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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上)

2022-03-29杨永忠

当代作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胜利

《梅香》简介

《梅香》一书主要反映脱贫攻坚故事,全书十余万字,小说中的主人公第一书记黄胜利来到重度贫困的菩萨梁村,他不畏艰辛不辞辛劳走家串户了民情解民意,不惧村霸威胁而坚持正义,同时带领干部群众修产业路、建水池、培育地方种养殖能人发展产业带动全村人共同脱贫致富,虽然当初不被家人、亲朋好友等的理解,自己又累到在扶贫岗位上,但让黄胜利感到欣慰的是这个“问题村”如今蝶变为梅花飘香的“四好村”。小说通过残疾人张力量、外来妹唐乐和石英三人的故事穿插体现了脱贫成效,文中插入诗歌、歌词、民风民俗和传说故事等多种文学样式,使小说更丰满更精彩,增加小说的丰富性、可读性和延展性,该书是一部产业扶贫和思想脱贫的双重凸现。

作者简介:

杨永忠,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巴中市作家协会全委,巴中市小说学会理事,出版个人诗集《在远方想你》、《孤独的城市》、《蒿草长进乡愁里》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村里那些事》、散文集《飘零的歌声》,现为四川科技报副刊责编。

1

“去菩萨梁村的是哪位,该下车了,搞快点子嘛!”司机莽着声破喇叭似的吼。

下车的中年男子名叫黄胜利,是去菩萨梁村报到的驻村第一书记。

今天一早,黄胜利从县城赶车,经过两小时的颠簸才到达去往菩萨梁村这个三岔路口。下了车,黄胜利徘徊了一会,迈不开步,不知走那条路。他想向路人打听,却见不到一个人影。他干脆坐在路边一棵三人围抱的白果树下歇凉。

苍老的白果树大约上百岁年龄,仍枝繁叶茂,如一把遮荫巨伞。

他歇了一会仍不见路人,只好试着选择逢中走大路。说是大路,其实,也就一条几十公分宽的土路,相对其他两条僵硬在荒草中掩埋的路要敞亮点,脚印密集。

山路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黄的像金、紫的如茄、白的似雪、红的似火,花儿们都支不起精神,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像哭丧着脸的乡下美人儿。

两旁的小草卷了叶儿,犹如只只卷烟,头低到了地面像害羞的村姑。

树林里的蝉,有气无力地嘶鸣,单声单气喊热啊热啊。

黄胜利走到一处树荫下,一屁股坐到晒枯的草地上喘粗气。

他抹了一把汗,狠狠地甩了出去,洗衣机脱水似的。汗水打在一朵不知名的黄花花头上,花朵一歪头,反抗着颤悠了一下。黄胜利慢条斯理从裤包里摸出一包子云,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又慢条斯理去摸打火机,翻遍全身都没有找到,才想起走时匆忙,忘记带了。

他只好将香烟横在鼻孔下,嘴唇高高翘起,顶住那只香烟并使劲儿吸了一鼻子长气,算是过了个烟瘾。然后,无奈的将那只烟插回烟盒里。

这时,他发现路边一块坡地里一棵如盖的果树,结满如杏子似的果子,树枝坠得很低,果子黄橙橙的鲜亮诱人。黄胜利走过去伸手摘了几颗,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放了一颗在嘴里,刚咬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满口的唾液奔涌而出。刚才还在喊渴,立即止住了。黄胜利不明白这是什么果子,个头、颜色那么像杏子,吃起来咋如此酸,是不是望梅止渴故事里說的梅子?他从没有见过梅子,不敢确信。他将手中的两颗梅放进了裤包里,已备再渴的时候用。还真管用,一路渴了只要想起它就口舌生津。

2

走了大半天,才见到一户农家。只见农户门前几块空地里长了几棵刚才见到的那种树,棵棵都碗口粗。黄灿灿的果子不仅压满枝头,地上铺了一层,有的已经腐烂。多可惜啊,黄胜利感叹一声。难道这么多的果子不值钱吗?

走近屋前,一位老头儿,头发花白,蓬松,凌乱,他背紧靠在裂了缝的土墙上,正打瞌睡。鼾声有点像铁匠铺里反复拉动的破风箱。

一条漆黑无杂毛的土狗趴在老人脚边,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吐出红红的舌头,似乎刚巡逻回来,累得喘粗气。几只母鸡在一只大红冠子公鸡带领下,像一支队伍满院子转来转去,又像是晚饭后的城里人在散步,那么悠然自得,一点不觉得热。

夏日炎炎正好眠,黄胜利本不想打扰这位老人的美梦,但实在出于问路的无奈,不得不远远地喊:“老人家,老人家,去菩萨梁村委会咋走?”

老太爷像个聋子,鼾声不断。黄胜利高音喇叭般的嗓子半天喊不醒他。

狗听到有人喊它家主人,从地上爬起来凶,龇牙咧嘴的凶,还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老头如梦初醒,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站起来,环视四周,极不情愿地回答,“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一条沟的时候就往山顶爬,爬上山顶有个岔路,往右拐前一百米处再往左拐,然后一直朝前走,就到了。”一连串的左拐右拐,拐得黄胜利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

“哦,谢谢老人家了,”接着他想起屋前树的事又问,“老人家,你屋前空地里那些树是不是梅子树,结那么多的果子咋烂在地里了?”

“嗯,梅子,莫球人要不烂在地里,往年干的还卖过几块钱一斤,后来卖不脱了,就没有管它。以前屋前屋后到处都是,荒地厉害,我们家之二户还砍了不少。”老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感叹道。

“村上和镇上都没有哪个组织收购吗?可惜了,可惜啊!”黄胜利连连摇头。

“那是土地要下户的头一年集体发展的集体经济,土地下户就分到每家每户了。我们村里的干部都是些草包,往年的干部找过销路,活的还能卖几角钱一斤呢,你看现在变成了烂狗屎了。”老太爷提起梅子就激动起来。

“老人家放心,既然能卖钱就不要再砍了,争取以后让它变成摇钱树好了。”黄胜利说。

“同志,你是哪里的,去村上爪子?”

“老人家,我是来你们村的驻村第一书记黄胜利,你二天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想法就直接给我提,我就是专门来帮扶你们的。”

“哎呀,那太好了,黄书记快到屋里歇一会儿气,天这么热,喝口开水吧!”

“谢谢,不用了,我改天一定来。”

还没有到村,老百姓就给黄胜利上了一课。

黄胜利冒着不软脚的太阳继续赶路。

他边走边在猜想,菩萨梁村到底是个啥样子的地方,山有多陡,人有多穷,连条毛公路都没有。曾经他在报纸上读到过,这里的野猪泛滥成灾,不仅伤人,还践踏庄稼,老百姓苦不堪言。为了捕杀野猪除害,村民们只敢偷偷下套,安电网,火枪打,村里人有几个被野猪咬伤了,还有一父子俩打野猪,父亲被野猪给活活咬死,儿子被咬残。九社有家农户的几亩玉米被野猪糟蹋光,男人便偷偷在野猪出没的路口安装电网。一天中午,男人手机上的联网报警器响了,他高兴地给妻子打电话,叫她去地里看看电打的野猪。妻子一直不接电话,下午,男人从城里赶场回家绕道去玉米地,只见男子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原来电打着了自己的妻子。

这里的猴子大白天经常大摇大摆进院子吃苞谷、红苕等粮食,胆子大得敢进猪圈咬猪,一点也不怕人。

想得正恐怖时,“扑楞楞”两只野鸡从他面前的草丛中腾地飞了起来,又落进对面不远处的山林里,“妈耶,吓死人啦!”黄胜利大叫,吓出他一身冷汗冒,以为野猪真的冲出来了。

一会儿,一只野兔“嗖”地一下,箭一般从他眼前跳过,一闪就不见了;一会儿,两只锦鸡拖着五颜六色长长的尾巴出现在林子里,大摇大摆像在散步。他们一会儿跳跃着,一会儿舞蹈着,像两位多情的舞女有意展示舞姿给他欣赏。

黄胜利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只是觉得这山里还有这么好看的长尾巴鸡。他突发奇想,要是把这些动物保护起来菩萨梁村不就成为天然的自然野生动物园吗?哈哈,这么大的山简直是异想天开。黄胜利自嘲道。

不停的惊喜,不停的惊吓,黄胜利忍俊不禁,啼笑皆非。

3

终于看到了竖旗杆的地方,直觉告诉他,村委活动室该到了。走拢,几间土瓦房掩映在一棵四五人合围的古黄梁树间,黄梁树靠地面一米多的树干处是空的,一个黑洞,像魔鬼张开的罪恶大口。

黄胜利有些好奇。

据当地老百姓讲,树洞里隐藏过一条蟒蛇精,蟒蛇精无恶不作,经常半夜出来吃村民家的鸡、鸭、猪、狗、牛、羊,听说还吃过一次人。

吃人的事是因为发现树洞口有一双女人的绣花鞋。据说村头何家美丽如仙的小媳妇子是童养媳,12岁就被家贫如洗的父亲送进了财主何家,给人称冬瓜的何家又矮又结巴的幺儿子做童养媳。后来逼迫成婚的小媳妇爱上了村里的穷书生张三,张三是孤儿,人品好心肠也好,张三也深爱着已有家室的小媳妇。他俩谋划一出逃婚计划。

这天,天擦黑的时候,小媳妇躲进树洞里等张三来接应她。张三来到树洞前等了一晚上也不见心上人岀现。他以为事情给败露,许是心上人被婆家锁起来了。

当其何家人发现小媳妇一夜之间突然的失踪时,便组织了亲戚六家帮忙找,后来看见树下那双紅绣鞋才估摸着不测。

村民们用活柏树丫枝、硫磺和辣子面熏过,用农药灌过,都没有看见蛇精的影子。听说反倒惹怒了蛇精,它变本加厉,肆意猖獗。天神看不下去,就派雷神下凡,抓走了蟒蛇精。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一道闪电划破了菩萨梁村山山岭岭的夜空,一声巨雷炸响,只见古黄梁树一道火光冲天,树劈成两半,树洞燃起熊熊大火。紧接着一阵暴雨浇灭了大火,保佑了这棵古树。

从此,村里便不再有活物丢失,一片安宁。

其实,这都是当地的传说,黄梁树遭雷击是不争的事实。

黄胜利走到村委活动室门外时,他如释重负将手里和肩上的东西全部扔在一张废弃的木制乒乓球台上。只见村委办公室门前挂满了很多种吊牌,农家书屋、农民夜校、法制教育、日间照料、村脱贫攻坚领导小组办公室等等,他知道农村这些牌子都是虚的,是花架子,是形式的需要,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活动室的门半开着,没有人办公,旁边是个村小教室,教室里有人在大喊“将军”。原来有人在教室里下象棋。

今天刚好是星期六,没有学生上课。

黄胜利甩了甩麻木的手臂,猫步一样轻轻走进教室。只见两人在走象棋,两人在观战,看的人指手画脚。

“快,快,炮翻过去打马!”

