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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的农妇韩仕梅:我想要的幸福不是你

2022-03-31张珺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2年3期
关键词:写诗

张珺

韩仕梅,一个来自河南的普通农妇,因为在网上写诗而受到关注,登上了联合国的演讲台,以一口河南话,分享自己的平生经历。

韩仕梅以前在家乡附近的一家化工厂做饭,失业之后,她剩下唯一的“活儿”也是做饭。她平常不爱出门,除了准备午饭和晚饭,其余时间,她都穿着厚外衣,捧着手机,窝在床上。

农民、诗人、进步女性,是外界贴给韩仕梅的标签。喜欢她的人给她寄去李煜、纳兰容若、仓央嘉措的诗集,还有人送了一整套那不勒斯四部曲。这些书沉甸甸的,都装在一个袋子里,但韩仕梅说,她不爱看书。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托起”,当韩仕梅开始写诗,外面的人才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原本不被关注的农村妇女,他们因她诗中的痛苦,与这个“沉默”的群体有了突然的共感。没有人能解释这个初中就辍学的女人的才华,包括韩仕梅自己,考虑到她的身份,人们相信,她是如此特别。

然而,很多人不知道,韩仕梅,为什么要写诗?韩仕梅,她到底在想什么?

小女仕梅

韩仕梅家住河南省淅川县薛岗村,距离丹江口水库二十公里。她家是独门独户,一条水泥路从边上穿过,沿路往南便是一座南水北调大桥,桥下的人工河道有着这个小村庄难见的壮阔庄严之感。韩仕梅说,顺着这条河,可以直接游到北京。

有记者来采访的时候,韩仕梅会建议他们在桥上下车,她气势十足地骑着电动车去接。在外人眼中,这是一个结实且生机勃勃的农村女人,圆脸庞,双颊透红,即便站在台上面对众人演讲,也毫不露怯。

韩仕梅出生在1971年,记忆尚未形成的时候,父母带着她与三个姐姐从老家湖北迁徙到河南。她家共有六个孩子,中间四个姐妹,一头一尾是大哥和小弟。

小时候,韩仕梅家中有一箱小说,里面装着《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她一放学回家就拿出来看,“看上瘾了”。

几个兄弟姐妹中,韩仕梅读书读得最久。她的功课好,一次写作文,她编了一个故事,写学校组织爬山比赛,爬到山顶的人可以奖励一个蝴蝶结。山路蹒跚,同学们一度要放弃,不过最终大家克服了困难,完成任务,拿到了蝴蝶结。

因为写得好,老师在课堂上念了韩仕梅的作文,这件事她一直记到现在。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母亲爱挥霍钱财,孩子们“一犯错就往死里打”,乡村生活粗糙、贫瘠,只有在文字的世界里,才有自由、奖赏,还有浪漫的蝴蝶结。

初二辍学后,韩仕梅就在家里纳鞋底、干农活,见证几位姐姐依次出嫁。因为家中贫困,她们都嫁给了“说不来”媳妇的男人,大姐结婚之前,没有见过男方,母亲和外婆看了一眼就定了亲;二姐夫四十出头就去世了,二姐之后一直没有改嫁;三姐是“换亲”,当时遇上爷爷和父亲去世,家里需要安葬费,就给三姐说了一个婆家,三姐夫相貌不好,是一个“斜眼子”,个子比一米六的韩仕梅还要矮。

“都不是自己选的,都不开心。”韩仕梅说。到了她适婚的年纪,家里人原本承诺她可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却依旧事与愿违。她至今仍埋怨母亲当初说话不算话,22岁那年,家里收了3000元彩礼,她被嫁给了邻村的王中明。

韩仕梅不喜欢王中明,觉得他长得老,不机灵。到了他家,她才发现,彩礼不仅掏空了这个家庭,还使它负债累累。家里没有顶梁柱,王中明平日里在镇上给人理发,没生意就去赌博,还在90年代的时候,他有一个晚上就输了186块钱;王中明的母亲也难主事,她是一个极其瘦小的女人,站起来不到韩仕梅的胳肢窝,鞋码只穿三十。

