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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轰隆隆(短篇小说)

2022-03-21王华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哈尔青海湖

早上八点一下班,游玲玲和来接班的同事简单交接了一下,就拿上钥匙出了值班室。直到此刻,一夜积攒的疲倦像海浪一样,一层一层袭上眼帘。

推开门,一股清冽的凉风拂面而来,疲倦的浪花不由得退回去一些。站台上,一列货车正缓缓通过,车轮和铁轨接触时发出的震动通过地面传到了她的脚下,她喜欢这种感觉,时不时经过的列车就像突然奏响的雄浑的交响曲,直抵内心深处。她不由得停住脚步,目送列车轰隆隆呼啸着向东而去。

又是一个大晴天,仲夏时节,正是哈尔盖大草原最美丽的时候。油菜花开得刚刚好,百灵鸟也已经展开歌喉,蝴蝶、蜜蜂翩翩起舞,干净的空气里似乎没有一丝杂质,虽然早晚还是温差大,但依然不失为一年中最好最适宜的时候,是游玲玲的心头之爱。

这种爱,没有人能理解。小学四年级从老家四川转学来到这里,到后来上班,到现在马上就要退休,说起来,在哈尔盖都待了快四十年了。老天爷啊,这不算还真是不知道啊,一算吓一跳。日落日升,四季流转轮回,天,还是这方天;地,也还是这方地,自己却变老了。原来人老起来的速度真是快啊,不知不觉间,那么多的岁月就水一样流逝了,可明明自己的心里还住着一个小姑娘,一个喜欢做梦,喜欢远方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在青藏铁路一期工程通车之时,才刚刚跟着当养路工的父亲来到这里,怎么一转眼,就要退休了呢?

这些年,她去过不少地方,可是无论到哪儿,她都覺得有一种漂泊感和不真实感,再好再美的地方,都是别人的,而只有脚踩在青海的土地上,她心里才感到踏实。她把家安在了西宁,大休就回去,熙熙攘攘的城市,灯红酒绿的街道,有时候走着走着莫名就有了一种陌生感。她形容不来那种感觉,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水里的油,明明是在水里,可就是融不进去,反倒是每回离开家人到哈尔盖上班,她才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是自由的,心才能展开随意飞翔的翅膀。虽然也很挂念家人,但在哈尔盖的那种状态,她认为那才是最好的自己。人就是这样子,在哪里待久了,就对哪里有了感情。其实细想,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心里一直愿意追求的简单的生活方式,她不喜欢那些繁复的人际或者事情,工作时全身心投入,既然端了这碗饭,就要好好地、认真地端着。休息时她喜欢无拘无束地到广阔的天地间去散散步,在哈尔盖的一望无际中,她愿意那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为止,无论春夏,无论阴晴,走累了,坐下来,与身边再普通不过的一朵花、一棵小草说说心里话,她太熟悉这里的许多地方了,有时候也会邀了工友,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一直朝南走,一直走到青海湖边上,然后看着大海一样翻卷着波浪的湖水一坐就是半天。要说哈尔盖有什么不好的,那就是气候,高寒缺氧,紫外线强烈,海拔接近四千米,位于青藏高原上,然而,对于这片完全已经融入她生命中的地方,她总是有难以割舍的和说不清的情愫。这些年,她有过几次可以调回西宁的机会,可是最终她都选择了留下。

洗漱完,到食堂简单吃了几口,她便又回宿舍拉开被子,这是下夜班后最好的时光,疲倦卷土重来,她不由得呵欠连连,打开手机还没有翻看完,眼皮子便开始打架。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一边,很快就睡着了。

夏季的草原有大片大片的油菜地和青稞地,油菜花黄灿灿的,很是炫目,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地飞着,青稞穗饱满坚挺,顶着根根细长的麦芒在风中轻轻摇摆歌唱,两根铁轨自油菜花的深处延伸而来,一列威武雄壮的蒸汽机车吞云吐雾地迎面长鸣着越来越近。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看见火车高兴地跳着脚拉长音大喊:“火车来了,火车来了……”火车在云雾缭绕中停下来,那轻雾如净蓝的天空中最洁白的云朵也慢慢地飘着,四周如仙境一般。

突然,那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游玲玲眼圈一热,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深深思念的父亲,他穿着工务特有的对比服,背着工具包,扛着洋镐,笑盈盈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病过。游玲玲忍不住奔跑上前,她仰脸仔细看着他,没错,那就是父亲,但不是她记忆中最后的形象——形容消瘦,一脸病容。父亲好好的,她激动地问:“爸,你好了?你没有病了?”

