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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村庄

2022-03-29于海波

当代小说 2022年3期
关键词:孙武小川春水

于海波

李玉德吃了早饭,洗了碗筷,打扫了庭院,坐在大门口抽完一支烟,太阳还没露出脸。黑子摇着尾巴,蹭蹭他的头,蹭蹭他的膝盖,顺势趴在一边。一人一狗就在院子里静静地听树上麻雀扑棱扑棱飞走,扑棱扑棱又飞回来。

两支烟吸完,李玉德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扛了锄头,准备下地。这个时候,前后邻居家房顶上才冒出烟。

走到村中心街口,他在大石碾上又坐下了。他不累,就是想在这石碾上坐一会儿。不知道还能坐几回,他想。大石碾很大,是村里的标志,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来碾过粮食,一提起古圩子,人们都会说就是那个有盘大石碾的庄啊!他小时候跟在哥哥后面用这石碾碾蜀黍,现在它闲在那里有多少年头了,他说不清。石碾旁以前有棵白果树,那棵树可真粗,他和小木匠、春山、大阎王四个人手拉手还抱不过来。可惜那棵树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杀了,现在这棵槐树是小木匠他爷栽的,就栽在大白果树的位置上,已经长到一搂粗。

李玉德看着大槐树,叹了口气,站起来继续往地里走。他进了栗子园。栗子树刚刚抽出叶子,那些叶片颜色是嫩黄的,还没舒展开,似乎反应有些慢,跟他一样。

顺着一行栗子树一直锄到了头。春山骑着电动车从大路上过,看见他拐过来,接了他扔到面前的烟,直到一口烟从嘴里喷出来,春山才说第一句话,你还锄它干什么,这马上就拆了。李玉德并不看春山,说管它拆不拆,这栗子是我的。春山笑,难道你还跑十几里回来拾栗子?李玉德说我不管,反正是我的栗子树,我在一天就整理一天。你这是去哪?春山说去镇上,给他姐断家事。春水家怎么了?李玉德心里一跳。春水和他是高小同学,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也好,可惜她爹说女孩子能写自己的名字,能区分开男女上不错茅房就行了,让春水早早退了学挣工分。春水没上够学,有点空就向李玉德借课本看。李玉德那时候天天去她家找春山玩,顺便也教春水。后来两个人好上了,春水娘看中了李玉德的厚道,同意这门亲事;春水爹却坚决反对,他嫌李玉德家里穷,人又老实,还有个得了痨病的娘,日子什么时候能过出头?把春水许给了二村的一个退伍军人。春水嫁过去夫妻倒是还和睦,就是丈夫命短,三十多就走了人。春水娘俩日子过得紧巴,不过好歹也盖了新房,儿子娶了媳妇,她也抱上了孙子。没拆迁的时候,春水住南屋,儿子一家住北面堂屋,日子过得还好;拆迁了住到镇上以后,一家人共同住在一套七十五平方米的楼房里,老的小的断不了勺子碰锅锅碰勺子,矛盾就起来了。一直在闹,媳妇要离婚,春水也寻死觅活,外甥就给春山打电话叫他去调解。你说怎么调解?春山摊了摊两手,直摇头。李玉德说现在老的和小的怎么能住到一起去?南屋北屋住着,虽然是一个院子,毕竟还独立,现在都憋在那火柴盒里吃喝拉撒,光听声也烦气。谁说不是,除非有钱再买一套房子,不然这个结解不开。春山又说,我马上也面临和她一样的情况,你说咋办?不像你,老两口单独住一套楼房。李玉德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烟头,单独住一套楼房也不稀罕,我还是愿意住咱村里,守着这片栗子树。他看向那片栗子树,这片树是他亲手栽的,每年都能拾几千斤栗子。他们这里的土地含沙量多,结的栗子格外甜。农民离了土地,不就像鱼儿离了水?李玉德无法想象他搬上楼的日子怎么个过法。他家一溜六间房子,按照拆迁政策,添点钱可以分到两处小套,他老两口住一处,另一处还能卖二三十万,可以帮儿子还还贷款。儿子争气,从小学习好,大學毕业留在了省城,结婚、买房他这当爹的都没拿多少,全靠小两口自己扑腾,每月要还一大笔贷款,去年又添了孩子,日子就更紧巴,眼见得儿子才三十出头,头顶已经有秃的迹象了,真让他打心底里疼。二三十万对自己来说也是笔大钱了,不是拆迁,无论如何也攒不出这个数,多少能给儿子减轻点负担。可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去签这个字,他实在不愿意离开这片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村子。春山也扔了烟头站起身来,不管这个结怎么解,他都得去走这一趟。

