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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蟆村

2022-04-02残雪

上海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表叔蛤蟆银河

残雪

我住的这一片属于城市贫民区,一大片低矮的房屋,房屋之间有窄窄的小道。家里面电灯是有的,但屋外没有路灯。到了夜里,这地方就显得鬼气森森。我是十年前搬来的,那时家中遭难,一位表叔将我带到这里,我便在一间小屋里住下来了。这一住就住了十年。白天,我去城里用板车拖煤,这是表叔帮我找到的工作。到了傍晚我便回到小屋里,用蜂窝煤生火做饭。我的小屋是土砖屋,大概七八平方米大,据说原先是一名劳改释放人员住在里面,后来那人去世了,房子就空着。我表叔胆子真大,在没有办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就让我住进来了,他还安慰我说,不会有人来查的,就算有人来查,也不必怕他们。但我有什么理由住别人的房子,又怎么能做到不怕,表叔却没告诉我。也许他认为那是我自己的事吧。于是我就住下了。房里有一张窄床、三把木椅、一张饭桌,还有一套炊具,都是那劳改释放人员留下来的。后来我又陆续添置了几样家具。我还挺喜欢这间没有窗户的小屋的,它独门独户,门一关就黑洞洞的,必须开灯。

我的工作是体力劳动,我也很喜欢,并且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工作的报酬还不错,多做少做都可以。因为报酬不错,大家都抢着做。我是单身汉,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我就做一天歇一天。我很感激表叔帮我找到这个工作,他太懂得我的心思了。并且他还帮我找到了这间不用交房租,也没人管的住房!然而表叔将我安顿好之后就再不露面了。十年了,他一次也没来看过我。他究竟是不是我的表叔?我只记得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让我坐上带回笼头的板车,他在前面用力踩,将我拉到了这个地方。下车时他便自称是我的表叔了。唉,人世间,患难见真情啊。也许他是我老爹的朋友。

白天里我工作,我有同事,有几个同事与我的关系还挺好的,比如老武、小贺、小余。下雨天,或者我懒得去上班时,我就关上门,亮起灯,坐在我的饭桌边写日记。其实可回忆的事也不那么多,基本上是一些流水账,可我还是愿意将它们写下来给自己看。当然我自己也不热衷于读它们,我已经好久没读了,写过就忘记了,只是写的时候觉得有那么一些意思。

开始时,这个小区里面是很难遇见人的。我一直弄不清究竟是这里面住的人极少,还是白天里他们根本不出来活动。我只是偶尔看到有一两个人在我前面匆匆地走,当我想赶上去看个清楚时,他们就拐进房屋之间的细小过道里不见踪影了。上班时,我将这事告诉了老武。这发生在我刚住进来的那一年里。

“你住在蛤蟆村?”老武眯起眼像在回忆久远的往事,“那里的人们都这样。我记得他们都有痛苦的经历。你没有同他们来往,这一点做得很好。”

“金八倒不是不想同他们来往,他是找不到机会。”小余插嘴说。

后来我便对小区的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我慢慢地弄清了,其实小区的每间房里都住了人,只有我这间原先空着。也许这些居民喜欢来去无踪,也许他们都有隐身的嗜好。对我来说这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与任何人发生矛盾。也难怪我表叔要将我安排到这里来住。他是担心我重蹈父母的覆辙啊。十年里面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当然发生过,毕竟这里住了上万人啊。别看这些低矮的土屋不动声色,也别看油石小路上难觅人影,某些意想不到的内部的震动还常常摄人心魄呢。不过我是不会将我看到的怪事写进回忆录的。我尊重我的邻居们,并且我也感到我无论怎样努力,也做不到公正地记录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我的回忆录只写我自己的情绪,又由于我始终追不上我的情绪,所以就只能记下一些流水账。我的记忆力是很差的,又因为生活单调,我心中的时间秩序便常常颠倒、变乱,事件有时变成了一锅杂烩。不过彻底忘记的情况还是很少的,因为我一直没有停止记录。那么,我就讲一讲这十年里面发生的几件怪事吧。你们是我父母的同乡,你们这么远跑了来,一定是对我这里发生的事有某种兴趣吧。