父亲笑着点头,她高兴得满脸泪水,父亲正打算给她说什么,但是在云雾缥缈中若隐若现的火车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动了,父亲转身上车,义无反顾。他好像不得不走,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哭,火车和父亲都不见了,留给她的是一片耀眼的灿烂的油菜花。

她在自己一声“爸,你不要走……”的呼喊中醒来,一摸,脸颊竟然还湿着,梦境清晰如昨,她坐起身,愣怔了半天,却再无睡意,从枕边取过手机,一看,十一点十分了。再看,竟有八个未接来电。

谁呀,催命一样?这可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打开,却是许久未联系的同学孙军。

她重又躺下,给孙军回拨过去。

“干啥呢?不接电话?啥意思啊?还是不是老同学了?”孙军一开口就连连发问。

“大哥啊,我下夜班,调成静音了。你啥事啊,夺命一样?”

“那你现在干啥呢?”

“还躺着呢。”

“快起来,那啥,李三回来了。我带他到青海湖玩,一会儿就到了。”

“啥?你们到哪儿了?”

“快到甘子河了,你快点啊,一会儿我们去看你。”

挂了电话,游玲玲有些发怔。李三在家里排行老三,本名叫李文春,上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哥哥,后面跟一个妹妹。他们家人都是“李三李三”地叫,小伙伴们也就都跟着叫。李文春是初一下学期转来的。中考过后,游玲玲、孙军,包括李文春在内的七八个铁路子弟考到了青海湖中学,他们这些上了高中的铁路孩子里,只有李文春考上了湖南的一所大学。而其他的,不是接班,就是考铁路技校,成了名副其实的“铁二代”。

从哈尔盖到青海湖中学上学,只能选择住校,学校在当时的刚察县,每周回家一次,坐四十多分钟的火车。每次回家,从学校到火车站有一段很长的距离要走,那不是很正式的大路,而是穿过农场土地往西南方向的一条被走捷径的人们踩出来的土路,孩子们都是搭着伴一起,火车的时间点也不太好,从格尔木开过来的唯一的一趟列车路过刚察时都是早上四点多。这个点钟,无论春夏秋冬,都是黑漆漆的,一群中学生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旷野中的小路上,至今想起,游玲玲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就是在这来来去去的路程中,游玲玲和李文春的心越走越近。他们是同班同学,又前后桌坐着,李文春学习成绩优异,尤其是数理化成绩,厉害得不得了,模拟成绩在两个班里总是遥遥领先。碰到不会的,游玲玲就会伸出手指戳李文春的后背,有时候讲了半天,把旁边的人都讲会了,游玲玲还是糊里糊涂,气得李文春拿起书就敲她的脑袋,那样子就像自家的大哥哥。游玲玲喜欢他那个样子,他佯装生气的时候很是可爱。李文春很细心,脚底下凹凸不平的时候,就总是一边走一边小心提醒她,这让她的心里很暖。高考成绩下来,李文春妥妥地上了重点线,她却抹了个“光头”,本科、大专、中专一概没有上线。李文春上大学之前来找她,建议她复读,她自然想追随心爱的男孩。可就在那个时候,她父亲突然病倒了,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只能提前办理退休让她接班。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没有考上任何学校的她,面对前途的无望渺茫和不知道结果的复读,只好听从了家人的安排。

掰指一算,高中毕业竟已三十多年。其间,也就是六七年前李文春回来过一次,是带着家人来旅游。在西宁,孙军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那次,她参加单位组织的疗养去了山东日照,刚好和李文春完美错过见面,回来看孙军手机里的照片,男的站一排,女的坐前面。同学大多发胖,要认真辨认一下才可以,但她一眼认出了李文春,他也变胖了,不变的依然是那眉眼间浓重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还有一双很难得的大眼睛。孙军指着前面一个瓜子脸的女子和她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说:“这是李三媳妇,这是他们的孩子。”她看着,心神却禁不住游移。如果自己要是坚持复读,是不是如今在他身边的人就会是自己?但话又说回来,就算她复读并且走了狗屎运考了个什么学校,也未必能最终和李文春走到一起。命运吗,谁说得清?

