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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惊

2022-03-23乔典运

躬耕 2022年3期
关键词:牛娃王老五支书

乔典运

三月是春天,冬天刚过去,夏天还没到,说冷也冷,说热也热,有人穿夹还热,有人穿棉还冷。天是一个天,地是一个地,到底是热是冷,天也说不清,地也说不清,人也说不清。反正是春天,是又冷又热的春天。

春天的某一天,半上午时村里来了个干部,是从乡里来的。来干什么,还不知道。只知道来了个干部,是和李支书一路从乡里来的,两个人走着说着,又说又笑,说得很投机,说着就去李支书家里了。

王老五是在地里锄麦时听说的。他穿着棉袄,试着有点暖和,还出了一身毛毛汗。听说来了个干部,忽然冷了,冷得心里乱蹴,冷得身上出鸡皮疙瘩,接着又冷到了手上,双手抖擞得不听使唤了,锄掉了很多麦苗,锄不成了,就冷着冷着回家了。

五婆正在喂猪,见老五神色慌慌地跑回来,就看看天,太阳还没端,离吃午饭还早哩,就问:“咋可回来了?”

老五乱摇头,说:“乡里来干部了!”

“来干部咋?哪怕他来一百哩,又不吃咱,又不喝咱,和咱啥干系!”五婆松了一口气,说得很淡,淡得稀松冰凉,又去喂猪了。

老五急了,急得说不清了:“是和李支书一路来的,来了就钻到李支书家里了。”

“人家李支书是支书,来个干部不找支书找谁?能去找庶民百姓?”五婆随口反驳。

王老五气了,说:“你懂个屁!来个干部弄啥?不是来炮治咱的,别的弄啥?”

“你咋知道?人家说了?”五婆有点不信。

“这还用人家说?干部咋早不来晚不来,咱们昨天才惹李支书生过气,今天可就来了,不是炮治咱的是弄啥?”王老五说了就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

“唉呀!”五婆想起了昨天的事也怕了,怕得头皮一麻一麻的。

昨天吃过午饭,王老五去菜园浇水,发现韭菜叫谁割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茬韭菜,是鲜物,鲜物稀罕就贵,听说街上卖五毛钱一斤哩。王老五为了这茬韭菜把心都操烂了。干了怕旱,湿了怕浸,就少浇勤浇,附近又没水,是一桶一桶从老远担来的。施肥多了怕烧死,施肥少了怕没劲,就少施一点,多施几次。闲了就来务弄,没有大草就抠小草芽,韭菜棵里连一根草毛也没有。功夫不负有心人,韭菜长得也真叫人喜欢,叶子又宽又厚,绿油油的,嫩得掐一指甲流绿汁。王老五爱见这些韭菜,早晚到菜园里转转,看看自己的韭菜,再看看别人的韭菜,一比心里就美,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不仅是可以卖个好价钱,还因为村里人都眼气,都夸:“哎呀,看老五这韭菜种到家了,不是鲜物是仙物了!”王老五是个庄稼人,是个老鳖一样庄稼人,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一辈子过得不如人,样样不如人,事事低人一头。只有这韭菜长得好,全村几十家的韭菜都没有自己的好,自己终究有一样东西比别人的好,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美劲,比卖大价钱还美。本来韭菜早就能吃,吃了尝尝鲜物。前天他过六十岁生日,五婆就要割一点包饺子。他不,坚决不,红着脸说:“咱吃了算啥话?咱啥不能吃?咱吃了吃瞎了,吃可惜了,多好的韭菜叫咱这臭嘴吃了吃糟踏了,叫人家有钱人吃了才是正吃。”五婆说:“要不吃就早点割割卖了,趁着是缺物也能卖个好价钱。”王老五也不,坚决不,他犟道:“多长一天就能多卖半斤八两。”王老五这话是真的,也是假的。他是不舍得割,长得太好了割了心痛,割了就看不见自己比别人的好了,就看不见别人的不如自己的好了,就把自己比别人高的一头割了,割了又要事事不如人了,等于把美劲割了。不割,晚割一天就多看一天,就多美一天。