我已经说过,我在这个名叫蛤蟆村的小区里很少遇见人,因为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可是七月里的一天(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忽然就遇到了一个人。这是一名黑脸少年,他黑得像非洲人一样,可他又并不是非洲人。当时我正下班回家,他迎面朝我走来,我朝他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没想到他忽然一转身,撒腿便跑,跑到那条房屋通道里面去了。我回家之后一直在想,我们本地怎么会有皮肤那么黑的人?他为什么要迎面朝我走来?又为什么要躲起来?也许他是为了让我将他看个清清楚楚,并且记住同他的相遇吧。

吃过晚饭之后,我心里升起了一股不安的情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担心什么。我坐下来记日记,写下了白天里拖煤时的一件小事,还有时令蔬菜的价格,廉价拖鞋式样的变化,在同事中听到的关于本地气候变化的原因等等。我没有写我遇见黑孩的事,因为我拿不准这是一件什么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坐在桌旁思來想去的,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个爱好。那时我对石膏泥有种特殊的偏好,我总将它往脸上抹,抹了又去照镜子,我希望自己看起来像庙里那些慈祥的菩萨。我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可能是受了那黑孩的刺激吧。他往脸上抹了什么东西吗?没有,我看得十分清楚,他是天生皮肤黑。

第二天我本来打算休息,可是因为天气宜人,我又去上班了。

到了公司里,老武问我怎么看上去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只是有一件事有点怪——我们那里住着一个皮肤像黑人一样的男孩。”我说。

“哈,这事我知道。他是银河男孩。”

“银河男孩?怎么回事?”

“他去过银河又回来了。这事蹊跷吧?”老武说着就要走开去。

“你等一等!你说清楚点吧,怎么回事?”

“他以后会告诉你的。”老武挣脱了我,去那边拖他的车去了。

我拖着一板车的煤在马路上走时,免不了总在回顾昨天的事。被老武称为银河男孩的他,身上的皮肤是被天体烧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但为什么又没有疤痕呢?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很平滑,甚至称得上漂亮,就像从非洲来的小孩。他迎着我走来,似乎要同我攀谈,可马上又跑掉了。如果他果真与我攀谈,他会说些什么?我并不相信老武的胡扯,那是不可能的事。但这黑孩确实是个异类,也许有非洲血统。那同银河有什么关系?gzslib202204031040

本来工作了一天,我应该累了,可那天夜里我的精神很亢奋,写完日记之后仍然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忽然想到小区里去看看银河。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它。因为天气好,银河显得很壮观。那些星云啊,我几乎能分辨出它们的层次。我站在门口这条窄窄的油石路上,我周围全是黑糊糊的矮屋,矮屋里的人们全都一声不吭。然而在这些穷人的头顶上,竟有这样辉煌的银河,这是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的。我觉得矮屋里的人对银河是有感觉的,他们为它震惊,也许还感到恐惧,所以他们就沉默了,闷在屋里不出来了。

在银河下面踱步,就好像要走进银河里面去一样,这是我在其他地方从未产生过的幻觉。星云的最深处,应该有最不可思议的物质吧。我想到这里时就到了油石小路的拐弯处。过了拐弯处,是一条稍宽的水泥路。水泥路上的第一家人刚好打开门,往路上泼了一盆脏水。就着微弱的灯光,我认出了那人正是黑孩。于是我叫一声“黑孩”。

他犹豫了一下,关上门,很快又打开了。

“您找我吗?”他有礼貌地问我。

“我能进屋里去吗?”