眼看彩礼利息越滚越高,韩仕梅闷着头就开始下地干活,割草、浇水、锄地,扛起生活的重担。从前,家里都是母亲做饭,她到王中明家里才开始学。除了家务与农活,为了还债,其他生计她也抢着做,村里有人盖房子,她一个女人照样跑去搬砖。韩仕梅常常对来听她故事的人说:“是我花钱买了我自己。”

结婚的第二年,韩仕梅生了第一个孩子,从此她多了一份养育的工作。她上午出去干农活,中午回家,孩子跌跌撞撞哭着跑向她要奶喝,这个场景狠狠刻在她的心里,那是一个母亲、一个当家人的疲惫与心酸。

韩仕梅不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时候,她还觉得自己是王中明的妈。结婚之后,讨债的人四处上门,丈夫婚前赊的一件衣服,也有人问她要钱。

“成天都在挣钱还账,挣钱还账。”生计之苦在韩仕梅的身体上留下痕迹,1993年的时候,她整个人消瘦下去,别人看了都说认不出她。

因为3000块钱的彩礼,韩仕梅觉得愧疚。那时候,农村有很多换亲的女人,用夫家的彩礼给自家兄弟娶媳妇,逃跑的新娘也不在少数。但她始终放下不,她无法想象,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这个负债的家会怎么样。

毫无疑问,韩仕梅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彩礼连本带息,她一共还了4000多块。1996年,家里终于盖上了房子,尽管盖到最后,生活费都沒有了,但在她的操劳下,日子渐渐还是好了起来。他们现在住在一个临街的大房子里,韩仕梅把二楼分成一个个房间,租给附近的工人,打工的同时,也收起了房租。全村人都知道,王中明家大事小事都要韩仕梅做主,但少有人因此夸奖她,在很多人眼中,这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

婚姻与诗

韩仕梅平日里干完活,还得给王中明做饭、洗衣、生儿育女,这是那时大部分农村女人的命运。如果丈夫撑得起家,日子便好过一些,丈夫撑不起家,生活就成了地狱。韩仕梅说,四个姐妹中,她过得最苦。

心里很痛的时候,韩仕梅就写诗。她第一次写诗,是与王中明结婚不久之后,那些句子直接从心间流淌出来,苦闷的、哀愁的、想象的,它们不需被人朗读,诗是与自己的对话。写完一首诗,就像从喉咙里吐出一颗伤心梅,人就好受一些。

王中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2007年,因为儿子上大学急需用钱,他“改邪归正”,开始去厂里打工,挣来的钱悉数上交。现今,大约下午六点,王中明从厂里回家,有时买几个馍回来交给妻子,回家后,王中明就坐在小板凳上看手机,韩仕梅在边上做饭,夫妻在同一个房间,也不怎么说话。

在女儿王心悦眼中,父亲为这个家同样操劳,“就知道赚钱,还抠得很,不知道心疼人”。然而韩仕梅最想要一个“爱我、懂我、理解我的人”,她心思细腻,渴望精神相通、相互扶持的爱情。没在网上写诗的时候,她靠电视剧获得一些消遣,她喜欢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主角是一群天上的逍遥神仙,早就抛却生老病死等人间俗事,花几万年的光阴只为谈一场恋爱。

“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在韩仕梅的诗中,王中明就是那棵树,那堵墙,树和墙把她困住了,不管是哭还是笑,都给不了反应。

2020年4月,韩仕梅开始在网上写诗。事情的起因并不特别,因为可以拿50块钱的现金红包,她在手机上下载了快手极速版。一开始,韩仕梅在上面看相声、刷搞笑视频,直到发现有人在快手上写诗,她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新世界的大门叩响了。

“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这是韩仕梅在网上写的第一首诗。发布作品时,她在边上添了一句话:“女人一定要找一个你爱的人再嫁,要不然这辈子就瞎了。”