多好的韭菜,鲜物,仙物,自己没舍得吃一棵,自己没舍得卖一两,自己心里美的韭菜,如今叫人家割了。要是谁给说一声割了,心痛是心痛还能落个人情,还有人承个情。可是,人家不吭一声就割了,心里美没有了,大价钱没有了,连个空头人情都没有了。王老五气得很,气得头发懵,气得浑身发抖。乡里人受了气没有别的出气的办法,就会拤着腰骂。王老五一辈子不会骂,也不敢骂,骂人会得罪人,得罪了人不得了,没有好吃的果子。可是,眼下他胆大了,气得昏了头才胆大了,因为骂的是没名没姓的贼,得罪不起有名有姓的人。他才不怕,他才胆大,他才敢骂,骂得还特别特别狠。他骂:“我日他妈了,谁爹死了娘嫁了,割我韭菜办酒席哩!”他是个老实人,又是初次骂,没有骂人的经验和才华,攒了很大的劲也只有这一句。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一字也不改,“我日他妈了,谁爹死了娘嫁了,割我韭菜办酒席哩!”

菜园里有不少人,这些人还没见过王老五骂人,大家都很新鲜,就围过去听他骂看他骂。可惜,王老五老是骂这一句,骂不出新花样,听得老不过瘾,太不够味了,太不开心了。有人就不断启发他,诱导他,叫他有所创新,就问他:“偷家要是没爹没妈哩,你不算白骂了?”

王老五也不是太笨的人,一點就破,果然骂出了新水平:“我叫他谁吃谁死!我叫他谁吃谁死!”再往下又没词了。

有人又提词了:“男人吃了呢?”

“男人死!”

“婆娘吃了呢?”

“婆娘死!”

“娃子吃了呢?”

“娃子死!”

“闺女吃了呢?”

“闺女死!”

“一家人都吃了呢?”

“一家人死个挖苗断根!”王老五骂得咬牙。

“高,高,骂得好!”人们高兴了,夸王老五,给王老五伸大拇指头。

王老五好得意,因为解了恨,因为大家夸他。

如今不兴斗争了,天下太平了,太平得急人,因为没有啥奇闻可传播了,可闲话了。王老五骂人便成了头等奇闻,一时三刻传遍了全村。传话的人都很慷慨,都很大方,每人都加了不少油,每人都加了不少酱。说王老五是老实人,老实人气疯了比不老实的人还要凶,还要狠。说王老五知道是谁偷割的,说他赌了咒发了誓,夜里要把偷韭菜的一家人反锁到屋里,再放一把火,烧他们个挖苗断根寸草不留。王老五不过是骂几句出出气罢了,不想被人们说成了要杀人放火的绿林好汉。

天快黑时,王老五坐在院里吸烟,吸着烟生着气,嘟嘟哝哝地还在骂娘:“日他妈,看老子头软好捏,不割别人的专割我的!”

王老五正在生气,忽然李支书来了。李支书小名叫牛娃,没当支书时常来他家串门,来了就帮王老五劈劈柴或干点别的什么,很是亲近。牛娃给王老五叫五爷,王老五给牛娃叫牛娃。自从牛娃上个月当了支书,成了李支书,王老五不由得和牛娃生分了,生分得不认识了,好像牛娃不再是牛娃了,好像原先的牛娃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李支书了。李支书却认为自己还是牛娃,还给王老五叫五爷,王老五却不肯应承这个爷了,干笑着求告道:“还爷哩,可别折我阳寿了。”

“怎么?”李支书奇怪了。

“你是支书哩,我可担当不起。”

李支书只当是句玩笑话,不由得笑了。笑了一半看王老五的神色是真的,不由得笑不出来了,心里好不是滋味,从此和王老五隔了层纸。

现在王老五见李支书来了,好像李支书从来没有来过他家,好像是来了贵客,忙站起来迎接,慌慌地让座,慌慌地敬烟,自己也不敢坐了,耷拉着手规规矩矩站立在旁边,看着李支书嘿嘿干笑,不知如何说话了。

“你也坐嘛。”李支书看王老五一副小心侍候的样子,就叫他也坐下。

“你坐,你坐,我站着都行。”王老五不坐,好像自己坐了就是和李支书平起平坐了,和李支书平起平坐就是不知高低了,就是看不起李支书了,就是欺上了。

李支书看看王老五,不由得苦笑一下,问他:“听说你的韭菜叫谁割了?”

李支书也知道了,李支书也来关心了,王老五好感动,好过意不去,就说:“偷了算了,一把韭菜值几七几八,划得着叫你费心!”

李支书问:“你知道是谁割的?”