“随您便。”

他站到一旁,让我进屋。

进到屋里,我发现他的小屋同我的差不多大。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他说是的。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单独住,不寂寞?还好还好,他说。他让我坐在他的硬木板床上,他自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又问他,他在蛤蟆村住了多久了,他说记不清了。他告诉我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住在这里,那时有一位老奶奶每天来照顾他,做饭给他吃,他十三岁那年老奶奶就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于是他就去做了饭铺的伙计,一直干到今天。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让我随便叫。

插图/戴未央

“那么我还是叫你黑孩吧。我听人说你去过银河?”我说着就指了指上面。

“嗯,想去就去了。”他想了想说,“只要跑得快就可以去的。”

“你跑得很快吗?”

“对,我很小的时候常被我妈妈追打,那时练出来的。”

说着他就站起来,要带我去看他的跑道。他说他每次都是从他的跑道跑到银河的。

我们来到那条水泥路上。外面不显得很黑,因为有星光和月光。我们走了一段,黑孩突然停了下来倾听什么声音。我也跟着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金八,您站在这里等我吧。”

他说了这一句就消失了。我吃了一惊: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莫非他早就知道有关我的一切?他是在我面前消失的,他好像是融进了地里,又好像是蹿到路旁房屋之间的过道里面去了。但两者我都不能肯定。

他让我等他。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还没见到他的影子。我想,他不太可能钻入地底吧,应该还是到过道里去了。也许黑糊糊的过道就是他所说的跑道。这样一想,我就拐进了右边的过道里。平时我从未进过这些过道,我没想到这一条过道会这么狭窄,人在里面不要说跑,就连走步都是两边的臂膀擦着墙——这叫什么过道啊,不是用来害人的吗?不知走了多久,我才好不容易从那里面挤出来了。这时我发现我已经不在蛤蟆村了。但我也不在小区的外面。我周围这些密密麻麻的房屋看上去很陌生,但谁知道呢,也许它们就是我们的小区里的那些房子的背面?它们一栋挨着一栋,但又不是连排房屋,而是每两栋之间有一尺来宽的间隙,想要从间隙中挤过去会是很冒险的举动。再看脚下,这条油石路也比往常我走的油石路要窄多了,而且弯弯曲曲的。

“金八,您进来了吗?”

黑孩在什么地方说话,声音怪怪的。

“您是没法跑过去的。”他又说,还叹了一口气。

我试着抬腿跑了几步,可我根本拐不过弯来,我跌倒了。啊,这哪里是路,简直是跨栏比赛嘛,太诡异了。得了,我不能跑了,我就慢慢走吧。

周圍一个人都没有,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很晚了。这些房子的后墙上全都没有窗户,看上去就像没住人一样。我在这拐来拐去的弯弯小路上走着,口里喊着黑孩。我盼望他从他藏身的地方出来,和我一块谈论银河。我猛一抬头,看见天空已经下垂了,银河也不再那么高远,似乎在向我逼近,有几颗星亮得扎眼。我很害怕,就往旁边退,退到了房屋的屋檐下面,将我的脸抵着那堵墙。我感到自己背后热烘烘的,是某个星球靠近我了吗?墙的那边有人讲话。

“他其实同我们是一伙的,可是他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年龄还没到吧。从前我也同他一样,以为自己在蛤蟆村是独居者。直到那件事发生——”男人说。

女人的声音很尖细,时断时续,她似乎是赞同男子,又似乎有不同的见解。

就在这时有一件事发生了。我感觉到这堵墙在移动,它好像长出了脚一样,带着我往右边移。啊,我看到了缺口!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通道显出来了。我摸索着走过去,发现通道已经变得相当宽了,我随随便便就可以在里面活动。

这里面黑糊糊的,我还是穿过去吧,今晚的胡闹也应该结束了。

好,我又回到了小区的那条路上。抬头看银河,同以往没什么不同,仍是那么遥远,还有点冷漠,一点也不咄咄逼人了。黑孩说得对,我是没法跑过去的。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我买了白面和韭菜,在家里炸春卷吃。我心里有种预感,觉得黑孩今天会来我家里。我炸了一盘春卷,坐下来好好地享受。

我刚吃完春卷就有人敲门了。不过不是黑孩,是一位老阿姨。

“稀客稀客,您请坐。”我拖过椅子。

但她不坐,她似乎偏要站在屋当中。她正仔细打量我的房子内部,令我很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开口了。原来这个人也知道我的名字。

“金八。”她说,“据我感觉,你很会过日子嘛。我赞同你这种生活态度。”gzslib202204031040

“谢谢您,阿姨。”

“不要谢我,没什么好谢的。我知道你见过黑孩了,这不值得大惊小怪。黑孩是黑孩,你是你,我没说错吧?”

