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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时令

2022-03-21郭发仔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芫荽时令冻疮

时至今日,人间烟火腥味太重,鱼肉脂膏成了日常。日渐精致的嘴里总感觉少了一种安稳,于是,我时常想起那些土里的素味来。

冻 萝 卜

“冬吃萝卜夏吃姜”,在乡下农家,白萝卜是挂在嘴上的家传秘方。生吃,清炒,清炖,无论哪一种方式,都是极好的一味。白萝卜炖骨头汤,骨头里吮了白萝卜的汁液,白萝卜吸了骨头的香髓,一拍即合,一拍两宽,怎么都欢喜。

冬入三九,时令和温度催促白萝卜出场。仓促间,白萝卜来不及举行一场像样的仪式,齐刷刷占了菜摊和超市,多得令其他蔬菜有些扛不住。在冬季,白萝卜似乎得了时令的江山,白胖胖,圆滚滚,一个个成了菜市上最廉价的王。

白萝卜是土里生出来的,但冻萝卜不是。不过,白萝卜之于冻萝卜,仿佛一个循了前因后果的传奇。

乡间的冬天才是赤裸裸的冬天。生鲜蔬菜大多娇气,受不得风刀霜剑,不出两日便焉了色相。白萝卜与众不同,从地里收回来,无须费心,随手扔在灶台上,扔在阁楼上,扔在窗台上,只要不淋雨,剩下的全靠自然造化。三五日,十天半月,白萝卜就成了冻萝卜。冻萝卜还是萝卜,不过去了新鲜津液,原本光滑的肌肤稍皱,仿佛人过中年,岁月沟壑隐去脸上芳华,淡了光彩。失去水分的冻萝卜少了年少轻狂的脆爽,吸了天地精华和时令风气,絮状绵软的骨肉里多了松软的手感,那是自然造化的沉稳和厚重。

在乡下,冻萝卜时常延续一冬的烟火。冻萝卜炒腊肉最好。将冻萝卜稍加清洗,一刀下去,金属与冻萝卜的肌理摩擦出有韧性的质感,那是刀刃寒光的锋芒声,是冻萝卜筋骨的断裂声,是乡间人情的回应声。先烧腊肉,待腊肉变成微黄,锅底冒出一层陈油,将切片的冻萝卜倒入翻炒;稍后加料酒、生抽,放盐少许;待冻萝卜的茎丝与腊肉的油脂互相渗透,加入香蒜苗,补齐各色调味品,一碗柴火烟熏的入冬美味便高调上桌。

冻萝卜与腊肉是绝配,但在连荤腥都少的旧日,时常配绝。但在土块里摸爬惯了的农人总是有办法,素朴的智慧把朴素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白萝卜易种多收,一并采了来洗净,稍稍放置时日,切成细条,擦盐,摊在竹簟上。南方的冬天有小太阳,有北边溜进来的寒风,白萝卜慢慢地消受大自然略带刺头的温婉,最后脱去水分,微微收卷,仿佛搂紧了被窝熟睡的农夫。将冻萝卜入坛,密封后倒立盘中,淋水隔氧,可存放数月不坏。此法制作的冻萝卜条,老家昵称萝卜扎,可配菜,可单炒,还是一味闲时解馋的零食。

乡间的霜冻与白萝卜做了和解,却经常与我过不去,双手和脚后跟经常生出冻疮来。十个手指红肿,红彤彤地撑得皮肤透明。尤其肿胀的脚后跟,经常被解放鞋磨破,渗出清清的汁水来,生疼。冻疮还奇痒,总想用手去挠,一挠就破,破了就结痂,黑色的死皮间还冒出生水,风霜一起,又是一场难以忍受的折磨。

那时的乡间,冻疮与白萝卜一样常见,冻疮膏是没有的,用冻萝卜。将一整萝卜埋入滚热的柴火灰中煨热,在冻疮初生或未破时,将微烫的冻萝卜贴在患处,反复搓动,痒痒的舒服。坚持数日,冻疮消化,肿胀处恢复如初。其实,乡间很多土法至今都说不出所以然,但很有效。

