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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另一座太原城
——山西古塔巡礼之太原永祚寺双塔

2022-03-17许玮

火花 2022年2期
关键词:双塔佛塔万历

许玮

永祚寺双塔的大名,远在太原的其它古迹之上,然而,我在太原读了四年大学,却没想着去参拜——也许是年少,对历史茫然无知;也许是单纯,没有在灵魂深处找到参谒古塔的契合点,使得曾经近在咫尺的圣迹,成了留在心底的一个遗憾,以至于多年后我循着古塔遍走三晋大地时,无论如何都要了却看太原双塔的心愿。

人生中所有的相逢,无不需要机缘和等待,我对双塔的情愫,更是如此。

永祚寺俗称“双塔寺”,位于太原市区东南郝庄村的南山岗上,坐南朝北,随地势起伏而建,由寺院、塔院、碑廊院等组成,现存大部分殿阁系明代遗构。我喜欢“永祚”二字的美好寓意。东汉《说文解字》记载:“祚,传也;祚,福也。”“永祚”一词,包含着“永远传流,万世不竭”之意,实乃帝王对江山万古绵延的期许,而《诗经·大雅·既醉》中“君子万年,永锡祚胤”一句,更是让我吟出了数千年前的淳淳古风。

永祚寺的沿革,我不打算去寻索,吸引我的是寺内的双塔,因为这是我国现存成双砖塔组合中形制最完善的实例,被冠以“凌霄双塔”的雅称,早已是太原的标志了。重回当年的读书地,我的青春已渐行渐远,但有些人和事却忘不了,也搁不下,比如对双塔的牵挂,比如对太原城的冥想。当我老远望见双塔高耸的雄姿时,内心霎时便涌起一份无法言说的感动,而我自认为熟悉的太原城,也在双塔幻化出的历史风云里,有必要做一次新的解读。

在双塔下寻味太原的历史,最先扑入我心怀的,是唐宋时期这片土地演出的一幕幕兴衰大戏。

隋末,李渊、李世民父子驻守太原(时称“晋阳”),因此地自古就有“唐国”之称,故而李渊父子打下江山后,以“唐”为国号,开创了中国历史上那个无比辉煌的朝代,因此,追根溯源,唐文化的发源地应为今日之太原。到了五代十国,后唐、后晋、后汉、北汉等政权,或发迹于太原,或定都于太原,使这方土地声名煊赫,一度被称为“龙城”,意为出天子的地方。

“龙城”有祥瑞,历史将这份霸气和荣耀给了太原,而那些名垂千古的伟大君王,则赋予了这片土地以英雄之气,然而,历史走到北宋的时候,太原却遭逢了一场劫难。

北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宋太宗赵光义(赵匡义)亲自于太原城下督战,灭掉了“五代十国”中的北汉政权,统一全国。赵光义继承了哥哥赵匡胤(宋太祖)的骁勇,不断推进着大宋统一天下的进程。北汉是灭亡了,可每每回想起战争的惨烈,赵光义都心有余悸,而太原“龙城”的美誉,更是让他坐卧不宁,于是,他下令火烧太原城,并引汾河水将城池淹没,以此斩断龙脉。

这恐怕是太原建城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页吧,可重述这段历史,与我要拜谒的永祚寺双塔有什么关联?有!因为双塔之一的文峰塔,正是得益于这段惨烈历史的催生。

自汉唐以来,太原便人才辈出,尤其是涌现出一大批灿若星河的文人墨客,让中国历史变得浓墨重彩,而宋太宗灭北汉,断了太原的龙脉,昔日文化之都的瑰丽消失了,曾经的诗意浪漫,俨然成了遥远的记忆。天下读书人,莫不希望文风淳淳,而太原城文化的衰落,让有识之士痛心不已。他们积蓄着力量,希望有朝一日重振家乡文风,让太原再现昔日“龙城”的风采。

太原城的地势,西北高于东南,按照风水学家的解释,“奎星”所处的方位较低,文运难以兴盛,只有在东南方建造一座高塔,才能弥补地形的缺陷对文化发展的不利,即所谓“开山川之形胜,创文运之兴盛”。于是,经过漫长的酝酿,大明万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怀抱志向的太原士人们,决定集资在城东南郝庄的向山脚下兴建一座文峰塔,以期振兴文风,并对依塔而建的寺院一并做了规划。

这就是双塔之一的文峰塔出世的缘由。

大明万历二十七年,经过二百三十余载的统治,大明王朝已入暮年,各地起义接连发生,而白山黑水间的努尔哈赤,则灭掉了哈达部,实力渐增,誓与明廷争天下。彼时,太原城里,一切还都显得风平浪静,士人们不忘心忧家国的使命,渴望通过一座塔,传递浓浓的桑梓之情。经过反复考量,众人联名推举一位叫“傅霖”的太原大儒,希望他能担纲主持建塔的重任。

