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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拖鞋与红拖鞋

2022-03-12叶海鸥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3期
关键词:煤气灶陵园拖鞋

叶海鸥

那一双漆黑如墨的拖鞋,这一个月来,以一种孤绝的姿态,坚守在隔壁老先生家的门口。

一个月前,黑色拖鞋的旁边还依偎着一双红色的拖鞋,那样的娇艳,如少女的容颜。黑鞋是隔壁老先生的,红鞋是他妻子江老师的。我每次经过邻居门口,都会多看几眼,而且看向那个方向的眸光中总是一片柔情。老先生和江老师就如那两双拖鞋一样,静静地、默默地、很幸福地生活在我们隔壁。每当我与先生偶有小情绪,那对成双的拖鞋总是抚平我的愠意。如若人生都能如那两双拖鞋的主人般恩爱、相依相偎,生活中的那些磕碰与交集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幢三单元的屋型结构是每层三户人家,一户在左,楼梯上来就到家门口。老先生的那套居中,但他们家的厨房与主间分开,隔着一条廊道。而我们家居右,必须经过那条廊道才能进家门。

忆起我们刚成为邻居时,我就发现老先生家门口的那两双拖鞋的秘密。他们为了主间的洁净,从主间到厨房都要换一次拖鞋。所以在廊道里,那两双拖鞋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相守相望,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向人表白“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每每看到这成双成对的拖鞋安然相依,我的心中暖意时漾。在我看来懂得珍惜亲情、夫妻能够琴瑟相和的人从来都是可爱的。后来的后来,时间一久,我妈妈也和江老师也相当的熟络了。他们隔三岔五就要去杭州几天,江老师总要告诉我妈妈,并拜托我妈妈锁好我们两家的共有的防盗门。

因为我们职业的原因,总是清晨早早地出门,可每次我们在洗漱的时候,总能听见老先生厨房里传来拧开煤气灶的声音。我知道,这是老先生又早起为江老师熬中药了,一会儿那苦涩的中药味一丝丝地穿过门缝钻进我的鼻腔。早起为妻子煎药,是老先生的生活习惯。后来听老先生说:江老师,吃这类中药已经十几年了,因为十多年前江老师得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切除了一只乳房,这么多年来,在中药的调理下,身体状况一直很不错。而老先生就是这样十几年如一日地为妻子早起熬药。所以,每每我打开大门去上班时,看到那个隐约在中药迷蒙水汽中的老先生,我的心是暖暖的……

后来,我们慢慢地从江老师自己的口中知道,近几年,在复检时,发现肝脏处有癌细胞,于是又不定期地去杭州复诊、化疗。原来如此,难怪每次杭城回来江老师就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但是,江老师很乐观。经常在家门口听见她读经唱诗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安静、年轻,丝毫听不到哀愁与恐慌。每次看见她,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然后目光移到门口的那一对黑拖鞋与红拖鞋,恬静地看着廊风在它们身边抚过,一切安详又美好。那样的时刻,我再疲惫的心也舒畅了。

可就在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先生从外面应酬回来,告诉我说:“隔壁江老师没了。”没了,江老师?怎么可能?心一颤,双眸瞪大,盯着我先生,想让他告诉我不是我们的邻居江老师。“是的,刚才老先生在门口亲口告诉我,江老师没了。”“可……”可明明四天前她还好好的。

记得四天前,因为我用半个月时间顺利拿到驾驶证,为庆祝我这新手要上路,于是我们举家决定去吃大餐。当我们下楼时,只听江老师喊道:“外婆,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声音是悦耳的,中气是十足的。当我妈妈返回楼上再下楼时说:“江老师这几天又要去杭州,让我们把防盗门关好。”然后我们就无关紧要地议论几句江老师的病情,就去了“新天地”。四天前的那一幕还在眼前,那一声还在耳边,怎么就没了?出门还是好好的……卧室一阵沉默,寂静,静得似乎能听见毛孔直竖的微响。

我从不曾想过江老师那一声“外婆,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就是她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声音。一直以为,江老师这次去杭城就如以往一样,只需三四天。三四天后,当我们打开家门时,老夫妻俩仍在厨房里,江老师仍坐在餐桌旁看着老先生,老先生仍在灶前忙碌着江老师的“最爱”,可……如今,这种景象再也不可能有了。瞬间我又想到了老先生家门口的那两双拖鞋,以为“不离不弃”,以为“夫唱妇随”,以为“白头偕老”,可……那两双拖鞋……怎么办?

