于是我去见冰心(此生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问,你怎么早不来看我?来,来看看我的书房。

作家书房,我带着录音师,是从录音组专挑一位最秀气最安静的,为冰心对晚会的祝福录了音。史铁生也是录音。难道我们开录音大会?

我觉得,整台向新时期文学和观众致意的戏剧文学之夜,唯一之夜,眼看着,没有开始就完蛋了。下面读我写的,是从我找导演顾问、我的老师开始:

鲍老师的家,拥挤小公寓晃着长高的孩子,导演系学生作业和铺着彩色织品桌面上的瓜子糖堆在一起。鲍老师妻子也是我校友和师长,她一拐拐来去,患严重风湿性关节炎,满脸笑意紧着招呼半学生我。所有的潦乱是温暖是全部了。

鲍老师厕身小厨房,正挽着袖子淘米做晚饭。他看了我一会儿,沉着脸,然后,安静地问,“全完蛋了?”他手抄碗柜上的烟盒,叼起一支,同时,撕开烟盒,摸出钢笔画起来,就像课堂做小品一样,“想想还有什么招儿。”他用火柴棍当作剩下的两位女作家。出场路线,追光,台词修改。饭菜炉火上,鲍老师的脸是柔和的,不过口气非常严肃:

“落实张洁。”

张洁。我已经很久根本不和她来往。自觉地不和她来往。特别是她结婚以后。

一九八三年,在大风里,我和司法界有路子的郭子,跑来跑去替人打官司,大半是为她的事情。我们在医院秘密来去,在北京宣武医院、上海华东医院,替她和律师讨论,替她和她那个人讨论,替她安排她和他见面的时间,还得替自己避开对方的家属。简直像影子一样奔走在她的情爱官司中间,并且对谁也不会说。但是,突然地,编辑警告我,你不要卖命了,张洁跟人说了,你为她做这些,是想拿她的事写小说!

我在刮大风的街上乱转,写什么狗屁小说!全是因为她对我说了一句话,说要是和这个人结合了,她能详细讨论俩人的故事和背景,三十年代上海地下党到工业改革什么的,这样她可以写出一部八十万字小说(张洁对自己小说会写多少字有着很准确的预计)!纯粹是为她要写的小说才奔命!我从头不赞同她的婚姻打算。下了课,朝医院一趟趟奔波,私心一直惊讶,什么样的欲望潜在我以为一上来就深知的她的心中?

我和她从“文学新时期”开头就认识,在县城招待所上下铺中间,在满街结冰路上小心地挽着手,在大食堂吃白色猪油冻着的两菜一汤。文学座谈会,第一眼看到穿家常小棉袄的她,就立即非常贴心。

然后,知她入骨髓。到她还是小科员的一机部去找她,在四外喝茶看报纸的大办公室正中间,她半拉着抽屉,不声不响地埋着头,我叫她,她不由受惊,赶紧关抽屉,和我一同离开之前,又拉开一下抽屉,叫我看一眼藏在里面的东西,是《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她带我在旁边小饭馆坐下,为我点椒盐肉(后来我们都有了一点钱的时候,一起出去吃饭总是点这个菜)。我立即告诉她,我必须做流产,必须离婚,我没有任何人可以讨论。“没想到你也这么惨。”她这个交心的句子,交换了我们的全部身世。我从来不问她,但是以她对我说过的其他短句,靠缝手套养活孩子,计算小说字数——稿费,我都能直悟到她。于是,到她会说我想拿她写小说,我只有反复想着她说的她自己“曾经直想从窗户上跳下去”。

