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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艘“潜水艇”,我就能环游世界

2022-03-29雪樱

当代小说 2022年3期
关键词:潜水艇彩笔博尔赫斯

雪樱

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过,伟大的作家集三者于一身: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术师。所谓“魔术师”,无非是具备虚构和想象的能力。当下的小说,经验同质化、叙述平庸化、故事套路化日益凸显,如此创作背景下,90后作家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着实让人眼前一亮。这并非是因为它顶着第四届理想国文学奖的光环,而是源自他以小说的名义,打开N种可能性,于现实生活与虚幻之间恰到好处地来回折返,给人以无尽的遐想与思考。

小说集共收录九篇小说,都毫无例外地写到了梦境,而且逻辑思维缜密,文体错综交织,语言凝练简洁,读来尤能抓住人心,令人又回味不尽。《夜晚的潜水艇》由博尔赫斯丢失的一枚硬币为切入口,一位崇拜博尔赫斯的大富商斥资资助,要千方百计寻找这枚掉进海里的硬币,一场史无前例的荒诞壮举由此展开。作者并没有按部就班地走传统叙述路线,阿莱夫号潜水艇失事,次年富商去世,他转笔到印象派画家陈透纳去世后公开的手稿,讲述一个乐于做梦的男孩如何在房间里驾驶着一艘潜水艇,到大洋深处,甚至穿越到过去,拯救了当年当海洋学家的爷爷。前后形成互文关系,处处涌动着魔幻色彩,就连结尾之处也是叫人有些恍惚:“公元216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有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锈蚀得厉害。小孩捡起来看了看,一扬手,又扔回海里去了”。博尔赫斯丢失的那枚金币,终于有了归处,却不禁叫人一声叹息。

有人幻想驾驶自己造的潜水艇海底探险,有人在天空管理局负责剪裁云彩,有人手握传彩笔成为伟大的作家,有人冥思苦想酿出能解除烦忧、抹去岁月的老春酒,有人凭借幻想演奏一场音乐会……陈春成的精神谱系中,往往真实与幻想难辨,时间与空间纵横,让人有种失去重心的踩空感和虚无感,某个瞬间或某个刹那,总能找到情感共振的灵光一闪。以豆瓣读者津津乐道的《竹峰寺——钥匙和碑的故事》为例,初读是一个人躲进山林,躲进洞里,以寻求安全感的故事,主人公躲进山林深处的一只瓮里,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听见空气中的流动声,搞不清是山峰生长的声音,还是土地公的呼噜声;再读会发现故事拥有多元的诠释空间,关于隐匿与寻找,关于记忆,关于乡愁,关于自然,等等。或许有读者会问,藏把老屋的钥匙,有必要做如此多铺垫吗?寺庙、大雄宝殿、蛱蝶碑、桥洞、瓮,看上去有些云山雾罩,其实,从潜意识层面分析,他躲进深山,藏把钥匙,不过是要找回丢失的自己。寺庙、碑刻、钥匙,形成一种对峙关系,如他所写:“我想象在黄昏和黑夜的边界,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从那里刮过来。”可见,他的兴趣点从来不是庄严的寺庙、恢宏的佛殿、世俗的和尚,而是修竹茂林之间的一角飞檐,飞檐上吻过的微风,微风里的虫鸣,虫鸣中的梦境,梦境里的色彩——这种色彩,不是肉眼即见的颜色,而是落日余晖在竹林之间阴晴不定的模样。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陈春成的这种独特视角和思维模式,在其他几篇小说中都有体现。《裁云记》中,主人公以剪裁云彩为职,后来拜访老师生前老友遇到难题,最终靠狐狸的牌局给予破解。《〈红楼梦〉弥散》中,“我”在博物馆展厅里苏醒过来,被后人要求复述《红楼梦》。“随之而生的《红楼梦》仍以其他形式在世间飘荡,时散时聚,无往而不在。证据是其后五年间,分别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一只蝴蝶翅膀的斑纹里和一片朝霞上发现了几行神秘的诗句。学者们说法纷纭,但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看到这里,也就读懂了“弥散”二字的深意,“《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如万物”,这无不寓意着传统文化的精神DNA在后人血脉中汩汩奔涌和世代传递。