就和小时候被老师在全班面前朗读作文一样,在网上写诗,也能收获网友的认可与赞美。诗不只是抒情,还是一种乐趣,韩仕梅写诗总是即兴的、自在的。教师节到了,她写“三尺讲台情系天下,各行各业数你伟大。育出清华育出北大,夜半独自还在灯下”;在网上看到一张古装美人图,她写“清宫美人夜寂闲,微动纤指拨玉蟾。君王今晚何处归,推窗望月卷珠帘”。

韩仕梅说,写诗之后,她的脑子越转越灵,她写得很快,有时一上午就能写3首。她认为自己写的算不上诗,只是顺口溜。在她曾经烧饭的工厂,有一个念过高中的人,他夸韩仕梅的诗写得好,她听了心里高兴,给身边的人都编了一段“顺口溜”。

韩仕梅写得最多的还是情诗,她没有谈过恋爱,但多得是丰沛的感情。她在诗里写恋人的亲吻、对恋人的思念,即便这位恋人并不以实体的方式存在,他是她心里的一个影子,也是她的一面镜子,寄托着最理想的爱情,以及觉醒的自我。

韩仕梅一直想要离婚,无奈王中明并不答应。2021年4月的一天,她在网上找到一位律师,询问他是否可以帮她离婚,律师答应了,带她去县城提起了离婚诉讼。

离婚的消息很快传开,在农村,人到中年还打算离婚的女人是可疑的。一些亲戚跑来劝她,在他们眼里,韩仕梅的日子并没有出什么差错——最苦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为什么偏偏在生活变好的时候离婚呢?

可以说韩仕梅因为敏感有了才华,但她所做的一切,也离不开身体里的强悍与勇敢。一个会写诗、会起诉离婚的农村妇女,与眼下的女性主义浪潮不谋而合。韩仕梅渐渐出了名,外面的人带着笔杆与镜头纷至沓来。

韩仕梅的故事虽然充满苦难,但在媒体的笔触下,它进步并且浪漫,然而,在一片声声赞颂背后,始终有一双不安的眼睛。王中明紧紧盯着韩仕梅的一举一动,生怕她突然离开,韩仕梅把自己的照片发在网上,他故意说丑,并趁她不备拉黑那些与她聊天的网友,他还揍哭过几个记者,捣乱他们的采访。

有媒体写王中明收到离婚的传票后痛哭流涕,希望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为此,他破天荒地拖了两天的地。王中明说他爱韩仕梅,韩仕梅嗤之以鼻: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韩仕梅有时对记者说丈夫“脑子不行”,因此在一些报道中,他变成了一个“智力有些许障碍”的人。在韩仕梅的认知中,脑子好的人能理解别人,脑子不好的人眼里只有自己。王中明说她写的诗是黄诗,韩仕梅觉得受辱,拼命为自己辩解,但对方怎么说也听不进去。

说起这件事,她依旧神情激动。

出于对孩子的考虑,韩仕梅最终撤回了离婚诉讼,但她与王中明的矛盾依旧在继续。2021年8月的一个晚上,韩仕梅又与王中明吵了一架,她想自杀,一个人跑去桥上站了很久,那天晚上的风刮得格外大。

就在不久前,村里有人因为受了委屈,直接从桥上跳了下去。

外面的世界可以给韩仕梅特别的荣耀,有大学生在网上告诉她,老师在课堂上讲了她的诗,她感到骄傲,觉得这辈子都值了。但她的话语总是时而快乐,时而哀伤,外面永远是外面,韩仕梅还是那个长在乡土、困在乡土里的女儿,在那里,她显得不太“规矩”,面子、流言与尊严,始终困扰着她。

与宿命和解

因为写诗,她有了更多机会离开薛岗村。去年,韩仕梅收到一个诗歌节目的邀请,还北上首都做了演讲,她似乎从原本的生活里走出去了,但一切又没那么简单。

韩仕梅的手机里不是没有秘密,网上很多男人都说爱慕她,说想娶她,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甜言蜜语,把一些话收藏在微信里。打离婚官司的时候,她把它们给律师看,律師看完后对她说:“阿姨,这是骗子。”

