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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单单的诗

2022-03-22王单单

壹读 2022年9期
关键词:小路

◆王单单

在金沙江畔,听潘灵讲孙世祥

整个下午,他都在为我讲述

他的朋友,孙世祥——

一个英年早逝的小说家

年轻时写过水富县这条大江

“在金属的槽道里自如地飞翔”

他的回忆,像一条倒流的河

在大地上被揭起,露出了它的河床

动情处,他甚至要

摘下眼镜,擦掉泪水,才能拧干

一个人在命运深处暗藏的水分

有一瞬,我竟然走神了

把他口中的孙世祥,等同为

我身边的这条江,它在向家坝

被水电站拦腰折断了,一些远方的灯火

即源于此。正如孙世祥

被命运拦截在三十二岁

而他的《神史》,若干年后

还在我们中间,发出幽幽之光

致茨维塔耶娃

抽烟。嗜酒。甚至有点老了

她住在所有时间之外,无限空间的内部

她正赶在黄昏之后

亦或某个幽暗的角落

擦亮火柴,这团光

让她成为黑暗的中心

成为自己的主人

这团光只爱她

噙住她的脸,像她的爱人

也像她的父亲。遗憾的是

这光照如此短暂,还是丢下了她

让她愣在自己的身体里,像一颗籽粒

她要发芽了,在我的身上

在我们一起拥有过的灰烬中

午后

阳光照在阳台上

泛着金黄。一只猫

把客厅里的皮球

当成攻击的目标。

这是一只胆怯的猫

出击后往回逃,而皮球

滚动了几米,又停下

并没有回击这只猫

其间,我的儿子睡梦中

喊出几声“爸爸”