“没错,阿姨。我同他是两条道上的人。”

我的话音一落,她转身就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模模糊糊地记起这个人好像是住在东边的木板房里。

黑孩没来找我。过了好些天,还是没来。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怎么会来找我?应该是我去找他啊。从那天起,每次我从外面回到小区,走在那条油石路上,我就会左看右看,还转过身去看身后。我并没有碰见他。在我们小区里,与同一个人遇见两次的机会是很稀少的。

白天,我去那些过道里看过,那就是一些普通的过道,虽然有点窄,一个人跑过去是没问题的。过道的外面就是小区的围墙,沿墙种了一些夹竹桃,开着水红色的花。我在油石路上走来走去,每次走到水泥路那边就停步。我看见黑孩家的门关得紧紧的,窗户上也糊了纸。他一定很讨厌别人去打扰他吧。这就是关于银河男孩的事。

另一件事是一件有点荒唐的事。

我从菜市场回到蛤蟆村时,看见小区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红色的海报,海报上用毛笔字写着,今晚有杂技团来演出,地点是小区花园。节目很多,其中一项表演的介绍吓了我一跳。那上面写着:“徒手斩龙”。我从来没有见过龙,只知道是凶恶的动物。

做飯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杂技团来表演的事。如果晚上大家都出来观看的话,我就会见到小区大部分的人。我该如何称呼他们?要不要向男士们敬烟?他们会不会讨厌我?这事令我生出些烦恼。我又想起龙的事。龙应是大型动物。但我们的花园很小,那里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其实是一块比老年人的门球场大一点的空坪。在这样一个场地演员们将如何表演?万一那龙发起威来,我们又离得那么近,它会不会吃人?还有,我要不要早点去,免得去晚了人挤人,占不到好的位置?想着这些事就有点不安了。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我竟有点昏昏欲睡了。于是我干脆倒在床上睡觉。

没睡多久我就醒来了,心里觉得有什么事还没处理。仔细一回忆,又没有什么事。那么,还是这杂技团的事。毕竟,这小区里从未有过这种事,并且邻居之间也从不来往啊。

好不容易等到了六点钟,我草草地做了一碗面吃了,将几包香烟放进口袋里,推开门向外走去。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当我经过那些房屋时,也听到了有两家开窗的声音。可是待我回过头去,那窗子又立刻关上了。也许这个时分,没人愿意看见有人在外面走。他们之所以开窗,是在警告我?演出六点半开始,这些人都不打算出来观看吗?

我走到小区花园,站在那块空坪旁的路上张望。已经都六点十几分了,这里还一点演出的迹象都没有,既没有演员,也没有观众。莫非那海报是个骗局?骗谁呢?我心里隐隐地升起了懊恼的情绪。所有的人都没出来,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等,该有多么扎眼。一定有人从他们的窗口看见我了,那一排排的鬼眼似的窗玻璃,好像都在往我这边看呢。我还是躲到那棵柳树后面去吧,真是见鬼了。当我往柳树那边走去时,离得最近的那栋平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位老大爷像一堆破布一样被什么人扔出来了。他躺在路上,全身抽搐着。

“老大爷,老大爷!您没事吧?”我朝他蹲下去,焦急地问。

他翻着白眼不回答。我不敢挪动他。万一他有心脏病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睁开了眼。他家窗户开着,灯光照在他脸上,他显出在努力回忆什么事的表情。我问他需不需要我帮助他。

他看了我一眼,显得很不高兴,结结巴巴地说:

“龙……恶龙啊。”

难道他家里有龙?有人在“徒手斩龙”?我跑到窗户那里向里面看,什么也没发现,房里空无一人。我忍不住又问他:“谁在徒手斩龙?”