“贼呗,别的还有谁。”

“你知道贼是谁?”

“不知道。”

“我不信。你能连一点风都不知道?”李支书追问。

“真不知道,我还能哄你!”王老五说得很贴气。

李支书叹了口气,摇摇头,重重地说:“是春花!”

啊,春花!春花是李支书的老婆啊!王老五愣怔了,眨眼又笑了,笑得很尴尬,嗔怪道:“李支书,你咋和我开玩笑哩。不是她,可不是她,咋能是她!别开玩笑嘛。”

“是她,没错。上午我们吃的韭菜饺子,刚才我去菜园看看,俺们的韭菜还在长着,不是割你的割谁的?”李支书脸红了,气红了。

“哎呀,是她!”王老五忽然升起了另一种感情,没有了对贼的气,没有了对贼的恨,亏心地埋怨道:“咦,她咋不言一声哩,她要言一声我给她割割送去嘛,我跑几步腿算啥,咋能叫她费事,真是!”真是什么?是自己没尽到心,后悔?是她跑腿累着了,对不起?还是别的什么什么?一个“真是”,味全了,全得说不清,只好“真是”了。

王老五的一片真情,使李支书气上加气,愤愤地骂道:“日他妈,真气死人了!我才干几天支书,支书的椅子还没暖热哩,我还没有学会咋当支书哩,那一套她可也会了,不学自会了,咋得了呀?”

“别气了,别气了行不行?一把烂韭菜划得着气?种韭菜就是叫人吃的,吃了算了,不是外人吃的。”王老五看李支书不放笑脸还在气,就急坏了,好像是自己调戏了春花李支书不依了,好像是自己不孝顺惹老人家生气了,急得一双手在身上乱搓,苦苦求饶道:“李支书,你别气了行不行?你要再气我就怪了。你这不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不该吃我的韭菜了!”

王老五的巴结使李支书心烦,两个人说不到一个心思上,李支书也就忍住心中的气,不再多说别的了,又道了几句错:“五爷,这事真对不起你,惹你生气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对她教育不够。”

“唉呀,你咋越说越远了?这算啥错,你们吃了不比我们吃了还强些?”王老五不让李支书再气下去,尽说些宽心话,真心话。

怎么我们吃了比你们吃了强些,这算啥话?李支书一阵反感,真想批评王老五几句,看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也就算了,便站起来走了。王老五一边送一边说:“李支书,你千万可别再气了,回去了千万别提这事了,别惹春花生气了,行不行?”

李支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到了门外冷不防塞给了王老五一张票子。王老五一看是五块钱,像突然挨了一砖,愣愣地说:“你这是干啥?”

“你种得也难都不说了,要是白吃了,惯下她这个毛病,以后咋弄?”李支书说了扭身就走了。

“你——”王老五抢上一步拉住了李支书,要把钱还给李支书。李支书不接,王老五差点急哭了,求情道,“李支书,你咋能这号样?我说了半天算白说了,你还叫我咋着呀!”说着把钱硬塞给李支书了。

“这是应该得的嘛。”李支书苦笑笑,又把钱塞给王老五。王老五躲闪着,票子落到了王老五脚下,李支书趁势跑了。

李支书像使了定身法,把王老五定在原地不会动了,没有了神,没有了魂,不住嘴地喃喃念道:“真是!真是!”

五婆薅豬草回来了,见老头子傻了呆了,又见地下扔着五块钱,就问出了什么事。王老五讲着详情,五婆还没听完就气坏了,恨恨地骂道:“看看,看看,日他妈,就说谁变蝎子谁蜇人吧!春花原先多好的人,才当了几天支书婆娘,可也会蜇人了!”

五婆本来气春花,听王老五讲完,又掺进了对支书的怕,指着王老五埋怨道:“老天爷呀,你真是老糊涂了,喝迷魂汤了,又把支书当成牛娃了,你敢咒人家死个挖苗断根,我看你是活够了,找到老虎头上蹭痒!”

王老五嘟哝道:“我只想着骂的是贼。”

“啊,是贼都敢骂?也不分分是啥贼,是大贼,是小贼,是头软的贼,是头硬的贼,你就骂开了!”

“我要知道是她割的,我再迷也不会骂。”

“你不知道的好!”五婆拾起地上的五块钱,又气又恨地骂着,“偷了还不叫说,给五块钱这不是搪塞咱的是啥?你还站在这里等死哩,还不快把钱给人家送去!”