她放下电话,起床叠被子,又重新洗漱,对着镜子和上岗前一样稍稍化了点淡妆。上大夜班下来太过憔悴,她可不想让李文春看见这样的自己。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恐怖。三十多年了,她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鱼尾纹,身材也有些走样,休班的衣服也只是一套运动装,早知道他来,就应该带那条蓝底白色碎花的连衣裙才好。忽又笑了,难道又当自己是三十多年前吗?如今李文春于她,不过是普通的老同学而已,而已!何至于如此慌乱?在意妆容,在意穿着,他们早已经是平行世界里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纵然曾经心中有过波涛滚滚,有过万千的痛和不舍,如今也早已是云淡风轻。

“我们马上到了,接你到哈尔盖镇,咱们一起吃中午饭。你赶紧出来。”孙军说道。

“那我在正对车站这个小马饭馆等你们。”那是哈爾盖唯一的一个饭馆,主营的是面食。饭馆不大,各种面食做得却也地道,又实惠,还附带着几个品种的小炒。附近上班的铁路职工,有时候想换个口味,倒不失是一种比较好的选择。太阳已经开始发烫起来。游玲玲戴了上次去北海玩时买的太阳帽,又仔细戴了口罩。自从来这里上班,口罩就像身体的一个器官,必不可少,天热防晒天冷防风。高原嘛,紫外线强,稍不注意就会成为“红二团”。唯一的饭馆门前,那个她非常熟悉的大黄狗正懒洋洋地躺在门口东张西望。大概和她太熟了,她走过来,大黄狗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滑了一下,就再也懒得滑第二遍了。

她抬头,天空碧蓝,远远有一些棉花糖一样的白云散漫轻盈地飘着。路边野草苍劲,有一些星星一样的蓝色、黄色的小花默默开放。真美,真好。她不由得在心里赞叹,在这里,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舒服的天气了。

远远一辆灰色的越野车飞快地疾驰而来,到她跟前,“嘎吱”一下子停住,车身因为惯性还往前冲了一下,像跑急的人想停下时突然打了个趔趄一样。这符合孙军风风火火的性格。

果然,车窗摇下,露出孙军的大胖脸,“上车。”

副驾上坐的正是李文春,他往前探着身说:“游玲玲,你好,还记得我吗?”

游玲玲赶紧礼貌地招招手,说:“你好。”

车上除了他们俩并无别人。游玲玲上车坐在驾驶位置的后面,李文春侧过身来笑道:“还记得我吗?”

三十多年未见,那一次见照片不算,若不是在这特定的场合下,游玲玲几乎百分之百可以确定,如果此时在大街上看见,她绝对不会一下子就认出来。尽管曾经在心里对李文春有着很深的眷恋,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后来的结婚生女坠入日常,李文春就只是个名词一样的存在了。而见到李文春之后,游玲玲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重泛少女般的激动和情愫,却没有想到,和之前孙军组织的同学聚会上,见多少年没有见的同学的感觉竟是一样的。

“记得,老同学嘛,怎么不记得?人一辈子又不是要上多少次学。”

“我们毕业后就再没有见过,唉,一晃竟然这么多年了。”李文春说。

“都老了,老了,以后咱们还是要多联系,这年龄越大,就越觉得老同学亲。”孙军回了一下头插话道。

比起印象中少年的李文春,眼前的李文春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然而,在多看了他几眼后便发现,并没有变多少,变的只是一种岁月强加的沧桑、眼角的皱纹和鬓间隐约可见的几根白发。当然,比过去要胖多了。

“怎么一个人,来旅游还是出差?”游玲玲问。

“到兰州谈个项目,正好有点时间,就到西宁来看看老同学。这不,昨晚和咱几个老同学坐了坐,今天孙军带我来这儿。”李文春回答道。

“都,好吧?”游玲玲又问。

“挺好。哈尔盖变化太大了。”李文春看着窗外说道。

孙军停了车,说:“干脆,咱们下车,你也怀怀旧,然后咱们再去吃饭,然后直奔青海湖。咋样?”

