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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的想象、建构与超越

2022-03-17尹晓琳曹慧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油麻曹文轩葵花

尹晓琳 曹慧

以故乡为地理坐标,建构起极具地域风情的文学世界,这一写作策略在现代小说中屡见不鲜。如鲁迅小说中的浙东鲁镇、沈从文的湘西边城、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等,都是以作家所熟悉的家乡自然地理空间为原型,融合作家的主观想象与创造,从而形成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文学地理空间。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融入了作家个体的审美想象,即使同一地域也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美学风格。

在曹文轩的小说中,一个名为“油麻地”的苏北水乡一再出现在作家的笔下,作家基于此建构了一个蔚为大观的文学世界。“油麻地”的原型是曹文轩的故乡,一个贫瘠的苏北农村,他借助“油麻地”展开了自己的生活感受与生存经验的书写。小说中的“油麻地”以唯美、丰盛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记忆与想象共同参与重构了曹文轩的苏北水乡。“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一个来自香港的地名,而是江苏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一个地名,那里就是我的故乡。”以个人记忆为原点,通过对故乡的自然风景、人情人性以及生存状态的审美想象,曹文轩建构了人类理想的家园“油麻地”,从而实现了对苏北农村的超越。

一、向美的自然风情:故乡风景的发现

文学地理的想象是作家自我身份的认同所带来的结果。尽管很多作家离开了故乡,但依然对故乡怀有热爱,在精神上依旧对那个空间念兹在兹。曹文轩曾说:“一个人永远也走不出他的故乡。你日后无论走出去多远,其实你都在家乡巨大的影子下。”作家的故乡盐城,地处平原地区,境内河流纵横,开门见水,是个名副其实的水网地区。盐城典型的自然风物在小说中都有所涉及,麦地、风车、芦苇荡、河流、帆船、野鸭、鱼虾、菖蒲、茅草房……苏北大平原上诸多的景物都显示了盐城的乡土风貌。然而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自然风物却在曹文轩那里获得了生命力,不再因为生长在苏北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而黯淡失色,反倒变得熠熠生辉了起来。苏北农村幻化成了小说中的“油麻地”,“油麻地”的风景因曹文轩的想象披上了一层优美、梦幻的外衣。

小说中的“油麻地”水汽氤氲、声色光影交融,大河的流水声、芦荡中的野鸭声、水边的牛哞、枝头的鸟鸣声、风吹过的沙沙声、雨滴声……在乡野寂静的天空下显示了自然的生命力,让人听到了大自然的声音。曹文轩对颜色非常敏锐,运用各种色彩词展现出了多姿多彩的乡村。“油麻地”的春天活泼生动,田野上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平原上到处是油汪汪的绿;夏天热烈奔放,金灿灿的麦浪翻滚,包裹着炎热的气息;秋天萧条枯寂,秋风吹尽了绿色,褐色笼罩了大地;冬天寒冷萧索,大雪覆盖了天地万物。通过颜色的描写,曹文轩展现了“油麻地”的四季。光照耀万物,使万物呈现出不一样的美感。一望无际的大河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在傍晚夕阳的映衬下变成了胭脂色,在夜晚月光的照耀上闪着银光,大河变成了一条银色的路;两岸的芦花在夕阳的照耀下宛如无数的火炬,夜晚月光倾泻,芦花如雪花一样飘散;雨丝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悬在天地间的宽大的金幕……大河、芦花、雨丝在曹文轩的笔下拥有了不同姿态,这些风景不仅具有鲜明的画面感,还带来了梦幻的感觉。乡村的自然风景经曹文轩的想象具有了空灵超迈的效果,“他超越了现实中的乡村风貌,用想象力进行了筛选组合”。

“油麻地”唯美的自然风景不仅表现在它给人的感官带来的审美享受,而且在于经过曹文轩的审美想象,接通了天地人气,具有了神性和灵性,呈现出自然与人水乳交融的神圣图景。如诗如画的自然是人物成长的地方,人们享受着自然带来的美好与情调,大自然也参与了人们的生活,见证了他们的喜怒哀乐。《草房子》中描写蒋一轮和白雀偷偷地幽会,流水叮叮咚咚仿佛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月光照得芦花银泽闪闪,他们俩仿佛被围在了梦幻般的世界,大自然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人。《青铜葵花》中,葵花每天面对的是空旷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大河、芦荡。在这样的环境下,葵花只能与孤独相伴,与自然对话。葵花和野菊花对话,和落在树上的乌鸦对话,與叶子上的七星瓢虫对话……大自然救赎了葵花,缓解了葵花的孤独。《细米》中,描写细米带梅纹去瞭望塔的那一段,水面在月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金路,雪白的芦花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方物,这是一个超凡脱俗的纯美世界,细米和梅纹仿佛置身于仙境,震撼人心。自然与人的和谐微妙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浪漫而又神秘的美。