锄了三趟,天就快到晌午了,李玉德扛了锄头顺着村前的大路往回走。路两边的大白杨叶子被风翻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路那边的麦子正在拔节,放眼望去,一片油绿。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特有的草木清香,让人心里生出一股愉悦来。可是李玉德心事重重,他的愉悦被打了折。村前这条大路一个坑连着一个坑,车子过去,咣当咣当扬起大片灰尘,呛得人直咳嗽。这几年一直在闹拆迁,周围的村子已经拆完了,古圩子二村也搬去了镇上,留下一片废墟还没来得及清理,只剩下古圩子一村孤零零地立在袤野之中,村前这条路已列入倒计时,不再修整。这些都是让李玉德好心情打折的原因。

李玉德刚进村,迎面遇上老于头。老于头家就在村口。上地来?老于头老远就打招呼。八十的人了,声音洪亮,精神头十足,人虽瘦高,背却一点也不见驼,除了耳朵有点背外没别的毛病。是啊,李玉德忙接话,您这是?老于头指指自己的耳朵,想听听人家说什么,一过去他们就散了,年轻人不和你说话,嫌费事!他有点懊恼,但还是笑得很爽朗。他大声地问李玉德,你签字了?见李玉德摇头,高兴得挥舞起大手,好!反正我是坚决不签,死也死在古圩子。

老于头有文化有才能,年轻时在外给生产队养蜂,走遍大半个中国,见多识广。他的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儿女们在城里给老两口买了电梯房,本来是想让老两口享享清福,却把老于头硬生生憋出了癌症,基本治疗一结束,他就坚决回了村,用他的话说,在村里喘口气都顺溜。奇妙的是,老于头自从回了村子气色越来越好,平时骑着小三轮赶集上店,串门聊天,打扑克下象棋,日子过得那叫一个乐呵。人啊,不能离开故土,尤其是老了。老于头经常这样说,所以他是钉子户,是村子拆迁坚定的反对者。你们都走了我自己住这里,他说。我和你做伴,李玉德张了张口想这么说,却没说出来。

走到自家大门前,李玉德找钥匙开锁。西屋的建荣媳妇走过来,他没抬头,装没看见——这个女人是他平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那年,家里的芦花鸡丢了,他房前屋后找,看见建荣媳妇路过,顺嘴问了她一句看见没有,结果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建荣不正干,爱弄些偷鸡摸狗的事,建荣媳妇以为他有所指。建荣见了他老两口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两家好几年都不搭腔。建荣媳妇昂着头走过去,她身后的儿子小川却停下来摸摸跑到他身边的黑子。小川喜欢黑子,黑子也喜欢小川,每次碰面他俩都要玩一会儿。快走小川,别理些狗日的!建荣媳妇出言不逊。说话干净点!李玉德气得把锄头使劲往地上一杵。小川拍了拍黑子的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回转身快步跟上他妈。

碰上这样的邻居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李玉德两口子都老实巴交,平时不愿意惹是生非,对建荣媳妇是能躲就躲。建荣媳妇越发猖狂,碰了面总要扯几句难听的,这本来就是她的专长,每次都让李玉德跟咽了只苍蝇一样腌腌臜臜。偏偏东西屋住着,天天都要见几面。要是拆了迁,就能远离这个娘们儿,倒是能少生不少闲气。李玉德心里想。

进门,然后洗手生火做饭。老伴去省城看孙子了,李玉德自炊自食。倒也不怠慢自己,昨天集上称的鱼,早上腌了,煎了一盘;院子边上割一把自己种的韭菜,再炒个鸡蛋。倒了一盅酒,正要端起来喝,听见院子里黑子叫,往窗外一看,是村主任李玉民,手里还拿着个文件夹。李玉民是他本家兄弟,一个白胖子,走起路来就跟个鸭子似的摇摇摆摆,根本不像个庄户人。他不怎么干力气活,现在都是机械化收种,自有巴结的人帮忙,他摆桌酒席就完事。这几年公款吃喝风刹住了,他另寻了条生财之路,在村东开了家包速冻饺子的食品厂。食品厂占了李玉德的场园,他连招呼都没打,李玉德去理论,他大大咧咧地说,现在都是联合收割机收庄稼,用不着场,这园荒着也是荒着,我知你个情。李玉德心里有气,可是园子占都占了,他是本家兄弟,又是村主任,计较起来也不会有啥结果,就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李玉德知道他为何而来。