李文春说:“好。”

李文春看看车站,又看看远处说:“以前车站前面有个卫生所,里面是一溜儿的长椅,我还在上面睡过觉呢,结果让一个大夫给赶出来了。哎,孙军,记得不,我们经常不管不顾的在草原上跑,抓蝴蝶,抓蚂蚱……”

孙军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递与李文春。李文春摆摆手。

李文春指着铁路公寓那边问:“以前我们的铁路家属院是不是在那儿啊?”

孙军站起身,说:“好像再往东边一点。”

游玲玲说:“差不多。”

李文春说:“你说,曾经多少排房子呢,怎么说没有就都没有了呢?”

“可不?以前还有铁道兵留下的断壁残垣,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

“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大概就是在哈尔盖度过的。”李文春说得有些深情,也有些感伤。

三个人忽然都沉默了,每个人都在脑海中努力还原当时的情景。

还是孙军打破了沉默,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着转了个圈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三人到一家面馆,要了烤羊肉和面片,吃完,正准备走时,孙军的手机忽然响了。

孙军解了安全带,拿起手机,打开车门到外面去接。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孙军好像有点激动,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搓手跺脚,大概怕他们听到,他又走远了点。

李文春依然坐在副驾位置。他打了个嗝,问:“你,一直在这里?”

游玲玲心里突然有些不快,为他那个突如其来的嗝。她觉得自己心理上可能有毛病,不知为什么,就特别不喜欢谁当众打嗝,她心想,就不能控制一下吗?至少也应该控制一下嗝的音量。

“哎呀,不好意思,吃多了,”李文春好像意识到了,“孩子多大了?”

“大三。”

“哪儿呢?”

“南京。你家的呢?”

“我早着呢,你们都解放了。我家的刚上初一。哎呀,耽误了,耽误了。”

“你一直在这里?”

“是啊,不然呢?”

“这个地方艰苦了点,条件也差了点,就没有想着干别的?”

“干啥呢?啥也不会,我觉得挺好的。”

“哎,是啊,人待哪儿其实都一样,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烦恼……”

“你这叫啥?凡尔赛吧?”

“不是不是,你不要误会。说真的,我真想回到从前。哎,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在家属院旁边那个大水坑滑冰,你爸做的冰车最好,坐上去一点也不硌,滑起来还特别利索,我记得你爸自己会打家具,你们家里的衣柜、写字台、吃饭桌好像都是你爸做的。我爸那个时候老说,全哈尔盖的男人加起来,都不如你爸能。对了,你爸还帮我们家做过几个小板凳。对吧?”

“嗯。”

“真好,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我爸他,走了好些年了。”

说到父亲,游玲玲忽然想掉眼泪。父亲的去世,她至今都无法释怀。那么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老老实实,在哈尔盖当养路工那么多年,在他们姐弟几个还没有能力的时候就仓促离开,没享受过什么,也没去哪里玩过,留下了多少遗憾。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刺痛。上苍哪怕是再给父亲十年呢,让他们几个儿女好好伺候伺候他。

孙军的电话还没有打完,远远地只见他一会儿晃动身体,一会儿又用一只手在空中激动地指指点点,一会儿又在原地转圈。

游玲玲瞄了一眼窗外,说:“幸亏天长,要不这电话打完也不用去青海湖了。”

李文春说:“就记得你喜欢唱歌,唱得挺好听的。”

“嗨,提那个干什么,都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这眼看着就老了。”

“哪里老?你没怎么变。”

“还没变?我再干一个多月就退休了。”

“退休?”

“可不是吗?”

“时间过得真快,今天可能来不及了吧,我其实挺想去青海湖中学看看。”

“有点紧张,我去过,学校还在那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挺荒凉的,校门口的字还在,只是学校周围也大变样了。”

“真怀念啊,哈尔盖,刚察,都是纯粹的,我有时候还会梦到……”

孙军气咻咻地挂了电话,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朝旁边用力吐出一口唾沫。

刚上车,不等他屁股坐稳,电话又响了。他拿起电话,接了说:“别打了,我在开车。”

说完,把电话扔到挡风玻璃那。

电话又响。孙军系了安全带,抓过电话,调成静音。电话依旧被拨,只是不再有响声,独自在那里亮着。拨电话的人真是执着,一遍又一遍。

游玲玲开玩笑说:“这么忙啊?”

