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楠

巴塞罗那是我唯一想去的城市，因为那里有高迪，是“高迪之城”。我对高迪的热爱是从中学时代第一次看到他的建筑图集开始的。他颠覆了我对建筑的认知，图集中色彩艳丽的房子像波浪般起伏，它的边界是如此模糊，仿佛下一刻就会流走或者融化在空气中，还有那许多我似懂非懂的造型，似乎来自植物、海洋、云朵和动物的骨头，神秘魔幻的力量让人想要去一探究竟。这样的房子竟然就在地球的某个地方，那里的人该有多幸福啊！

巴塞罗那是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的首府，紧邻地中海，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也许还有加泰罗尼亚独特的阳光角度（在一年中的某个时间，阳光会以标准的45度角照射加泰罗尼亚），使这里的人具有天生的艺术敏感力，对美的追求和欣赏十分热切。这里孕育了巴布罗·毕加索、安东尼·高迪、琼·米罗、萨尔瓦多·达利等超级艺术家，他们都是颠覆人类视觉想象的艺术天才。少年毕加索在巴塞罗那求学时，曾讥讽高迪的巅峰之作圣家族大教堂（简称“圣家堂”）是“最可怕的建筑”，达利则对高迪推崇备至。我想原因可能是毕加索是营销天才，而高迪和达利被人称为疯子，两者的思维很不一样。我怀疑毕加索后来的想法改变了：当毕加索开始创作他的立体派绘画时，会不会想到那位比自己年长29岁的建筑师高迪？高迪邀请雕塑家苏比拉克为圣家堂制作的耶稣受难雕像和那18根支撑门楣的骨头以及高迪的许多造型语言，跟毕加索的创举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建筑师来说，钱是很重要的因素，足够的钱才能让建筑师的梦想得以实现。19世纪，由于西班牙海外殖民地的衰落，商人们带着大量财富回到西班牙，这个时期巴塞罗那开始疯狂建设。高迪只为富豪服务，因为他的设计一般人支付不起。在世人眼中，高迪的建筑全是梦幻和不可思议，高迪却认为自己是最写实的建筑师。他说：“只有疯子才去试图描绘那些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他把大自然打破重组，打造出最忠实于自然的建筑。他认为自然中不存在直线，因此在他的建筑几乎找不到直线。从建筑到室内设计，小到一个门把手，高迪巨细无遗地全部包揽，无数的构件都需要手工打造，这也导致了超高的建筑成本。

位于巴塞罗那老城中心的古埃尔宫是高迪早期的作品，它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高迪身为铁匠的儿子真是名副其实，古埃尔宫的铁艺设计出神入化。高迪在父亲的铁匠铺通过制作模具学到了关于建筑和容器的三维空间法则，比在学校学到的更加有用。它给我的第二印象是这房子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期，既有古典主义的繁复和东方艺术的神秘，又有现代派的新鲜朝气与活泼率性。这是他成熟时期作品的一个预演，从后来的米拉之家、巴特罗公寓，直到圣家堂，可以看出高迪是怎样一步一步形成越来越强烈的个人特征的。作为一栋豪宅，该建筑的材料自然是很高级的，它的中庭高达17米，在其由大理石拼接的拱形穹顶上钻了孔，由灯光造成星空。我碰巧在此听了管风琴的演奏，音乐厅的声音效果亦不过如此。想象古埃尔一家在这里生活的情景，这时候应该翩翩起舞了吧。

古埃尔宫屋顶有14座形态怪异的彩色烟囱，全部采用碎瓷拼贴——将瓷片打碎之后，拼贴到物像表面，这是高迪的发明。14座烟囱成了巴塞罗那的标志之一，巴塞罗那其他的标志也几乎全都出自高迪之手。

