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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铁路的孩子(短篇小说)

2022-03-21尘世伊语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火车铁路

徽州步入了深秋的十月,青山绿水在阳光下闪着烁烁的金色光芒。太平湖,西递,宏村……像散落的珍珠般在徽州这块宝地展现着各自的风姿。整个黄山市如同靠守着青山,望着一江绿水的婉约江南女子,低首含情,静谧美好。

“铁六处三队三十年铁路子弟来相会”就定在这个时节的徽州,这里是修建皖赣铁路时期工程处的老根据点。

聚会的发起者和主办方都是位叫“二毛”的男人。“二毛”本名叫曹光辉,挺大气的名字,自小在铁六处的大院子里,每天都能听到他妈用纯正的四川口音扯着嗓子叫。

“二毛,吃饭了。”

“二毛,回家了。”

…………

长大后的“二毛”叫曹总,开了家旅游公司,忙进忙出的。“二毛”对这次三十年聚会是最积极的,他联系人,定地方,做行程规划……扯着嗓门招呼着。聚会的热情被他一个人提前点燃了,四面八方有了回应。有从哈尔滨坐车赶来的,有从香港飞来的……

不管是坐着普铁,乘着高铁,还是飞机飞来的,“二毛”都亲自去接站。三十年没见面的面孔,居然一眼就能认出来,大家亲热地抱在一起,笑着,闹着,仿佛时光逆行,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一通亲热过后,有人问“二毛”:“曹总,这次活动我们大院的铁路子弟一共到了多少人?”

“二毛”半昂着头,得意地环顾了一圈,吐了口烟圈,说道:“根据我的精确统计,仔细回忆,我们铁六处大院里一共22个孩子,这里20个,除了姜莉远嫁国外,其他到齐了。”

不是“二毛”算错了账,明显少一人,可大家心知肚明地都没开口说什么,只是把讨论的重点放在那远嫁了国外的姜莉身上。

有人说道:“这姜莉长得并不好看,她妈当初是咱铁六处大院里的一只花,可她长得随她爸了。高颧骨,皮肤黑,长残了。不过听说嫁得不错,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老公是美籍华裔牙医。”

几个女高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插不上嘴的都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陌生的熟悉往事跨过三十年的历程,给每个人都带来新奇和兴奋。

“二毛”一直静静地看着,手上的烟抽完了,他把烟头重重一摁,像是公布什么重大决定般地站起来说道:“这次聚会,我安排了大家一起聚餐,一起游黄山,还要一起去看一家人。”

“一家人?什么人?”像有水掉进了油锅里,沸腾起来,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二毛”。

“艾——铁——路!”

三个字都是重重地,像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顿时一片安静。

“二毛”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沙发上,像搬开一块堵了很久的石头。

艾铁路,这个缺席的人,谁都知道他不能来,谁也都不开口说。一个被火车带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的铁路子弟。

静下来的空气突然变得特别稀薄,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艾铁路的家人在哪?”

“二毛”说道:“我打听过了,他爸妈还在原来的老厂区里,三十年过去了,那里早已经废弃成一块荒地了。他们一直在那,一直在等,等有一天他们的儿子能自己回来……”

“二毛”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了,在场的人一下子被拉回三十多年前那个黑暗的晚上,凄惨的叫声,夜风的呼啸声,女人撕心般的哭喊声,悲痛的呼唤声……

谁都没数清过铁六处到底搬了多少次家,他们像群迁移的牛群,铁路修到哪里就搬到哪里,他们一路搬到了黄山市。

那时候的黄山市还叫屯溪,是座小小的山城,古时叫徽州,没有通铁路的山区,一下子来了几百号建铁路的人。他们中有四川的,有广西的,有湖南的,有湖北的……他们穿着藏青色的铁路工作服,操着南腔北调,走到哪里,沙土飞扬,颇有气势。

铁路人看山区人稀奇,徽州人看铁路人热闹。

修铁路的人像吉卜赛人,他们顺着铁路线,过着游荡的日子,不同的是,吉卜赛人住着石头垒起来的房子,铁路人搭的是油毛毡的房子。一到下雨的天气,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半夜起来拿盆接雨是常有的事。