我必须理解她的多疑。但是,难道,她挣扎着的,小人物的,在我高度尊重的看来是一样的只重孤苦奋斗的内心里,其实还有仰慕我们的权贵?而我,出身这种权贵边缘,就比她更超然?我真非常讨厌这些东西,包括人。我为她奔波,同时一点没有隐瞒我不同意她对婚姻的努力(她母亲也不同意,姥姥——我也这么称呼她妈妈,姥姥私下对我说的话,我都听着使劲点头)。但是我以为我更是她的朋友,所谓“哥们儿”什么的。我忠于的毕竟是她。当然,后来我得承认,她很重视苦难的自己,把人都看作苦难爬行(向上或者挣扎)的自然铺垫,这种自我悲剧的角色,古典小说从《红与黑》到现代领路人陀斯妥耶夫斯基都表达过了,然而,制造匠自己还是比常人更十分深入这类角色。我们帮那人把婚离了,她又说她不想结婚了。跟屁虫不傻,不在意白努力,因为都是她的事。她又说她得结婚,我继续我的角色,就把难堪的前景替她说出来了,她很解气地听着,似乎必须听人描述出来。我还就说。你什么都知道,这么聪明的写小说的人,要人以小说方式勾画自己所见才来劲。于是,再有一天,一个和我和她都近的圈里人说,她结婚了,吃惊我竟然不知道,吃惊她竟然不通知我。我很理解。自然,她特别不想告诉我。我全不在意。我们真正的关系应该说比做女人还深刻、还现实,我们的关系全在写小说里。开始的时候她的短篇都背给我听,后来的长篇我从手稿读起,再后来,是不是想拿她写小说的复杂似乎比我和她之间更复杂些了,因为她地位越来越“高”。李陀写了一篇评论,讨论她小说的里“新儒生形象”,她去《读书》活动,不容许这篇东西发表——李陀这等人怎么配评论她?我写了一篇她的特写《撕碎、撕碎了是拼接》,翻译她《沉重的翅膀》的德文翻译家阿克曼说是写她最形象的一篇,想收到她的书后面,她坚决不许。我和阿克曼一样微笑。她倒不是不让我写她,实际上,她仔细地读了,写了一个短条给我,但是,她不能允许别人借她出现在世界舞台。她走上法兰克福书展了,先给眼睛做了整容。从机关统一的办公桌抽屉爬上世界书展的台面,你们凭什么跟着我的艰辛占便宜?连翻译都是沾光得利的家伙。契诃夫的小职员都是很精明的。

我熟悉103总站那块空地,熟悉楼前狭窄的弯道,熟悉到知道,姥姥——張洁的母亲,站在窗前先看见我走过来。张洁要去银行取款,于是,我陪她去,她戴着戒指的手在柜台上神经质地敲着,口气十分焦虑,“我得挣钱养家啊!”我几乎粗鲁问出声:“你差不多已经坚持了大半辈子,为什么到头来做这样一个愚蠢的决定?!”(也许后来我的经历会让我慢慢抚摸一下她的手背。那一次我只是忍住没有训斥。)我们仍然在她的小房间里说话,仍然在姥姥的房间吃饭,仍然是太好的饭菜。她的床改了沙发,依旧兼床。这个小小的家我太熟悉了,连同她的厕所,那时候两家人合住,她说她坐在马桶上写《从森林里来的孩子》(我此刻居心叵测地想,这是不是一个编造的细节?)还有那些契诃夫的旧版破书,是他的,我帮着藏这些婚外恋证据来着。我坦率倒出我的大困境——文学晚会的大困境。

她很坦率:“你的事情我全力支持。”

然后很具体:“我穿什么呢?”

我们打开唯一的衣柜,我为她选了一件蓝印花衣服。

空前绝后的唯一的夜晚,张洁、铁凝开场,舒婷来了,安忆来了,王蒙念《青春万岁》(八十人环卫)。我咏诵着巴金的话,是火,是希望,首都体育馆高空巨大五彩帆,缓缓飘落。

冰心走了,巴金走了,史铁生走了,鲍老师走了,董老师走了……二二二年写到此,张洁,你也走了。

前几天,《IT84》的编辑要我为张洁写一个版面,三千字,零点零零一秒消失的文字,或者从来没有浮现。而我,一个月喝粥度日,要我的体力填满一张数码版面,工程巨大到,写好这行都有点难。

