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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世界

2022-03-30袁滕

文学港 2022年4期
关键词:司机

袁滕

凌晨三点她从公寓出来,外面路灯很亮。远一点的灯光苍白而稀薄,感觉像身处一列孤独火车的车头。冷风吹过,她回头望了眼,整栋大楼没有光亮。房东家的窗就在她家窗户的左侧,晚间曾听见他们放音乐,给什么人庆祝,走动喧哗,现在也熄灭着。他们有个在国外的儿子,或许回来了,但也可能是别人。

一切都很安静,从外面根本听不出这大楼水管的任何异响。她看看手机,两个未接来电,叫的车还在几个路口之外,小车标在地图上缓缓蠕动着。不知为什么,每次等车,看着图标渐渐逼近,她总有种心悸的感觉,仿佛预料之外的某种东西将要不期而至了。她有时会想象自己是站在原地的逃犯,那代表定位的绝望的小红点,等待某辆车来慢慢找到她。除了等待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手机响起来,这次她接了。对方焦急地问,到哪了?

她说,在等车,车快来了。

对方声音有些撕扯,怎么那么慢?

她说,我有什么办法,这个点车本来就难叫。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讲清楚。

对方不耐烦地说,等你来了再说。

他们僵持了一小会,似乎是在预期之外,然后那个人有点不甘心地把电话挂了,剩下嘟的一串回声,在夜晚有种坚硬的质响。

她掖了掖大衣领子。跟现在这个男友在一起,已经两年了。过去他也进过拘留所,在遇到她之前。她知道他是个麻烦,不停喝酒、欠债,换各种没人说得清楚的工作。有一天在各自砸掉一些东西后,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受不了了,必须做出一些改变。然后他们离开原来的地方,搬来这里,他也找了份更加无法说清的工作。

他们作息总有时差,偶尔碰在一起了就彼此亲吻、争吵。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改变,从父母相互折磨的漫长婚姻里她就意识到这一点。至少他对她也有好的时候,凌晨带来很贵的水果,付清每月的房租,但他从来没有半夜三点给她打过电话。半夜三点,卫生间的水管轻微的哗响,仿佛远处模糊的海潮。

车来了,在离她几米的地方调了个头。她拉开车后门,闻到一股木柴的气息。车里很新,司机坐在黑暗中,透过后视镜看着她。似乎是个并不整洁的年轻人,她不大确定,但在余光里能感觉他的一些发角,疲惫地刺戳着。她坐进去,避免和他打招呼,在这个深夜她不想引发任何话题,例如为什么开车到这么晚,为什么透过后视镜看她。关上车门的时候,她听见他们中有谁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错觉,又仿佛有第三个困倦的人在场,然后发动机低响起来,在寒冷中发出震颤。

她靠着车窗,看见司机旧黄的卡其衣领,在暗影里沉默地收敛。车经过蔷薇弄,又开出风情大道,沿途夜宵店都开始陆续收摊,也有人气正旺的,萧蓝的灯光裹挟着蒸腾的热气。路上没什么行人,司机打了一把方向,拐进一条狭窄的暗弄,然后越开越黑,两边渐渐草叶繁茂,隐隐听见高架的喧哗,凌厉而荒蛮,和去市区的路两样了。

我去派出所。她礼貌又生疏地说。司机并没有理她,车子继续在夜中滑行,路灯越来越凋零,她开始紧张起来。

她想起去年的时候,和男友到暹粒玩,抵达也是深夜,他们坐上一辆当地的敞篷三轮车,赶往旅馆。一路杂草丛生,有些荒芜的灯牌在远处闪烁,车轮轧过土路,发出磕磕的闷响。车夫艰难地说了几个英文单词后,再也没出声,他们仿佛一直踟蹰在浓黑的夏日的尽头。她紧紧抓住男友的手,瞪大眼睛,望着车夫的后背。男友却无所谓地笑着说,不要紧的,就算把你拐去,最多让你留下来当个小姐,还能贴补我们这趟的费用。来之前他们就知道,此地色情业盛行,也合法。她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尽管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很生气。后面的旅程仍旧愉快,他们互相照应着爬完几乎全部的石庙,然而现在想起这些,她发现自己依然生气,并且有种停留在热带雨天的莫名悲哀。