“那么大个车守起的,你是个瞎子?干鸡娃子吼!”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帮啥子忙嘛,看到他已经输定了,你吼個求!”,其中一个要悔棋,另一个死活不干,观战的帮腔说他耍赖。他还是厚着脸皮硬悔了一把。旁边各自放了几元钱,可能是赌金吧,样子是几元钱一盘。

黄胜利看完了一盘棋,几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正当双方不罢休,摆二盘的时候,黄胜利感觉自己肚子有些膨胀,一个屁没有夹住,噗的一声溜出裤裆。

“哪个球日的放狗屁!”下棋的一位头也不抬,骂道。

随后,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相互看了一眼,没料到有个陌生人在一旁干笑,没有笑出声,很诡异。

“你要办啥子事吗?”一位年龄五十岁左右的瘦高个问。

“走亲戚,路过这里。”

“哪个屋里的亲戚?”瘦高个又问。

“八社的。”

“八社的?没有见过。”

“我来陪哪位高手过几招如何?”黄胜利绕过瘦高个的话题。

矮胖男子主动应战,“来嘛来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才几个回合,胖子被双马盘槽将死。矮胖子不服输,连杀三盘甘拜下风。刚才和胖子杀棋的那位在一旁指手画脚,却不敢应战。

黄胜利下棋的时候,烟一支接一支抽。

瘦高个见这人抽的是十元一盒的云烟,穿着朴素,不像什么机关领导的样子。他在想,以前我凡是见到的机关干部个个都抽大中华、大重九、钻石等,如今这群人又流行上细杆杆南京、宽窄巷、荷花、钓鱼台等等。但他还是有些琢磨不透,来者到底会是谁,该不会是上面派来的第一书记黄胜利?

昨天,我们接到过镇上大鹏书记的电话,告诉了黄胜利可能今明两天要来村上报到,要我们去人接他一下,一早却打不通对方的电话。他的电话要么不在服务区,要么正忙,最后一次电话关机。我们都不认识黄胜利,叫我们如何去接他,去哪儿接?瘦高个儿想到这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时,黄胜利的电话响了。

“喂,老黄,你到了没有?”

“刚到。”

“你要按时服药,医生叫你不要喝酒,不要太劳累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这么大个活人,你就放心吧!”对方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估计是这人老婆关心的电话。

瘦高个男子在想,这个黄书记不会单独一个人来吧,这个人是不是黄胜利?刚才电话中的女人不是叫他老黄吗?

“喂,领导,你是不是从城里来的?”

“嗯”黄胜利笑了笑。

“你就是派驻我们村的黄书记?”

“呵呵”黄胜利笑而不答。

“哎哟,黄书记啊,你咋不早说嘛,你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通知我们一声。你看,我们一直在村上等你呢,给你打电话要么占线要么不在服务区要么关机。提前说一声,我们班子都好赶到大公路上来接你,对不起,对不起,有失远迎。镇上的领导不是说县上要派人送你一起来村上的嘛?你咋就像天神突然从天而降我们这山旮旮里。”瘦高个男子满脸堆笑,递上一支烟,还亲自替黄胜利点燃。

“咋用接嘛,我又不是什么大领导,我是来同你们一起扶贫的,这不,自己就来了吗,”黄胜利说,“镇上安排人明天送我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就先来了,嘿嘿。”

黄胜利就好这口口,接过烟,他猛整几口,又将烟雾吞进肚里,然后又从鼻孔里放了出来,两只鼻孔就像漏气的烟囱。接连抽了两只,算是过足了瘾。其他几个听说他是政府机关派来的干部,又是第一书记,都突然之间慌了起来,个个毕恭毕敬。

刚才为放个屁而骂他的那位一脸的尴尬,他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黄书记,不好意思,刚才不知道是你放的屁,骂错人了。”

“哈哈,这有啥子关系嘛。放响屁的该骂,怪自己没有夹住。”黄胜利幽默了一句。

瘦高个男子立马叉开话题,作了自我介绍,“我叫何东,是这里的村支部书记,当兵出身,今年五十三岁,当书记快满三十年了。这位是我们的村主任,叫吴伦,这位眼镜是我们村的文书,叫方向,这个是一社的社长,我的兄弟,叫何西。”几个人一字儿站着,双手下垂,像犯错而受训的学生。

“何西,你们还愣着干啥?赶紧去给黄书记泡杯茶,泡我们村里的梅子茶,酷暑大热天,黄书记大老远从县城爬山涉水走这么远的山路,为我们穷山梁改天换地作指示来了。一定渴惨了吧,快点!”

“确实太渴了,喝杯水是可以的。”黃胜利说。

“黄书记,我们村里的梅子可是生津止渴的好茶,既可以解暑热,又防中暑。”何东说。

“哎呀,酸死人了。”黄胜利猛整一口打了个尿颤颤。

大家见到黄胜利酸得鼻子眼睛揉成一团,都哈哈大笑起来。

“何西,你没有放蜂蜜吗?”何东问。

“嘿嘿,搞忘了。”何西傻笑。

黄胜利喝了放蜂蜜后的梅子茶,啧啧啧赞不绝口。

“美啊,好味道。”

“我还是第一次喝这玩意儿呢。”黄胜利补充道。

“吴主任,你去后面农户袁老幺家安排今晚上的生活,杀只土鸡炖起,为黄书记接风洗尘。”何东吩咐道。

“去老百姓家吃饭就算了吧,要么去何书记或吴主任家找一顿便饭吃,看谁家离这里近。”黄胜利说。

“那行吧,就去我家,最多走半个小时。”何东接过黄胜利的话。

“黄书记不去老百姓家吃饭,是领导作风,他总得要睡觉啊,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把活动室旁边那间杂物间腾出来,打扫干净,搭张床铺,不然晚上就要把我们的领导黄书记用浆糊贴在墙上,或是用挂铁罐的火搭勾挂在梁担上了。”何东一番调侃,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就各自忙去了。

4

菩萨梁村的村委会办公室以前是座庙子,文革时期将庙子毁了,村上利用几间土屋办成了大队学校,也就是现在的村小。

黄胜利在村委会办公区周围转了一圈,先是看了两间简陋的办公室。上墙的规章制度一点不规范,办公桌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文件、资料随意摆放,零乱不堪。黄胜利看到这场面,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村的干部都是这个邋遢样,咋为全村的老百姓树榜样。他本打算来个下马威,训一顿,仔细想了想,以后的工作还要大家一起配合,不能一来就伤了大家的和气。他就忍了。

何东似乎看出了黄书记的不满,边介绍村情边慌乱整理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资料,报刊书籍。

走进刚才下棋的那间教室的时候,黄胜利才注意到教室里的两张木制课桌非常陈旧,桌面裂开小指头宽一条缝,桌面上历届学生用小刀刻满了印痕。后墙壁从墙顶到墙底部裂了二指宽个缝,墙上的木格窗子掉了几根木条,烂兮兮的。

“咋就两张课桌?难道就两个学生上学?”黄胜利禁不住问。

“一个学生,一个老师。”何东说。这个学生今年刚上一年级,他的妈妈神经受过刺激,整日疯疯癫癫,去年深更半夜跑出来发疯,掉进屋旁的池塘里淹死了。

他的父亲不务正业,一不管家,二不顾孩子,常年在外吃喝嫖赌,鬼混,孩子全靠他腿残疾的爷爷供养和管教。他爷爷年年找到村委会,要求帮扶,我们村上也尽力而为,给他爷爷评了低保,纳入贫困户补助,孩子落实了两免一补政策,读书几乎没花一分钱。中午的生活是同教他的杨老师一起吃,也不交一分钱的生活费,全是杨老师私人负担起的。

孩子的爷爷还耍赖,几次说,要把他的孙子送给杨老师养,气得杨老师一肚子苦水无处倒。

杨老师是位快退休的老教师,以前在中心校教书,班上多是超大班,最多的时候有70几人。杨老师常抱怨,一个学生没有小朋友和他一起玩耍,一起学习,教起没劲,他学起也没劲,孩子很孤单,整天没精打采,霜打了似的,教得他发咒。

杨老师多次找他打报告,希望把村小干脆撤了,他也向中心校校长和镇上的书记、镇长汇报过,领导们的回答就一句话:脱贫攻坚阶段,不许落下一个孩子,挺住!

说到这里,何东不由自主地感叹:“哎,我们村上也无奈。”他说,我们村小教室和办公室还是以前的庙子改建的,八十年代初办过复式班,小学至初中十几个班,将近200名学生。几年前,村小的学生都跑到中心校去了,没有哪个老师愿意在这里教,村里以前请的是一位代课老师,他在这里坚守了几十年,前年刚转正,不幸害癌症死了。现在的杨老师也是我们村的人。听说他得罪了上面的领导,快退休时被“流放”到了我们村小。

一早一晚,孩子都需要大人接送,年轻人夫妇都基本上外出务工挣钱了,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弱病残,不能打工的。即便留在家里的这些人,也无法接送孩子。

所以,有很多家庭,只好男的外出挣钱,女的去中心校附近租房子陪读。有的夫妻一起打工,就让老人住街上的出租屋带孙子。

前年冬天,村里的殷老太婆,在街上带孙子煮饭,晚上把煤炭炉子放在卧室里烤火,又没有开窗户,结果婆孙两个煤气中毒,好在孩子的命大,抢救过来了,可是老人就没有那么幸运。

当时他还讲了一个带孩子读书的故事。

村里的一位姓佘的小媳妇子在街上带两个娃娃读书,她天天无职无业,一天到晚给娃儿煮三顿饭,全职保姆。闲着无聊,最初,在小茶馆看熟人打麻将,慢慢的,手也发痒,开始接受麻友们的培训,茶老板的纠缠。

俗话说,输钱只为赢钱起,吃烟只为捡豁皮。刚粘牌时,姓佘的女人手气好,常常赢钱,从一元打到二元、五元,又从五元、十元到二十元一炮,加翻。她没有经济来源,一家生活全靠男人搞建筑,賣苦力赚几个血汗劳力钱。

手气背的时候,她只好向茶老板借,今天借几百,明天借几百,结果,债台高筑。

谁都知道,赌博是消磨意志和时间最有力的杀伤武器。沉迷于赌博,她也就不管不顾孩子的生活,更不用说监督学习了。

后来,她在茶馆里认识一位叫岳雷池的土包工头,在乡下四处揽堡坎或是民宅修建。两人一见如故,最终干柴遇上烈火,厮混一起。姓佘的自认为傍上了大款,结果鸡飞蛋打,家破子散。

纸是包不住火的,姓佘女人的男人发现婆娘的越轨,给他带了一顶绿帽子。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男人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在出租屋外。他破门而入,逮个现形。精明的土包工头光着身子破窗而逃,兴许临逃走时随手抓了一张床单,就连自己的内裤和所有贵重物件:身份证、手表、银行卡、现金等都没有来得及拿走。

窗子离地面不到两米高,窗下是一条平坦的小河,河水不深,最深处顶多两米左右,河水清澈见底,白天随时可见鱼翔浅底的生动画面。

土包工头破窗之后,扑通一声跃入河水里,刺骨的河水刀子一般割他的肉,冷得他亡命趟过河去,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证据确凿,姓佘的女人无法抵赖,赤身裸体跪在地上求饶,幸亏一双儿女哭喊着给爸爸求饶,女人才幸免于难,没有酿成悲剧。

黄胜利听完何东讲给他的这些凄惨的故事,心生绞痛,这不都是村小惹的祸吗?!几千人的村,就一个学生?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他在心底连问了三遍。

“哎,黄书记,我们村太穷了,穷得像一张白纸,我在焦,一时半会儿咋脱得了贫?”何东感叹道。“人家那些所谓的贫困村实质是全乡全镇的富裕村,当年扣个贫困帽子好向国家要项目。要到的项目款地方政府好挪用。如今好了,我们这么穷的村还要按时脱贫,哪个有那个天大本事?!”