遇到古埃尔是高迪人生的转折点。在此之前，高迪是巴塞罗那多如牛毛的建筑师中微不足道的角色，是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子。他刚刚接到巴塞罗那市政府设计路灯的项目，却因为报酬问题而与政府不欢而散。高迪迫切需要钱去供养家庭，去买光鲜亮丽的服装，使自己看起来和城里人一样。古埃尔是所有建筑师梦寐以求的委托人，他有钱，是当时全球十大富豪之一；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狂热迷恋建筑，对建筑的投入不计成本；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高迪的才华，尽管那时候高迪籍籍无名，并且脾气古怪。高迪性格阴郁、沉默孤僻、脾气火爆，不容许任何人对他的设计提出意见，很难想象古埃尔是怎样跟这样一个人合作的。古埃尔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对高迪无限纵容。他对高迪说：“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只要最美的房子，花多少钱都没问题，要多少有多少。”当秘书向古埃尔汇报建筑花费时，古埃尔说：“他怎么才花这么点儿钱？”

古埃尔宫建成之后，立即成为全城焦点。古埃尔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家。高迪名声大噪，一跃成为巴塞罗那最有名的建筑师，跻身上流社会。古埃尔和高迪可以说是互相成就。在那之后，古埃尔一直资助高迪，他不仅是高迪的伯乐，也是高迪唯一的挚友。

1900年，古埃尔效仿英国的城市公园运动，要高迪造一座可以和英国风景园林媲美的花园，显然高迪的创造远远超出古埃尔的预期。随着起伏的山地，高迪造出了一个顽童梦想的世界：奇幻的动物，涂鸦似的曲线和喷泉，以及色彩艳丽的碎瓷拼贴。他挖出山上的石块垒成绕山而行的多层柱廊，柱子上留的许多孔洞可作为小鸟和虫子的家。柱廊是音乐最好的舞台，音乐也是这里最好的合声。我们被艺术家的琴声被迷住了，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他把花园的山坡做成宽大的阶梯，每一层都有树和桌椅，有几分我家乡龙泉驿桃花山農家乐的味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高迪崇尚自然，而东方园林毕竟最是浓缩的自然，两者不谋而合。

在巴特罗公寓，我终于亲手抚摸到高迪的龙脊楼梯，仿佛在和高迪握手。巴特罗公寓是高迪成熟时期的作品，是技术和超级感性的完美结合，既夸张又合理，既天真又成熟。高迪喜欢用建筑讲故事。巴特罗公寓讲的是圣乔治屠龙的故事，建筑不再是静止的，而是跟随故事节奏动了起来。高迪把动态的精彩瞬间抓到了他的房子里——天井是光透进海水波光粼粼的瞬间，餐厅屋顶的凸起圆点是牛奶滴溅的瞬间，楼梯是龙脊起伏的瞬间，屋顶是龙爬过的瞬间……骨骼被高迪认为是最牢靠的支撑，这位极度忠实于自然的设计师，把骨头直接搬到建筑的外立面。

我仿佛看到高迪画出设计图时脸上露出顽童一般的笑容。他一定想不到多年以后，一个中国人爱上他的设计，千里迢迢地来，只为和他握手。

在米拉之家喝下午茶，天空的云悠悠飘过，水底的人在享受午后静谧的时光。米拉之家作为出租公寓，是高迪对加泰罗尼亚地区现代居住方式进行的一次探索，它采用了当时新兴的框架承重体系，外立面不再承担支撑作用，内部结构更加自由。公寓外立面的浅色石材线条轻盈起伏，搭配黑色废铁制作的海藻般的阳台栏杆，用坚硬冰冷材质营造出了柔美的视觉效果。深浅两种自然色的对比，使房子看起来单纯而活泼。

高迪32岁时接手圣家族大教堂这项宏伟的工程的同时，纽约两位超级富豪找到高迪，邀请他在曼哈顿最显赫的街区设计一座楼。高迪拿出的方案是一座高达310米的巨型建筑，拥有11座配楼，状如冲天石笋。两位富豪被当场吓退，计划泡汤。否则的话，纽约最伟大的地标性建筑就是高迪的房子。我不得不对巴塞罗那另眼相看，因为只有这个城市，才能领会高迪的美。