“谁?还有谁?当然是我!你不相信吗?哼!”

他吐字清晰,他已经恢复了。他真是抗摔啊。

我看见他用手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来了。这位骨瘦如柴的老大爷并没有被摔坏,看来他身体很棒,简直同运动员差不多。但是他家里真有一条龙吗?他是如何被摔出来的?

我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已经迈步了。

“站住!你这怯懦的家伙,你闯祸了!”他说。

“是您在大门口贴的海报?”我好奇地问他。

“是我又怎么样?你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吗?”

他叉着腰站在我面前,我忽然明白了:演出还没结束,我不应提前离场。

我很想到他家里去看一看,弄明白他是怎样同龙搏斗的。但他一点也没有让我进他家门的意思,他宁愿站在外面同我说话。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看见周围的平房全都亮起了灯。有些人将窗户也打开了,这条路被一道一道的光所照亮。他们都在看我和这个人演出吗?

“金八,你挺起腰杆来!”老大爷大声命令我。

立刻有几个窗口传出赞同的喊声:“说得对!!!”

“我一直挺着腰杆站在这里的。”我不满地反驳。

“可是我先前看见你往那棵柳树后面躲!小鬼,你瞒得住大爷?我呀,可是徒手斩过恶龙的,我在这蛤蟆村——”他没说下去,因为那些待在窗口的人都在向他欢呼。

我很狼狈,我没想到傍晚发生的这事原来是对我的一个考验。蛤蟆村的居民要考验我——为了什么呢?我来了这些年了,没人搭理过我,他们全都不出房门,差不多已经忘记有我这个人了。可是忽然就设计了一场演出,演员就是我和老大爷。而他,就好像在他自编自导的这场戏里主宰我的命运。我不服气,就对他说我要回家了。

“站住!”他又叫道,还用铁钩似的手指头紧扣我的肩膀,“这里发生的所有的事都被我们盯着的,你啊,回不回家都一样!”

他的口气变成了嘲笑,窗口的那些人也发出哄笑。这时我发现这条路边的所有房屋的窗户全打开了,每个窗口都有人,有的一个,有的两个。他们都在看戏呢。gzslib202204031041

“那么,我现在去你房里。”我鼓起勇气要求说。

他忽然松口了,说:“要看就去看吧,老单身汉家里没有金银财宝。”

到了他家,他就让我坐在一把舒适的摇椅上。我四处张望,实在找不出屋里什么地方可藏着大型猛兽。难道是他自己将自己摔到外面的路上去的?那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技巧啊,我自己是不敢做这种尝试的。如果不是他自己,恶龙又是谁?

“你不要找了,我告诉你吧,恶龙就是丁小虎。”他说。

“谁是丁小虎?”

“就是刚才叫得最起劲的那一个,我的仇人。”

“可是我没见到他进你屋里来啊。”

“他当然不会让你看到他。我们这些房子的墙都是活动的,你早就知道的。”

我想起来了,同银河男孩玩游戏的那一夜,我就领教过这些活动墙的魔力了。我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我的名字叫麦。小麦的麦。”他忽然用非常和蔼的态度对我说。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麥爷爷,您恨那个丁小虎吗?我觉得那人很凶狠啊。”

“恨他?不,不恨。已经有多少年了?是他,丁小虎,让我的身体变得这么健壮的啊。”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叹息一声,似乎沉浸在怀旧的情绪中了。

我坐在摇椅上,看着左边的那堵墙,我分明感到那墙移动了一下。不过也可能是幻觉,这种事总是很难确定的。麦爷爷发现我在观察那堵墙,就笑了起来。

“金八啊金八,你的身体有点孱弱啊。你总想躲起来……这可不是蛤蟆村居民的派头啊。你得学会迎难而上,不怕摔打。”