“是张白纸最好,可以写字,可以画画,想干什么都行,不穷那还叫啥贫困村,那还叫我们这些干部驻村干啥?游山玩水?”黄胜利反问道。“不要乱说,要有决战脱贫的信心,迎难而上,撸起袖子加油干。”

“嘿嘿,黄书记说的有道理。”何东回应道。

初来乍到,这无形之中就给黄胜利压上了不轻的担子。

每天上午快十点钟,那位学生提一塑料袋书本才慢悠悠来上学,脸像花猫,衣服上的纽扣经常扣错了位。黄胜利每见一次心酸一次,眼睛模糊一次。不几天,他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就给孩子卖了一个书包和文具盒。

5

菩萨梁村因菩萨梁上的大石岩壁上刻有一尊观音菩萨像而得名。村里没有人知道菩萨像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反正很久远。据老人称,有可能是隋唐时期刻上去的,但没有谁考证过。

菩萨梁村是个大村,幅员面积20平方公里,2000多人,589户,建档立卡贫困户265户,650人,通过精准识别降到了201户,502人,其中因病、因残致贫的就有45户、105人,整个村子比较偏远,交通极不方便,全村没有一条标准水泥路。

村民们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都要涌到菩萨梁赶观音会,问病的,问生男生女的,问前程的,问婚姻的,等等,但不知道究竟灵不灵,没有人说出过,总之,这里每年的香火旺。

多年来,这里的村民想通公路,想吃上自来水,想发财致富,年年有村民都来这里求菩萨护佑。

大家安顿好黄书记的床铺后,已近黄昏。

白天炙热的太阳像投进男人怀抱的村姑,温柔了起来,羞红的脸蛋依依不舍地滑过对面那座高高山岗上的乳峰,橘黄的霞光映照着东山光光秃秃的岩壁,俨然一幅山水壁画。

几路鸟相继飞进门前那棵黄梁树的枝丫间,有麻雀,有喜鹊,有乌鸦,有斑鸠,麻雀就像长舌妇,走到哪里都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好像有什么意见不统一,像是在开辩论会,争论不休。这就是村里人常说的雀儿“炸林”,说明天马上快黑了。

这样的乡村晚景,要是在平常,黄胜利早就心花怒放,今晚他无心赏景,更无心听鸟儿们唱歌。

黄胜利在几个村干部的陪同下,去了何东书记的家。

来之前,何东就给老婆打过电话。大家才走近屋后田埂上就闻到土鸡炖野蘑菇,腊猪蹄炖车前草飘香的味道。

月亮刚从东山升起,像出浴的少妇,月光皎皎,远远近近的大山隐隐约约。

桌子上的菜很丰盛,全是生态绿色的食品,蔬菜是自己园子里种的,猪肉是自己喂的巴山土猪,鸡是自己养的巴山土鸡,都是城里人很难饱口福的佳肴。

无酒不成席。这是农村人好客,待客的规矩。来者都是客,上了桌你要是不沾点酒是看不起主人家的,你喝少了,主人家觉得不成敬意。何东的老婆将一酒壶梅子酒送上桌,从壶嘴倒出来的时候,玉液琼浆一般粘稠,醇香扑鼻。每个人面前摆放了一个可装一两酒的瓷杯子,土里土气像刚从古墓挖出来的,此杯子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国家生产出来的粗制工艺品。何东先给黄胜利斟满一杯,然后依次斟满每个人面前的杯子。

“我有高血压,不能喝酒,还请大家谅解。”黄胜利摆手推辞。

“黄书记,你一路劳顿,第一次来我们这偏僻而贫困的地方帮扶我们,不偿点酒那咋行啊。家乡的梅子泡出来的梅子酒是养生的,我们都是第一次见面,你总得给大家一个面子吧。”何东劝道。

“黄书记,来来来,我们杯子都端起来了,就等你县上领导发话呢。”吴伦挑兴道。

“喝吧,黄书记,我今天走棋的时候骂了你,还想敬你一杯酒,请求你的原谅呢!”何西附和着劝道。

“哈哈,看来我今晚不喝是不行的啰,”黄胜利说,“喝吧,这么好,这么多的下酒菜不喝酒岂不浪费。”

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虽然黄胜利今晚的心情很乱,但还是勉强端了酒杯。

人都有个见面之情,何况为了脱贫摘帽他还要同他们一起战斗几年时间。

梅子酒一粘上嘴皮就不想丢,越喝越来劲,三杯五杯下肚,都是哥们兄弟,谁都不能少喝一口,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大家站不稳脚,端不住杯为止。喝醉了也是高興的。黄胜利的酒量小,他第一个醉倒。

第二天一早,黄胜利发现自己昨晚没有回到村委会住居点,而是在何东家里。他开始后悔昨天晚上不该喝高了,有点头昏脑涨,头重脚轻,他努力回忆自己喝醉之后失态没有?乱说话、乱表态没有?无论怎么回忆,脑子里都一片空白。

轻柔的霞光,透过玻璃抚摸着黄胜利眉头紧锁的那张忧郁的马脸和硬朗的身子。

他推开窗户,一股股带着青草味儿和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洁净,清新,沁人心脾,有些醉人。

清脆欲滴的鸟鸣,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昨夜的困意和多年置身于都市的疲惫顿消,身子像松了绑一样。黄胜利顿感此时何等惬意,何等的享受。

黄胜利迅速披衣下床,赶回村委会的住处洗漱。开始他第一天的走访。

来时,黄胜利就向村两委干部交代过,希望能独自入户倾听老百姓的心声,收集老百姓的意见。

所以,他每天独自早出晚归,走家串户。

每到一处,看到的都是漫山遍野的土地荒芜着,没有人耕种,杂草丛生,杂灌茂密,野草比人还深,到处一片荒凉的景象,给人一种荒无人烟的生痛。

每走一处,他的心就会绞痛一次。想起小时候,每家每户的田边地角铲得寸草不长,田埂上种黄豆绿豆,田坡上种苞谷成排成行,春天里;田间地头的油菜花耀眼金黄,庄稼长得郁郁葱葱;夏天里,饱满的麦粒清香盈村;秋天里,半桶响起四山回荡,一派丰收的景象。村里到处洋溢着欢歌笑语,那时虽然穷了点,个个精神抖擞却饱满。记起他堂哥,土地刚下户的那几年,家里养了五个娃儿就像一窝猪儿,几乎舀米不上锅,堂哥仍开心过日子,每天下地干活出门就一声唱:

太阳出来四山黄,

贤妹一副好心肠。

去了就给煮腊肉,

走了还要取麻糖。

(巴山民歌:贤妹一副好心肠)

太阳出来绯绯红,

有心缠姐不怕穷。

只要二人情意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巴山民歌:冷水泡茶慢慢浓)

堂哥在坡上一唱,有不怕事的同辈小媳妇子就接着唱:

大田栽秧栽上梁,

我的情哥来帮忙。

下田就像鸡啄米,

甩手就是十几行。

横看顺看端溜溜,

栽的亮格又亮行。

太阳落坡哥要走,

叫声情哥你莫忙,

没得啥子待承你,

包谷馍馍蘸蜂糖。

(巴山民歌:包谷馍馍蘸蜂糖)

后来,因为堂哥的勤劳改变了一家的命运,一家送出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师生。

想起集体生产的时候,村民们在大田里齐声高唱薅秧歌薅秧,吼着号子改土造田,唱着山歌收割谷物等个个场面历历在目,热热闹闹,自己混在人群中也跟着大人学唱山歌(巴山民歌),唱那些情歌,自己当然不知道是情哥,一起劳动的大人还夸我唱得好,我就越唱越起劲。如今,这边远山区的农村就像鬼村,四山野岭无犬吠,无牛铃,无鸡鸣,无人吆喝了。哎,万事都以人为本,这人都没有,咋脱贫?下一步的乡村振兴又靠谁来振兴?黄胜利不由自主地感叹。

6

多年来,贫困就像压顶的乌云,给菩萨梁村戴顶黑毡帽,一直笼罩着。

菩萨梁村就像一位多病的老人,无精打采地立在巍巍大寨山脚下。一条干枯的小溪蜿蜒着由北向南从它身边走过,像一位乞讨的干瘦的老头,不停地走着,走着,不知饥饿。不论是春天还是秋日,菩萨梁村总是那样呈现在苍茫的天底下或是呈现在灿烂的阳光里。一些低矮的茅屋、土屋稀稀拉拉散落在半山腰或山梁上,几头猪在茅草棚下的土圈里拱着粪土;几只羊和牛散落在山坡的草地里,星罗棋布;一两条很瘦很瘦的狗在村子里来回走动,像在巡逻;三五成群的公鸡和母鸡混杂草丛一起觅食,总有多情的公鸡飞身跳上母鸡的背上,压得母鸡翻着屁股咯咯叫,这时就会蹿出另一只吃醋的公鸡扑过去追赶,整个村子到不觉得寂静了。

黄胜利最初几天逐社逐户走访老党员、老干部和群众,听取老党员和老干部的建议,了解老百姓有哪些诉求,哪些疾苦,哪些微心愿,每到一家一户,黄胜利都要认真听意见,专心做笔记。他说,写在了纸上就等于记在了心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一年下来,黄胜利走遍了全村家家户户,贴心贫困户,开展真情帮扶。建好贫困户收支台账,逐户落实帮扶责任人,制定个性化的帮扶计划,落实医疗、低保等帮扶政策措施,引导科学种植养殖、外出务工等增收。他的十几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十多万字的民情日记。他随时随地挂个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包里就一个笔记本,一只中性笔和一个手机,老百姓戏称他“口袋书记”。

一个下雨天,黄胜利去五社走访,顺便看望一下他的对口帮扶户赵天明。山路崎岖荒芜,几乎无路可走,他打着的一把雨伞被路两旁的刺和树梢划出了无数条口子,根本就无法遮雨。他只好挽起裤管,撸起袖子来到赵天明家,此时,他全身早已湿透。

大雨里,他正好赶上赵天明用盆子和木桶接漏。外面雨好大,屋里的雨也就有好大,屋里滴滴答答的响声,敲打得黄胜利的心几乎碎了。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只见赵天明家里的床头上放一个洗脚木盆,灶头放一个胶盆子,火笼屋里放一个木桶。雨滴声比赛一般,此起彼伏地敲响。

赵天明看见一个陌生人的突然造访,场面有点尴尬,显得很不自在,挠着蓬松的头,边让座边唉声叹气。

“你好,老赵,我是刚来驻村的第一书记黄胜利,你以后就是我的对口帮扶户了,你有啥子问题就直接给我说就是了。”

“黄书记,不好意思,你看这雨咋下这么大呀,看把你淋得像秧鸡子。”说完这话,赵天明发现比喻不当,嘿嘿干笑几声,“我就一张臭嘴”,连忙让座。

“我说黄书记啊,你们单位上的人是不是又来走过场的,扶啥贫哦,就凭你?你懂不懂农业生产?”赵天明挑衅黄胜利,“要不考考你?”