王老五去了,做贼心虚地去了。

李支书刚刚和妻子吵了架。李支书三十多岁,上过学,在大山里也算得年轻有为了。前任刘支书不是人,劣迹很多,自己也曾说过长道过短,只想着自己干上后一定要旧貌换新颜,好好争口气。没想到权力这东西这么可怕,不等自己干好,老婆可由好变坏了,干出了这号丢人事,自己还怎么红口白牙厚着脸皮说别人?李支书越想越气,正在气头上王老五来了,他只得强装笑脸让王老五坐下,问:“五爷,有啥事?”

王老五看李支书气色不对,便急忙赔了一堆不是,说道:“李支书,说过不叫你气你咋还气哩。这事都怨我老糊涂了,人家说老变小,一点也不假。我也变成三岁小娃了,在菜园里头一昏就骂开了,当着众家八户的面抓你的脸,我真是狗咬吕洞宾分不清人了,真是对不起你。”王老五糟践别人不在行,糟践自己可是轻车熟路,嘴也不拙了,舌也不笨了,很会骂,骂出了新花样新水平。

李支书听不下去了,板着脸子反问:“五爷,你怎么老这样说话?到底是春花偷了你,还是你偷了春花?”

王老五的嘴被塞住了,半天才说:“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要是有一点虚心假意就不是人。”说时掏出五块钱双手递了过去。

李支书不接,冷冷地问:“是不是嫌少?”

“看你说的。”王老五的手还不缩回。

“是不是赔了钱还不行,你想叫咋处理吧?”

“这……”王老五的手抖了,缩回来了。

“五爷,不能惯她,吃白食吃惯了,往后咋弄?”李支书看王老五怕了,才缓和了口气。

李支书又哄又怪才把王老五送走,怕他再反悔来纠缠干脆闩上了门。王老五看看手里的钱又看看闩上了的门,站了一会儿只好回去了。

夜里,王老五和五婆像着了魔,说来说去就是这件事,说到夜深了还睡不着。一时五婆给王老五壮胆说:“怕啥怕,是她偷了咱,又不是咱偷了她,当支书还能不论理?怕啥,睡!”

“真哩,有理走遍天下,说到天边咱也没输理,咱怕啥,睡!”

两个人睡了。睡了是睡了,可是睡不着,睡不着是睡不着,可是都不说话了。

一时王老五虎生坐了起来,心虚地说:“嘿,怕就怕在咱有理上,咱要没理没捏住人家的把柄,人家疯了整咱?”

“可是哩,细想想挨整的人有几个没理,理越多受罪越大。”五婆也坐了起来,也怕了。

两个人又对坐了,又对怕了,说个没完没了,越说越怕了。

王老五看看五婆担惊的样子,就说:“或许不会吧,虽说他当支书了,牛娃总还是牛娃吧。”

“也是哩,才当几天支书,不能没一点点牛娃的味了。”五婆也跟着说宽心话。

两个人又睡了,还是睡不着。

五婆又坐了起来,说:“才下台的刘支书没当支书时不比牛娃还好?可是一当上就变了。牛娃就不变了?再说,你骂人家骂那么狠。”

王老五也坐了起来,想起下台的刘支书整人不眨眼的样子,不由得头皮都麻了,就说:“也真是哩,变成了蝎子要不蜇人还算个啥蝎子!”

两人正说说反说说,折腾了一夜没睡成,天明时才统一了思想:等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支书是非炮治他们不可,只看早晚了,只看咋整了。

王老五认定了要挨整,可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昨天才出事,今天可把乡里干部叫来了。自己的事自己不好出头,叫乡里干部来整,这是老门道了,还能瞒过谁?王老五从地里回来熬煎坏了,好像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五婆想起整人的人的凶劲,想到挨整的人的可怜相,浑身筛糠了,早没了主张,急急地问:“你说咋办呀?”

