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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兰芳:做人不能端着,因为就端着最不值钱

2022-03-31黄卫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2年3期
关键词:曲艺团梁子团里

黄卫

“我觉得他们这样是没到一定程度,你要真到了一定程度就不会有什么‘偶像包袱了。演员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观众捧着你,你是好演员;不捧着你,你什么都不是。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刘兰芳说。

接受记者采访时,78岁的刘兰芳和老伴王印权手挽手、拖着一只拉杆箱就来了。尽管只需要录一个访谈短视频,她还是习惯性地备好了两件外套,以便根据背景板颜色来挑选,箱子里还有扇子、手绢等说书艺人的几件宝。

她曾经“红得山崩地裂”,也曾身居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曲艺家协会主席之高位,但她说,越是这样,你越不能端着,因为就端着最不值钱。

“说书人是明白人。因为我是讲历史的,纵观历史看得太清楚了,你上多高摔多重。有些人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她说。

“小老艺人”

熟悉刘兰芳的人都知道,她天天熬夜,每天晚上都在改稿或者背词儿。她的这种习惯,是当年在鞍山曲艺团学艺时养成的。

1959年,15岁的刘兰芳考入鞍山市曲艺团,成为一名学员。

当时鞍山是全国著名的“钢都”,中国钢产量1/4出在鞍钢,每到晚上灯火钢花相映,经济繁荣。40里钢城,40万钢铁大军,每天三班倒,且单身职工居多,每天总有人听书,因此鞍山兴起了说书热。市里有大小21个茶社,说书人纷纷从河北、天津等地赶来,鞍山市曲艺团这个自负盈亏的民间演出团体名角汇聚。刘兰芳和1956年进团的单田芳都是团里的年轻学员。

被称为“师爷”的赵玉峰是“赵派”西河大鼓创始人、曲艺大家。每天早晨6点,他像闹钟一样准时地用大烟袋来敲学员宿舍的窗子,领着他们去练功,吃完早饭再给他们念“书梁子”(指评书的故事梗概),开蒙之书是《三侠五义》。刘兰芳记得很快,字都写飞了,一天能记下一万字。

刘兰芳进团前是学东北大鼓的,因此正式拜团里唱东北大鼓的孙惠文为师。但她还有一位没有正式拜门的恩师,就是盲人弦师阎春田。阎春田发现她用功,嗓子好,唱得有情感,就提议她有空时来他家,帮她“归置归置”。

此后她每天吃完早饭,就到阎春田家去“遛嗓子”。开始弦要低,唱开之后音高再一点一点地涨上去,这样才能养嗓子。他家立柜上有面大镜子,刘兰芳就每天对着大镜子练身段。怕打鼓声音大扰邻,阎春田让她拿柜子当鼓敲,她就天天怼那个柜子。终于有一天,阎春田说:“好了,你的鼓打得可以了,和弦子能合上了。”那时柜子已被她打出了一个深坑。阎春田笑说,等她成了角儿,得赔他一个新柜子。

1962年刘兰芳出师,成了一名正式演员。她随团去外地巡回演出,第一站是辽宁锦州。说书一般都是连续说“一转儿”,由正月十五到端午节、端午节到中秋节、中秋节到正月十五分别为一转儿,一年三转儿。剧团在锦州说了一转儿,再北上黑龙江鹤岗,她挂牌说《精忠说岳》。

书是老师教的,但老师就教40分钟左右的书梁子,可一场有两个半小时,剩下的时间全靠自己编。一开始,她说得太快了,给她伴奏的阎春田提醒她,她光跑梁子了,“肉”太少,要她别紧张,沉住气,再说的时候攒当点“小牵挂”(指小情节、小故事),她才悬崖勒马。

每天晚上她都要冥思苦想第二天要说的词儿,词儿不够,就去找阎春田,阎春田总是让她别急,然后搜肠刮肚帮她编一段。但有时候在台上词儿又不够用了,这时候就得现编,这就是即兴创作,这种东西观众最爱听。

阎春田还是她的“舞台监督”。如果她老半天了光说不唱,阎春田就会自顾自“咣当咣当”开始拉弦,她就赶紧打板唱一段东北大鼓;如果觉得她一段书说得不热闹了,他的弦也会“咣当咣当”响起,警告她。“他老这样,实际是犯忌的,观众也能看见,但是对我来说帮助太大了。”刘兰芳说。

她越说越好,场场满座。她说,“三分唱,七分弹”,弦一好使,弦师的激情感染了你,说书如有神助,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合辙押韵。

阎春田不但是她的恩师,还是她的媒人,给她介绍了当时在鞍山曲艺团担任民歌说唱队队长的王印权。1965年两人结了婚,婚后一起搞评书,一个表演一个创作,妇唱夫随,相伴至今。

“文革”开始后,王印权偷偷把她七年来辛苦积累的《精忠说岳》《杨家将》《三侠五义》等几部大书的书梁子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其中,她最心疼的是《精忠说岳》,这是团里著名说书艺人杨呈田传下的。是杨呈田发掘了她,把她带进了鞍山曲艺团。他每天给他们这些学员念这部书梁子,教了一个月,她记录了8万字,视这部书为宝中之宝。

她哭着说:“你就是把我烧了,也不能烧了这些书梁子啊!”王印权黯然说:“不烧行吗?你已经被他们说成‘小老艺人,再抄出这些书梁子的话怎么活?”