“好啊。”黄胜利说。

赵天明问:小满不满

黄胜利答:干断田坎

赵天明问:芒种忙忙栽

黄胜利答:莫等夏至来

赵天明问:布谷布谷

黄胜利答:赶快种谷

赵天明问:清明前后

黄胜利答:栽瓜种豆

就这样,他俩一问一答犹如拉改锯一推一拉不分胜负。赵天明又缠住黄胜利说,黄书记,你要是说出我们农村的“四软、四香、四臭、四硬”我就服你了,哈哈……

黄胜利沉默了一会,不开腔。

哈哈,服输了吧,那我来告诉你。

四软就是抱的儿子,借的牛,大嫂的豆腐,贤妹儿的枕头;四香就是腊肉饽饽,干鸡腿,清早的瞌睡,贤妹儿的嘴;四臭就是盐幹鼻子黄牛嘴,月母子的屁股,烫猪水;四硬就是铁匠的墩墩,撞杆的头,粪坑里的石头,亮了的球。哈哈……

“老赵啊,几十岁的人放正经点行吧。”黄胜利说。

“这有啥不正经的,民俗文化嘛!”赵天明辩解道。其实,赵天明打心眼服了他。

这时,黄胜利环视四周,屋子的墙壁被烟子熏得黑不溜秋像柴锅底,客厅、饭厅都在一间屋子里,没有摆放一样值钱的东西。几条木制的长板凳和一张木方桌,就一个黑白电视,落满灰尘,也不知道有法看不。客厅后面的墙壁开的裂缝足可以让小孩进出,他用石块塞着,还是穿眼漏洞。

“老赵啊,你这房子咋不维修一下,穿眼漏洞这个样子还敢住人,夏天就不怕有毒蛇进来?”

“哈哈,蛇来了我正好炖汤,滋补身子,”赵天明说,“那是2008年汶川地震整成这个样子的。黄书记,我哪里有钱维修房子嘛,饭都吃不起了。”

黄胜利不明白赵天明说话的意思,就不停地追问。

原来,赵天明的老婆因病死去,自己也多病,欠下一屁股债,一个独生女儿十六岁就外出打工寄钱,帮补家庭,不满十八岁就嫁了人,嫁到外地去了。村里人说,他女儿是被一个长她将近二十岁的离异男人骗走的。

如今,他靠自食其力种点粮食,务点小菜来养活自己。

黄书记问他为什么不去女儿家里生活呢?他低着头,双手抱住,半天才深叹一口气:她一样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家里五张嘴巴吃饭,女婿一个人打工,生活都困难,女兒不到二十岁已经是两个女儿的母亲了。农村人想儿子,第三胎又怀上了,要是生个女子,说不定还要生呢。

黄胜利听了眉头紧锁,心里骂道,真是愚昧得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当其黄胜利问到他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没有时,原本憨厚老实的赵天明像一头激怒的公牛,从凳子上站起来骂道:村上那些杂种,特别是麻狗子不是人,我是他的亲姑父他都整我冤枉,不给我纳入,我把他球啃一口,他不脱裤子我还搞不成。

赵天明口中骂的麻狗子原来是村主任吴伦。

既然他是村主任的亲姑父,家里又这么困难,咋没有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呢?黄胜利暗自琢磨,不是有村民时常反映村干部总是不公平,优亲厚友吗?赵天明是咋的呢,该享受却没能享受?

回到村委会,黄胜利才从干群嘴里了解到贫困户赵天明没有被村上纳入建档立卡户的真正缘由。

听说赵天明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不管家,还经常醉酒暴力村主任吴伦的姑姑。他姑姑重病期间,赵天明还时常借故赶场,在街上的小餐馆喝完酒又去茶馆里打麻将,日不归家夜不落屋。因无人照管,去年冬天吴伦的姑姑从床上滚落到地板上,活活给冻死了。

积怨就结在这里,加之,赵天明因赌博输了不少的钱,于是就深更半夜偷村里人家的东西去变卖。有一次偷邻居张家的鸡,半夜他趁张家人睡去,就悄悄将张家一圈十只鸡全部偷走,连夜连晚背进城里卖了。都说他是神偷,的确,生人半夜抓鸡定会叫的,鸡的警觉性高,轻轻碰一下都会叫,一只鸡叫所有的鸡都会一齐叫。然而,赵天明偷鸡神不知鬼不觉,屡屡得手。据说他给鸡喂了酒泡过的大米,鸡吃了大米就醉了,沉沉睡去。到底是什么手段至今是个谜。

其实他也有过一次失手,有一年腊月的一个早上,赵天明看见邻居蒲大嫂两口子背着背篼扛着锄头上坡干活去了,他便偷偷溜进蒲大嫂家偷火塘上空悬挂的正熏着的腊肉。

每年冬腊月,农村人杀了年猪就会将腌好的鲜猪肉悬挂在火塘上空的木杆上用柏树丫枝熏,平时火塘里烤火,煮铁罐饭的烟子不断,一冬下来,肉熏得黑乎乎的,别认为黑乎乎难看,这样熏出来的腊肉特别的香,市场上要买几十元一斤呢。

正当赵天明急急忙忙往背篼里装肉时,不料蒲大嫂返回家中取东西将他逮个正着。

俗话说,宁愿跟贼打亲家也不跟贼结冤家。蒲大嫂忍了忍说,老弟啊,你也不嫌我们老两口造孽,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喂条猪你还打算全偷走。他却厚颜无耻地说,好久没有做个贼,一做贼就逮住了,运气孬。赵天明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大摇大摆径直往屋外走。

所以,村里人都极其憎恨他。邻居们拿他没有办法,就去菩萨梁的菩萨面前咒他,咒他遭天谴,上街车撞死,下河水淹死,走路摔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俗话说,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他偏偏老不死。

不管赵天明过去有多么的坏,但他如今的处境是靠上政策的,所以必须得将他纳入精准扶贫户。政策不能因个人的恩怨或村民们的仇恨实施。

后来,黄胜利在几次村两委会上和一次村民代表会上做工作,在精准识别的时候,又才将赵天明重新建档立卡纳入贫困户。黄胜利自己掏钱买了二十只小鸡送给赵天明饲养。

一天,黄胜利下村回来,累了整天的他瘫座在一张旧藤椅上仰望积满灰尘的屋顶,憨了半天,他才起身烧开水想泡桶方便面。水开了,发现方便面吃光了。他只好先泡一杯自己在山里采回来的老鹰茶水充饥。他找纸箱子里的挂面,面也吃完了,却意外发现有二十个鸡蛋。谁搁的蛋呢?黄胜利纳闷了。于是他就依次给村干部打电话询问鸡蛋是不是他们放的,回答都不知道。怪了,没人认主,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蛋。只听说天上掉炸弹没听说天上掉鸡蛋。黄胜利拿起一个鸡蛋在电灯光下照了照,又摇了摇,鸡蛋很新鲜。饥肠辘辘的他还是轻轻将手中的鸡蛋放回原处。

第二天,黄胜利把鸡蛋放在办公室,叫村上的干部一起帮他找物主,他们像破案一般分析,打听鸡蛋的下落。后来,听附近村民说当天看见赵天明上街赶场路过过这里,还同他摆龙门阵了的。有了线索,黄胜利来到赵天明家,赵天明矢口否认。黄胜利骗他说是有人亲眼看见他放的,这么一诈赵天明果然承认了。

“嘿嘿,黄书记,你对我们老百姓太好了,我没有值钱的东西感谢你,我见你天天累死累活回来还吃方便面,就凑了二十个鸡蛋想给你补充点营养,你莫嫌弃嘛!”赵天明干笑着,“何况没有鸡哪有蛋呢?”

“老赵啊,你的好意我领了,这些都是我们扶贫干部应该做的。”黄胜利没有退回鸡蛋而是给赵天明算了五十元钱塞到他手里,当时鸡蛋的市场价最高只有一元五角钱一个。

“黄书记,蛋值不了这么多钱,何况我收了钱咋对得起人嘛?”

黄胜利有些生气的样子,硬要赵天明收下鸡蛋钱。

“黄书记慢走!”赵天明喊了一声黄书记慢走,两眼泪汪汪。

7

在七社走访时,黄胜利远远看见李大发家门前的大石头上一个妇女蜷缩着身躯懒散的晒太阳。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黝黑弯曲的手耷拉着,黑糊糊的棉袄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洞,样子是烤柴火时火星烧的。她半伸半彎的腿看起来长短不一,有一只脚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看到有人来,那女人傻笑着一咕噜就跑开了。

听邻居说,那女人有精神病,不知道李大发是从哪里捡回来的一个婆娘,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的智力有点点低下,目前已上初中了。妻子有病,儿子读书,李大发无法外出打工,一家人的开支和生活全靠他一个人在庄稼地上刨,所以一家子生活起来比较困难。后来,黄胜利找到团县委解决了6000元助学金,不仅帮助他的孩子解决了困难补助,还利用镇上每年组织的金秋助学给予他家孩子读书资助。同时联系上一位广州爱心女士每年按时寄两套衣服、学习用品,每月按时汇300元生活费,爱心女士承诺供孩子大学毕业所需一切费用。

这些天,黄胜利白天走访群众,晚上就整理笔记的重点,看老百姓有什么共同愿望,贫穷的根本原因究竟在哪里?