“油麻地”的自然风光固然投影着苏北盐城的风貌,但它已经不是现实的苏北乡村了。在访谈中作家曾说:“可惜的是,这些年河道淤塞,流水不旺,许多儿时的大河因河坡下滑无人问津而开始变得狭窄,一些过去很有味道的小河被填平成路或者成了房基、田地,水面在极度萎缩。我很怀念河流处处,水色四季的时代。”故乡已经无法回归,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从二十岁去北大上学后,曹文轩实际上已是一位彻底的离乡者。对“油麻地”自然风情的想象是时间与空间双重距离的产物,被故乡放逐之后的作家,由于时空距离的拉大,重新获得了一种审视故乡的新眼光,因此在回望与重塑时,融入了自己的美学趣味与审美体验。悠远、唯美的“油麻地”,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想象与再造,由此也成了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存在。

二、向善的人情人性:重建温暖的人际关系

当曹文轩站在更高的立足点上重新回望故乡时,他不但发现了故乡优美的自然风光,更发现了自然对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影响。在曹文轩看来“大自然绝不仅仅是独立的存在,也不仅仅是给人一个生存的环境,更多给人一种精神上的东西。人与自然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和谐,这样的人,他肯定生长在这个环境里边,这个环境中,肯定只生长这样的一种生命”。如诗如画般的“油麻地”是人们成长的地方,人们享受着大自然带来的美好与情调,同时也耳濡目染了自然不染世俗尘埃的纯洁特质。在散文《童年》中,曹文轩曾说自己小时候是喝庄上很多母亲的奶水长大的孩子,“这奶水里面,一定包含了很多慈母的善良、慈爱和关怀。正是这些家乡的人,让我始终觉得世界是善的。他们的善良和朴实,构成了纯洁的人性之美,他们心灵里面的真、善、美构成了我创作的主要基调”。因此在“油麻地”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是善良高贵的人情人性,人们在厄运中相扶相助、在困境中不离不弃,即使是对陌生人也表现出最大的善意。

《草房子》里秦大奶奶因土地的问题一直与油麻地小学为敌,毁坏学校种的蔬菜、干扰学生上课,老师和孩子们都称她为“恶婆子”。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看似可恶、不通情理的老人,内心却是善良的。当小女孩乔乔落水时,秦大奶奶丝毫没有犹豫就跳下水去,用苍老的双手救起了乔乔,自己却因用尽了力气被河水冲走。《草房子》中的细马让我们看到了少年的纯真和善良。细马作为邱二爷家过继来的孩子,在最初与这个家的相处中,他与邱二妈的关系一直剑拔弩张,他一心想要逃离油麻地。然而等到真正离开时,细马却因看到邱二爷的衰老、疲惫,想起了邱二爷对他的种种关心,踏上回家之路的细马最终还是返回了油麻地,和养父母一起重建被大水冲垮的家园。邱二爷离世后,细马承担了全部的生活重担,攒钱治好了邱二妈的病,还给邱二妈造了一栋好房子。《青铜葵花》中,大麦地最贫穷的青铜家领养了葵花,一家人把葵花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对待。青铜放弃自己上学的机会让葵花上学,奶奶卖掉自己戴了很多年的金戒指给葵花改善伙食。《细米》中,下乡的知青们受到了乡亲们的热情欢迎,不仅在生活中对她们照顾有加,下地干农活时也会热心给她们帮助和指导。她们本是背井离乡,从城市到农村,但是乡亲们的真诚和善良使她们感受到了家的温馨与温暖。在贫穷动荡的年代,最珍贵的就是人性的善良和美好,“油麻地”世界重建了温馨、温暖的人情人性,它们如同星光和篝火,点亮了黑暗的生活,让人们对生活充满希望。对“油麻地”向善的人情人性的书写,曹文轩曾说:“鲁迅用冷峻的眼光打量的是社会阴暗、人性的冷酷;而我以我的方式描绘的更多的是光明与鲜亮,这个跟时代有关,也和我的成长有关。”

“油麻地”人的圣洁美好如同那浩荡美丽的风景,给日益凝固和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带来了温情,在人情关系瓦解、人性冷漠的社会里重建了温暖的人际关系。曹文轩意识到,在现实生活中,人情关系已经越来越淡薄,人性越来越冷漠,“人类社会滚滚发展至今日……损失、损伤最多的是各种情感。机械性的作业、劳动重返个体化倾向、现代建筑牢笼般的结构、各种各样淡化人际关系的现代行为原则,使人应了存在主义者的判断”。人情关系的瓦解、人性的冷漠,使人正在变得碎片化、物理化。“油麻地”描绘了一种理想的人际关系,使人们重新看到了温馨与美好。在这个价值失范的年代,原始、纯净的“油麻地”给人们带来了情感的慰藉,在喧哗与骚动中创造了一个温暖感动的和谐家园。

三、向真的生存状态:苦难中的诗意与向上

风景如画的“油麻地”生活着一群纯洁、善良的人,这样的描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油麻地”是一座与现实相互隔绝的缥缈岛屿。事实上,曹文轩笔下的“油麻地”并不仅仅只有美好,其中更现实的是人们苦难的生存状态。在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给曹文轩的颁奖词中,有这样一段话:“曹文轩的作品读起来很美,书写了关于悲伤和痛苦的童年生活,树立了孩子们面对艰难生活挑战的榜样。”在回望来时的故乡时,曹文轩始终没有忘记苏北农村的苦难生活,正如作家自己所说“我的童年记忆就是由苦难构成的”。作家借由“油麻地”,重新复活了那段艰苦的岁月。这种苦难既有来自外部的物质条件,如贫穷、饥饿、灾害,也有来自精神的痛苦和压抑,如自尊心的觉醒、孤独的产生等。苦难是不可避免的、永恒的,但在曹文轩看来苦难并不都孕育了痛苦,它也拥有美和力量。