孙军生气地说:“唉,都老同学,也不怕你们笑话,是我老婆,屁大的事情没完没了。”

游玲玲不好接话,只好沉默。李文春也笑笑,没有说什么。

孙军又说:“非要折腾着跟风买四川的房子,我说咱俩老家都不是那儿的,孩子又在天津上学,我这退休还得几年,就不听,闹啊闹,真是烦死了。立等我答应就要付首付。这两口子啊,怎么年纪越大越不合拍了,啥啥都说不到一起去,刚张嘴就吵,煩死了。”

听了他的话,游玲玲不由得想,谁的生活剥了壳不是一地鸡毛呢,关键看你咋对待。周末从家里出来,她也是和在电务段上班的老公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了几句,吵就吵了,也没有什么,第二天,老公电话就打来了,嘻嘻笑着问:“还生气哪,行了,别生气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们的婚姻很平常,和一般的柴米夫妻没什么两样,都是不喜欢折腾的人。在她看来,不吵架的夫妻是不正常的,夫妻间的斗嘴有时候更像是一种生活调剂和游戏,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牵扯什么你死我活的决斗,都是小小不然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孙军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俩听我废话连篇,哎,三,你性子绵软,和媳妇吵不起来吧?”

李文春说:“哪里啊,哪里有不吵架的夫妻,不过一般她吵我不吭声,等她气消了,我就说理。日子嘛,就这样。哦,对了,我记得咱们班有个叫刘峰的,家是塘渠农场的,现在在干啥?”

“以前最早在刚察县卖过酸奶,后来到了西宁跟着自己家什么亲戚跑过啥买卖,后来听说去了北京,再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联系上,不过据咱们同学说,那家伙跟大家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还没有成家呢,当时也有四十来岁了。还有咱们班那个李琴,记得不?就坐在第一排,特别可爱的那个,中专出来,现在在海北州一个学校当老师呢。”

“我就纳闷周楠和殷杰没有成,当时那么好。好得让人羡慕,青梅竹马的。唉。”李文春叹道。

从铁路地区往青海湖,是一条几乎笔直的向北的公路,两旁油菜花绚烂晃眼,在阳光下泛着黄金的光芒,路边,时不时会有一处养蜂的,那褐色发黑的蜂箱和养蜂人的帐篷,一瞬间缩短了时空的距离,似乎他们一直就在那里。偶尔,在某处荒草疯长的空地上,会出现一些断壁残垣,那是曾经劳改农场的人们住过的地方,现在,只能大概推断出原来房屋的样子,岁月漫漫,淹没的岂止是曾经热火朝天的生产、生活的场景。

“真漂亮,蓝天,白云,油菜花,画一样。”李文春盯着窗外不住地赞叹。

“当然,大美青海,你在其他地方到哪里找这么壮观的景色去?”孙军大大咧咧地说。

“瞧你说的,别的地方美景也多了去了。”游玲玲笑道。

“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美呗。玲玲,你在这上班也有三十来年了吧?”

“是啊,三十年,下个月我退休,是整三十年。”

“哎,三,你不知道吧,游玲玲同学可是我们铁路的名人呢,劳模,先进,我干到现在,才得过一个段上的先进。人家是全路。”孙军说。

李文春转过身来说:“厉害,厉害。”

游玲玲忙说:“啥呀,这也值得说吗?老同学跟前,说这个干什么?”

孙军说:“那有啥,干得好呗,哎,对了,我问你,这么多年你就没想着回西宁吗?”