这不是去派出所的路。她终于鼓足勇气说。

司机停顿了一会,说,去接另一个人。这次他没有看后视镜。

你要去接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绷紧了,在渐渐热起来的车里几欲裂开。

司机没有再回答。

她突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非常奇怪的,她注意到那个定位小红点,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在住地附近的版图上瑟瑟徘徊着,仿佛莫名被精准的现代系统遗弃了,然后她对照订单信息,发現单子是拼单,延续了她一直的打车习惯,刚才一时匆忙,并没有改过来。

她忙说,实在不好意思,请你帮我改成专单,我可以多加钱。真的赶时间。

司机说,不是钱的事。他侧耳听着导航,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后脖颈上抚摩着。他手上并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戴别的什么。

她焦躁起来,加重声音说,你要多少钱?

我说了,这不是钱的事。司机不耐烦地重复,望了眼窗外。外面正经过一片工地,裸露的钢筋和水泥墩彼此堆叠,发出压抑的喘息。隔了很久,他把目光收回来,她知道他又在透过后视镜看她。

他在一家游戏厅门口站着,不知道是刚出来,还是路过。车开过头一小段,他还站在原地,游戏厅的灯光在他脸上变幻闪烁,仿佛试探一个打盹的人。车喇叭响了两声,寂静像冷汤荡漾了一下,一个将要拐进暗弄去的女人,很吃惊地回过头,茫然望着半空。

他跑上来,拉开车门看见她,略怔了怔,然后径直坐进来。她只好稍稍往窗边靠去。车内的木柴气息浓烈起来,车座开始散发浮油的味道,多半是他抽过烟。

司机问,是到海洋世界吗?他“嗳”了一声,两手插进衣兜里,皮夹克发出窸窣的轻响。她能觉察出他刻意掩饰的紧张,还有肩膀微微的战栗。他把前排后背的网兜袋拉开来,看了看里面,又蓦地弹了回去。皮筋在昏暗中微弱地收缩,她听见他随之发出低喘,仿佛一个刚潜完水上岸的人。

过了一会,他似乎平静下来,略带兴奋地说,你知道吗,南庆祥路上有座着火的建筑,我刚路过那。

她和司机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然而两人都不由凝神谛听。街面一片黑寂,整个城市依旧沉在黎明前的水底,没有火光、燃声,或者消防车呼啸的警铃。

南庆祥路似乎离得并不远。

司机嘟囔了一句,兴许这会儿已经被扑灭了。

他兴致勃勃地说,不可能,我经过的时候火势很大,从底楼一直蹿到顶楼。火光照得跟天亮一样。他直起身子,头向前伸着,似乎在日常堆积的疲惫之余终于找到一点可以说的东西。

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努力倾听,她看见他的手在光亮处一挥,手指微微蜷曲着,也许那上面曾经放过一根火柴,似乎也只能是一根火柴。

没有人再对火灾发表任何看法,车子沉默地滑了一段。司机突然问,海洋世界这会儿开门吗?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

司机又问,那里有什么?

他仰靠在座位上,像是在努力思索,然后放弃了,无所谓地说,不了解,我没去过那。

司机在失望中看着路况,然后把后视镜正了正。从里面可以隐约看到他们后尾有辆大巴,高耸的车头充满雾气。

他转脸问她,你去哪里?或许我们可以路过南庆祥路。她看向旁边,没有理他。她并不喜欢他肘间的味道,现在她闻出来了,确实是烟味,况且她对路边的火灾和海洋世界都没什么兴趣。

司机帮她回答,不路过,她去街道派出所。

他继续问,这个街道的派出所?

司机点点头。

他摸了摸下巴说,我上一次去派出所,还是陪我妈。她从乡下来看我们,拎了一麻袋鸭子坐公交车,坐到半路发现鸭子少了,就报了警。结果一车人,跟着公交车司机,一起到派出所里接受调查。

司机仿佛很感兴趣,问,活的鸭子?