韩仕梅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被束缚在这个小小的村庄,她决定去外地打工。从前为了赚钱,她也出过远门,去外地一家电瓶车厂打工,一天给50块钱,管吃管住。当时女儿还小,一和她打电话就哭,听到孩子哭,韩仕梅也掉眼泪,最后母女二人在电话里哭作一团。想到婆婆和王中明都照顾不好孩子,韩仕梅不忍心,没干两天就回去来了。

现在,女儿长大了,她开始支持妈妈去更远的地方。王心悦帮她下载了一个家政服务类APP,填好个人信息后,很快就有人请她去做家政阿姨。上个月,韩仕梅千里迢迢去了山东,晚上七八点钟到车站,走了两个小时,还没走进城,最后只能叫了一辆小车。刚到旅店,儿子就打电话过来,说疫情又严重了,如果人在外地,可能过年都回不来。听到过年可能回不了家,韩仕梅就着急,她6号去的山东,7号就回到了河南。

家是她无法割舍的地方,习惯了乡村清新的空气,韩仕梅一到城里就觉得闷。去北京演讲那回,有人带她参观了故宫,吃了北京烤鸭。烤鸭的味道没有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记得烤鸭的配菜分成一格格放在盘子里,讲究极了,她还记住了北京10块钱一杯的豆浆,而在老家镇上,一杯豆浆只要一块钱。她知道那些都是好东西,但就是吃不惯,韩仕梅在北京待了两天,回家后,瘦了六七斤。

不过北京之行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韩仕梅离开家那几天,没有人知道王中明心中受了多少煎熬,只是突然地,自從北京回来后,王中明不再管她了。或许他开始明白,韩仕梅去再远的地方,都能回来。

韩仕梅又回到了诗里去。她在快手上有9000多粉丝,与其他动辄数千万粉丝的网络大V比起来,这个粉丝数算不上多,但在快手的写诗圈子,她属于极有影响力的人物。

一个叫苏约的农民工把自己写的诗录下来,请韩仕梅帮忙发布,因为发在自己的账号上没有人看。

像韩仕梅那样,公众眼中来自社会底层的写诗者,并非只有一两个。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根据后台统计,在快手上讨论诗歌的人数超过60万,他们当中只有极少数人才得以被看见。

东北人任桂龙是韩仕梅在网上结识的诗友之一,他是一个“诗痴”,一天甚至能写上百首,有一次,他想一句词失了神,在厕所里摔了一跤。

任桂龙只有小学学历,他天生体质差,吃不惯工地里的伙食,干不动活、容易生病,因为次次外出打工最后都只能饿着肚子回家,他变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因为“气愤,委屈,无处诉说”,任桂龙开始写诗,他说,只有文字才能包容他。

他对诗越来越沉迷,有时梦里也会出现诗句,一天做完梦后,他提笔写下:“心在泪水中炸裂/疼痛在文字里高歌/我恨自己有着钢铁般的骨头/身体却像是烂泥巴捏成的。”

韩仕梅有不少这样的诗友,他们不像其他人理解的那样简单、粗糙,每一个人都很复杂,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想法。因为写诗不能赚钱,诗歌无法改善他们的生活,但他们通过那一句句短句,费力地与自己的宿命达成了和解。

12月7日,她在朋友圈转发了自己半年前的一条动态:“我也想像玫瑰一样绽放/可惜已枯萎在那条小河上/我也想像清晨的朝阳/纵上苍穹,光芒万丈/每天都过着重复的日子/田埂,工厂,洗衣做饭,收拾屋子。”

韩仕梅想要的不过是幸福。在成为新闻人物这一年,她想得更多了,也“回不去了”。她知道眼前或许会有陷阱,但她曾说:“那我也不后悔,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如果有人骗我,我至少为了自己的幸福努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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