我用逝者的话回:她说过不要回忆。

实在地,暗问,张洁,你应该被大规模回忆吗?你的得奖作品(两次茅盾奖)又如何?私人以为,你最能被记住的是我念过的《拾麦穗》,我惊憾自己,当时能通篇背下来,现在,不,老早之前,我就记不住自己的手机号码了。

幸而,我用文字回忆记录了你。

最大场地最高光的你。

树洞,你知道你,网络术语,远古寓言,秘密的听众,风中传播者。

而我,在《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唯一的夜晚》里提到的文章——我究竟是怎么写的?网上,我看到开头三句:

谁是张洁?什么是张洁?哪一个是张洁?

(我,有这么犀利?)

就像考古,一层层刨网,看到一个长句,是我写的吧:

她吹着一支柔和的长笛,带着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鸟儿的鸣叫和小小白蘑菇,突然地出现。

疑惑地、敏锐地判断,这是我的句子。

伴一个叹息,谁为她写下几个美丽的句子吗?学者板正,作家自私——不肯把笔为同行倾斜一点点,嗯。自私。虽然她高度地自私。

继续搜网,有一点想看自己究竟怎么写她来着,根据《唯一的夜晚》记录她给我写条,说她读了三遍。而我,现在我得不到自己写的!

树洞,我得到《撕碎》,你把旧文本截屏,一张一张数码图传我。

我用手机note念,语音转换,错字一把,张洁成张杰,回头得一字字修。有更快招儿,讯飞APP直接转图片为字,一次一张图,十秒一图转字,做完,吞安眠药睡了。醒来一看,你送的截屏文本是双页,落在一起不成句,考古学叫“混淆土层”。喝着小米粥,重新截单屏,再送讯飞,但这个月免费额度用完了,需要交钱——用支付宝,我没有中国数码钱!求编辑?求读者?求谁帮一把,喝完稀粥,继续求自己吧。

我告诉你了吧,我已经一个月不能吃饭了,应该为她为还原一篇旧文章,继续支付我不妙的命?我自己的遗嘱拖着,没修完,体力微弱,想着盗洞尽头的财宝:稿费可以支付世界文学的国际运费,假如发表。修复工作量,一天,好像考古学挖土进程,我这么想。

和树洞你合伙,自盗版,复原术,树洞你说这是不是一件NFT——元宇宙世界一幅新创作?

看到这段全部的:

她是吹着一支柔和的长笛,带着大森林里松木的芳香、鸟儿们的鸣叫和小小的白蘑菇突然地出现。故事不古老,是八年以前。她不是神童。神收回莫扎特时,三十五岁。而她终于够到台沿并一下子站上来时,已经四十岁了。她也绝不是那个不知人间事的大森林里的小男孩儿,她是,她咯咯地笑着说:“咱们是女巫……”

只是一时还没有人发觉。

(这里我引用一大段莫扎特戏剧里的议论声,那时戏剧《莫扎特之死》在我任职导演的人民艺术剧院上演。)

树洞,你同看这一段,我记录一九八五年她登上文坛高峰七年时人在背后议论她:

人说,她叫林黛玉,也总像林黛玉那样病怏怏地出场,歪在那儿,以弱者的形象加分……

人说,她口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骂人的字眼儿,和男人骂人一样。我可以证实,也禁不住说:喂,这还是跟我学的呢,适可而止呀!有一回,她还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们不是男人,不过有个阳具而已,我没有,但我比他们更像条汉子!嘿!怎么样?这话棒不棒,我要用在小说里!”在场的我和三位男人都不吱声。男人们大概不知该怎么接她这句话,是可怜她的天真,还是嘲笑她的自信?反省,不大可能。我拿不准,女人究竟能否代位感觉男人的真正感觉?而她就是那么一副果決的神气!