哥,你咋不签字呢?屁股还没落坐,李玉民就开门见山地说。李玉德说咋了,我签了你有奖金?李玉民苦笑,我有啥奖金,这不是上面压得紧嘛!你当我愿意,我还有个厂子呢。那催啥?李玉德没好气地说。哥,最先签字的人有五千块的奖金,我跟拆迁办的打好招呼了,你要是现在签,也享受这待遇。李玉德不言语,点上烟闷头抽。你不签也不妨碍大局,上边的政策是百分之九十的人签了就可以,别到最后弄了个没脸,啥好处也捞不着。李玉民有点急,接着说,哥,村里在外面打工的都愿意拆,在城里买房子的人也都愿意拆,孩子要娶媳妇的还愿意拆,拆了有楼房住,不住也能卖几十万,除了这些,你看看还剩下几户?你签不签字,结果都一样,还不如早签了。李玉民说得唾沫纷飞,李玉德就是不吭气。李玉民自己倒了杯水一气儿灌下去,接着动员,哥,大侄子在省城落下了脚,过几年就把你接去了,到时候……李玉德闷声闷气地打断他,接也不去,我就在家里。到时候不去也得去,这由不得你,过两年大侄子生了二胎,嫂子一个人能忙活过来?你肯定得去,而且一去十年八年回不来。李玉民把文件夹打开,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李玉德面前,同时递过来一支笔。李玉德抬头看了看,说我还没想好。没想到李玉德这么拗,李玉民气得站起身,合上夹子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真是属驴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出门时黑子嗷嗷叫着往他身上扑,李玉德也不替他赶,闷头喝酒吃饭。

收拾了饭桌,照例要歇个晌。春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透着暖意,李玉德很快就被这暖意带进了梦乡。梦里,他看到了孙子小核桃,走路还走不稳当,扎煞着两只手,趔趔趄趄冲他奔过来。他张开胳膊刚要去抱,小核桃忽然摔倒了,“啊”一声叫了起来。李玉德被这一声叫醒了,他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耳朵边那叫声并没有停止,除了叫声,还有哭声和轰隆隆的巨响声,黑子也在狂吠。不对!李玉德跳起来往院子里跑。

院子里尘土弥漫,叫声和哭声凄厉瘆人。出事了!

建荣家房子一片狼藉,地上堆满土木砖石,砖瓦泥块还在往下掉。灰尘里建荣正使劲搬一根木头,一边搬一边喊川子,他老婆坐在地上大哭。李玉德赶紧上前帮着抬,两人好歹掀起一头,他蹲下身用肩扛着,冲建荣大吼道,快去扒砖!建荣倒出手去扒拉砖瓦,他老婆也反应了过来,俩人一起双手没命地扒拉。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川子,人趴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川子!建荣腿一软就跪下了。李玉德伸手试了试川子的鼻息,还有气儿。这时又赶过来几个人,有人帮忙打了120。

建荣和媳妇只顾抱着小川哭,李玉德提醒他俩,得准备点钱带着。建荣媳妇哭着说家里的钱都给小川的舅舅买房子了,手头上没多少钱,谁能借点给他们。平时两口子把人都得罪光了,名声又不好,周围一圈人没有接话的。建荣媳妇转身给李玉德跪下了,李叔求你救救小川。李玉德没说话,转身回家,拿来一摞现金递给她,这是五千,家里就这些了。建荣媳妇跪下就要磕头,被李玉德拽住了。