铁路人的孩子生下来就有个称号——铁路子弟。上学是铁路子弟学校,看病是铁路医院……“铁”伴随着他们从出生开始,一辈子走到哪里都脱不掉。

铁路子弟生得皮实,六处大院里的22个铁路子弟,属艾铁路与“二毛”的关系最铁了。

艾铁路的爸妈文化浅,艾铁路生下来后,两人对着白白胖胖的艾铁路又喜又愁,喜的是艾家添了大孙子,愁的是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艾铁路的爸爸去找队里识字最多的人——李书记,李书记的眼镜片比酒瓶底还厚,他扶了扶眼镜,盖上字典,说道:“谁的名字都好起,就你这姓——艾。哎!怎么起都不好听呀?”

“爱钱,爱官,都不好吧……”

突然他灵光一闪叫了起来:“艾铁路。”

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大气,也贴切。在艾铁路妈妈的眼里,会读书的人都高人一等,她讓铁路一定要认真读书,考上大学。她说:“你一放下碗就快去看书,多看一点,认真看啊,一定要好好学,以后要给你妈争气的。”

这时的艾铁路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般,可转过头,他该玩玩,该吃吃,根本不上心,同龄的孩子中属他长得最高,最胖,加上本来特白的皮肤,整个人就是大号的白胖宝贝。其实艾铁路心里一直有个愿望,一个大大的愿望。

站在讲台上的李老师攥着语文课代表姜莉的作文本高声地读着。

姜莉的作文题是《我的火车梦》。李老师饱含深情地读着:“这就是我——的火车,一列载着我童年梦想的火车,它轰隆隆地开过来……”

坐在板凳上的艾铁路差点要叫出来,火车哪里是轰隆隆地开来的?他天天在铁路旁边,爸妈都是修铁路的,他每年都要坐火车到很远的爷爷家过年,他是最有发言权的。

那姜莉真是瞎说,火车跑起来哪里会是轰隆隆的?火车白天跑起来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在晚上,火车的声音是跑在风里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况且况且”的声音,那声音听起像跟着风在打节拍,很有韵律。

艾铁路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咋不读我的作文?我的作文也是写火车的,我坐的火车跑得可快了。姜莉她家的油毛毡房子离铁路还有一段距离,不如我听得真切呀。”

艾铁路的作文也是写火车的,他写的是自己每年跟爸妈坐火车回老家过年。那可是艾铁路认为最开心的日子,火车吐着白烟往前跑,艾铁路一路吃着妈妈准备的一大堆零食,嘴巴和眼睛都没有闲着。窗外的房子和树,一个劲地往后跑。艾铁路看着,吃着,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就下车了。

可老师说艾铁路的作文写得太干瘪,没有内容。艾铁路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难道是要把自己在火车上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写进去?花生米,米花糖,瓜子,水果……那些个都已在自己的肚子里打架了。

关于火车到底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艾铁路下课后很认真地拦住姜莉,让她一定说明白。可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二毛”一句话顶回来了。

“艾铁路,别以为你叫铁路,铁路就是你的了,我们都是铁路子弟,铁路是我们大家的。”

艾鐵路当然知道铁路是大家的,厂里其他铁路人都喜欢用修过的铁路线给孩子们起名字,有的叫刘宝兰,那就是修宝鸡到兰州的铁路时生的;还有的叫胡兰新,是父母在修兰新铁路时有了她……“二毛”有个妹妹,还叫曹青兰呢。铁路人活得简单,长长的铁路线就是他们的全部。经常能听到上了年纪的大妈说:“我家大闺女叫宝兰,修宝兰铁路的时候,我上午还在工地上运沙子上,下午就把她生下来了。”听听,既好听又好记。

艾铁路被“二毛”抢白了一场,本来说好第二天把自己的“鳖王”带给“二毛”去应战,结果被他很“不巧”地给忘了。

打纸鳖是铁路男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用大人抽剩的烟盒叠“鳖”,烟盒越多,叠的“鳖”就越厚越大,越不容易被别人给扇翻了。艾铁路一个暑假都往工地跑,为了就是到他爸的工程队去问那些大伯和叔叔们讨烟盒,有人看他爸的面子,烟没抽完就把盒子给了他。艾铁路有一个最厚最重的大“鳖”王,那是他攒了一个暑假的烟盒,叠了好几个晚上,还专门放在自家的桌角下压实了。那只浑身金灿灿的“鳖”王,让“二毛”眼馋了很久,他央求艾铁路借给他去与别人斗鳖。就凭艾铁路跟“二毛”的关系,本来艾铁路早已答应把“鳖”王借给“二毛”与院里的刘勇兄弟一决高下的,可因为“二毛”居然帮着姜莉抢白了他,所以艾铁路一气之下没把“鳖”王借给“二毛”。那天下午的比斗“二毛”输得很惨,他愤愤地把这笔帐都记在了艾铁路的头上。