高迪把他的石笋梦想移植到圣家堂。他摒弃了哥特式建筑尖锐的直线塔楼，采用了柔美的弧线和螺旋造型。高迪要用建筑讲述《圣经》故事，通过东、西、南3个主立面来呈现耶稣诞生、受难、复活的过程，每个立面有4座尖塔，12座塔代表耶稣的12个门徒，另有4座塔簇拥着高达170米的中心尖塔，象征4位福音传教士和耶稣基督。巨大的体量、复杂的构造和烦琐的雕塑使得这座教堂修建了130年仍未完工，所以至今我们看到的只是半成品，但已经足够让人震撼。远远望去，高耸的尖塔不像是建筑，更像是野蛮生长的植物要从天空攫取能量。建筑内外运用了大量的具象和抽象符号，这是高迪从大自然中获取的灵感，是他独有的建筑语言。

圣家堂是高迪耗尽半生也没能完成的杰作，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哥特式教堂。它现代而魔幻，既有“圣诞立面”繁复到无以复加的设计，又有“受难立面”简洁抽象的线条。它是狂热的宗教信仰和天才建筑思想的爆炸反应，是结构和装饰的最完美结合。当你对一个人的崇拜已经达到盲目的程度时，他做的任何事你都觉得犹如神迹。

为了逼真地还原故事中的场景，高迪设计了大量雕塑。如果故事里有长着6个手指的壮汉，他就找来一位真正的六指壮汉做模特。为了雕塑死婴，他就真的把一具婴儿尸体挂在工作室，令他的同事惊恐不安。自从开始建造圣家堂，高迪彻底告别原本锦衣玉食的浮华生活，变得像个苦行僧，生活中只剩下祈祷和工作两件事。他不修边幅、衣着邋遢，以至于在路上被人当作乞丐和疯子。

高迪认为自然造物不仅可运用于建筑装饰，在建筑结构上也大有用途。树是最稳定的柱子，它不怕风吹，不怕雪压。高迪独创的树型柱不仅彻底改变了哥特式建筑的结构，林立的柱式刚好就是室内环境需要的森林般的造型。我想，之所以这座教堂修了100多年仍然不能完工，一定是因为树。树的结构是这座房子的根基，而树的成长是需要漫长时间的。

高迪非常善于运用光线。圣家堂没有一般教堂的幽深阴暗，而是闪亮如晴朗的天空。走进圣家堂，我们仿佛进入一片五彩斑斓的丛林。阳光透过碎彩玻璃投射到墙面和树型柱上，变幻出无数或具象或抽象的自然图景。教堂内部明亮活泼，不故作深沉，它坦坦荡荡地在那里，展现出大自然最美好的景象，你会不由自主沉溺其中。教堂各处的细节丰富到令人乍舌，更像是一个藏着无数精灵的魔幻森林，每一次观察都能有新的发现。我想，这就是建筑师的伟大之处，这是高迪留给世人的一座无穷无尽的奇妙房子。

高迪的后半生全身心地投入圣家堂的建造当中，他知道，这将是他一生最辉煌的作品。

高迪设计的手法与众不同，过程与一般建筑师相反。他先用石膏建模，反复测试，找到力学和美学完美的平衡点，然后画草图，而他画的草图真的很潦草。有一次别人拿来他的草图给他看，他轻蔑地用手拍着图纸问：“这是画的什么鬼？”人家说：“这是您画的。”所以，要理解高迪的设计思路，模型非常重要。可惜由于存放圣家堂模型和图纸的地方发生了火灾，这些模型只剩下一堆残片。1926年高迪离世时，教堂只完成了1/4不到。这样复杂的建筑，并没有电脑可以借助，全在他的脑子里。后来，有6位建筑师在不同时期接手这项工程。现在，第六代建筑师带领团队依据残留的模型用电脑3D建模，反复琢磨，再用石膏制作实体模型，企图尽可能破解高迪的建筑密码，可惜天才的構思已经随着高迪的离世被永远带走了。天才无法复制。

高迪的意外离世和他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他脾气火爆，走路也是横冲直撞，或是因为心里想着设计而忽略了走路的规则。路人好心提醒，他说：“人的马路为什么要给机器让路？”1926年，巴塞罗那轻轨通车，高迪被车撞伤，不幸身亡。预计2026年，高迪辞世100周年时圣家族大教堂会竣工，尽管建筑师和工人日夜赶工，但业内人士对此并不乐观。这座房子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完呢？关于这个问题，即使高迪本人恐怕也难以给出确切答案。毕竟，他要的只是完美的建筑，从不关心时间和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