救护车走了,人们久久没有散去。还不是因为拆迁拆的?老于头说。拆迁的风声刚传出来,村里人都疯狂地盖房子,几天时间村里就多出了好多奇怪的建筑。早打好地基的不用说立即起了北屋,没有南屋的盖了南屋;北屋南屋都有了的垒西厢;西厢也有了的,就在南屋或西厢上再加一层——目的就一个,增加平方数。房子盖得仓促,没有章法,粗制滥造,好多连基本的程序都省了,反正也不打算住,有墙有盖就行。村里只有少数几户没行动,老于头算一家,李玉德也算一家。老于头年纪大了,儿女混得好,根本不在乎这几个平方,更何况他压根儿也不想搬;李玉德是觉得荒唐,垒个鸡窝就给你算住宅,上头就那么傻?建荣也在自家的南屋上摞了一层,看上去歪歪扭扭的,连鸡窝都算不上。好几次李玉德都想提醒他这房子垒得太危险,砸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话在嗓子眼里不知道浮了几浮,都被他咽了下去,不是他李玉德为人不厚道,还是因为建荣的那个老婆。每天早晨他打扫院子的时候,透过泡桐树宽大的枝叶看见建荣家的南屋,一颗心就在嗓子眼那儿悬着。

李玉德猜得没错,果然下有对策上有政策。去年二村拆迁,规定得很清楚,不管你家有多少建筑面积,只按正房算,三间大屋就给七十五平方米的楼房,想要大点的另外自己加钱。老于头幸灾乐祸,忙三火四地建了那么多豆腐渣工程,难看不说,还碍事绊脚。李玉德说碍事绊脚还是好的,可别塌了砸着人。今天川子在院子里玩,房子突然就塌了。川子这一下砸得可不轻!那个孩子挺招人喜欢的,不守着爸妈的时候,见了李玉德都会恭恭敬敬地叫声“爷爷”。

下午李玉德继续在栗子林里干活,春山从镇上回来,又拐过来抽了袋烟,跟他详细说了春水家的事。春水铁了心再不和儿媳住在一起,别的不说,就一條,儿媳不让她在家里解大手!楼房质量不好,厕所老是堵,一时半会儿冲不下去,还浪费水。儿媳就说,不上班不上学,去楼边菜地里解去。春水膝盖不好,他们家还分在六楼,每天最愁的就是上下楼,不光她,上了年纪的都愁,老孟太太自从上了楼就没下来过,天天在家哭。这且不说,最近的菜地也要一里多,来不及,好几次拉在裤子里。即使到了菜地,碰见菜地的主人,人家要骂的,春水脸皮子薄,叫人家骂了两回说啥也不去了。儿媳便摔盆子摔碗。李玉德问那最后你咋给解决的?春山说,我跟外甥把楼下车库收拾了,让我姐住,清静,也免了上下楼的罪。李玉德问,住车库怎么上厕所?我姐说她去超市里解决。李玉德摇了摇头,叹口气,又摇了摇头,现在还好说,等天冷了,车库能住人吗?春山默不作声,只闷头狠狠地吸烟。

太阳落下去了,天还是亮的,晚霞铺满了西天,田野幽暗下来,鲜旺旺的绿变深了,有着说不出的沉静,那种笃定的、蕴含着生机的沉静,让人心里有着实实在在的安稳。李玉德扛着锄头,走在这安稳里,祖祖辈辈也是从这安稳里走过来的,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可是很快,这些日子就要变了,改了节奏,也变了色彩,他能适应吗?虽然不至于像春水那样狼狈,可他一定不会喜欢。

走到村中心街,看见有辆锃亮的大越野车停在石碾旁,李玉德知道小木匠的二兒子孙武回来了。小木匠的家就在老槐树旁,那房子是八十年代翻盖的,又矮又小,缩在崭新的大屋旁边,就像后娘养的。孙武很少回村,每年也就初一回来一趟,开着这辆据说得百十万的车。李玉德刚走到车旁,就见孙武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出来,看见他住了声,李叔上地来?李玉德没有思想准备,孙武从来不叫人的,他愣怔了一下才答应。李叔你给评评理,孙武急急地说,我家拆迁楼居然没有我的份,我还是不是他儿子?李玉德马上就明白了刚才孙武为什么骂骂咧咧了,说你爹就能分一套楼房,他不得自己住?他住也是我的,我哥有房子,这套就该是我的,一碗水要端平!李玉德说你城里不是有好几套房子吗?再说你都是大老板了,还差这点儿?孙武瞪圆了眼睛,我的房子是我自己挣的,父母给的是另一回事……反正这套房子是我的,说到哪里都是。他没好气地上了车,油门一轰,窜了,留下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儿和灰土掺杂在一起。