他说,活的。调查了半天,没有任何线索。两只活鸭子,就这么没了,谁也没找到那两只鸭子。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司机等了一会,问,后来呢。

他说,后来我妈就回去了,到乡下没两个月,去世了。脑出血。

司机一时没有说话,而她一直沉默地看着车道旁一个摩托车手,载着个光脚穿拖鞋的女孩。那女孩每隔一两个路桩,就站起来,迎风呼叫着,也许他们想要在天亮前到达某个地方。

她想着她的男友,在派出所里,会不会因为等不到她,已经睡了。她知道警察在深夜会点着大灯,然而他在亮光中也能睡着。他在一切颠簸的交通工具上都能睡着。她喜欢看他趴着睡时后脑勺那个旋,即使抚摸着,他也不会醒。

有一次,他们两个和他的表哥一起回乡下老家,在长途火车上,他一开始就睡着了,睡了一下午。她紧紧盯着他们的行李,还有窗外移动的山原。车厢里的空气潮闷无望,他表哥起身去过道的时候用手抹了一下她的胸口,迅疾短怯的一记,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一直怔到下车,那个油腻的瘦子轻浅地打了声招呼,就同他们分散了。此后她又见过他表哥两三面,那天的情况她始终没提,她知道他从来不告诉她一些事,而她不告诉他的,似乎只有少数这几次。

她在恍惚中听见男乘客跟司机聊着音乐的事,大概有谁提议放点歌,然后他凑过来问她,你要听些什么,可以用蓝牙连我的手机放。她把脸转向窗外,没有作声。也许她曾经有喜欢的歌,但是无所谓,在这个陌生的夜晚,一点音乐不能对任何事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帮助。

他径直研究起自己的手机,过了一会,车里响起歌声,中年女歌手清冷的喉嚨,缓缓地灌满每处缝隙,大概是讲一个晚回家的人,坐在喜欢的人开的车里,两个人都很快乐。背景有疏离的鼓点和萨克斯,像傍晚从天窗望出去的晚霞一节一节。她听过这首歌,但还没到喜欢的地步,或者这就是中年人的品位,她知道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也许因为他头发的气味,也许是他双手插兜时的姿势。

他们三个在歌里共同浸泡了一会,直到尾声变得稀薄,歌手的声音离车子越来越远。

司机忽然说,海洋世界应该有鱼吧。

他盯着副驾驶的空位,不置可否地说,应该有。

司机说,前段时间听说那里逃走了只海龟,也可能是被偷的。

他说,有谁会偷一只海龟,一只海龟没什么用处。

司机说,海龟吃什么?

他耸耸肩说,不知道。然后他收起凝滞的眼神,仰头向车顶望了一会,仿佛目的地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过了今晚并不一定能够到达。

她瞥见他的胡渣,像海龟壳上的绒毛,在暗蓝的水里浮动着。她诧异于他忽然的沉默,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沉默。再过几分钟,她就可以离开他,离开一切有关海洋的心不在焉。

车里没再响起第二首歌,她听见司机用干涩的声音说,或许再过几天我可以带我孩子去那里看看,等我有空的时候。

车子绕过一座环岛,似乎抄了段近路,但也可能是在毫无意义地兜圈。她对这座城市的道路系统还不熟,而且坐在这辆车里似乎太久了,几乎失去时间的概念。困意逐渐上涌,路边闪过的路灯晕成模糊的光带,孤独而漫长。她把车窗摇下来一点,看着那些光。

冷风像钢签刺进缝隙,贯通整个后座。他把夹克领子竖起来,暗地打了个颤,然后把手伸进内袋,摸出一包烟,抖出其中的两根,问她,我能抽一根吗?她面无表情地看看烟,他又顾自去掏别的,也许是点火的东西。

他在衣内的左右两边都摸索了一遍,细碎而迷茫,仿佛是仔细拍打着怀里将要熄灭的部分。接着他又抬起半边身体,去摸裤子的后袋。所有口袋是空的,他开始焦躁起来,双手攀住前座,望着司机的方向盘。犹豫了一会,他终于开口说,那个,我丢了样东西在上车的地方。

司机看着后视镜问,哪个地方,刚才那游戏厅?