王老五蹲在地下,抬起头看着五婆的脸色说:“不中了,我去找乡里来的干部说说,咱真不是故意骂支书的,给人家低个头认个错。”

五婆也没办法,只好同意,说:“只要低个头没事了就去低个头吧,谁叫咱瞎了眼硬往弯腰树底下钻。”

王老五去了,去了又不敢再进李支书家的门,就蹲在附近墙角里等着。心想这个干部总要出来屙屎撒尿,等他出来了和他拉个背场说说,不能叫他光聽一面之词。他至多狠狠整自己一顿,再狠也只有他和自己两个人,丢人总丢得小些,总比拉到人场里丢大人强些。他耐心地等着,肚里打着如意算盘,想着挨顿整就会把韭菜事件一笔勾销了,和还债一样还了钱就两下清白了。等了好长时间那个干部才出来,慌慌地直奔厕所去了。王老五忙跑过去,守在厕所门口,那个干部一出来他就一把拉住人家,求告道:“我给你说个事。”

那个干部四十来岁,喝酒喝得红了脸,看王老五一脸巴结相,神色又如此急切不安,便猜了个八八九九,就认真地说:“大叔,不中了,你说得晚了。”

王老五心里一沉,说:“我等了你半天,你不出来。”

“你怎么不进去说哩?”那个干部埋怨了王老五,又安慰他道,“真是不中了,三万棵红果苗,大家一唿噔就抢完了,下次再从外地进了一定卖给你一点。”

“啊!”王老五心里一松,说,“我不是买红果苗的,我是说……”

“说啥?”

王老五犯疑地看着这个干部,这么大的事支书不给你说才怪哩,还假装迷瞪僧哄我哩,就反问道:“我不信支书能不给你说我的事?”

“说你啥事?”这个干部真迷瞪了。

王老五把韭菜事件根根弯弯说了一遍,然后又赌了咒:“我要是存心咒他就死到五黄六月,叫蛆透了我!”

这个干部大概急着进去猜枚,心就不在,耐着性子才听完王老五的罗嗦:“我是树木官,不管别的烂闲事。”慌慌地撂了一句,就又钻进李支书家里了。

王老五没有挨到整,目的没有达到,心里空空落落地不踏实,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又如实给老婆汇报了一番,末了心事重重地说:“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看哪一天了。”五婆除了埋怨还是埋怨,再有就是帮着王老五往怕处想了。

从此,王老五就不断头地胆战心惊,一天到晚总觉着要出啥祸事,事事疑神疑鬼,像得了小儿惊风,一炸一炸的。屋里墙上的喇叭响了,他就紧张得不得了,吆喝五婆道:“别吭,别吭。”

五婆愣怔地问:“咋了?”

王老五指指喇叭,说:“听听,听听咋说咱哩。”

村里丈量土地,王老五吓得变脸失色,连连叫苦:“咋样,咋样,恶劲使出来了吧?”

“啥恶劲?”老婆也慌了神。

“你没想想,平白无故丈量土地干啥。”

“干啥?”

“干啥?还不是借个缘由把咱的一点好地都换成坏地,叫咱吃风喝沫。”

一路上碰见治安员没给他说话,回家后怕得更很,说:“我碰见治安员了。”

“咋了?”

“脸子黑着,不搭理咱,看样子是要整咱了。”

见李支书和谁说话,李支书说完走了,王老五就去问人家:“李支书对你咋说我?”

“说你啥?”

“说啥时候收拾我?”

对方感到好笑,就还了他个玩笑,说:“李支书说,快了。”

“真哩?”

“是真是假你等着看嘛。”对方故意说得一本正经。

老五想不信又心不由己地信。恰好又碰上村里开群众大会,吓得脸上成了一张白纸,布满皱纹的卫生纸,慌慌地跑回家对五婆说:“这一下子可没跑了,开大会弄啥,不是斗咱别的还能弄啥!”说着就找老棉袄穿上。

五婆说:“天都热成啥了还穿袄子?”

王老五气得瞪大了眼:“你是怕我死得慢了?穿件厚的总多一层护身衣,疼得轻些。”

王老五的猜想次次都没灵验,都白怕了。可是他总认为不是不报,是时辰没到,认定了李支书肯定要报,只看是咋报,只看是啥时候报。村里大小有个风吹草动,他都断定是为了炮治他的。上边又来了几次干部,一次是来传授栽培木耳技术的,一次是来帮助脱贫致富的,一次是来调查地方病的。王老五都认为是来炮治自己的,都主动去找人家坦白,人家忙不想听,他就低三下四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罗嗦,坦白得人家讨厌死了,都说他神经了。