人说,她独自一个人,站在美术馆一幅画前。深蓝色风衣,白色纱巾,两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那是幅什么画,人没注意看,却看见那两只藏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唯一能攥到的薄薄的布片,因为那两只口袋都拧着……那人目光好细。

人说,她会同时地做不同的笑脸,一半脸朝生客应酬地微笑,一半脸向朋友疲惫地苦笑。

人说,人不说,“张洁”,说“这娘们儿”,说从外国回来也不马上来看看咱们,架子越来越大,被洋人捧得乐晕了吧?!

人对我说,小声地、机密地、脸对脸地知心地说,知道张洁全部私生活,看过张洁入党时就流言蜚语向组织澄清的书面材料,用手比:“那么厚”……“在哪里看见的?”我惊诧!那人是外地的,而看到的地点在北京。人对我够知心够机密地说着,劝喻意味详详细细地说,人不知道,对面的我,比人们都知道得太多。

但是,人对我说了,你也不全知道张洁,她对你就没有防范?

是的。

我承认。

关于她说我帮助她,是为了拿她私人材料写我的小说,啊,原文这一段我写得更多:

我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想来想去还是只要按我的脾气办事,去找她,当面说清楚!她不在,姥姥在,姥姥慢性子,老年性白内障,眼神儿不济,性子更慢。姥姥知道一切,只是从来不敢说我们。姥姥在也行啊。我急急地说了一遍。姥姥慢慢叹气慢慢说:你别生气,她回来我跟她说说,只是她不听我的呀……她怎么会听姥姥的呢!正如我怎么会听我父母的话!如果听了,我们也许早就不是这个活法儿了,未见得比这个“好”但一定不会感觉这么“惨”!姥姥大概是听她父母的话的,可是她也惨!只是她没有像她女儿这样把那些感觉写出来,姥姥慢慢悠悠地跟我说过一点儿,说得我为她慢慢悠悠难过半天!

是的,跟姥姥说一点儿用没有,我又跑到大街上走来走去,决心走到她回来为止。

在她家附近乱走,突然想起她不久前跟我说过的话,“我害怕,我觉得我又要笑了,你知道吗?如果我心里想哭,想喊,真想从楼上往下跳,可是偏偏就会笑起来的时候,我就要完了!我有过那种感觉,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后来我自己控制住了,可是我现在又想笑了……”

这种感觉大概比什么都可怕,突然,瞬间骨髓理解人说的张洁可能一切都不信任。想想她投入的心意,想想她的作品,想想她生存的环境,想想她所没有对人说的,但我可以想象出从小到大,每一步,每一步的不顺,每一次每一次的被撕碎……

根据记忆的写作,我再写入《唯一的夜晚》,那时候我记忆力可以?(我在担心我会老年痴呆……)瞧这段:

人已被撕碎,梦却没破,远远没有破,契诃夫,我见过我保护的她的——更是他的那套老版本《契诃夫全集》,一本一本薄薄小册子,给她长久的单薄的梦作着巨大的后盾。一个女人最好的时日几乎已经快过去了,她还像小女孩儿一样,眼巴巴地期待着人世从来没有肯真正地、平稳地降临给她的一点点可靠温存……

我是在她的文字里懂得她的等待。等待的段落是那样多,无处不在,变化无穷而又单纯,一汪水、一棵树、一条长椅、一个车站、一条街道、一把伞、一阵笑声、一副磨损的眼镜片……每一个普通景物都是一个人没有说出的漫长而完整的等待。但我更在这样的句子里读等待,一份工资一个人养一个孩子,舍不得吃,想吃一根五分钱冰棍也舍不得,早已成年人了,还会长个子似的,裤腿接了又接,叫自己难为情,在这些短句子里我怎么读出等待的信念?