乡村的夜晚静得像坟冢一般可怕,要不是窗外各种不知名的虫子们的歌唱,黄胜利还以为自己停止了呼吸。

今晚的月亮格外大,分外圆,分外明亮,一尘不染的月光微笑着从山那边走过来,白净的脸蛋贴在窗玻璃上,可爱的样子有点像黄胜利撒娇的女儿。女儿马上要参加高考了,多病的妻子又刚刚做完乳腺癌手术,在家静养。妻子不说照管女儿最近的生活,就连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几天,上面派来的驻村工作队人员还没有到岗,伙食团没有开火,每天忙得像奔跑的车轮,几件方便面都快吃完了,吃得他倒胃口。

这时,妻子的责备又在耳畔响起,“你到底想要图个啥,单位就你一个党员,就你一个听话,你不管不顾家里,不管我的死活也就算了,女儿马上要高考了,你该替女儿想想,就一个女儿,你还像个当父亲的吗?人家张书记、李乡长,王县长,他们哪个不是一家人天天围着娃儿转,专人专车早晚接送,专人营养调配。”

人非草木,黄胜利也是妈生的,肉长的,有心有肝有肺,有情有义的,想起家人他哽咽了。今晚的他睡意全无,内疚感像刀片横七竖八地划着,深深地划破划痛他的心,遍体鳞伤。

眼睛一闭,二社75岁瘫痪老人张又富、五社88岁老人赵红军、四社的肺癌患者郑得福、一社直肠癌病人方明天等无助的眼神又浮现眼前,这都是他这几天了解到的最牵挂的人,最该急办的事。

老百姓的疾苦才是大事。你解决了他们的疾苦那才是他们一生的感念。之前,这些大病都没有哪个上报,也就没有纳入医疗救助和低保。黄胜利好想骂娘,这些村干部一天到晚到底在忙些啥,老百姓最起码的利益都没有得到保障,干群关系能好吗?老百姓能听话,能爱戴你吗?看来,班子整顿势在必行了。

夜深人静,黄胜利拉亮灯,半夜的灯光要比天黑下来时亮堂多了,天黑时正是村民用电的高峰期,电灯光微弱,萤火虫一般弱。

他拿出笔在记事本上重重的写下几路醒目的字:每月坚持对几位老人进行一次探望,尽快帮他们申请到医疗救助,明天就联系乡卫生院的医生下村来搞一次义诊,该就医的及时就医,该住院的就立马住院。

因为路不通,救护车开不进山里,要给卫生院领导做工作,让医生入户上门义诊服务。

此时,他又记起今天走访贫困户张力量一家,看到他家徒四壁,不说有一台黑白电视,就连一件像样的衣服裤裤都没有。几间破败的土墙房,2008年地震摇得裂缝几公分宽,每天冒着生命危险度日。灶屋上没有瓦,盖着谷草,每逢暴雨连降几天,张力量每天晚上不敢合眼,生怕房子淋塌了,睡觉总是心惊胆战。

要不是当第一书记,待在机关里多年的黄胜利无法想象还会有如此困难的家庭,还有张力量这位如此能担当家庭责任的一位残疾男子。

义诊那天,黄胜利亲自陪同镇卫生院的医生一起挨家挨户体检,几天的集中检查,发现了两起肝病患者,一例肺癌早期患者,一例直肠癌患者。三社老人杨建设拉住医生的手激动地说,“我活人一辈子第一次享受到医生上门免费看病的幸福。”

后来,医生在四社检查出了几个癌症患者,通过走访了解,土壤检测,水质化验结果发现水质污染所致。

8

张力量年近五十岁,看上去比七十岁的老头还苍老,矮矮的个子,皮肤黝黑,额头上的皱纹像烙铁烙出来的,又深又粗,纵横交错,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一双手指比乡间泥路还要粗造,开裂的手指凸显出黑色的口子,裹满了胶布,看了让人心惊肉跳。

张力量从小落下小儿麻痹症,双腿走路非常费力,重活儿基本上干不了。十年前,妻子一场怪病下来,卧床不起,几乎就一植物人。只能吃,不能下地,更无法干活,大小便都靠张力量。

家穷,唯一的一个儿子只上过小学三年级,常年在外做小工挣钱来养活自己,前几年还隔三差五寄钱回家帮补家庭。如今,儿子三十好几仍光棍一条,曾多次经人介绍对象,一来到他家见到如此光景就立马走人。

家里破败的光景,儿子不敢再谈婚论嫁,张力量两口子明白儿子的苦衷,即便过年过节儿子很少回家,寄钱回家的次数少了,但他们老两口还是没有抱怨儿子,责怪儿子,罪过都在他们老两口。

两口子唯一的愿望是儿子能在外面多挣点钱,早点安个家,即便去了外地当抱儿子(上门女婿)也甘心,一来希望儿子有个好的归宿,二来期盼他尽早能续上张家的香火,这也是老两口最单纯的想法。

十多年来,张力量从不埋怨妻儿,坚守这个家,对老婆不弃不离,一泡屎一泡尿服侍她,体贴入微,关爱有加。远村近邻没有不把他少夸。

张力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煮好一大锅猪食,再做两口子的早饭,饭菜做好后,再进卧室替妻子穿衣服,洗脸,递水漱口,喂饭。家里的一切收拾妥当,他再去田里地里劳作。

他像哄小孩边喂饭边给妻子讲笑话,让妻子笑谈,让妻子开心,感受生活中的幸福,给妻子生活的力量。

每天,等妻子吃完饭,他将她推到屋外的轮椅上休息,自己才开始吃饭。即便妻子病痛得不耐烦,发再大的脾气,他也能忍受,满脸堆笑。

其实,张力量的内心一样有种说不出的苦,道不尽的痛,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将眼泪吞食。他只能恨老天爷的不公,恨自己一家人命苦,一家人的不幸。

有一天中午,张力量忙完地里的活,回家有点晚,午饭煮熟已是下午三点钟,妻子也许饿了,脾气很大。才吃几口饭,妻子就吼道:“今天的饭咋这么硬,菜咋这么咸?嫌我累赘,你不想让我活命了是吧?!”妻子边说边哭,还将桌子上的饭菜碗筷全推到地板上,哗啦一声碗和盘子摔个粉碎。

又累又饿的张力量真有点生气了,心想自己这么无微不至的伺候她,疼爱她,天天忙完地里忙田里,忙完田里忙家里,她的脾气越来越大,却不领情,还百般刁难。当时他死的想法都有了,便不假思索地冒了一句:你这么难伺候,你不吃我还要吃!说完,他进厨房重新舀了一碗米饭,挑了点豆瓣凑合着吃。

眼不见心不烦,张力量干脆端着饭碗去院坝边的洗衣石板上坐着吃,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涌,任凭苦涩的泪水雨滴般落进碗里。他努力咽下苦涩的米饭。这下,更激怒妻子,只听到妻子在屋里大哭大闹,还将自己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听到摔倒的声音,张力量知道事情不妙,他跛着脚往屋里跑,碗里的饭都跛倒了,他干脆手一扬将碗甩到了背后。发现妻子果然倒在地板上,他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筷,欠身想要将妻子从地上抱起来。任性的妻子像耍横的小孩,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睡在地上手乱挥,不让丈夫接进她,挨她。嘴里不停地哭诉这么多年前前后后的生活,说她拖累了这个家,拖累了丈夫,拖累了儿子。没有能让丈夫过上一天清闲的日子,过上一天的幸福。她央求张力量买包老鼠药给她吃,她好一走了之,好让丈夫过几天安稳日子,好让儿子早日安家。

妻子泣哭得像泪人,张力量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和鲁莽,将她一把紧搂在怀里,老两口儿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抱头痛哭。

哭出了他们十多年来的苦,十几年来的痛,十几年来的贫穷与无助。

人们往往在最无助,最无奈的时候就只好求助神灵,希望得到神灵的安慰,实现心中的梦想。

这天,瘦弱的张力量拿着香蜡钱纸和鞭炮一瘸一拐在山路上摇曳着身子来到菩萨梁求菩萨,询问自己一家的命运何时是尽头,祈福菩萨保佑他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哪怕就一天,求菩萨保佑妻子的身体早日康复,儿子早日安个家。張力量跪在菩萨面前想,我这样求了十几年了,咋还是如此穷困潦倒,难道还是自己心不虔诚没有感动得了菩萨吗?

其实,张力量的妻子不是个不明道理的女人。

她知道丈夫是个硬汉,是个坚强的男人,是个人穷志不短的好男人。

自从嫁到他家,粗活重活从不让她粘,每年过年一家人才舍得买新衣服时,他只给她买,把好吃的总是留给她,他是那么的疼她,那么的爱她,那么的迁就她,包容她,我作为女人应该知足了。

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落泪,以前那么难熬的苦如黄楝的日子,他都是微笑着过,坦然去面对。

今天,妻子晓得是自己的不是,对丈夫有些残忍,伤害了丈夫的心。但丈夫哪里懂得妻子的一片苦心,她只是想无理激怒丈夫,好骂她,打她,恨她,离开她,甚至弄死她。

那样,他就没有负担,没有烦恼,儿子也就容易早安家,丈夫就可以重组新家。

今天,按时吃过午饭,张力量像往常一样将妻子推到院坝里晒太阳。然后,自己就去忙活路了。

临走时,他还一再嘱托妻子,要是想进屋就喊他,他就在屋后挖地种萝卜。每到一个小时,张力量都要回家看看。問问她想不想喝水,想不想上厕所。

第二次回家时,他发现妻子睡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天啦,我的老天爷啊,你这是咋回事?刚才还好端端的。”张力量呼天抢地奔过去,边摇晃妻子的头,边掐人中呼喊妻子的名字。发现妻子身边放了个农药空瓶,原来,妻子将他放在院坝边没有用完的少半瓶农药喝了。

妻子微闭双眼,嘴大张开,有气无力地说:“力量,我走了,你千万别伤心,这么多年,你对我太好了,我欠你的太多,只有下一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你了。力量,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人。我如今已是个累赘。我走了,你别难过,你不欠我的,你该高兴才是!”

泪流满面的张力量蹒跚着吃力地将妻子抱回屋里。用温开水兑食盐和白糖灌,又立马捣烂绿豆泡水灌,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后,妻子一阵呕吐,土灰色的脸才恢复了原样,人也精神多了。张力量这才松一口气。呕吐了就说明排了毒,何况那不是剧毒农药。但他还是不放心,电话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妻子输液。

死里逃生的妻子躺在张力量的怀里一言不发,默默的,一个劲儿流泪。

“老婆子,你傻呀,你倒想一走了之,狠心抛下我不管不顾,你倒好,我呢,白天累了,晚上回家连个摆龙门阵的人都莫得。冬天晚上冷了,焐脚的人都没有,你想让我一个人孤苦生活一辈子吗?你也不想想看,我要是嫌弃你,十几年前我就该抛弃你,还用等到今天吗?你和我生活了几十年,难道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负心汉吗?