傅霖,三晋一代鸿儒,乃太原“傅氏三凤”之首。他祖籍大同,后迁忻州,再迁阳曲,以阳曲籍考取功名后,赴任山东布政司参议,从此走上仕途。为官期间,面对频发的灾荒,傅霖多次慷慨解囊,赈济贫困,又敢于匡扶正义、抗旨拒官,视官职如草芥。后来,因厌倦官场倾轧,他不愿继续受命于明廷,便毅然辞官归乡,过起了读书人的清静生活,展现了一位大儒的堂堂风骨。不过,虽然远离了官场,但傅霖心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一日未忘。士绅们不但景仰他的才学,更敬重他的人品,遂将他推为主持修建文峰塔的不二人选。

那时的傅霖,已经六十六岁,须发落满了岁月的霜花,但心底的抱负却从未老去。面对大家的盛邀,他一定有过犹豫,毕竟之前没有担当过此等大任啊,不知是否能不负众望,但思忖再三后,他毅然挑起了总理建塔事宜的担子。他想,大家的志向是一致的,无不希望太原重现昔日的辉煌,为后世子孙聚集出人头地的泱泱气象,那还在乎筑塔的工程有多么艰辛吗?一切都不在话下,必鞠躬而后已。

有了傅霖等士绅们的奔波尽责,有了工匠们一丝不苟的筑造,文峰塔得以顺利落成。一座塔,承天之意,启民之福。

文峰塔,八角十三级,砖石楼阁式结构。塔高54.76米,塔身直上直下,呈笔直型,塔心中空,内设石踏阶,可盘旋而上,显得简洁而利落。极简,是一门学问,更有一种哲学的意味,最简的艺术,往往深藏着耐人寻味的力量。这座起自堪舆家所言的风水塔,造型虽取自佛教的“浮图”,但与佛门没有丝毫关系,而是为了振兴太原的文风,让自北宋以来中断了数百年的“龙城”文脉,有了重新接续的可能。

文峰塔外观简洁,却深隐着悠长而厚重的历史。如今,塔刹的铭文仍清晰可见,确凿无误地记载了总理工程功德主参议为傅霖。傅霖不仅凭借一座塔为太原聚拢了人气,更因筑塔有功,福荫子孙。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他的一个孙子降生,取名“傅山”,后来成为了山西历史上最杰出的思想家、书画家、医学家。

傅霖没有看到孙子傅山的出生,在万历三十年(公元1602年),以七十高龄安然辞世,但他却看到了文峰塔的落成,而且,有傅山这样杰出的后代,不论于他们傅家,还是于太原、乃至山西,都称得上是幸事。

从万历二十七年到如今,四百多年已无声流逝,一座文峰塔的修建,不仅牵出一段跌宕起伏的历史,更饱含着大批读书人的责任与担当,也凝结着一曲攸关家国的慷慨之歌。四百年后,我想象不出当年的傅霖身上散发着何等的儒雅之气,但他深厚的学养,以及传统文人士大夫的那种硬骨却恍若眼前,俨然文峰塔笔直挺拔的身姿,让人景仰。

文峰塔落成后,很快又展开了寺院的营建,并定名“永明寺”,便是永祚寺的前身。

如果说,文峰塔的建造,意在振兴“龙城”之文风,那么,与之相距不远的宣文佛塔,则是为了供奉佛骨、典藏佛经,并受佛门弟子瞻仰膜拜。

明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朱元璋封其第三子朱棢为晋王,镇守太原,开启了大明皇子“藩屏家国”的历史。朱棢赴任不久,便扩建太原城,使之成为“大明北方九边重镇”之一。二百三十八年后,朱棢的后代朱敏淳袭封了晋王的王位,成为第十一代晋王,而大明的年号已从“洪武”变成了“万历”。在朱敏淳看来,永明寺显得有些小,且寺院简陋,与太原作为北方军事重镇的地位极不相称,于是,他从五台山请来法号“妙峰(也称“福登”)”的法师,主持扩建永明寺。

妙峰乃大明万历年间的“四高僧”之一,是万历朝的护国禅师,在佛教界很有名望,曾得到过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诰封。朱翊钧的生母李氏,笃信佛教,正皈依于妙峰门下,请妙峰扩建寺院,实乃缘分。接到朱敏淳之邀,妙峰便从五台山启程赴太原,以期早日光大佛法。从五台山到太原,路途虽不算远,但其间山川阻隔,需经历漫漫跋涉。妙峰心境澄明,慈悲长怀,不把坎坷放在心上,认为此去是为了磨砺灵魂的志向!