哦,她跟我说过,唐棣小时候生麻疹,痒得老用手乱抓,半夜急得她没办法,突然想起来唾液里有乳酸,那点酸性能止痒?于是就用舌尖舔女儿……这种无所不在的母性的伟大和平常,面对面时,仍然叫我心底微颤。去她家玩,发现抽水马桶永远是坏的,而她习惯地把手伸到水箱里,然后洗手,却从来不会修一修。没有男人将就度日的家庭,看着有点儿怕。唐棣要去美国留学,学校要她回答父母情况。唐棣说得直截了当:“我没有爸爸,我妈妈也就是爸爸。”

她的确像一个男人撑着三代人,三个女性的家。看姥姥在炉子上炒菜,便知道每一回她要自己往楼上搬蜂窝煤,假如不是我一铁哥们儿终于给她搞到一套煤气罐,她至今还得往楼上搬煤……

在这些琐碎之中,我也看到她等待的信念。我把童话的等待看作是一种信念。日复一日的等待和世人嘴里、眼里、想象里功利的计较,实际付出与收入的权衡,都相去太远了!日复一日的等待,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而等待下去。有的时候,她也流露失望,更多的时候,她宽慰自己看见了人所不见。是应该感谢她死死厮守的这点古旧的信念?还是应该感谢冥冥之中的契诃夫?还是感谢现实?!让在现实中只是等待却总也不给她想得到的那一点点温存和安定,化在白日梦中,给世人心里一片温存的幻觉,等待的无穷的幻觉……

也许,我们因此相通。

哦,戒指。你记得,我写《唯一的夜晚》,为敲定她必须上场,我巴结她——押解她——陪她去银行取款的时候,注意到她神经质地敲柜台的手指套着的结婚戒指。在《撕碎》里我描写了:

一只小戒指,假如也能算是戒指。细细的,薄薄的,没有花纹,没有镶珍珠,是银白色的,一个小环而已,还不是很圆。

我突然想,她穿得开始漂亮起来,也许只是把自已尽可能好一些地包裹起来?潜着一点支撑自己的意思?

我问她这只“戒指”,是姥姥的旧眼镜腿儿,是她自已弯的。

她说我们是女巫,骑扫帚的女巫是什么人变的?成精成怪为什么画成村妇模样?骑的是扫帚?

她是渐渐显露“原形”?还是随着心境的变化而变幻模样?或者,她不过是逐步地发现了自身早已存在的变形?

下了老半天决心,她终于决定把头发烫起来。去了。回来了。我恰好去看她。她摘下头巾,哈,天报应!整个儿一个满头小卷儿,瞎琢磨了半天,就没想想自个儿头发太软!她说是那位理发师丧着个脸,准是把夜里丈夫那儿受的气全都撒到她头上来了!“对,对,就这样。”她顶着满头小卷儿坐在那儿编起来……

这个跟自己的感受满拧的片段加入了《沉重的翅膀》那部大书。我告诉她我一路私读她稿子的感觉。

“你的文字开始尖刻了。”

“怎么样?这回好一点儿吧?”她问。

问的是《方舟》。

“更尖刻了!”

“真的?我还是拼命想让它柔和一点!”

她获茅盾文学奖,译成德文的《沉重的翅膀》,我看的是初稿,因为要找我一个画家朋友画插图,我看了手稿。至今是手稿印象(写到二二二年二月这一行,我这个第一手稿读者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每次见她,她的脸相都在变化。变化是微妙的,但都有着让人感到陌生和惊疑的东西。她的脸相再也不会出现曾挂在唐棣那架钢琴上边的照片里的少女时代的纯和了。

人说,张洁是林黛玉,男作家们这么说,因为把谌容比作薛宝钗。她的作品里充满看病和探病的过程,透着她的真心思。为此,在《撕碎》里我摘录了她两篇散文。(那时没有版权纠纷,没有先得到她允许。搁现在,矫情作家们,谁不嚷嚷?她的灵魂嚷嚷吗?)