“麦爷爷,我也想、也想做个强人,可是我缺少训练。现在我得回家了。”

“好啊好啊,回去吧。我还要同丁小虎商量社区的工作呢。”

我回到家中时,肩膀还在隐隐作痛,那是被麦爷爷的手指头紧扣过的地方。这位老爷爷,力气大得惊人!我脱下衣服照镜子,看见那里有个指印,已经肿起来了。“蛇蝎一般的人”,我脑子里出现这几个字,身体都有点发抖了。有人在敲门。

“我是麦爷爷。不,你不要开门!我是来提醒你夜里别睡得太死。”

他说完就走了。我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派头?”

夜里我倒是一次也没醒,但我也很累。我总在同一只猛禽斗,用棍子,用铁铲去袭击它,它将我的双手啄得鲜血直流。我后来用一个很沉的铁桶罩住了它,用我的身体死死地压着。过了好一阵,我以为它死了,就站起身。没想到它掀掉铁桶,一飞冲天!我问自己:它会不会也是恶龙的化身?我可没有麦爷爷那么抗摔啊,我太孱弱了。麦爷爷提醒我,是想让我开始训练自己啊。这就是蛤蟆村的风度——将人变成猎物。

我眼泡浮肿地来到公司,因为我今天有任务。

“金八,你今天可以回去休息。”老武贴心地对我说。

“为什么?我今天有任务啊。”

“这里我负责。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我已经另外安排了人做你那份。”

“太感谢你了,老武。”

“你一进来我就看出你已经上路了。好事情啊。”

于是我回家休息了一天。

你们大家既然愿意倾听,我就还说一件事吧。这件事是不久前发生的。地点?当然还是蛤蟆村。我来了十年了,蛤蟆村的风度从来不变。你们见过我的表叔吗?要是见过,就代我向他问好吧。他是我的恩人。我要讲的这件事,我至今也不清楚它属于什么性质。

那一天,我的顶头上司老武对我说:“金八,你回家吧。今天下午有个重要人物要来访问你。这个人是你父母的好友,他也住在你们小区。他为了去你家访问特地来到公司,他指名要找我,同我谈话。我们在一块谈话,谈了很长时间。他姓齐,你叫他齐爹吧。”

“这位齐爹,对我这么感兴趣,可他在小区从不来找我,真蹊跷。你同齐爹的谈话涉及到我吗?能透露一点吗?”我问老武。

“不能透露。他也说他从来没找过你,这是因为他生性谨慎啊。”

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鱼、蔬菜,还买了点心。家里要来客人了,这可是破天荒啊。这么重要的客人,又同我住在一个小区,我得留他吃晚饭。

下午,我将家门半开,一个人在屋里忙活,好像要过节了似的。我还到门口的油石路上去张望了几次,但并没见到那位齐爹的身影。家里的卫生搞完了,饭菜也做好了,但他还是没来。外面已天黑了。我很生气,可忽然记起这是蛤蟆村的派头,气就消了。

那么,我就一个人先吃吧。边吃边等。

我吃完了,齐爹还是没来。我只好将桌上的碗筷收起来了。

等人是很累的,不一会儿我就昏昏欲睡,于是就上床休息了。

他是半夜里来的,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头。我昏头昏脑地开了门,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他。我请他坐下,泡好茶,拿出点心来请他吃。他显得心神不定。

“我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来,直到刚才才下了决心。”他慢慢地说。

“齐爹,您只管来,我家欢迎您。您是我父母的好友,现在我们又是邻居,为什么不来?应该常来往啊。”

“我也是这样想。可这一来,就破坏了蛤蟆村的好风气啊。金八,你从前跟着你的父母走过很多地方,我问你,你见到过比蛤蟆村的上空更为明净的天空吗?”