李玉德转身往家走,小木匠在身后叫住了他,跟他絮叨起孙武回来闹的事。其实也不用他絮叨,他家那点事李玉德全清楚。小木匠比李玉德大五六岁,俩人从小一块儿玩,是贴心贴肺的好朋友。小木匠年轻时手艺好,能干,日子过得比别人宽裕,把钱大部分都花在孙武身上了。孙武从小就偷懒耍滑,李玉德最不待见他,可是小木匠两口子惯他,孙武考不上高中,又不想回村种地,小木匠花了大钱让他上了技校,分到造纸厂当工人,后来又花钱把他转成正式工,花的钱在当时盖两处大屋也用不了。造纸厂效益不好,孙武下岗,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干建筑,没多久就当了包工头,迅速发了起来,可是小木匠没沾上光。孙武媳妇是城里人,嫌弃老家房子小,而且又破又脏,从不回来,孙武也不回,老两口全靠大儿子孙文照顾。孙文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在镇上的木器厂打工,家里还种了几亩地,俩孩子,日子过得还行。现在要拆迁了,孙武回来要他那套楼,并且放话说不给的话就断绝父子关系。这个孽种!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李玉德能感觉到小木匠浑身还在哆嗦,便拉了他去自己家喝两盅。

李玉德端出中午剩的几段鱼,从酱缸里捞了块咸菜疙瘩,切成细丝用香油和醋拌了,然后又在冰箱里寻了根火腿肠,拔几棵小葱,挖一勺子酱,算是凑足了四个冷盘。小木匠还在气头上,喋喋不休地骂着不长良心的孙武。李玉德说老哥,摊着了这样的,就得学会不生气,你把心放肚子里,你的房子他要不着——他户口不在村里。小木匠干了一盅酒,说,还是你好,儿子不用说,闺女也不会回来争。李玉德说她两口子不缺。李玉德的闺女在县城,和丈夫两人开火烧店,虽然辛苦,但是不少挣,门面房、楼房、车都有了,还帮衬着弟弟在省城买上了房子。那你说孙武这小子他缺?他怎么好意思……我和他娘还没咽气呢!小木匠将蘸了酱的葱塞进嘴里,使劲嚼着。李玉德抿了口酒说,幸亏你没挣下十万八万的,不然得把你头打破。哈,可不是!小木匠气急反笑,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吃喝不愁,农民不交农业税,国家还发补贴,哪朝哪代都没有的事,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不痛快?人心不足啊……两个人一边聊一边喝着小酒,不觉到了深夜。

曲河镇是大镇,自古就是县里的主要产粮地,交通便利,加上老百姓的脑子也活泛,改革开放以来,私人企业便如雨后春笋遍布了整个镇子,现在全国闻名的大企业就有好几家。镇驻地高楼林立,马路很宽,不比别的地方的县城差。曲河镇集逢五排十,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集,虽说随着超市和专卖店在农村普及,大集已日渐衰落,但还是比平时热闹许多。

李玉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此起彼落的车鸣声中穿梭。他割了一点肉,称了两斤刀鱼,买了把芹菜、一扎地瓜秧——儿媳妇爱吃地瓜,每年他都要秧一点;天热了,还想买双拖鞋,再给家里的钟表换块电池。其实这些大部分村里的超市都有,但是最近因为拆迁拆得人心惶惶,超市里好久不进货了,他攒了攒,准备到集上来一起买。他也是习惯了赶集,集上的东西便宜些,买起来还方便。

李玉德挑了一双拖鞋正要往脚上试,弯腰的瞬间,眼角处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春水!春水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没看见他。春水!春水!他直起腰大声叫。春水听见了,扭头看见是他,便朝他这边挤了过来。你来赶集啊?她见到他还是很开心的,满脸笑容。是啊,买点杂七杂八,你这是去买啥?春水愣了愣,笑容瞬间没有了,我……我去趟前面的“福来多”。她指指前面,那是镇上最大的一家超市。我先走了,你不来家里坐坐?他摇了摇头,还没等说出“不去了”三个字,春水就急忙走了,一副刻不容缓的样子。李玉德有点失落,寻思着春水为什么不跟他说几句话,忽然明白过来春水为什么这么着急了,她肯定是去超市上厕所的。他忽然很难过,心里堵得厉害,望着已经消失在人群里的春水发了一会儿呆。买完了拖鞋,他没往别处去逛,站在那里想等春水回来,跟她再说几句话。可是等了很久也没见春水的影子。