那夜,一晚思绪的纠纠缠缠,睡不踏实。早起洗衣,蓦地,又听见了老先生厨房里传来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拧开煤气灶的声音。不久,一缕苦涩传来。“该死,昨晚喝大了,扯了如此的鬼话。”心里一阵暗骂。然后欣喜地打开家门,疾步走出,想听到老先生的日常問候:“叶先生,上班去啊?”可是,那天早上却没有问候,厨房里很安静,连煤气灶的呼呼的火声都没有。但是,门口的那双红鞋还那么红艳,守着微微敞开的主间的门口,我紧绷的心松了。那双“黑拖鞋”在厨房忙碌熬药呢?“红拖鞋”定然还安卧在床榻,这几天杭州的治疗肯定令其虚脱不堪,容颜憔悴。我探头进去,只见老先生枯瘦的身影背对着我,面朝窗外,在厨房的白炽灯下,老先生的身影是如此的落寞与哀伤。手间一支点点殷红的星火——那是老先生的烟,都已经燃尽,烫及手指了,也没察觉。而炉上的中药罐只是冒着一点点的热气,灶上的火是熄了的,可中药的味道还在啊。“老先生……”我轻声低唤,老先生纹丝不动,依然只是背对着我,依然看向微亮的窗外。“老先生……”当第三声的呼唤穿过夏末还有些微热的空气时,他一震,转过身来,眼角满是泪痕……

“老先生……江老师她……”“唉!是的,她走了……”这一声细如微风的轻叹,重击了我的心,碎了一地。“那这药……”“这么多年的习惯,一时改不了……”这么多年的习惯,为多病多难的妻子早起煎药的习惯,一时改不了,我知道,改不了的是他对妻子的那份疼爱与担忧。可惜,从今往后,这种早起为她煎药的习惯也得改了。药味氤氲,斯人不在,徒留浮生长恨……回首,那双红鞋,在廊灯的映衬下,似一摊血,晕染在门口的那块水泥地上……

映红了我的双眸……

火化那天,因公事没赶上见江老师的最后一面。只是在前往陵园下葬时,我赶上了。照片里江老师那张红润微笑的脸,依然优雅;那声“外婆,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清晰如昨。随着送葬的队伍,默默地送她最后一程。耳边的哀乐如秋天的荒草,在苍茫的天地间婆娑、蔓延。老先生就一直在江老师的身旁,直至下葬入墓,老先生都要亲力亲为。我知道,他只想竭尽自己的能力为自己的妻子做好最后一件事,让妻子能在这里安息。下葬完毕,当赞美诗唱响在整个陵园时,天空顿时漆黑如墨,雷声轰响,大雨倾盆。众人散去,唯有老先生还久久不肯离开,只是用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那粗糙的手指在墓碑的照片上拂了又拂,一遍又一遍。嘴里嗫嚅着,眼神却是散乱的,脸拧成了一朵枯萎的花。斯人已去,后会无期,伤痛如网,网住了瞬间苍老了的老先生。我不敢正视他,从今往后,孤独的,就是眼前那一颗枯瘦的心……他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葬在了这里,从来都是双宿双飞、夫唱妇随,而今他只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一片冰冷的陵园里,从此寂寞如涂。此刻,他自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再也没有她的家里了,他再也不能带她回家了。这么多年的杭城求医之路,他都能平安地带她回家,唯独这一次他不能带她回家,而且是永远地回不了家。家门口的那双红鞋再也等不到她的女主人了,想到这些,泪滂沱。老先生曾痛心疾首,悔不该带她去杭城。因为,此番不去,起码现在他的“素娟”、我们的“江老师”还能在家门口读经唱诗,可是生死祸福谁又能料?在众人的簇拥下,老先生最终还是离开了墓地,那沉重的脚步,逆风而行,在这个沉寂的陵园里响成了一曲悲歌……我站在陵园的这场狂风暴雨中痴了许久……

送葬回来,路过老先生门口,家门紧闭,门口那双黑色的拖鞋与红色的拖鞋还是那样紧紧依偎,不离不弃……眼酸涩,心抽搐……多希望老先生的人生如此,多希望全天下人的人生皆如此,只可惜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

那晚,很久很久,睡不着。后来在模糊间,在“唐人街”的十字路口,我看见江老师走在人流里,穿着那条笔直没有皱褶的阔腿裤,上身一件大襟的棉衣,脚上一双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她回过头来,看着了我,朝我微微一笑,然后一下子消逝在人群中了。我大喊,可是,江老师不见了。那天凌晨,醒来,枕边一片洇湿。

江老师不在了,隔壁的那间房子空成了寂寞的模样。老先生忧伤如煮,他的心似乎也不在胸腔里了。我们每天早起上班,再也听不进隔壁厨房里拧开煤气灶的那“啪”的一声响,门缝里再也没有钻进一丝苦涩而香甜的药味,只是出门时,眼睛还是不自觉地投向那门口,黑色的男鞋,红色的女鞋,还是相依相偎,静看廊前声控灯的明明灭灭,静听穿堂而过的廊风萧瑟……心中却是无言的悲……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走过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廊道时,我的双眸还是下意识地伸向那门口,触及到的只是黑色的男鞋,孤零零地,在秋意渐浓的夜色中,那样的沧桑与落寞。我神情紧张地四处寻找那双红色的女鞋,可是,再也找不到了。我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再强势的生命也敌不过死神,生命的不复存在是残酷的现实。

于是,后来,每天上班下班,我只看到邻居门口的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男鞋在苍凉的秋风中,如老先生经常失神地看着窗外的身影,一样的落寞,一样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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