妻子无言,早已泣不成声。

从此,张力量时时刻刻提防妻子,怕他再次犯傻。

只要是晴天下地干活,无论如何张力量都要把妻子和轮椅背到田间或地头。他一边干活一边陪妻子聊天,说笑。摆谈他们今年的粮食收成多少,鸡要卖多少钱,猪要卖多少钱,母牛好久下牛儿,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

每当妻子望着他笑,哪怕是傻笑,他都觉得开心,手上的劲足了,脚下的力气大了,心情也就舒畅了。

在张力量真爱的感召下,妻子的心态日渐好转,以前满脸密布的愁云消散,有了红润,有了笑声,有了歌声。开心的时候,妻子像小孩似的唱歌: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深深的埋在泥土之中。。。。

慢慢的,妻子勉强能帮助他干些手上的细活,比如,择个菜,选米里的石子、谷子,缝补衣服,织件毛衣什么的。

9

黄胜利望着窗外月光下隐约冷峻的群山,山那边张力量一家凄苦的日子让他无比牵挂。他好想爬上山顶合拢双手朝着大山喊几嗓子。

这时,他想起了大巴山一位著名的作词家的歌词《喊山》,他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童年骑着山,

现在背着山,

开门就见山,

出门就爬山,

走不完的山,

看不够的山,

几回回梦里别了山,

我喊了一声山。

大山,摇篮;大山,伙伴;

大山,渡船;大山,港湾!

唱完之后,他带着几许无奈和伤感,脑壳里开始在构思,在规划张力量一家未来的生活。

在这样边远偏僻的大山里,老百姓一辈子守望着大山,一辈子走不出大山,一辈子的哀怨和依恋,喊了一辈子的山还是没有喊出幸福靠山生活。

不信东风唤不回,黄胜利暗下决心。

他要亲自来帮扶张力量一家,还要把他作为扶贫典范来帮扶。张力量虽然残疾,但他身残志坚,骨子里有种不屈不饶的一股力量,不胜不休的一股牛气。他不是那种稀泥糊不上墙的懒人。这是黄胜利第一次见到张力量后的直觉。

扶贫就得扶志,志就是人的精气神,人的魂,人没了志气什么都没有了,就会懒惰,就会贫穷下去。人勤地不懒,泥土都不喜欢懒人。

今夜,黄胜利通宵无眠。

第二天一早,黄胜利电话通知村两委领导班子成员和驻村干部一起专题研究张力量一家如何脱贫摘帽树榜样的实施方案。

方案提出之后,大家持不同意见,八个人就有五人意见不统一,表示反对。

村主任说,“张力量家穷得裤子莫底底,他婆娘长年累月卧病在床,他又是那个怂样,恐怕再多的钱也填补不了窟窿。”

“黄书记,我认为把他家纳入医疗救助就可以了,何必多操一翻心。他这种穷得舔灰的家庭,本来就是篾条穿豆腐---提不起来,谁愿意去做那种顶起碓窝唱戏----费力不讨好的事。”村文书说。

书记何东只顾抽烟,屁不放一个。

其实,黄胜利早就知道大家对张力量一家子很有偏见,怕他人穷志短,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说,我一贯不主张投入大量资金遍地开花撒胡椒面似的扶贫,使得一部分贫困群众以贫困为“荣”,等、靠、要、抢政策扶贫救济,存在“抗拒脱贫”的畸形思想和“谁穷谁快乐”的病态心理,甚至有群众发出“可惜我不是贫困户”的感叹,做出想方设法变成贫困户的种种闹剧,所以要特别警惕超额福利性脱贫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说,扶贫不是扶懒,更不是培养社会的“寄生虫”。促进脱贫攻坚工作与扶志、扶智二者深度融合,以激发贫困群众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激励和引导他们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形成可持续的内生动力。

于是,黄胜利提议一起去张力量家走访走访再说,听听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意见。

10

今天一早,黄胜利一行五人来到张力量家了解他的微心愿。

一条白狗老远就开始汪汪汪叫个不停。他们一行来到张力量家时,张力量早已在田间劳作了。“老张,你回来一下,我们有事找你!”黄胜利站在屋角的一高处喊。矮瘦的张力量像一棵勾头的稻谷埋在禾苗地里,几乎看不见人。听到喊声,他半天抬起头,发现是黄书记那么客气地在喊他,他内心很感动,“黄书记这么早来找我,有啥子事吗?”

“嗯,就是专门来找你商量个事。”

“找我?商量事?”张力量一脸的狐疑,边答应边一巅一簸往回走。他的两裤管被露水打湿半截,说明他下地干活很久了,充分证明他不是个懒人。

大家都想试探张力量对今后的生活有何打算,有什么规划,是不是以烂为烂过日子。其实,他早有目标,早有计划,他根本就没有“等靠要”的想法。黄胜利边听他的计划边细心做笔记,还故意剜算他。听完张力量的微心愿之后,黄胜利心里的一块悬着已久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张力量说,农村人都是靠山吃山,农村人永远逃不脱这样的生活方式,但他知道依赖传统农业是发不了财的。主要是想依托山场宽,草料好,发展规模养殖,养黄羊;二是利用周边撂荒地多,无人耕种,发展果林经济,三是林下再套种一些药材,养一些巴山土鸡什么的。

他还说,我们村里在土地下户前,集体发展产业栽了一大批梅子树,梅树刚成林时土地又下户了。梅子虽然结的多,莫哪个组织销售,卖不出去。老百姓嫌梅子树荒庄稼地,影响粮食收成,就陆陆续续砍了大半。目前废弃的荒坡荒地边没有砍的树有碗口大,没有人管理,但梅子年年开花结果,只是结的少,果子小。要是管护起来,再补栽一些,找到销路就对了。我们这一带的气候条件、地理位置很适合种梅子,花可以观赏,果可以泡茶、泡酒,还可以入药。

别看张力量其貌不扬,他却懂的多呢,思考的问题不比能人差。他的这些想法,触动了黄胜利的神经。他在走访中也了解到这一带有种植梅子的经验,气候、环境、阳光都适合,应该有潜在的商机,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销路和厂家,黄胜利不敢贸然决定。既然张力量今天提出来了,他就同村两委干部现场讨论,征求大家意见,是否可以找人带动发展一批试一下。讨论中,干部们的一致意见可以种,只是愁销路。目前家家户户还留有几棵几十棵,甚至百十棵树的。如果要发展,老百姓接受快,相对容易点。

“每年春节期间开花的时候很好看,城里好多人大老远走路来踏雪寻梅,”村支书何东说“我家里还有十几棵树,钵碗粗的树干,每年娃儿们打工回家过年的时候花盛开,花正香。他们用手机拍照,地上是雪花,树上是梅花,远拍近拍,树下拍树上拍,发到朋友圈,朋友无不叫好,遗憾的是路不通,来不了。”

“是是是,我那些娃儿带朋友来看了,个个惊叫,直呼漂亮!”村主任吴伦补充道。

“对呀,要是發展好了,再搞个乡村旅游,岂不更好,还愁脱不了贫,致不了富?”黄胜利说。

“这些我早就想好了,就是没有资金来发展,村上的领导都晓得我家里的底细,以前还有人愿意借钱给我,现在怕我还不起,不说借钱,路头路尾看见躲都躲不赢。哎,人背时了,六亲不认,都生怕沾上了穷灰。”张力量感慨道:“这两年,得劲国家帮扶,家属的一大笔医疗费才有了保障,为我一家减轻了太多的负担。目前我养了一条牛、两头猪、五十只鸡,加上几百斤核桃的收入,一年也有上万元,现在的日子一天天好转,要不是还妻子的医疗费欠下的债,我才不愿当贫困户。”

11

一早,黄胜利就下了山,来到进县城的公路上等客运面包车。

进了城,他没有回家看望养病的老婆,冲刺高考的女儿,而是急着替张力量家找项目,找资金,找相关部门的专家去现场帮张力量论证到底适合养什么、种植什么好,不能凭着个人想象、兴趣、爱好而盲目主张老百姓种什么、养什么,瞎指挥,而最终导致劳民伤财。

黄胜利很有基层工作经验,他过去在乡镇工作将近二十年,后来虽进了县城机关,但他比较了解老百姓的想法和需求,自己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

他不希望像以前在基层工作的时候,顺从上面大搞“双百”工程,“亮点”工程,也就是面子和形象工程,盲目发展百万亩核桃和百万亩茶叶等产业,八年、十年以后,树子成林,长势良好,就是不挂果,就像不下蛋的母鸡,不生孩子的女人。遭老百姓唾骂,遭路人指责。不知是技术问题,还是种苗环节采购出了问题,结果,老百姓怨声载道,砍的砍,挖的挖。不切实际瞎指挥,良田良地今年栽桃树后年挖掉栽葡萄,过几年葡萄产量不高,品质不好或卖不出去又改种中药材,如此反复折腾,老百姓对基层持不信任态度,不管干部们讲得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宣传有多么的到位,他们就是不参与,徘徊,观望。

黄胜利明确了一个办法,先想方设法把像张力量这样有智、有为,主动想富、主动致富的人先帮扶起来,让周围的村民“眼红”,就有人主动会向张力量取经,主动向帮扶干部求发展。他不愿意效仿如今有些帮扶干部的做法,今天给贫困户买一桶油,明天买一袋米,后天买一袋面,或是取一百两百元钱,十天半月买一袋水果像走亲戚,看望一回,好让他们记住自己,上面检查的时候,贫困户好替他说说好话,只要检查验收过关了,就完事交差了。他很反感这样的做法会滋长贫困户的惰性和依赖性。治病一样,治不了本,治不断根。

这几天,为了跑项目,黄胜利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躺下就呼呼大睡。二天一早又出门了,早出晚归。老婆有一次很生气地责怪他,说,“自从你当了个了不起的第一书记以后,好像我和女儿都不存在一样,每次匆匆回,忙忙走,不像是你的家,倒像是住旅馆的。”

老婆每责怪一次,黄胜利的心就颤栗一次,流血一次。

其实他是有血有肉的血肉之躯,他能不思家,爱家吗?他的责任与担当还有256户贫困户,256个家庭需要爱,256个家庭需要温暖、256个家庭需要幸福和帮扶。

慢慢的,老婆和女儿逐渐了解到他的责任,理解了他的苦衷。

在黄胜利的奔走下,县农业农村局提供5亩金银花和白芍种苗,县水务局解决一口山坪塘的整治资金,县林业局提供500株高山青脆李、500株红梅树苗,县残联送去50只巴山土鸡,多个部门给予了帮助,并派专家现场进行技术指导和培训。