“我这个劳模就是这么换来的”

“文革”结束后,一度解散的鞍山市曲艺团重建。1979年,鞍山市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副主任李喜元找到了刘兰芳。

当时全国还没有一家电台播放传统评书,李喜元想要冲破这个禁区,并决定由刘兰芳来打头炮,录哪部由她考虑,最好是借古论今,有现实意义。她跟王印权商量后,提出录《岳飞传》,李喜元干脆地同意了。

此时,离她上次说这部书已过去了17年,杨呈田已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她记录的书梁子也已化为灰烬,所幸她记忆力好,還能记得一部分书梁子。鞍山曲艺团团长师智富跑遍了全鞍山市,终于在市图书馆找到了一部清代钱彩所著《说岳全传》和一套《两宋史资料汇编》。

在电台录音不能像在茶社说书那样临时加“小牵挂”,必须要有脚本。当时团里演出任务很重,她一天在茶社演出两场,下午场说《明英烈》,晚场说《大隋唐》,晚上9点后才有时间写脚本。她先写,后半夜再由王印权接着写。每写完几回,就趁上午没有演出时去电台录音。录音一天的酬劳是3块钱,还要上交团里一块。

1979年9月1日,《岳飞传》由鞍山人民广播电台首播。不到一年时间里,全国66家电台转播。

那时,一到中午十二点半或晚上六点半,只要有人喊一声“到点了!《岳飞传》来了!”在户外滚铁环、打弹子的孩子们呼啦一下跑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都守在收音机旁凝神静听。很多地方的半导体收音机都卖断了货。

刘兰芳收到了3万多封听众来信。有人说,岳飞父子三人的惨死尤其是岳飞临死前在漫天风雪中的一段独白,让他一连多日都非常痛苦,联想起“文革”中那些含冤而死的人们,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

刘兰芳一炮而红,各种荣誉接踵而至,拿奖拿到手软,还入了党、当了劳模。

1983年春,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刘兰芳组织了一支十来人的演出队,叫“刘兰芳演出队”,长年在外演出。她的名字就是金字招牌,演出队每年给团里创收十几万元。年终时,大家一人200块钱奖金,曲艺团党支部书记苏兴武说,刘兰芳今年贡献大,给她400块行不?大家说,行!“我就多这200块钱。我这个劳模就是这么换来的。”

1984年,刘兰芳当上了鞍山市曲艺团团长。团里100多人,最多时候160人,财政只管44个退休人员的工资,不足部分由团里自筹。财务人员说声“团长,没钱了”,她就带人出去演出,回来就够了。每次演出都有财务人员随行,她从不经手钱款。

1985年她当选为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1993年任鞍山市文化局副局长。她说,前辈说书艺人可能业务比她还好,但是没赶上好时候。“老师们就是光懂业务,我还知道要讲政治,要跟上时代的步伐。”

她报恩来了。她将阎春田聘请为团里的教师,让他发挥一技之长,老有所依。后来,她还把阎春田接到北京,带着他四处游览,到长城摸摸长城砖,到故宫摸摸大门上的九九八十一根包头钉。

主持曲协

1996年,刘兰芳从鞍山市文化局副局长任上调到北京,担任中国曲协分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我已52岁了,我的青春已献在这了,再演太累了,不要在这养老,还是走吧!这才把关系转到了中国曲协。”

2001年12月,她当选为中国文联副主席,2002年又当选为中国曲协主席。她主持曲协工作16年,直到2012年才由姜昆接任。

文艺界是非多,她从地方上调来,一开始人生地不熟,面临的困难可想而知。

后来担任她业务助理的邵秋实听说,她召集了一个“智囊团”,集思广益。她在鞍山时就承包曲艺团,还曾办过面包厂、印刷厂,建起了有曲艺演出的“兰芳茶楼”,是作为文艺界搞改革开放的典型调来的。当时允许搞创收,她运用这些经验,把曲协多余的办公场所出租,以筹集活动经费,改善工作人员待遇。渐渐地,她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作为女性领导,她格外注意避嫌,从来不混圈子,而且特别痛恨酒局。

就在这期间,她的小儿子王鹏1998年在鞍山家中突然病逝,年仅25岁。她悲痛欲绝,说如果能换回儿子,宁愿没有今天。邵秋实说,自那以后鞍山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有时候邵秋实包饺子,想喝点小酒,她总是要邵秋实别喝,说一提到喝酒她都恨死了。

尽管行政事务繁杂,但她始终坚持一条:不放松业务,永远研究业务。她跟在鞍山当曲艺团团长时一样还是不管钱,由办公室主任管。

“为啥?因为以史为鉴。‘文化大革命时看见人家挨批挨斗,我都吓死了。作为一个演员,你要时时刻刻注意别惹事。我们胆儿最小。”她说。

传帮带

刘兰芳有两门弟子,一门是东北大鼓,一门是评书。评书门里有30名弟子。王封臣入门时间晚,2005年才初识刘兰芳,但在刘门中综合排名第18。

他说,这个行业的人在做了行政管理工作之后,业务一般都会受到很大影响,但刘兰芳是一个特例。她自己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每年必须录一部新编长篇评书。