在散文《童年》中曹文轩曾说:“我的家乡苏北,是以穷而出名。我的家一直是在物质的窘迫中一日一日地度过的,贫穷的记忆极深刻。”“油麻地”的故事大都暗含了苏北农村苦难的影子,形形色色的历史性的、想象性的苦难一直贯穿在“油麻地”世界中。饥荒、水灾、蝗灾给贫穷的乡村带来的是毁灭性的破坏,生活处处都凸显了物质的捉襟见肘。《红瓦》中,少年林冰吃过糠,吃过青草,半个月才有一顿干饭,饥饿到极致会有想啃石头的欲望。《青铜葵花》中,因为蝗灾,地里的庄稼被蝗虫吃光,清贫的青铜家只能数着米粒下锅。油麻地一般人家的孩子,一年四季,勉强只有两套衣服,没有春秋季的衣服。小说中的少年一直被寒碜的感觉折磨。贫穷的村庄经常遭受大水的侵袭。《草房子》里,大雨下了七八天,淹没了稻田,大堤决口,村民辛辛苦苦挣的家产基本被大水泡得变形。除了物质上的苦难,少年们还要经受精神上的苦难折磨。《草房子》中的陆鹤,因为秃顶,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外貌上的差异让他常常被同学们捉弄和嘲笑,老师也对他差别对待。陆鹤为了自己做人的尊严而采取了报复的手段,在会操表演中使“油麻地”小学丢失了第一名,此后他便被同学们孤立、疏远,很长时间都不能融入集体。小小的少年一直处在孤独的深渊,承担着深重的孤独感的压迫。杜小康原本是个富家子弟,但殷实的家境因为父亲货船的沉没而一落千丈,杜小康失学了,只能跟着父亲去放鸭。在茫茫的大河上漂流,四周是万顷芦苇荡,对未来的未知使杜小康感到了迷茫、孤独和寂寞。

这些苦难可以视为曹文轩回忆故乡时的自我投射,但是它们仅仅是生存经验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通过艺术与智性的腾空实现了对苦难的超越。苦难可能使人走向阴暗、消沉,但是曹文轩却从苦痛中找寻到了诗意与美。“油麻地”的苦难没有让人感到悲苦与绝望,反而始终充满诗性与向上的力量。尽管物质匮乏,但是在孩子们眼中,这个世界依旧丰盈和美好。《青铜葵花》中,葵花带不起冰项链,青铜就用冰凌做成美丽的冰项链送给葵花;青铜与葵花实在太饿就看着天空飘过的白云,把它们想象成美味的食物。“油麻地”的生活是贫瘠、黯淡的,但是艺术调剂了现实生活的苦涩。《草房子》《红瓦》《细米》《天瓢》中,作家写到了胡琴、笛子、口琴、琵琶,这些乐器使贫苦的生活充满了光亮。乡下的文艺汇演调节了枯燥的乡村生活,让人们暂时忘记了生活的苦楚。小小的少年虽然要承受精神上的苦难,但是这些苦难却磨砺了他们的性格,使他们变得成熟、独立、坚强。陆鹤成功演绎了秃头连长的形象,找回了尊严,重新获得了同学们的认可。杜小康在芦苇荡残酷风雨的洗礼下学会了忍受孤独,内心逐渐变得强大,开始主动谋求改变。曹文轩升华了现实的苦难,从苦痛中看到了生活的诗意和积极向上的一面,摆脱了平庸与无趣。

学者朱寿桐曾说:“因为长期处在苏北平原那样一个平淡无趣的也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土地上,生活又永远是那么的苦涩、一点也不可爱,他是无法超越自己的感受的。只有在进了大城市,进了文学艺术的殿堂,换了一种味觉,此时再去回味过去他生活过的严酷生活的时候,才能写出味道非常好的东西来。”由乡村进入城市后,“油麻地”的苦难非但没有离曹文轩远去,反而获得了新的审查视角,他看到了苦涩生活中诗意与飞扬的一面,对苦痛、孤独的生存状态的美好守望超越了现实的生活经验,闪烁着诗性与理想的光芒。

曹文轩以苏北水乡为文学地理想象的基点,创造了文学化的故乡—“油麻地”,建构了一个纯美、温情、淳樸的精神家园,给人们带来了情感上的慰藉。同时,在文学地理想象与建构之外,他致力于文学地理的超越,在更为深远的意义上赋予“油麻地”以文学魅力。“‘油麻地’不仅仅是个地名,它承载了曹文轩对乡村的美好想象,是带有乌托邦色彩的乡村。”伴随着曹文轩对故乡的不断回望,以及他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坚守,“油麻地”已经成为一个意义深远的文学地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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