他若有所思地说,大概是的。

司机问,什么东西?

他说,一个打火机。

司机问,重要吗?

他说,重要。

她闭上眼睛忍受他们的对话,这世界原来还存在一个重要的打火机。但那又怎么样?丢失重要的东西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然后她听见司机说,那怎么办,要不开回去找?

他马上说,对的,要回去找。

她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看见司机用余光在后视镜里扫着她,似乎征询她的意见,过了两三秒,他就自己做了决定,愉快地说,好的,那就开车回去帮你找。没有等谁再说话,他马上开始振奋地往回打方向。

车子慢慢转道,似乎要在前面的路口拐弯。她终于决定停止沉默,在那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着黑暗中某个不确定的方向大声说,开玩笑吗?要开回去?你们经过我同意了吗?开玩笑的对吧?她再三重复着,但没有看任何人,他们也没有看她。她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像煮沸的壶水:我男朋友,这会儿,在派出所等着我去保释出来。半夜三点钟,他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我还要去交保释金,我都不知道账户里还剩多少钱。现在你告诉我,要跟着你们这两个吃饱了撑的人去找一个打火机?我受够了!我已经忍了一路了!不是每个人都关心什么逃跑的鸭子和乌龟!

是海龟。她听见司机轻轻说了声,似乎憋着笑。

她愤怒地捶了一下驾驶座后背,喊道,所以呢?你分得清乌龟还是海龟?我打赌你这辈子都没看见过海龟!你永远不会带你的小孩去海洋世界,或者太空世界。你只会天天坐在这里,意淫这个,意淫那个,然后趁着乘客下车的空当拼命抽烟。我知道你在车里抽烟,你刚才就抽过,我闻得出来。

司机默然不响,三个人忽然噎住,像是被车厢框起来的这一小块空间吃了一惊。空气慢慢凝固,只有音乐播放器的电流声嘶嘶在淌。男乘客在停顿了很久后,发出一种鼻音,似乎是无谓的试探,随即又消寂了。

然后她的手机响起来,在某个沉睡的深处,一点一点渗透开去。她从气愤中回过神,抓起一旁的包,埋头在里面翻弄着。她包里的东西叮叮当当,把手机铃声埋在一个触不可及的暗区。两个男人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断拉扯着包,接着剧烈地晃动,包里不断颠出一些零碎物品,一个粉饼盒弹到靠背上,顺势滚进座位的下面。

在铃声将要填满车厢的最后一刻,她抓到了手机。她忙乱地在手机屏幕上戳了两戳,凑近耳边,对面已经挂断了。手机屏幕持续亮着,照亮她的脸,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她的脸,单薄而慌张。她一直注视着手机,开始他以为她是在看时间或者别的,后来她哭了起来,他们清楚地听见她的哭声,还有像打嗝似的抽泣。

他起身越过她的膝盖,帮她把窗户的缝隙开大了一点,然后她在模糊中看见他的香烟亮起来,小小的橘红色的火光。她不知道它是怎么亮的,她不记得他们曾经到他原来上车的地方找东西。

他吐了口烟圈,开始帮她捡拾掉落的物品。偶尔交接时,他们的手指微微触碰,她能感觉他指尖传来的粗糙,像热带植物的外皮。他把化妆包递给她,看见上面的吊坠,笑着说,你这个吊坠,跟我妻子的一模一样。

她没想好怎样回答,他又接着说,其实我早想讲,你跟我妻子也長得有点像。仿佛怕她误会,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完全像,稍微有一点。

她低着头,努力揣测他语气里的企图,然而他讲完这些,自己也拘束起来,像一个谨慎的中学生,轻轻挠了挠头。他的香烟味道逐渐在车里发酵,似乎刚刚也发生过一场小型火灾。

过了一会,他问,你男友是怎么进去的?赌博?醉驾?

她摇摇头,一脸的茫然。刚才电话里没说清楚,她也没再问。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问。

他笑着叹了口气,年轻人。我年轻时也喜欢赌博,赌大了的时候,去过澳门,去过摩纳哥。

她脱口而出,摩纳哥什么样?