抵达太原后,妙峰立即着手扩建永明寺,不但使寺院规模大增,且气象一新。不过,妙峰认为,太原永明寺与五台山皇帝敕建的“护国圣光永明寺”重名,便建议改永明寺为永祚寺。一字之别,令朱敏淳大为赞赏,在他看来,“永祚”二字,包含了“江山永固”之意,不正是先祖梦寐以求的吗?

寺院扩建并更名后,妙峰发现,之前建造的文峰塔有向北斜倾之势,便领受晋王朱敏淳之意,增建新塔一座。此塔开工时,主持修建文峰塔的傅霖已过世多年。他若有知,内心一定是欣慰的——双塔相对,守望太原,乃“龙城”儿女之大德,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读书人为家国树起的一座精神地标。

从万历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到万历四十年(公元1612年),历时五载,又一座高塔在永祚寺内拔地而起。新塔落成时,万历皇帝的母亲李氏六十六岁,感念其崇佛甚笃,又捐资襄助新塔建造,于是,取其尊号“慈圣宣文皇太后”的“宣文”二字,将塔命名为“宣文佛塔”。这是晋王家族对德高望重的皇太后的尊崇之意吧。

天国的祥光从塔顶掠过,妙峰虔诚地向佛祖祷告,祈求四海安澜,然而此时,东北的努尔哈赤在灭掉哈达部之后,又灭掉了乌拉部,势力继续扩大,明廷已感到了严重的边患,四海安澜只是暂时的太平罢了。不过,在宣文佛塔落成的喜庆里,危机似乎离太原还很遥远。

宣文佛塔,同为八角十三级,砖石楼阁式结构。塔高54.78米,与文峰塔几乎等高。塔身为一色青砖研磨对缝砌成,塔上的斗拱、飞檐、椽、枋、垂柱,均为青砖仿木结构砍磨而成,塔的第一层撩檐枋下,斗拱与斗拱之间的空处,嵌刻有“阿弥陀佛”砖字,层层叠压,巧妙地填补了斗拱与斗拱间的空隙。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十三层塔檐皆用孔雀蓝琉璃瓦镶边,俏丽而夺目,极大地提升了塔的观赏性。刹顶宝瓶的外壁上刻有不少铭文,不但记载了塔的筑造时间,也证实了总监确为五台山妙峰法师。

宣文佛塔竣工后,妙峰法师已六十九岁,不复盛年时的充沛精力,无法继续在永祚寺弘法布道,只得返回五台山。驻足塔下,我在想,妙峰法师一定是带着不忍离别太原的,因为他心中还有夙愿未了,而这一别,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果然,回到五台山不久,他便圆寂了,只留一个依稀的背影于宣文佛塔之下。

从建筑上看,双塔具有相近的时代特色,斗拱的结构造型,檐、椽、柱都大同小异,但它们还是有明显的差别:文峰塔塔身上下直径几乎相同,基本为直上直下,没有明显收分,外形呈笔直型;而宣文佛塔却是上下直径相差很大,越往上收分越明显,使整座塔的外形呈弧状流线型。

文峰塔和宣文佛塔均在明万历年间出世,矗立于永祚寺的塔院内———文峰塔居东南,宣文佛塔居西北,并称“宣文塔”,从此,“双塔凌霄”成了太原的一道靓丽景观。

许多年来,我一直沉浸在明王朝的历史中,也拜谒过许许多多那个朝代留下的伟大建筑,但永祚寺双塔最让我动容。在塔下驻足,历史变得有些渺远了,凝望时间的波澜起伏,相信所有的过往都将变得沉寂,唯有时间是生命最好的存在。

如果说,唐文化为太原注入了无可比拟的恢弘与大气,折射了当年李唐王朝的繁盛,那么,明万历年间修筑的双塔,则让太原有了大明朝的苍茫底蕴,使我在回望晚明的历史背影时,生出无限遐想——双塔是太原城的另一种悠长注解吧。

如今,四百余年的双塔,已难得登临,但它们留下的故事,让我试着寻找另一座有别于汉唐气魄的太原城——这座充盈着大明风范的古都,而两位筑塔的圣贤留给太原的,不只是有形的物质遗产,更是无形的精神感召。

太原城历经两千五百多载风云,在时间的洗礼中显得沧桑厚重,但因为有了傲然挺立的双塔,谁又能说这片土地不是年轻的呢!

(本文图片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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