姜莉长得瘦瘦小小的,对什么人都是甜甜地笑,乖巧极了。她坐在艾铁路的前面,泛黄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经常会扫在艾铁路铺开的课本上。

艾铁路他们班一群半大的孩子,男生和女生是不随便说话的,可没搞清楚关于火车是怎么叫的问题,艾铁路的心里像跑着几百只小老鼠般难受。

他被“二毛”抢白了一场后,总想着找机会与姜莉理论一番。可上课的时候他不敢说话,下课姜莉总跟别的女生在一起玩,怎么也找不到单独的机会。艾铁路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一个办法。

他撕下作业簿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下:“你凭什么说火车是轰隆隆的?”“二毛”又看了看,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实在不好看。

不管了,艾铁路想姜莉天天收作业簿,应该认得出自己的字,他趁下课的时候,就把字条塞进了姜莉的书包里。艾铁路以为自己的行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却被调皮的“二毛”看到了。

上课铃响第一遍时,大家刚刚坐好,“二毛”神气地出现在姜莉面前,示意姜莉把书包打开,姜莉一脸诧异地拿出自己的书包,掏出那张被艾铁路塞进去的纸条,还没等她看清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已经被“二毛”一把夺了去。

摊开纸条,大声念道:“你凭什么说火车是轰隆隆的?”

“二毛”用极夸张的语气,望着艾铁路又读了一遍,教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艾铁路往姜莉书包里塞纸条。”艾铁路脸涨得通红,一把从“二毛”手里抢过纸条,撕成碎片,又把碎片揉成了团。

调皮的“二毛”哪里肯放过他,继续说道:“艾铁路,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的歌里就唱,开火车,轰隆隆……”

“二毛”话音刚落,旁边的同学们像炸开锅般哄堂大笑,附和道:“是啊,是啊,艾铁路,难道你没上过幼儿园吗?”

艾铁路很生气,他当然上过幼儿园,大院里有自己的幼儿园,他妈还到幼儿园里当过老师。工程队的幼儿园是临时组建的,都是由队里的女职工临时来看孩子的。艾铁路知道“二毛”一定是记恨自己不肯把“鳖王”借给他,艾铁路像个小老虎一样扑了上去。

两个半大的男孩扭作一团。“二毛”使出吃奶的劲,正准备好好教训下,可他猛地听到耳边同学们的叫喊声停住了,李老师进来,分开了他们。“二毛”的妈妈还是被叫到了学校。

“二毛”的头低得很低。

终于熬到放学了,回来的路比原来长了一倍。“二毛”一路拖着书包往回走,书包装得满满的,“二毛”的肚子空空的。路上碰到了在车站调车的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着今天晚上有一趟拉货的车要调走的事。

下午上学路上,“二毛”走在前面,高高胖胖的艾铁路一直跟在后面,忍了好久,终于小步赶了上前,低声问道:“你妈没打你吧?”

“二毛”根本不理他。

放学的时候,艾铁路拿出一个新的“鳖”往“二毛”手上塞,一看就是艾铁路新叠的。“二毛”把那只“鳖”往地上一甩,扭头就走。艾铁路缓缓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鳖”,看着远去的“二毛”的背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晚上队里开大会,大人们放下饭碗就匆匆赶去报道了。“二毛”的妈妈还没来得及找“二毛”算账,恨恨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写作业,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妈妈出了门,“二毛”听到自家窗户被人敲了三下,“二毛”知道是艾铁路来找自己玩。他没理,继续洗碗。“二毛”听到艾铁路在窗户下说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呀,我都已经向你赔礼了,你还要干吗?”