游玲玲说:“哈尔盖多好,我喜欢这里。我觉得挺好的。”

其实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她,包括那些慕名而来的记者。她的回答却只有这么简单的几句。不是敷衍,是真心话。

说话间,就已经到了湖边。当车驶上一段慢坡,湖水如一个巨大的宝镜显露出来的时候,李文春已经开始激动地喊起来了:“好美啊,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团的活动,就是举着旗子走到这里来的。”

如果天气晴朗,休班的时候,游玲玲和同事也会徒步来这里,她喜欢面对春夏秋冬不一样的湖水静静地坐着,或站着,她喜欢面对这种无边无际的深邃和广袤,喜欢那水面之下的未知和神秘。

孙军的电话还在响,下了车,他接了电话,离开他们俩稍远一些,一屁股坐在岸上软软的沙子上继续张牙舞爪。

微风拂面,湖水湛蓝,一眼望去,从他们脚下开始,慢慢拱起,像扣在天地间的半个蓝色水晶球,空中海鸥展翅,突然,会有一两只一个俯冲,直接冲向水面,脚下浪花一层一层卷涌而来,以富有节奏的律动,唱着千年不变的歌谣。阳光毫不吝啬,把光线成把地洒向湖面,瞬间变成无数颗闪亮的星星,一股淡淡的腥咸的味道也扑面而来。

孙军蹲下,一只手掬了些水送进嘴里,孩童一般,尝了一下,又吐掉,说:“咸的,和从前一样咸。”

游玲玲笑:“当然是咸的。”有时候她也这样,明知道是咸的,却总要尝一尝。

“好美!大海一样,怪不得来青海的人都要来这里。”孙军拿着手机一边拍一边说。

“是啊,好美。”游玲玲说。

“玲玲。”孙军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嗯。”

“你说,当初你要是复读再考多好?”

“说啥呢?”

“你知道吗?我好多次梦到了青海湖中学,梦到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你还在唱歌,我那时候叫你‘小苏芮’,我一直记得你唱的《牵手》,真好听,真的。”

“是吗?”

“其实我结过一次婚,又离了,现在这个嘛,曾经是我同事,挺好的。我第一次见她就特别有好感,你知道吗?她长得和你挺像的。”

“呵,你也这么俗套吗?”

“你过得咋样?”

“挺好。”

“你有没有梦到过,梦到过我们上学的情景?”

“嗯。梦到过,总是在写卷子,没写几个字就打铃交卷子,好恐怖。没有一次写完过。”

“你说,这世界上如果有如果的话,我们会不会有另外一种人生?”

“不知道。”

“那你在这个地方干了一辈子,后悔吗?觉得值得吗?”

又是个别人问过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她仔细想过,但她给谁也没有说过。她明白,有的东西是融到人的生命中的,比如哈尔盖,这是她成长的地方,更是父亲曾经坚守过的地方。她就觉得哈尔盖比别的地方来得亲切。父亲大半辈子都在这里,虽然他很普通,普通得如同一颗细小的沙粒,一株根本不起眼的小草,一棵只会开指甲盖那么大的花的无名植物,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她记得,这就足够了。她爱父亲,很爱,她还没有来得及表达这种爱,父亲就离开了,这是多大的遗憾啊。好在,她已经尽己所能,在父亲走过的地方依然坚定地走着。有时候她甚至能从身边吹过的每一缕风中,感知到父亲的某种存在。

她没有说话,往后走了几步,转身坐在了绵软干净的沙子上,面对布满亮钻的湖面对李文春说:“啥后悔不后悔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再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就算像这数也数不清的沙子,这长得到处都是草啊,花啊,不也在这个世界上担任着角色吗?你能说它们的存在没有意义吗?何况,前面的路是啥样的,谁也不知道啊。”

李文春点点头,也不说话,亦朝她走来,坐在了她的旁边,只看着远方出神。

面前,浪花翻卷着,一波一波你拥我挤,似有千军万马,又像无数整齐地正在走队列的脚,排着队上前,退后,不厌其烦,周而复始,歌声如旧。又像梦,层层叠叠,迷幻、复杂、庞大、幽深,理不清,剪还乱。在浩渺的蔚蓝湖水面前,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倒是空中那些勇敢翱翔的鸟类,用清脆的鸣叫,一声一声,刺破了此刻的宁静。

作者简介:王华,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宁市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青藏铁路集团公司。在《黄河文学》《飞天》《青海湖》《雪莲》《中国铁路文艺》《青海日报》《人民鐵道》报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和《向西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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