我想了想,回答说没有。我们这里看到的银河的确是个奇迹。

“银河之所以这么美,是得益于我们小区居民内敛的品质啊。这个问题你怎么看?不,你不用回答,你慢慢地就会知道答案。”

“齐爹,是您的安排,才让我定居蛤蟆村的吗?”我鼓起勇气问他。

“不,我没安排。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现在我要离开了,我不能待得太久,众目睽睽。这是你的日记本?记日记是个好习惯,你应该将你妈妈唱的那首儿歌写在日记里。我这就走了。”

“等一等,齐爹。您说起一首儿歌,我怎么记不起来了?”gzslib202204031041

“你好好想吧,会想起来的。是关于蛤蟆村的儿歌。再见。”

他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他提到我母亲唱的一首儿歌,同我们的小区有关。莫非在我出生前,我父母是住在这里?想到他们后来的遭遇,我感到毛骨悚然。齐爹认为我听过那首儿歌,只要仔细回忆就会想起来。但我知道,我母亲从来不唱歌,这应该没错,我从两岁多就有了记忆。

虽然我猜不出齐爹的神秘任务,但我发觉自己爱上了他。一想到他说到的关于蛤蟆村的天空的事,我就激动不已。我忽然理解了关于黑孩的那些举动,还有“通道”的事。我们这个蛤蟆村,凝聚了多少代人的心血!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吗?不,我还是没有把握。

现在已是三点钟,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我翻弄着我的流水账似的日记,看着那些可笑的句子,不时地发出苦笑。当我的目光变得模糊起来时,字里行间就出现了一个木偶,小木偶摇头晃脑的,会不会是在唱儿歌?当然没有,我一定神它就消失了。外面起风了,我将门打开一点,看见天上居然还有那么多让我害怕的星星。我连忙关上了门,熄了灯上床。我在想关于蛤蟆村的历史。我从心里确定了,齐爹应是较早的历史。那么我呢?是最近的历史吗?这种想法给了我某种慰藉,我进入黑洞洞的深处,很快在那里入眠了。

也许我只睡了不到半小时吧,外面隆隆的响声把我弄醒了。屋里的墙被照得通明透亮,也不知光是从哪里进来的。啊,是流星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流星雨?整个天庭都在旋转,我不敢多看,连忙将门关上。如果我不关门,就会晕倒了。我的墙角那里响起了人的说话声,但听不清楚。会是谁呢?我担心我们小区会要着火,我也担心陨石会洞穿我的屋顶。现在,我要不要钻到桌子下面去?然而,尽管我头顶的瓦片一片乱响,我还是忍住,没有钻桌子。我第一次想到,我不能败坏“蛤蟆村的好风气”。这是齐爹说过的话。

我就那样坐着,心不在焉地翻看我的日记。很快,我写下的那些流水账就开始呈现出它们自身的意义了。它们聚集成了一个整体,讲述着我所熟悉的同一件事。那是一件要追溯到我的幼年时代去的事,一件我只能模糊地记起它的某个原委的事。我猛地一下子发现,我太喜欢这些流水账了,它们的编排(实际上我从未用心编排)几乎是天衣无缝。说起来也荒唐:在流星雨的威慑之下,我认出了我的文字真实的模样。我一页一页地翻看,仿佛着了魔似的。一邊看,我一边想起了齐爹说的关于久远时代的儿歌的事。我一直在写那首不存在、也想不起来的儿歌吗?这些句子是怎么来到我的笔下的?哈,妙,太妙了!瞧这一句:“香葱一把,鲢鱼一条,我同小贩对了对眼神。”这不是有点像另类儿歌吗?

我决定今天去上班。虽然夜里没睡好,我还是精神抖擞。外面是一个晴朗清新的早晨。我神清气爽,脚步稳当,满怀喜悦地向我们公司走去。

“金八,金八,你今天看起来像一枚新鲜的柠檬!”小贺和小余齐声说道。

“这是因为我要走运了啊!”我欢快地回答他们。

老武从屋里出来了,他向我点头示意,好像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他好像在祝贺我。祝贺什么呢?我猜不透。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情绪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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