我去里屋轻轻拍拍他

返回来,阳光依旧

照在阳台上

猫复以原来的姿势

攻击那只皮球。整个

午后,时间平静如海

似乎没有移动,而我起身几次

像一只沉底的挂钟

被儿子的叫声

一次次打捞

林中观蚁

干瘪的松果落下来

里面没有一粒松子

地上因此出现了

一座小小的空塔

有只蚂蚁不辞辛劳地

钻进去,舔舐着

鳞瓣上的灰尘——

它的修行如此隐秘

却比大殿中

擦拭明镜台的沙弥

更加虔诚

天亮了

整夜都在失眠。

拉开窗帘后,一只白鹳

悬在离我不远的天空里

省耕塘的水面上

飞来的,像一粒安眠药

晃荡在眼前。十四楼——

我们已经抵达了

同样的高度。它通过翅膀

我乘坐电梯。它到达天上后

四处遨游,而我只能枯坐家里

强迫自己睡去。在梦中

我能飞翔,独自坐在深渊中

缝补着一双破旧的翅膀

小路

林中只有一条小路

别无选择。我

向它深处走去

这是岸边的小路

白杨夹道,空中曾有树叶堆积的穹顶

或许是昨夜的大风

吹破了天空,吹落了满树的叶片

还有几张,挂在稀疏的枝条上

瑟瑟发抖,大多数

已然铺满小路,铺满

湖面上缓慢的移动

我来到小路的尽头

看见对岸的垂钓者

呆坐在清晨的雾霭中

而湖面上,一尾黑鱼的背鳍

正在划开树叶,剪出

一条线,将我和他

连接起来

天葬台

喇嘛下山后,又回头望了望

青草长到天葬台边,就不再往前了

空出的位置,摆着石砧,斧头和匕首

几只秃鹫,刚吃掉一个小小的人间

它们扑打着翅膀,像一些颤栗的墓碑

散落在山坡上

事件:瓦斯爆炸

煤窑口

堆放着

一些

尚未彻底炼成炭的人

有的还在冒烟

有的还在颤抖

我想,若干年以后

他们要是真的成为炭

点燃后,火焰中

是否还能听到

隐忍的哀吼

与妻书

熟睡中。我们刚满四个月的儿子

趴在你的胸口上,猛吮奶水

而你在梦里,仍不忘记

变成甜蜜的江水,填充

身边这条小小的深渊。昏暗的灯光下

他边吸边瞪着我,目光啊

多像半截裸露的河床,径直延伸到

我的身上,那些极有可能

落满积雪的地方。

童真

刀疤脸跪下去

磕头时,露出满背

九龙拉棺的纹身

大殿里,我的儿子

模仿着,在他

跪过的蒲团上

怎么也不起来

小家伙双手

合十,双目紧闭

样子比刀疤脸,更虔诚

更像一个

罪孽深重的人

在告庄

去了两次江边,带着儿子

告诉他,再往东流一段

澜沧江就变成湄公河了

他不懂,也不理,只顾着

把鹅卵石扔进流水里

他先捡了块大的,抱不动

又换块小的,使劲扔

扑通,一朵浪花在水边

扎起,江水也逗弄他

在其额头上溅了几滴

又自顾朝缅甸流去

我们背对落日,返回

华灯初上的夜市,手牵着手

在人群中穿梭,在傣味烧烤

基诺族牛肉干、东南亚木刻

非洲手鼓、印度手串

卖唱歌手,椰子间穿梭

我的妻子买了长裙

站在最高的石阶上等我们

像一座缩小的金塔

只够两个人容身

最后一程

起飞之前

收到他妻子的短信

说他不幸辞世

希望生前好友

前往吊唁

我瘫在座位上

盯着舷窗外

一朵上升的云

总希望飞机

能再快一些

航线图显示

我正经过山东上空

这是他的老家

由于气流冲击

飞机颠簸了几下

我心想,这难道

是他正好经过

而命中注定

我要在此

送他最后一程

呼渡

积石山下静悄悄的

菩萨们躲在洞窟里

歇凉。而我头顶烈日

只身来到黄河边

朝着对岸大喊

谁来渡我?

峡谷中传来回音

一次次,仔细辨听

又像是洞窟里的泥塑

向我寻求同样的帮助

我能渡谁?

写给母亲

要在诗中

安置一面悬崖

刚好配得上你陡峭的人生

落日金黄

瘦成一株稗草的人

就是我的母亲

在她的时代,官抵坎的妇女

要生存,必需学会

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

眼泪来了,朝喉咙里咽

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曾与自己的男人

抓起对方的头,往墙上蹭

都是硬着头皮活

怎么都蹭不破。恨他时

想让他死,真要寻死时

又会拼命夺走他

递到嘴边的农药瓶

最后一次,宿命像陨石般

砸下来,他们不约而同

顶住。紧要关头

男人撒手,不得不用死亡

检验她的忠诚

她一个人,撑不住时

扭头看一眼孩子们

又给自己鼓劲

就像这样,我的母亲

支起了坍塌的天,为我们

就是这样,她保持着

投降的姿势,为我们

留守儿童

我们去林中伐竹

正当举刀之时

宋篾匠五岁的孙子制止了我

他说这棵不能砍

理由是,他在上面

画了一个小孩儿

雨中访徐

连日的雨水逼青了整个旷野

植物翻出新的叶片

刷绿了通往后海子的山路

它们的葳蕤与蓬勃

让徐福贵的屋檐比平时矮了一些

看家狗蜷缩在窗台下

见我从雨中赶来

懒洋洋地抬起头

看了看,又蜷缩成一团

像一个静止的音符

趴在稠密的雨声中

徐福贵是个聋哑人

他听不到雨声、犬吠

也听不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要给徐福贵送菜籽油

只能一遍遍地在他家周围徘徊

等他睡到自然醒

才能为我打开门

种子

土墙上挂着一个茄子

被风吹着,荡来荡去

它体内置放着

两截小木棍搭成的十字架

李三元用这种方式

把茄子从内部撑开

以便阳光照进去

将其晒干。这样

就能从它里面取出籽粒

开春洒在院子里

又能结出无数的茄子

李三元拿去集镇上卖了

换成妻子的药钱

黄昏记

老两口坐在院坝里

撕包谷。包谷壳在周围

堆积成小垛,似乎要垮了

正慢慢向他俩覆盖过来

突然女的说:

你搬去安置房吧,我留在这里算了

半晌后,男的才吭声: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而此时

月上柳梢,蝉声止息

这是吴家山一景

也是世界上最寂静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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