冻萝卜吃了很多年,至今那劲道还在舌根下徘徊。不过,我终究厌恶故土的冬天,有肃立杀的匪气,想起来都后怕。但我也好奇,冻萝卜在极寒的气候竟能化腐朽为神奇,用寡淡的时令翻新出美味的日常,用风霜的造物消解寒流的痒痛。有时经常想,漂泊多年,遇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我甚至比不得一只冻萝卜。

也许,我离开故土太久了。

芫 荽 菜

老家说话,常常是从舌尖上弹出来的。很多东西,无论人或物,在普通话里基本找不到对应的词语,例如芫荽菜。

芫荽类芹菜,叶小而多齿,茎秆纤细,似乎天生营养不良。不仅个小,且根须细而繁多,恰似村中八旬老头的胡须。不过,同为配料,芫荽比芹菜味更香郁,是提味佳品。许慎《说文解字》曰:“荽作莜,可以香口也。其茎柔叶细而根多须,绥绥然也。张骞使西域始得种归,故名胡荽。荽,乃茎叶布散貌。”芫荽本非中土之物,張骞出使西域带回后,这种外来之物以馥郁奇香征服了大众口味,直把他乡作故乡,竟活成了乐不思蜀的阿斗。

其实,老家一直种芫荽菜,但不多。冬季,宽阔的菜园子里,莲花白、香蒜苗、红萝卜、白萝卜,一垄一垄满当当,有不言自明的阔绰。只有芫荽菜,只那么一小块,藏在青葱的园子里,细碎的茎叶无论如何都抢不到时令的风头。

老家做菜重佐料,不过多是芹菜、蒜苗,一把把地放,也一把把地吃,似乎佐料本身就是一味香口的菜肴。至于芫荽,因为过于娇娆纤细,乡间常常忘了它本是调料,竟捣鼓出一味新的吃法来。新鲜的芫荽拔来,茎叶、根须洗净,轻轻甩去残留的水分,一股脑儿放在大瓷碗里——瓷碗要足够大,所有芫荽能完全没入碗中;往碗中倒入适量生抽,翻滚至所有芫荽都染上酱色;撒入新鲜辣椒灰,再次翻滚。约莫三五分钟,原本鲜绿的芫荽菜变为黛绿,茎叶渐次软化,蔓生的根须却依旧硬气,人参一般。拌制好的芫荽菜,红辣椒、黑酱油、绿茎叶相互渗透交织,色彩炫丽,体态婀娜,宛若一群胭脂粉黛的女子。一筷子入口,鲜嫩生脆,舌齿绞出郁香,不咸不淡的好,夺了肉糜的鳌头。

老家人把芫荽菜叫作盐须菜,我也这么叫。一直到现在,我始终认为芫荽菜叫须菜是对的,不放盐而自带味道,这叫法才正宗。

来到西南都会多年,我发现貌似巴蜀之地才是芫荽菜的故乡。这里不叫芫荽,叫香菜。川人对香菜情有独钟,吃面吃米线吃粉条,少不了放香菜。吃得也粗暴了些,吃食一上桌,不过瘾,起身再抓一把放入碗中,呼呼一顿下肚,气吞山河。我是不习惯这种吃法的。芫荽切碎,漏了鲜气,烫熟的芫荽也断了乡土的野性。

《本草纲目》中说,芫荽性味辛温香窜,内通心脾,外达四肢。过去很长时间,老家人粗粝,嘴里的一日三餐是最大的日子,吃饱不易,从未觉得芫荽有如此奇效,只觉得那种简单而随性的吃法有口舌之快,有果腹之需,如此才真真合了芫荽的本意。

他乡的芫荽多,多得成了气候,但味淡了些许。不过似乎很醒脑,总让我时常想起,乡愁似乎就是芫荽搅拌出来的味道。

藠 头

在乡间的园子里,藠头是最尴尬的存在。

农家佐料葱姜蒜三味,藠头入不得列。藠头,说是配料,远不及蒜苗那般点化提味;说是香料,却比不得小葱那般柔媚鲜香。不过,乡下冬末春初,时常青黄不接,藠头便是超级替补,是难得的救急之物。