林黛玉她的住院,《撕碎》里我这样写下:

这个冬天,她又住院了,我一直没有去看她。我猜想,她也许是因为无处躲藏,老得微笑才去住院的吧!人们为了各种各样的好意轮番去她那间既是卧室又是客厅也是书房的家,也许,不理不睬她,叫她多点安静,安安静静地独自多待一会儿,才是对她好。并且,因为长篇评奖在进行,人说,她是为了避嫌去住院。我也不排除这种推断。

但是,我突然听一位在大陆做生意爱文学的商人说,她真的差点不行了,吸氧了,医生不允许她出院领奖。

我托商人帮我买两束花带去,卖鲜花的“友谊商店”不跟我友谊。商人去了,带了两盆!一盆朱顶红,一盆文竹草。我没掏钱,却不由挑剔。先生您见过人生各种场面,必定豁达,但不一定有我感觉准确。我认定应该是鲜花,尽管开得短暂,而且无根。

我至今不肯承认医生们的权威性诊断:冠心病。我认定是她的心撑得太久了。

我去医院看她。刚下过一场大雪,星期天,人多脚多,雪落下便成黑色。车进站,出站,站台边的雪碾成黑水。因为黑雪和水和星期天,电车里人特别挤。我得拼命护着请商人带我去友谊商店买的一束菊花和两枝郁金香。花紧紧地贴着我,让人眼亮到奇異。人们排队领探视小铁牌,我倒提着花,假洋鬼子似的直冲进去。鲜花快要蔫了。

看张洁的朋友一拨一拨,张洁不断地笑了又笑。直到剩下我,我直截了当问张洁,这一回究竟为什么住院?

她说,一个是屋子里太冷就犯病了,烧着暖气,室内温度只有零上八度!另一个,她咯咯笑:“我当木匠来着。”

其实是她帮着小木匠打下手,把女儿唐棣走后用不着的大床拆了,做成长椅兼箱子,白天坐人,晚上从箱子里取出被子,她睡在箱子上。会从狭箱子上掉下来,又拿茶几接在箱子边上。

“可是,我那屋现在可以同时坐五个人啦!”她乐得手舞,足不能蹈,歪在病床上美。

“混蛋你!活该你!”

“哈,我现在真的宽敞多了,你知道原先我只有一个抽屉,那两个抽屉是唐棣的,后来三个抽屉都是我的了,最近我买了张写字台,我有六个抽屉了!”

“桌子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吗?”

我问她,因为得写这篇关于她的拖了眼看一年的稿子,我认定稿子会一败涂地,画鬼容易画人难,鬼不适用,合适的大概是,小巫见大巫!

“可以给我看看吗?”

“写得不好就不拿给你看!一见你,更写不好了!桌子还在那墙角里吗?”我审贼似的盘问她。

“在,还在那儿,对了,坐在那儿,脑袋顶上经常顶着晾的胸罩、裤衩的……”

“怎么会呢?”

“你怎么忘了!我那墙角里不是拉着一根铁丝吗?我又没晾台,从来都把衣服晾在那儿。顶着胸罩、裤衩、衬衫写东西,真的,有一回钻在一条长裤下边,嘿,正好一个顶,两道斜线,下边一个人,这画面还挺美……”

“行,我把胸罩、短裤省了,就写那条长裤子吧。”

“不,你一定要写这些!”她较真。

“好的,好的,就把这些都写进去吧。不过,我得对你说,再一次说,你老写得这么尖刻,一点柔情都没有了,人家受不了!”

“真的,可怎么办呢?我真是一点儿柔情也挤不出来了。真的。”

“要不,你再看看你的契訶夫?”

“对,对。”

我关上门的时候,看见她还在那儿慢慢地点头。只是,我不知道,她现在真的再把契诃夫重看一遍,是否还能看出不过是几年之前的感觉?

契诃夫,现今还能撑得住多少人?

1985.12.25

人家的圣诞夜!

(我看到我写她的日期,那个叹号未必不带我的私人酸楚?)