时间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李支书也知道了,心里好气。就为这个事,错也道了,钱也赔了,怎么还是揪住不放?真想说他几句。可是,再听听传话人说说王老五的怕劲,也只好把生气的话咽了。自己从小就爱去王老五家玩,爱就爱他个胆小怕事。去别家玩,一点不对人家就骂,在王老五家哪怕把他的东西打破了,他也不会吭一声。王老五一辈子小心,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烂了头,怕打击报复也是可以理解的。李支书本想去找王老五谈谈,又怕再吓住了他,于是就找到了五婆,向五婆保证绝不报复,叫她劝劝王老五,不要自己再吓唬自己了,吓出了毛病就晚了。

五婆听了李支书的话,也真怕王老五会吓出毛病,就劝王老五道:“已经一两个月了,要收拾咱早就收拾了,我看真是没事了,别怕了。”

病已经入了心,王老五一句也听不进去,反而生气地说:“你也来哄我!这和欠人家的债一样,晚还一天多背一天利钱,本利不还清人家能轻易饶了你?”

一天,李支书在广播上讲话,讲护林的事,批评一些人在自己承包的山上乱砍乱伐,在别人承包的山上偷摘山果。表扬了王老五,说就他奉公守法,就他没在自己承包的山上非法砍过一棵树,没有到别人承包的山上摘过一片树叶。五婆听得完完全全放心了,笑了。没想到王老五又怕了,又怕得乱抖了。五婆看他这样就气了,说:“你这人是咋了?人家表扬你你也怕成了个这!”

王老五哆嗦着批驳道:“我看你真是迷了,听话听音,连个这都听不出来。这是要整咱的,怕咱说话,在封咱嘴哩。”

“你咋知道?”

“他这一招,是刘支书吃剩下的饭。说起来该表扬就表扬,该批评就批评,他又整人又落个好名,叫你挨整也说不出来。”王老五深信这一回是挨整挨定了,“还想糊人哩,先哄后杀,见得多了。”

五婆再说也劝不醒他,再加自己心里也犯疑,这种事过去真没少经见过,也就没有深劝他。这天夜里,王老五接住做恶梦,一时呼爹一时叫娘,一时虎生起来下跪,一时虎生起来磕头。第二天當然还没整他,可是他已经病了,说胡话了,眼看真是神经了。

五婆吓坏了,急忙去请医生来给他看病。医生又摸脉又听诊,看不出个究竟,就详细盘问病因,五婆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医生听了不住摇头,想了想一阵苦笑,就给她说了个单方,说:“只要你能办到,包他药到病除。”

五婆为了救王老五,只好按医生的单方办事,硬着头皮去找着了李支书,求告道:“李支书,你去把俺们老东西狠狠炮治一顿吧!”

李支书当是老夫老妻闹家务事,态度挺好,就问:“为啥事嘛?”

五婆吞吞吐吐地说:“为了他在菜园里骂你们的事,你去炮治炮治他吧。”

李支书听了勃然变色,愤愤地说:“他骂了该骂,我啥时候说过个不字?我对谁说过不依他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这号人。”五婆看李支书变脸了,急得哭了,把王老五的心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又求道,“他这病也只有这个门道能治了,啥时候不炮治他一下,他就放不下心,晚炮治他一天,他的心病就重一天,早点炮治炮治他,也省得他成天提心吊胆了。”

李支书还是气,还是黑着脸,命令五婆快走,发火道:“啥话嘛,玩我难看也不是这样玩的。走走走!”

五婆扑通一声跪在李支书面前,放声哭了,苦苦求告道:“你只当行行好救他一命,要不他顷刻就疯了!你就再整他一回吧,这是我央你整的,是假的不是真的,我知道好坏呀!”

李支书软了心说:“他那么大岁数了,又没干输理事,我凭啥整他?我整不下去。”

“哪怕只当是儿子整老子哩!”五婆长跪不起。

李支书又气又没办法,不由想起了王老五的好处,想起了王老五的可怜相,真要为这事疯了,影响更坏。只好闷闷不乐地违心答应了。

李支书硬着头皮去了,硬着头皮装腔作势把王老五整了一顿,末了说:“这一回算了,一巴掌拍消再不提了!”说了就扭头匆匆走了。

王老五被整得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出了一口长气,人也灵醒了,略带几分自得地对五婆说:“看看,看看,就说不会白饶了咱,总要有这一回吧。好了,这一关可总算过去了!”

王老五的病好了。

从此,李支书一看见王老五心里就酸了,就想哭。

原载:《奔流》198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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