从2005年起,刘兰芳很多新编短段、长书,王封臣都参与了创作。她搭建了一个创作班底,由王印权、杨清江和王封臣组成。他们写出初稿后,再由刘兰芳进行加工。

还没入门的时候,刘兰芳要他帮忙把《轩辕皇帝》改成评书。他写完一部分后,接到刘兰芳打来的电话,她说:“封臣,你算是把我們说书人给琢磨透了!”他暗自欢喜,嘴里说着“没有没有”,却听刘兰芳接着说:“你把我们说书人这些乱七八糟的,全学会了!”

她说,你写的这些嗯嗯啊啊、哎哟哈都是“话作料”,这些不应该出现在你的蓝本上,而且里面有很多救命词,什么叫救命词你懂吗?王封臣说,不懂。她说,每个人上台说书,脑袋都会有短路的时候,比如张三打远处过来,李四抬眼一看,“哎呀!”这就给了你三秒钟的思考时间,这就是“救命词”。你不能把这个词也给我加上,我需要用的时候我自然会用。

她还说,为什么我叫你帮我创作?如果写这种东西,我不比你懂吗?我要的是你年轻人的思维,要的是新鲜血液,这方面我得向你们学习,你们不要给我弄老的东西。

王封臣说,刘兰芳从不亏弟子,这个行当里很多人觉得弟子就应该服其劳,但她不这样。她让王封臣帮着写东西,过两天就会给他发一个红包,并且告诉他,人家给了多少钱,她拿多少,给他多少。他说不要,刘兰芳会说:“接着接着!老师挣钱了,挣钱了就有你的。”

有时候他发朋友圈,说新创作的某部书在中央台播出了,刘兰芳会打来电话,让他改一下,加上括号,注明是跟谁合作的。

他觉得,评书大家们各具特色。单田芳嗓子沙哑,但他说的书“筋骨”好,容易带入,三两句话就能把人抓住;袁阔成“帅”,工架好,空间转换流畅;田连元在小细节上见长,常有小幽默,热闹;刘兰芳则善于用声音塑造人物,能明显区分出不同人物的角色音。

刘兰芳经常建议王封臣往学者方向走,穿得更年轻更洋气一些,不要弄那些大褂子。“你打扮得老气横秋的,你这是跟谁装?”尽管这些话有时让人挂不住,但王封臣还是觉得,自己是刘门弟子中收获特别多的一个,因为在一个个字细抠一部书时,也就掌握了評书的艺术规律。

他觉得,刘兰芳的走红,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都有。她那一代人正好处在新旧艺术交替时代。他们从小刻苦练功,为生计上台,半个小时的书梁子要说两个半小时,这样的训练给他们打下了极其扎实的艺术功底。而在他们艺术生命最成熟时,又赶上了八九十年代的评书“黄金时代”。“现在很多人说评书衰落了,其实不对。评书在历史上一直就是这样,除了在那个‘黄金时代之外从来没有成为主流艺术,但它的生命力也一直不断。”

他说,新媒体的出现恰恰给了评书一个生长的契机,反倒是现在,他可以用评书养活自己了。2015年,他辞去了做了15年的品牌策划工作,全职做起了评书工作。

刘兰芳不太爱谈及圈内的事,尤其是不愿评论当红的曲艺界明星,担心在网上引起舆情,“咱打不过水军”。

她爱看网络小说,已经花了几千块钱,看了几千集了。一开始她每天充值,后来发现包年办会员划算,就办了包年。她把看网络小说当做一种学习新的语言的机会,看后她发现,网络小说跟评书艺术一样,就是制造悬念,让人欲罢不能。

2021年12月中旬,喜马拉雅等平台上线了她播讲的新编评书《新斗罗大陆》。这是根据经典穿越玄幻小说改编的,王封臣也参与了改编。

他说,他与师父还是第一次将玄幻穿越小说改编成评书,这是争取新一代年轻听众的尝试。播讲这部评书非常难为师父,因为她需要完全背下来,有情节的还好一点,尤其困难的是那些魂魄技能、招法招式、兵器名称等奇异玄怪的东西,一串一串的,挑战很大,但78岁的她状态不减当年,节目播出后点赞一片。

她相信,不管到什么时候,曲艺永远有它的生命力,因为它来自基层,老百姓喜欢。她说的多部评书在喜马拉雅点击率加起来有几十个亿,自己看到都吓了一跳。邵秋实替她抱不平,觉得她没有像别的评书大家那样赚到大钱,但她说自己“赚到名”了。

她说,说书有上千年历史,说书艺人自古以来都是红的时候连吃带喝、前呼后拥,但晚景凄凉,有的就冻死在阴沟里,用芦席一卷,或者艺人们凑钱弄一口薄皮棺材。今天的社会里艺人叫文艺工作者、艺术家(当然现在又叫“艺人”了。政治待遇不低,又有养老金,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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