后因资金不够,黄胜利亲自找到镇上农村信用社的负责人,协调办理了5万元的扶贫项目资金。

就这样,张力量家的小产业兴了起来。

有个别村干部看笑神,嘲讽说不怕你黄书记攒一包子劲,跑得卵子翻,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有更多的村民说风凉话,是不是个人都想发展个产业,他那个样子要是发家致富了恐怕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黄胜利从此成了张力量家的常客,抽空帮忙管护,时时刻刻了解目前种养殖发展的情况。那是他的“试验田”,也是他的示范园,他做梦都在祈求千万不能失败。

黄胜利感叹道:失败了也就失信了。

在两年时间的凄风苦雨里,自强不息的张力量玩了命,他没有辜负黄胜利的厚望,利用残联送去的50只鸡苗发展起了300只鸡的规模,借力“借羊还羊”惠民政策放养黄羊80只,流转土地100亩种梅树,林下套种金银花,还套种了一部分土豆和蔬菜。

张力量自主脱贫之后,主动帮扶并带动村里十几户贫困户和非贫困户共同发展起产业,共同走向致富的道路。

他的儿子回了家,担起了主力,和父亲张力量一起将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家兴得红红火火。

易地搬迁后,张力量一家欢欢喜喜搬进了修建起一楼一底的川北民居小洋房,妻子竟奇迹般重新站起来了。儿子结婚的那天,张力量特意邀请了黄胜利到他家喝喜酒,还叫黄书记给他儿子当证婚人。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生活。

12

黄胜利刚下村回来,正脱下裹满稀泥的胶鞋,光着脚板,还没有来得及洗脚换双干净的鞋时,村里有名的扯经客“光头强”怒气冲冲闯进他的卧室,也就是他的办公室,同一间房子,一边搭张办公桌,一边搭架床。

“光头强”本姓强,叫强甘白,他的父亲姓强,母亲姓甘。强甘白五岁那年,父母一早下地干活去了,将他独自一人关在家里,当时他还没有起床。等他醒来时,发现父母都不在身边,任凭他哭喊都没有人答应,哭累了,他便光着屁股梭下床,撒完尿,便满屋子找大人,门外上了锁,怎么也推不开。于是,他爬进母亲放苕麻糖的柜子里偷吃麻糖,他用手抓糖吃,糊得满嘴满脸满身都是麻糖,人几乎变成个糖葫芦。

父母回家煮饭时才发现儿子不见了,门是锁着的,知道他在家里,尽管父母满屋找,喊叫,都不见他的踪影。妈妈突然想起儿子喜欢吃麻糖,后来发现他果然在柜子里睡着了。

母亲将强甘白喊醒之后,就忙做早饭去了。可能是因为麻糖吃多了,强甘白自个儿爬上凳子想倒开水瓶里的水喝,不慎将水瓶拉倒,开水从他头上淋了下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吓傻了母亲,父亲扔掉手中的活,抱起儿子冲出屋去,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飞奔到村外一雷姓草药世家求治,好在开水不是好烫,烫伤的面积不大,也不太严重。

雷老医生捣了几副草药治好了伤,却没有保住他头顶的秀发,变成了今天的“光头强”。

上学的时候,强甘白怕同学笑话,闹着叫父亲买顶帽子戴,一戴就是几十年。

今天,他是戴着一顶鸭舌帽来的。

“强老弟,莫急,有啥慢慢说,快坐,大热天先坐下喝杯水再说。看你,汗流满面的。”黄胜利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他递过一支烟,微笑着招呼强甘白坐。

强甘白接过烟,点燃,猛整几口,吞云吐雾,一阵剧烈咳嗽,咳得他几乎回不上气。

“老弟啊,慢点抽吧。”

“黄书记,村里的干部太不公平了,为啥毛狗子家补助了20几万在县城好地段买了房子,而我就没有。同样是贫困户,他该享受,我就不该,是不是他毛狗子要体面些,经常帮何书记他们干活就可以特殊照顾!今天不说清楚,老子明天又来,明天不说清楚,后天又来,实在不行老子就去县上告,县上不行就去市里、省上,看你们管不管!反正老子吃不起饭,以烂为烂破罐破摔。”

“老弟啊,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不是我们干部说了算,毛狗子家里的困难大家有目共睹。他家有七口人,挤住在一个垮房房里,两个女子大了不可能还同父母睡一架床吧。贫困户每人按叁万伍仟元补助标准,是严格按照国家的政策执行的,而你一家两口人只有几万元,咋在城里买房嘛,何况新农村建设易地搬迁已给你计划了一套安置房,你不是也签字了的吗?”黄胜利一席话说得强甘白不开腔。

强甘白沉默了一会,似乎想起什么,又责问道:“黄书记,你们一天到晚都在宣传扶贫政策如何如何的好,还说贫困户住院不交一分钱,我看那也是假的。我前几天住院安了几颗牙齿,花了1000多块,结果医院不给报销,要我给现钱,硬说这一项莫法报账。你说,这不是明摆着在欺骗老百姓吗?还说政策好,好个屁!早晓得我就不去安了嘛。”

听了强甘白的质问,黄胜利真有些哭笑不得。他按住免提当面立马电话卫健局相关领导和医院负责人。

这招不灵,强甘白又找一茬,总想生个事端刁难黄胜利。他说,“黄书记你们天天讲,要帮老百姓实现一个微心愿。我左想右想,我的微心愿就是想请黄书记帮我找个婆娘过日子。”黄胜利问他,你的女人呢?他说,“跟人跑了,十几年前就跑了。”黄胜利问,“你当时沒有找,也没有报案?”他说,“没有,以为赶了场要回来,哪晓得才是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来。”

黄胜利故意训他,你总是虐待人家吗?没有,她是嫌家里穷。黄胜利说,“儿不嫌母丑,狗都不嫌家穷。倒也是,穷了哪个女人愿意跟你生活一辈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找个男人连饭都吃不起,啥用?难怪女人要跑,不跑等着饿死?”

“哈哈,黄书记,你才莫考虑女人会饿死。俗话说,下面夹个瘪搭货,行走天下不挨饿。黄胜利一听,想笑,立马拉下脸骂他。你说话像人吗?强甘白嘿嘿干笑两声。黄书记,你看嘛,以前从我们村里跑出去的女人几年回来哪个不是穿金戴银的?”

“老强啊,几十岁的人了,学正经点,要是不懒,把你的精力花在发展家庭经济上你早就发财了。”

黄胜利借机耐心细致地作了政策解答,还鼓励他回家好好发展“四小产业”。

强甘白很感激黄胜利的关心,不像以前找到任何一个村干部,不是遭训,就是挨骂。

强甘白是村里家喻户晓的刁状大王,村里两任村主任都是他告下课的。他是老百姓心目中的热心肠,爱打抱不平的人。只要喝了酒,天王老子他都敢惹,凡是谁找上门来的陈芝麻烂狗屎的事,他都要管,有理无理先告一状再说。村民笑他,说他成了村里的义务监督员。有一年,市上两会期间,强甘白要去上访,村镇县三级部门都不把他放眼里,认为他屙不了三尺高的尿,心想市委市政府机关大楼不是他想进就进的地方,那里保卫森严。不料,不可貌相的强甘白有妙招。他从网上买了一件环卫工人的服装,两会开幕式当天他大摇大摆走进了机关大院,将举报材料直接递到市长手里,还撒了几十份到会场。他把娄子捅大了,干部才尝到他的厉害。所以,地方干部最怕强甘白一句话“我有妙招”。

13

刚送走强甘白,黄胜利屁股没有来得及粘凳子,五社村民袁豹又找上门来了。

黄胜利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骂,这个村真他妈的麻烦事儿多,一件又一件找上门来,不说办实事,天天解决扯经事都搞不赢。

“黄书记,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我啥好处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婆娘。”

“啥子,要婆娘?”黄胜利一头雾水,反问道。他在想,今天是个啥日子?走了一个要婆娘的,又来一个要婆娘的,接下来会不会还要来三个四个要婆娘的。我又不是搞婦女工作的,也不是婚介所的,我是来帮扶的,难道这也是帮扶中的附加工作?

“嗯,我的婆娘就是因为前几年村上搞五改三建新村建设的时候,被村上请来的瓦工拐跑了,你说我不问村上要,找球大哥要?你现在是这里的第一书记,你说咋办?”

黄胜利一脸的怒气,但他没有发作。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自己没有守住婆娘,跟人跑了,赖到村上要。

黄胜利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那你说看,到底是咋回事?”

袁豹一五一十道出老婆跑了的前因后果。

十年前,全县大搞“五改三建”,镇上组织专业队进村挨家挨户改厨改厕、座脊粉墙,那一年,他的母亲生病,妻子只好留在家里照管。之前,夫妻俩都在山东淄博打工,从事建筑行业,干支木活儿。他十几岁就跟外村人一起去西安、北京、甘肃等地打工,当小工、瓦工,后来选择支木,成为技工。那几年,老婆替他打下手,当小工,两口子一年下来有十万左右的收入,拿到手的现钱不多,包工头拖、欠、骗。

当年村里来的改建队伍有几路人,十几个,这群人被村上安排住袁豹家里,一是他家的条件好点,住居环境不错,二是他老婆桂花做的饭菜可口,工人每天55元包吃住。

桂花四十出头,不是人们常说的女人四十老黄瓜那种,仍风韵犹存,风姿绰约,属于一朵绽放的花那种。一伙工人饭前饭后眼睛都贼溜溜在桂花身上、脸上打转,想勾走什么,个个总是语言挑逗,试探桂花的反应,没有摸准她的脾气,谁也不敢自讨没趣。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屋子里可热闹了。工人们端着饭碗边吃饭边吹流氓壳子,还改编一些歌词敲着碗边吼:

“妹妹你坐床头,哥哥我胯胯上摸;恩恩爱爱我俩都快活……”

“小村姑娘多哦,美丽又活泼,若是你到小村来,一人发一个……”

……

其实,桂花早看出这伙像牢笼里放出来的民工个个心怀鬼胎,想吃她的豆腐,她自然会不理不睬,装作什么看不见听不到。

有一天晚上,其他工人都因缺材料放假,只有砖工胡徕没回,他离家远,留在这里干扫尾工作。

那夜,月光淡淡,山色灰蒙蒙的,有着迷离而温馨的感觉。

半夜,胡徕上完厕所回来,借着迷离的月光发现桂花的房门半掩着。胡徕回到床上有些想入非非,难道老板娘故意半掩着门,在给他机会,是不是在暗示他。一定是她独守空房一年多了,也想了吧。好啊,这等美事岂容错过,要是错过说不定她会打心底看不起我不是个男人。三十好几的胡徕,家穷,至今光棍。他早就在打桂花的坏主意,只是没有机会。

难道今夜是上苍安排?胡徕顿生邪念,于是,壮着胆子潜入桂花的房间。当他轻轻掀开桂花的被盖时,“谁?”桂花发出尖叫,吓得胡徕缩回那双颤抖的粗手。

“是我,桂花姐。”胡徕声音低得像蚊子。

桂花老半天才回答一句,“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敢跑到老娘屋里,想干啥子?偷东西?”