如果把幻想比作一根棒棒糖,那么陈春成的小说构思便是以这根棒棒糖为支点,撬动起色彩斑斓的世界;如果把幻想比作潘多拉魔盒,那么他的打开方式颇具匠心,既有传统文化的意境描写,也有西方文学的魔幻色彩。他能够驾轻就熟地让小说人物飞来飞去,以荒诞不经的叙述构筑想象世界的宫殿,以竭尽全力的轻盈抵达现实主义的彼岸,勇于尝试描写那些未经整理过的人生,去想象和创造那些不完美的世界。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对苦难生活的隐忍,字里行间关切的是复杂的人性和孤独的困境。

“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才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传彩笔》中石桌老人的提问,也指出了所有人的共同困境,不仅局限于作家,因为笔可以换成其他工具。“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生本身就是一场空,赤裸而来,赤裸而去,不过是在人世间散散步。因此,面对这种“交换代价”,很少人能放下或舍得,这恰恰是我们苦恼的本源。无独有偶,在《李茵的湖》中,尋找与梦境,依然是不变的主题,“我”反复梦见自己行走在灰色屋顶上的梦境,只不过,“那反复出现、无穷无尽的屋顶之于我,也许就像那水池之于李茵,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却挥之不去的谜团,轻烟一样,弥漫在生活的背面”。“我”帮前女友李茵寻找那片水池,辗转联系到鸟叔由他提供照片,又从照片里寻找到线索,这种层层推进的逻辑关系,作者运用起来得心应手,颇有福尔摩斯侦探破案的意味。这个寻找过程,勾起人们的童年回忆,触动内心的柔软部分,最终的结果不过是被记忆所欺骗——“面对童年中最明亮的一个黄昏”与“多年后匿园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谁也无法辨清真相。

阿乙评价陈春成的小说时,如是说道:“读陈春成的小说,能感受到作者在背后把问题全部想得清清楚楚,所以小说才会看起来流畅而有趣。他的语言锤炼已经炉火纯青,不是池中之物。”此言不虚,很多时候,我说不清楚什么是好小说,但我能够一眼甄别出不好的小说,最好的识别办法便是看语言。如文学评论家张定浩在《文学与名物》中所写:“‘风微仅足吹花片,雨细才能见水痕’,一切都是微细的,但微细中原有它的深广。”这种深广,连接宇宙,抵达寰球,陈春成写出了这种深广,既有时间的苍茫,也有空间的缥缈,如书中的白描:“我能精确地形容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半林中的声响,月出时湖面一瞬间的闪光,也能一语传神,能镂刻尘埃,也能勾勒出星河的轮廓。即便是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绪,在我笔下也会像摩崖石刻般展露无遗。没多久,我就厌倦了描摹现实,让我倾心的自然景观差不多写尽了,故乡和回忆已拓印在纸上。”小说中的人物自述,何尝不是他的独白呢?他在意的是一根草茎上摇曳的微光,他试图写下一秒钟内世界的横截面,他的语言功底正是小说家的基本功,这也是他的小说之所以耐读的重要原因。

当然,作为处女作,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尚有欠缺之处。比如,《夜晚的潜水艇》《传彩笔》等叙事模式雷同,故事结局相差无几;《传彩笔》的结局,老叶叔叔的儿子继承父业,写网络小说,当问及叶叔叔去世前写的东西时,儿子说清明节时都给烧掉了,这与博尔赫斯丢失的那枚金币的归宿异曲同工。但是,这些丝毫不会影响陈春成的现实主义探索意义与开拓意义。就像作家梁鸿所说:“文学能够溢出文学之外而引起的一些重要社会思考,我想这并不是文学的羞耻;相反,这一文学应该具备的素质之一离当代文学越来越远了。同时,文学文体并非有某种固定的模式,一个写作者如果能够用同一种新的结构使文学内部被打开,那无疑是一件幸运的事情。”陈春成以小说的名义,让我们看到世界的N种可能性,更切实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孤独感与虚无感,继而产生对生活积极的推动作用,这本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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