他没有回答她,继续说,我老婆的情人,也是我在赌局上认识的。那天玩梭哈,我的一手同花大顺狠狠赢了他一副满堂红。

她隔膜地听着,但从他的语气里,她知道那天他并不是最后赢的那个。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他们俩的吗?他陷入一种粘滞的回忆。我家客厅摆了个鱼缸,一条很贵的热带鱼胀死了。去解剖的时候,鱼店老板当着我的面拿出来一只避孕套。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本故意把避孕套扔进鱼缸里,等着我发现。谁知被鱼误食了。我至今都忘不了那条鱼胀死的样子,它的鱼鳃变成粘稠的粉红色,就像……手上的冻疮。你生过冻疮吗?

他瞟向她的手,带着一些迷惑。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要握住她,然而他把香烟吸亮了一霎,又看向别处了。她觉得她也应该问些什么,例如为何要把避孕套故意扔进鱼缸里,然而并没有。他们仍旧保持着一定距离,她忽然发现自己渴望那种触碰,像刚才,在黑暗中,指尖和指尖轻轻探试,最微小的一点体温。她不知道这种期待从何而来,甚至也许是自他刚上车的那一刻。

后来我再没养过鱼。他兴味索然地说。

她努力想象着鱼变成粉红色的样子,还有临死时沮丧的眼神。车里忽然变得很静,有种被注目的肃然,也许那司机一直听着他们。

你知道,她说,我其实很想要一个小孩,但如果我和现在的男友有了小孩,我会不知道怎么办。

他转过脸,困惑地看着她,似乎还未从自己的回忆中抽离。

她接着说,我男友曾经让别人怀过孕,在我们刚住一起时。那女生来找我,我在午休,是个大夏天。她化着很浓的妆,汗把眼线都晕糊了。我们在很小的房间里相对坐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哭——也许本来她是准备哭的。后来我下楼去给她买了根冰棍,她就带着那根冰棍走了。

到现在我都无法搞明白,为什么会给她买冰棍。一个失望的孕妇,为什么会要吃冰棍。她有点哀悯地看着虚空,露天广告牌的光亮正投射进来,红色和蓝色交织成霓幻的薄雾。

也许她需要的就是一根冰棍,没有别的。他安慰地说,而你也需要一根烟。他再次把烟递过来,让她拿出一根,是那种混合型的淡烟,他猜想她未必没抽过。

她把烟放在嘴边,犹豫了一下,把头凑过去。这是他们目前为止最近的距离,她能感觉鼻息和他的微微一撞,然后她把烟头伸向他的烟头,在火光处停滞几秒,让它亮了起来。

你永远别想知道一个男人在半夜三点的外面干些什么。她有点淡漠地说,即使这次他告诉了你,下次也未必讲真话。

他仔细咀嚼这个说法,然后点头说,这倒是真的,任何一个年龄的男人都一样。

就比如你。她微微转向他说,你之前干过什么,之后要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你想知道吗?他看着她,目光突然闪动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他们之间似乎瞬间多了一个秘密,或者永远无法履行约定。

她避开他的目光,吐了口烟说,暂时不想,我要烦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现在我要去派出所,跟那些警察交涉。等他出来后,我大概还是会跟他住在一起,忍受他的懒惰,还有上厕所时不掀马桶垫圈。

他摇头说,不掀马桶垫圈那可太糟了。

她跟着他摇头,并且强调说,从来不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然后开始过一段陡峭的下坡。车厢在宽阔的道路短暂而放肆地飘飞起来,他们都心里荡了一荡。她把烟头扔出窗外,抓住车门把手,双脚交叠着抵在车门上,像在经历某种碰撞。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中似乎只能这样,她想不到还有别的能做的事。

而我的妻子……车速平稳后,他开始接着前面的话说,我的妻子卷走了所有的钱。她迷茫地望着他,看着他倒出剩余的烟。

他衔着一根新烟说,她还带走了我们的女儿,藏在什么地方不出来,但我知道她也不可能跟那个赌鬼,那个傻X。她似乎听见他发出一种爽利的吞咽声。你知道吗,今天我回到家,看见房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空鱼缸,摆在客厅正中。那鱼缸足有浴缸那么大,有一会我很想爬进去躺躺,真的,有那么一会。他重重地朝后一倒,像是在高楼的边缘后倾。

他们在黑暗中悬空了一会,然后他倾起身子说,是你的手机?