其实,乡间一般不叫藠头,他们更喜欢叫毛葱。就像一个素朴的农人张嘴就喊子女乳名或者外号,粗劣,但亲昵而温暖。毛葱夹在葱蒜土垄间,自知不是锅碗里的正统,因而长得没有蒜苗那般理直气壮,只低调地伏在碎土上生长,谨小慎微。藠头与葱本是一脉,细长的叶条中空,翠绿,颀长。不过,藠头是葱属植物中最散淡的一支,没有水葱的天生丽质,软趴趴立不起来,如同乡间农田里忙碌的妇人,一头秀发反倒成了累赘,用橡皮筋一扎,在脑后蓬乱一堆。乡人仿佛摸透了藠头的脾性,将其唤作毛葱。葱还是葱,只毛糙了些,恰恰合了藠头不拘细节的品性。

藠头古名韭薤,历史气息重了些,杜甫对其有特别嗜好。其诗《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曰:“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杜少陵隐居生活里的现实主义倾向更显浓郁,柴门之外的素味里,藠头在他黯然神伤的眼中却多了浪漫主义情怀,哪怕身处衰年也怡然自乐。观其色,得其味,人世间的冷暖又奈我何?当然,杜甫的菜园子里究竟如何,无人能跨过时空的围篱去穷其真味。

在老家,柴门还是柴门,门前的菜园子里少不得毛葱。霜冻的冬月,青菜摘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拔毛葱。一瓣一瓣掰开,洗净,择了枯黄的叶尖,用菜刀将藠头膜质鳞茎轻拍几下,切成碎节。鸡窝里的鸡蛋还热,摸了来打在海碗里,搅匀。加点水,加入切好的毛葱。柴火燃起的油锅开始冒烟,迅速倒入,瞬间便成。毛葱炒鸡蛋是乡间的绝配,毛葱的辛香覆盖了鸡蛋的腥味,把素的鲜与荤的腻均衡得恰到好处,口舌与味蕾的轻微摩擦,馋得小娃口水悠悠直收不住。

过去,毛葱炒鸡蛋是一种稍稍奢侈的吃法。更多的时候,鸡蛋是待客的上品,慌乱间毛葱孑然做了主角。拍碎,下油,毛葱入锅,翻炒。撒点盐,加点红辣椒灰更妙。约莫七成熟便可以下饭。老家食辣独特,抖辣子。毛葱蒸熟,与辣子一起捣碎,放猪油,其他调料一并搅拌,不曾动筷子,香辣鲜辛已在鼻息间了。

《神农本草经》说藠头“治金疮疮败,轻身者不饥耐老”。在饑馑的乡间,农人的筋骨早在田土里练得百毒不侵,耽耽有果腹之虞。藠头,以最原始的味道提了乡间的味,苍白而粗粝的时令在口舌间冒出节节生机。

在老家,毛葱声名不小,但名声却不怎么好,吃多了会放屁,这个秘密似乎是一辈辈传下来的。我好这一口,但从未出现肠胃翻滚下漏憋不住的现象。上中学时路远,带饭,时常只有一把抹了辣椒灰的毛葱。午间吃饭时,我感觉毛葱并不输他人的各色菜肴,嘴里味道是重了些,很招人回头瞅我一眼,就像那份贴在墙上写着我粗俗名字的成绩单。

工作后的许多年,有人送我一些藠头罐头。手指头大的藠头白密封在橙色的汁水里,没有生气,有离了尘世的隔膜。制成罐头的藠头多了酸甜的味,但全然不见泥土里带出来的精气神。

藠头本是自在之物,自然和随性才是它最舒服的方式。仔细想想,有时人与藠头无异。

作者简介:郭发仔,湖南郴州安仁县人,现供职于西南交通大学,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艺》《散文百家》《作家文摘》《岁月》《牡丹》《中国青年报》《中国文化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北京晚报》《解放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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