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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事物

2022-03-26海勒根那

骏马 2022年1期
关键词:矮个子马群牧人

此刻,即使变作一只蚂蚁

也不能比拟出

陈巴尔虎的辽阔

那漫漫起伏,一泻千里的

不是风,也不是波澜

而是苍穹之下的

草原

蚂蚁爬到最高的草尖上看

我爬到最高的山坡上看

天苍苍,野茫茫

越看,越觉得

自己渺小

小到卑微

小到像一粒沙子

揉進眼睛

流下无声的泪水

进了五月

进了五月,草原黄得还像块金子

可春风已把它吹柔软了

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坡上

如果不是积雪流下了热泪

娇嫩的小草,还不能打动

大地硬邦邦的心肠

再使把劲儿,它们就够到了

马的唇须,响鼻喷出的热气

此时,若嗅到牧马人身上

浓烈的酒味儿,马靴子里的汗泥

草原的春心便荡漾开去

不用风传递,到处能听到分娩的消息

除了黄牛犊,白羊羔,红马驹

鸟蛋也被里外夹击

远处,群山的肚皮正悄悄隆起

那高耸的乳峰,奶汁充盈

不久,这些小生命会争先恐后

衔住山的乳头

而蚂蚁们将倾巢出动

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春天搬运

像搬运一块块金子

露出一片片葱绿

天很蓝,云很低

天很蓝,云很低

一万朵白云不算多

但不比羊群少

它们在云里边吃草

一万朵白云不为了下雨

只是挨在一起

鸟儿的叫声也和云

挨在一起

谁也不能剥离

若云再多些

天会变黑,鸟儿会没有缝隙

若鸟儿的叫声再大些

云再多,天也会听到

若天再黑一些

星星也能听到鸟叫

可是天色尚早

星星还不会出现

天上只有一万朵白云

一万只鸟叫

羊群听着鸟叫

在云里吃草

小草的尸体

我曾嗅过一根小草的尸体

它在一堆草垛里

那么久了

还散发着

迷人的香气

放嘴里嚼一嚼

竟是整个秋天的味道

夜晚的马群

若不是一群马啃光了黄昏

夜晚还不会早早降临

没有月光的草原

马背是最后可见的山脊

满天繁星,正被它们驮来驮去

草原静下来,静下来

风也随羊群进圈歇息

马无夜草不肥

此时,唯有马群打着响鼻

摞食牧草的声音,远远近近

像一首吟自古时的元曲

牧人坐在山脊旁,坐在一片

辽阔的黑暗里,静静地

听那嚯嚯错齿的诗句

不声不响,像一棵牧草

被马群吞没

巴图家的牧场

那两百只羊是巴图家的

它们比太阳起得早,顶着星星去吃草

十几头母牛是巴图家的

女主人忙着挤乳,母牛哞叫着牛犊

两匹马是巴图家的

连同几朵白云,系在拴马桩的横绳上

刮了一夜的春风是巴图家的

叩醒了门前屋后的草原,牵走了

牛粪火的炊烟

我还想说,那些鸟鸣是巴图家的

它们就悬在牧人的头顶

走到哪儿都灌满耳朵

落日是巴图家的

停在草围栏外面,就像停在里面

离巴图家最近的辉河

却不是巴图家的。我傍晚走近它

一群大雁,灰鹤,野鸭,天鹅

扑棱棱地飞起来,越过巴图家的屋顶

一直飞到遥远的天边

变成了几颗黑点

那个矮个子的牧人

那个矮个子的牧人

刚刚在草地拾回箭簇

他的靴底沾满生锈的泥土

从辉河里打回一车清水

他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颧骨涂着蒙古红

这是五月,牧人背山而居

却遮挡不住迟来的春风

毡房里,他两岁的儿子吮嘬羊骨

屁股上烙着青月亮的胎记

他给儿子指天为名

转瞬,一队鸿雁掠过头顶

那个矮个子的牧人

从山峦上卸下鞍具

用铁挠梳理时日,和他的马匹

他还要用牛粪生火

暖热妻儿,暖热毡房外

那一钩古旧的残月

两道曲曲弯弯的车辙

一群羊,在黎明之前

启明星还在天上,一群羊

已来到草场,它们匍匐在地

像一群朝圣的僧侣

露珠下的每一根青草,需要它们

把头放得更低

天朦朦亮时,羊群已做完晨课

六字箴言,它们只念诵“咩”

你一句我一句

草地的光,也越积越多

仿佛是它们用嘴鼻

一寸一寸拱出来的

终于,一只高大的头羊

望到了那轮朝阳,刚刚从云层中现身

所有的羊停止了吃草

有那么一瞬,它们呆立在那兒

像望见了一尊佛

那一刻,每只羊的瞳孔都照亮了

一片草原。每只羊的身上

都披了一件金色的衣衫

夜晚的辉苏木

在辉苏木,我无法形容

满天星光怎样压矮了屋顶

夜色如此深沉,我小心地推开门

怕撞到屋外的神明

此时,草原希声

只有万顷春风,像黑夜般雍容

像牧人家的四眼狗

从院落里窜出,冲我吠叫

我用手电筒照了照

伸手不见五指的辉苏木

却恍若有五根佛指,手捏柳枝

洒下春天的雨露

羊群,牛粪火,百鸟,辉河

都入定般的,领受佛祖

吉祥的祝福

今晚,我还要相信万物有灵

它们和星星住在一起

眨着蒙古人的细小的眼睛

看着我,一个借宿的陌生人

正在漆黑的大地上,用小小的一束光

打量着夜空

不紧不慢的辉河

它从高处来,低过所有的山坡

一直低到泥土里

它不紧不慢,在呼伦贝尔南部

划一道犁,直至把草原一分为二

北岸叫巴尔虎,南岸叫鄂温克

与汹涌相比,它只呈现开阔

它流过的地方,芦苇漫漫

百鸟栖息欢舞,蛙虫鸣吟声声

可它却总是波澜不惊

即便夜行马,狼群,从中蹚过

它仍然以一面明镜映照黎明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们叫它辉河,它从未答应

它与俗世从不多嘴

仿佛出自佛的掌中

对所有生灵,它只选择给予

有一段时间,镰刀,锹镐,挖掘机

经年蹂躏它,向它索取

它不吭一声,直到肋骨嶙嶙

却把最后一点奶水,喂给

饥渴的羊群

终于,我们叫她额吉,一声声额吉

她停顿了须臾,面带微笑

头都没回一下

不紧不慢地流去了

责任编辑 乌尼德

作者简介

海勒根那 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一只羊》《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等多部著作。有作品被各类选刊转载。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2020年度奖,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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