“嘿嘿嘿,不不不,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桂花姐,我是来偷,偷心的,我是怕你孤单嘛,进来陪你说说话。”胡徕压低声音,怕隔壁有耳。因为桂花生病的老母亲就睡在隔壁。

但他凭直觉明白今夜有戏,便厚着脸皮钻进了桂花的热被窝。哎呀,好暖和!桂花在他冰凉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把,胡徕咧开嘴痛出一脸的幸福。

那一夜,是他们久旱逢甘霖,干柴遇烈火,激情燃烧一个晚上。

从此,胡徕和桂花成了一对野鸳鸯,过上了露水夫妻生活。

不久,袁豹的母亲病故。袁豹回家料理完后事,过了头七,由于工地上的工期催得紧,他不得不匆忙离家,妻子主动提出在家守孝烧七。桂花和胡徕的事袁豹仍蒙在鼓里。

菩萨梁村的改建工程结束了,胡徕一伙工人也就转移到邻村施工。每天干完活收工,胡徕都要摸黑走几里路的山路来到桂花家过夜。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让他们更加放纵。日久生情,几个月的亲密接触,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之后,为了掩人耳目,桂花来到胡徕他们的工地干活,打杂当小工。半年过去,乡村改建工程结束,胡徕和桂花自知纸是包不住火,两人玩失踪,躲到外省小城镇,一起租房住下,过上了夫妻生活。

胡徕不让桂花干体力活,天天在家看电视,做三顿饭,吃穿花销由着她,过着男耕女织的幸福日子。

无忧无虑的生活,桂花晒黑的脸蛋白净了,胸和腰也日渐丰满,美丽动人起来,不像四十出头的女人,更像是一枝花。

闲时,胡徕拿出辛苦钱陪桂花逛服装店、超市、动物园等,胡徕的宠爱加重了桂花对他的信任和真爱。

桂花自从嫁给袁豹,没有享受过一天的浪漫,年年在外打拼挣钱,天天累得沾床就睡,俨然两具行尸走肉。想起有一次工地缺材料,心闲下来的一天晚上,两口子半夜趁工友睡着之际,才开始偷偷亲热。兴头上忘记了几十个工友合住在工棚里,大动作震醒了工友,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家伙一声吼,袁豹的屁股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他一个滾儿从桂花身上下来。

每天再累,男人不依不饶,吵架,赌气,生活充满厌倦。

女人生来就是现实的,享受的,要是你连微愿望都不能满足的话,只要别人能满足,她很快就会背叛你。

桂花知道自己不检点的行为不道德,回头是苦岸,不希望自己一生命运苦无尽头,得为自己下半辈子找个合适的依靠。于是,桂花横下一条心,隐姓埋名,替胡徕生了个胖儿子。

袁豹听说女人跟野男人跑了,他回家找过几次无结果,报了警,也至今无音讯。

袁豹常在心里骂“水性杨花的女人,老子不稀罕,跑她妈的,拴住人拴不住心也等x零。”

14

黄胜利读懂了袁豹找茬的目的,将女人被人勾跑了的怨气、怒气发泄在了他们这些村干部身上,认为干部不搞新农村五改三建,他的女人就不会跟别的男人跑。

“老袁啊,我看你不是那种不懂道理的人嘛,即便村上不搞改建工程,她当跑的还是要跑,你即使天天守着也还是要跑。不跑的,打都打不走。俗话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漫山飞。你们三社张二娃家当年那么穷,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个外省的女子赶都赶不走,那为啥?现在儿女成双,你說是吗?”听说一社长娃子出去打工带回来个女人给他生了第一个娃娃之后,长娃子又开始先前的懒惰,整天不劳动,打麻将赌博成性,爹亲娘亲不如麻将亲,只要有人喊麻将,即便农忙季节秧苗打在田里他也要丢下。有一次,他帮邻居干完活吃过晚饭直到十二点都没有回家,老婆知道他肯定打麻将去了。老婆打上电筒找到邻居家,果然几个帮忙干活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麻将。正当长娃子自摸清一色条子时,老婆魔鬼似的出现在他背后,电筒雨点般敲打在他的头上。长娃子哎哟几声,回头发现是婆娘来了,扔下麻将,钱也不敢收就冲进了黑夜。从此,村里没人敢喊长娃子打麻将,他也不敢再打了。长娃子的头被电筒打出了几个包,他长了记性,走上了正路。他带上老婆孩子进城打工,学会了一门手艺,几年后,在小县城买了一套住房,养了两个孩子,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老弟,你该比长娃子有用,他要是继续懒下去,赌下去,说不定女人也早跑回老家了,”黄胜利紧接着说:“回家把你那片梅林管理好,再在林下发展个养殖啊中药材啊什么样的产业,你也就不愁过不上好日子了,一天不要胡思乱想,老找政府的麻烦,这么好的机遇不抓住,那才叫完蛋了。男人嘛,活得要有志气,要有骨气,更要有尊严。女人跑了说明你没有本事留住她嘛!”

“黄书记,你说看,女人桂花还需不需要找回来?”

“要找,必须找,找回来给个说法呀,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回,相信今天发达的网络和刑警的技侦能力吧!”

“我明天亲自找人向公安局刑警大队报警,总可以吧。”

“好,黄书记,我信你一次。”

“黄书记,那我走了。”袁豹消除了怨气,向黄书记打完招呼就迈开大步哼着跑调的歌儿往家去: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袁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唱到这儿,袁豹脸上泛出了幸福的微笑。一会儿,他又吹起了口哨,“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明天又是好日子,

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夏夜,乡村虽没有城市车辆、机器的轰鸣、喧嚣,城市的炎热和烦躁,但也不完全是那么的清爽和宁静。

远山的鸟鸣若隐若现,附近池塘里、稻田里的蛙声时而一片响亮,时而又悄无声息,青蛙们似乎在大辩论:前些年的农民都跑出去打工了,水田都荒芜了,我们的家园快毁光了,幸亏现在实行脱贫攻坚,乡村振兴,我们的家园要恢复热闹啦!

窗外阳沟后面的草坪里,不知名的虫子们,时而低吟,时而浅唱。总之,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比一台吹吹打打的晚会还热闹。这就是夜间乡村大舞台。

今夜,听到这些歌声,黄胜利觉得没有以前听起来那么美妙,那么和谐,那么动听,疲惫的身体也无法进入梦乡。

他在想,明天无论天晴下雨,也要走访完最后一个社,九社是全村最边远,最落后的一个地方。听村干部汇报,一个社不到十户人家,几年选不出一个社长,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生活靠玉米和洋芋维持,不仅是旱山,还是坡地,从没有种过水稻。

人们都住在半山坡,要是谁家过事情,只要在屋前院坝里放开嗓子喊一声,四山五岭的人都能听见,不用电话都行。正如当地村民说的,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

山高坡陡,有人曾讲了一个心酸的故事。

有一次,天不亮,村里的严老汉就背了两只公鸡去赶场。回家的时候,他特地给上小学的孙子买了一颗篮球。眼看快到家了,严老汉放下背篼歇气,不小心,篮球从背篼里倒了出来,滚下了河去,急得严老汉顺着篮球滚落的方向寻去,找到二天中午,严老汉才把蓝球抱回家。儿子儿媳满以为父亲住在城里亲戚家才没有回,那晓得他在坡上歇了一晚上。

15

二天一早,黄胜利从老百姓家里借了一把刀把一米多长的砍镰刀,一是防身,怕毒蛇、野兽攻击,二是方便砍沿路的荆棘,挡路的树枝、杂草。

爬坡上坎,近两个小时,黄胜利才来到贫困户田保福老人家。房子是柴房,墙壁是用柴块横着装的,很粗糙,能看出墙壁以前用泥巴和谷草节搅拌后泥过,日晒风吹,现在脱落得厉害,四处漏风。房顶上盖的不是青瓦,是薄薄的石片,错落有致。

只见老人住的那一间屋子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架发旧的简易木床上,一床被盖又脏又破烂,衣服裤子搭满床头床尾,床下有一双旧黄胶鞋,一双破棉鞋,还有一双脱邦的布鞋。床头一角堆了一堆柴灰,柴灰上搁了一个尿桶,满屋臭气熏天。

农村人都爱把尿桶放在睡觉的房间里,要么门后面,要么墙角里。凡是有小孩和老人的家里必备,因为农村的猪圈是厕所,睡觉的地方离猪圈远,上厕所不方便,特别是冬天冷。

据说村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半夜去猪圈上厕所,突然休克,结果被冻死在猪圈里。

尿桶之所以放在柴灰上,是怕桶里的尿渗出来了,淌到满屋。尿浸了的灰是种洋芋苞谷最好的底肥,生态环保。大山里背不回化肥,全靠尿灰和农家肥务庄稼。

老人的屋子里,没有地方下脚,唯一的一条木制长板凳,落满了灰,坐的干净地方都没有。

社长老李向田保福老人介绍说,“这位是我们村里刚来不久的黄书记,是专门来帮扶大家脱贫致富的驻村干部。今天,他是来看望你老人家的。”九十多岁高龄的田老太爷一听县上的干部来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看望他,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激动得哭了。

田保福老人干枯的手紧紧拉住黄胜利的手不放。“黄书记啊,感谢你的慰问,还带给我这么多补品,我这把老骨头,不晓得能撑多久。哎,希望能傍你这棵大树过上几天好日子。”

“老辈子,你这身子骨硬朗着呢,还要活120岁,相信肯定能过上好日子的。”黄胜利用手轻轻拍着田保福老人的手说。

这时,老人饶有兴致的讲起红军在这里打仗的故事来。黄胜利本来很忙,但他还是耐住性子听老人讲他耳闻目睹的故事。

1933年冬天,红四方面军李先念的部队追打29军田颂尧的部队,红军把29军一个营的兵赶进了菩萨梁深山围剿,红军一个排长在围剿中受重伤,是田保福老人的父亲冒着枪林弹雨的生死,将排长背回家,藏进牛圈草楼里将他救活。

老人的父亲家里穷,句书未读,但他聪慧过人,被邻村一位武夫赏识,硬要收他为徒,学得一身好功夫。他从小就在山里转,以打猎为生,还认识很多治疗刀伤枪伤和跌打损伤的草药。排长伤好以后,他要去找部队,走的头一天晚上,他和老人的父亲拜把了兄弟。

第二天天不亮,田保福老人的父亲扛着猎枪和那位排长离开了家,那一年,田保福老人才3岁。

之后,母亲常常独自一人站在家门口守望父亲的归来。

据说,老人的父亲最后一次回家的那天晚上,当地武装分子得知他的消息,十几人拿枪埋伏在他家周围不敢轻易行动,企图在他睡着之后乱枪打死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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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大胜利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