她也屏息听着,铃声仿佛在一个不成比例的巨大时空,很突兀地响起来。她连忙摸出手机,接通后,对面的咒骂声迫不及待地溢出屏幕。她木然停在那里,既不回答,也不挂断,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像是不得劲的刀片,隔几个字节划开一道痕迹。

她握着手机,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戴手套。她总是忘记戴副保暖手套。对面仍在断断续续地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怎么还没来……你是不是不想来?她发现每一个问题似乎都合情合理,却又掉落在今晚这个世界的缝隙之外。

她很费力地想要辨认路边一闪而过的路牌,弄清目前确切的方位,然后手机被他一把夺过去。她听见他大声对着话筒说,你还有脸打电话!就凭你,撒个尿都不掀马桶垫圈,就该判几年徒刑!

他蓦地把电话挂断,还给她。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起先是那种轻微的,小心翼翼的笑,然后越笑越大声,逐渐形成一团放肆的声浪,司机也跟着高兴地笑起来,像在接受某种安排。对面过来一辆大水泥车,照亮片刻驾驶室,在交错的一刹那,每个人的笑容都漾起柔稠的金波。接着司机高兴地说,派出所就要到喽。

他遗憾地说,真可惜,要不是我把自己家点着了,本来可以邀请你去坐坐。我家就在南庆祥路上。跟你们说过,南庆祥路上有座着火的建筑,你们还不信。

她听见他的话,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一切东西都有了着落,刚才浓烈的木柴味也是真的。她喜欢那种味道。

他继续说,放火其实一点也不难,火柴加一堆浸满汽油的报纸就行。我看着家里烧起来后,跑出来坐电梯,看见电梯里的广告牌,写着,海洋世界——带你进入超常天地。挂了大概好多时了,平常都没注意。我就想,超常的天地是怎么樣的地方,会不会比现在的更好?

他的问题大概把她和司机都问住了,大家都不响。她在又一次短暂的霓虹亮光里看清他袖子上有块焦迹,也许就是这次大火的烧痕,也有可能是另外一次。她很想俯在那块袖口上,短暂地睡一下。

她怔了那么一会,然后点开打车软件,查看一遍定位。小红点已经离开之前徘徊的地方,抵达一个遥远的位置,但并不确定就是此时他们的。她久久看着地图,企图从上面找到一座着火的建筑,或者辨认海洋世界是否还开着门。

在最末一个路口,司机突然说,要不我们去南庆祥路上看看?她马上说,好呀,去看看!她抱起自己的包,莫名兴奋起来,像一个半夜听见大人临时决定去参加聚会的孩子。司机也很兴奋,紧张地调转车头,发动机在临时减速后,发出一种冲刺的呼声。他微笑着坐在后座的一边,纵容地看着他们。上车时他就知道司机很年轻,现在想想,估计和他厂里那个跟了他多年的小弟差不多。

他们没有经过多少路途,刚到南庆祥路口,就看见了火光。着火的是街正中的一幢住宅,十几层楼高,从上到下包裹着火焰。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火,也许他们都没看见过。周围人并不多,只有几个逃下来的居民,还有附近通宵的夜摊主。消防救援还未赶到,也可能一直不会到了。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在车里远远看着。她用双手括住眼眶,眯眼望着前方,像是架着一个望远镜。烟气在她的睫毛下闪动。也许他会送她一个望远镜,如果不是今天赶着去海洋世界的话。

她应该得到一个望远镜,他想,虽然他从没送过女人这种东西。

整条街漆黑一片,只有那幢点亮的住宅,偶尔传来哔(口皮)的油响,像是一种奢侈的沉默。火苗熊熊燃烧,乘着寒冷的空气上升,在灰蓝的天空形成一团绛红的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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