树洞,我读我写的,我想一些问题:

比如她后来画画;她大写工业改革题材;爱的绝望。她哪些作品可以流传下来?——这是编辑问题稿上的。

我再次想,女性书写特点、私生活加美人照,是男性作家难比的。新时期女作家中我是陪榜,因为出手就被批判,我对得奖终身免疫了。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害怕社会竞争,比赛之前就自认失败。

树洞,我读自己旧日对她的分析,不由想到精神病学,她有“震荡后遗症”吗?越南、伊拉克、阿富汗美国军人的,她是从生命早期开始的,而写作让她越挖越写越深入病态?——照人们的说法。人们!行走的人们、圈子的人们、庸常的人们,病态、狂态,才是真态,天下有几个呢?姥姥走了,而写作让她加速地坠入疯狂?

树洞,我在想她大写工业改革,她爱她多年崇拜的革命信仰者实践者?咱们可以引用十二岁席琳·迪翁爱上三十八岁经纪人,看护癌症丈夫,生试管婴儿,感恩与忠贞的古典爱情,大师与玛格丽特……而张洁越写越疯,那时候我暗暗想翻译过来的索尔·贝娄(比如《雨王亨德森》)对她有影响吗?不过,她读(新)书吗?

挣钱。“三张”(人称张洁、张承志、我为“三张”)我们都计算稿费!他俩明算,承志主动告诉我出版稿费和哪里能出版(我非常感激)。但是我没说自己的美式计算,他们听不懂,文化、处境不同。我和斯蒂夫一起打拼,张洁你是国家分房?我一分分挣,承志呢?直到看到承志去某地送钱,我在遗嘱里把留给他的钱取消了。

画画。“三张”都自学画画。承志和我见面,第一大局,第二世界,第三,是我教他用色。三人画运不同,承志卷着一幅从画框拆卸下的骑士与美人图一起流落,说时不时画画,以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您这是怎么画的?太灰太脏!张洁颜色单纯,景物单纯,最后还拍卖一把?让我望洋兴叹。我临摹天下名作只为斯蒂夫一人,我画绘本书只为斯蒂夫看到我的小时候。

树洞,我现在看到《无字》和《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的陪葬人——编辑。因为斯蒂夫走后是编辑推动我写作以保持我活在此一刻,于是我的异之眼看到无字背后之有?不必是女巫,作者(们)只需要一点谦卑。

树洞,你读我,你在担忧我的记忆清晰度?

我时日有限,痴呆了怎么办?这是我修改遗嘱的悖论。

不久前去世的汉学家史景迁,还有那位写《奇想之年》的,都头脑超强,最后都故于痴呆并发症。

但是,我无法跟律师、跟将要管理我健康和财务的邻居分享这些思虑,她们不知道这些人。所以,听律师跟代理我的邻居解释:除非辛欣不能自理自主——她痴呆了。

我切入问,怎么证明我痴呆了?

律师说,需要心理专科医生。

我再问,怎么发现我痴呆了?我完全一个人足不出户。

她俩说(先后说),比如你开始半夜在外面溜达,被邻居发现。

我写给Susan——她将是我的第一文学代理人。因为她人在美国。

她说,太幽默了。

她不知道我提到斯蒂夫掩面大哭,真的是掩面,因为当着人哭要有涵养,我一边捂住脸哭一边说Sorry。

未来文学代理评价,溜达的句子简直是电影台词,要写入作品。

我说是的,趁我还清醒。树洞,你听到《撕碎》的回音?张洁说,嗯我要把裤衩写入小说!我们把自己当素材,吝啬一点一滴,珍惜濡沫……树洞,这是一句有点意思的玩意?我,真的,我可以假装半夜溜达了,看代理我的人怎么着?微笑……

在真实世界讨论遗嘱,写着虚构《忽必烈僧侣之书》——写公元一二七六年开始西征耶路撒冷的扫马旅途,多脱离实际——脱离世界,需要多大勇气,疯狂,或者全然孤独,以对付纸面人物?

树洞,你是网络术语,你是古老寓言,你知道,你是《变形记》的印度说法,树被砍了,树皮做成鼓皮,天下敲响,

树洞,谢你倾听我,收留我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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