“二毛”想了想,眼珠一转说道:“把你的‘鳖王’赔我。”

“鳖王”可是艾铁路的宝贝。窗户下顿时没了声音,半晌,艾铁路开口了,执拗地说道:“火车真的不是轰隆隆地叫的,不信我可以和你打赌。”

“二毛”知道艾铁路已经上钩了,他心里有丝得意,那种感觉就像用自己做的鱼钩钓到一条鱼。但他知道,他还得赶紧收线,小心翼翼地让“鱼”咬住了。

他故意问道:“如果你输了怎么办?”

铁路像是狠了狠心。“输了我就把‘鳖王’给你了。”

门开了。“二毛”走了出来。

夜黑得比幕布还厚,挂在天上的月亮灰蒙蒙的,无力地发着微弱的亮光。两个半大男孩的身影,在铁路边闪了闪,那个高胖的是艾铁路,另一个不用说就是“二毛”了。他们的目标是那趟天天跑来跑去运送工地材料的火车,听听它到底是怎么叫的,可今天的火车奇怪得很,安静得像卧着的巨龙,等了半天,它也不动。

深秋的天气,寒气直往上逼,“二毛”推开了停在那的火车的门,招呼艾铁路上去避避寒气。艾铁路有点担心:“它要是开了怎么办?”“二毛”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傻了,它一动我们就往下跳。”艾铁路最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傻了,拎起冷得直打抖的腿,笨拙地跟着往上爬。

夜越来越深了,火车还是没有一点要动的样子,艾铁路忍不住了,说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大人们开会回来找不到我们肯定要挨打的。”

“二毛”轻蔑地笑了笑,“那就算你輸了,‘鳖王’明天就给我。”

艾铁路想了想,又坐了回来。

据后来的车站工作人员查到,那辆火车是在凌晨两点被拉走的,一整列车,长龙般开到了新疆。而当时只有“二毛”一个人从火车上跳了下来,艾铁路被货车拉走了,车子开了七天七夜,被追上时,车厢里却是空空如也。

艾铁路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中途在哪里跳了车,更是谁也不知道。艾铁路的爸妈沿着铁路一路喊,一路走,也没找回他,他们那宝贝般唯一的儿子——艾铁路,就这样消失了,沿着铁路消失了。

艾铁路失踪是两天以后才被发现的。他爸妈开会回到家,以为儿子已经睡下了,根本就没掀开那塞着枕头的被子。第二天,大人们着急去上班,根本没想到儿子不见了踪影。两天后,艾铁路的妈妈到学校去找,所有孩子都知道艾铁路和“二毛”打赌的事,可大家谁都不敢说话。

“二毛”努力地憋着,嘴唇咬得发白,他心里打着鼓,暗暗祈祷老天爷一定要让艾铁路回来,幻想着火车在前面不远的站就停了下来,睡着的艾铁路醒了后,自己爬下了车,沿着铁路线找回了家……如果那样,自己陪着艾铁路挨一顿打都值了,可现在艾铁路真的不见了,那个空空的课桌,就永远地空着了。

欢声笑语顿时没了影,大家都陷入了当年那个恐怖的梦中,真愿那是场梦,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告诉家长呢?如果早点让大人知道艾铁路被火车拉跑了,是不是可以挽回呢?

大巴车继续开着,不远处一对满头白发的老夫妻相互挽扶着,步履蹒跚地走着。那背影裹在沙尘里看起来那么孤独无助。

有个女人开口了,小声说:“我们真要去看老人吗?是不是往他们心上撒盐?”

她的话立刻得到了好几个附和声,“就是呀,老人可能都已经忘了,我们送上门去是自讨没趣吗?”

还有人来问“二毛”,“你说你放学的路上听到两个调车的人说话,他们就没说调车任务吗?铁路的行话你是听得懂的,知道火车要被拉新疆去,你们还往上爬?”

一位已经干了铁路行车十几年的人对“二毛”说:“车子一般开始启动的时候速度很慢,你从发现到叫醒艾铁路,两人一起跳车,这个时间是够用的。”

“二毛”顿时愣住了,他在心里使劲问自己:“我到底有没有推艾铁路叫他一起跳车呢?好像我推了呀……”

作者简介:尘世伊语,本名沈燕,女,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上海局集团公司上海通信段。作品散见于《黄山日报》《小说月报》《作家天地》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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