往回走时,本村的张老师见了他,一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张老师原来住在村里,后来调到镇上学校之后就搬到镇上住了,好几年不见,人更胖了,显得越发矮。张老师和李玉德搭话,问他儿子现在在省城干什么工作。张老师教过他儿子,每次见面都要问起自己当年的这个得意门生。李玉德告诉他儿子在银行上班,结了婚,也有了孩子。张老师说真好,就是有出息,不像我那孩子,县城都出不去。李玉德说,也没啥好的,房价那么高,一屁股贷款,家里也帮不上。咋帮不上,咱村不是要拆迁吗?我那老房子多年不住都快塌了,这一拆还能得套楼,白捡几十万;你家那一溜房子能拆两套呢,卖一套帮儿子还贷款,多好的事!张老师拍了拍李玉德,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眉飞色舞地继续说,我给儿子在县城买了个大套三,谁让咱是当爹的,这是义务!现在政策是真好啊,农民都住上楼房了,以前哪敢想!张老师人矮气场却很大,胳膊一扬,往周围划拉了一圈,好像这一划拉整个镇子都归他了。李玉德一边“嗯嗯”应着一边点头,他心里很烦躁,一点没有聊天的兴致,敷衍了几句就走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平淡,转眼麦收结束,夏天来临,没发生什么大事。西屋的小川回来了,头被一块瓦砸中,除了外伤,还有点脑震荡,小腿也骨折了,打着厚厚的石膏。建荣一家从医院回来就还了钱,说真是万幸,亏得那根房梁撑着,不然小川就没命了。建荣媳妇蒸了一锅馒头给李玉德送过来,说,李叔以前都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李玉德没法拒绝,只好收下。他心里很高兴,一是为小川,二是因为解开了与建荣媳妇的结。孙武回来去大队里闹,被李玉民严词拒绝,没留一点余地,这让李玉德对这个本家兄弟刮目相看。可刮目归刮目,后来李玉民又来找他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签字。等等吧,等大伙都签了我再签。他想,看来不签字的人不少,虽说给他们村的安置楼已经盖好了,但是拆迁的事迟迟没动静。

那天李玉德给地里的春玉米上肥,活刚干完天就黑了,他骑上电动车,慢悠悠地往回走。夜风拂过出过汗的毛孔,有说不出的舒畅。村里的人家大都亮起了灯,但也有个别黑魆魆的,没有一星灯火,这些人家有的和他一样晚归还未到家,但更多的,是没人住而荒废了。其实即便不拆迁,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现在街上几乎看不到几个年轻人,只有一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村莊日渐荒凉,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李玉德边走边想,如果签字的超过百分之九十,那来年的春天,眼前就该是一堆废墟或者是一片庄稼了,这个从汉代就有了的村子连同祖祖辈辈的坟茔会完全从大地上被抹去,不留一点痕迹……李玉德的舒爽慢慢变成了伤感。

不觉已经到了村头,忽听一声“可等着你啦”,黑暗里窜出个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刹住车,两只脚蹬直了踩在地上。定睛细看,原来是老于头,刚才他从路边一步跨到路中间,那身手完全不像个年过八十的老人。去你家找你,锁着门,建荣媳妇说你上了地,我就在这里等着,可算回来了。老于头的两只长胳膊一起舞动,话说得很急,嗓门格外亮,告诉你个大大的好消息,我女婿说国家出了新政策,拆迁不强求,愿意拆的拆,不愿意拆的就不拆。真的?李玉德本来屁股还搁在电动车上,听了这话,人一下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我八十的人了能说瞎话?老于头的女婿在县政府里当干部,消息肯定错不了。太好了,咱幸亏没签字,不然这村子就没了。就是!老于头挥舞着的右手朝李玉德扬来,李玉德不知哪来的灵感,想也没想,举起手就迎了上去,两个老头像孩子一样响亮地击了一掌,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笑还没完全落下去,李玉德心底里忽然又冒出来一缕酸楚,这酸楚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涩,迅速在胸口蔓延开来。他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儿子的房贷,想起了孙子,想起了他们做梦都想要的那个孙女……他沉默了,闷闷地骑上电动车,却不晓得要往哪里去。顿了顿,脑子里闪过一丝亮光:去找春山,跟他说这事,先让春水回村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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