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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场在时光深处

2022-03-11周缶工

湖南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稻草外婆家祖父

周缶工

祖父的仓前岭

总记得一个场景。祖父领着我在屋场去镇上的村道上行走,忽地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下起急雨。我们躲到一处草烟房的屋檐下,贴壁站着,不让雨水打湿。无趣,祖父用指甲在黄褐色的墙上画花草,我跟着学。未几,祖孙俩留下一长线作品。雨停,又匆匆赶路。想来我从小就爱怀旧?后来我多次跑到草烟房前,找寻那些图画,却没半点印迹,早被风化掉了。

当年我约莫五岁,尚未入学,彼时祖父在生产队当队长。队上在仓前岭有大片的桃、梨、板栗和油茶等树木,他常去守山,总带上我。老家所在的那个小镇叫北盛仓,得名于一处大粮仓,仓前有座不大的山,遂唤仓前岭。捞刀河从岭下悄然流过,岭上植被很是茂密。要有人守山,怕外人前来砍树,偷摘桃梨,捡茶籽,打板栗,那是队上一笔可观的收入。

那时我有一顶皮帽子,除了热天,总戴在头上。祖父牵着我的手,从产陂周屋场走出灵官园,过宋家大屋,罗家大屋,到土地岭,就上斌跛子铺里歇脚。斌跛子是祖父的堂兄弟,人很聪明,写算俱齐,可惜天生脚跛,没娶亲。他老穿一件军绿色上衣,走路一划一拐,我总联想起竹丛上爬行的螳螂。斌跛子开了个南食店,租的土砖房,木门板,玻璃柜台不长,上面摆着五六个圆形广口玻璃壶,里头装着红盐姜、芒果干、瓜子、茴饼之类。地上挨墙并排放置几个乌黑外壳的陶制坛子,红布包裹谷物压住坛口,内盛谷酒、酱油、白醋。每个坛子边上分别挂着竹制舀筒,打酱油和白醋都只一个大舀筒,人家一打就是一瓶;舀酒却有一两、二两、五两三种,便于吃酒人零沽。祖父带我过去,往长条凳上一坐,不管冷天热天,只说,拿个饼,打二两酒。斌跛子就赶忙将一个茴饼递给我,然后用白瓷碗舀上谷酒往柜台上一放,说,俭哥,你命好!祖父端起酒喝开了,皱眉咂嘴,很费力的样子。我先不吃那饼,翻过来覆过去反复看,饼上正面印着红色的花纹和文字,形成一个圆圈。我挨着那个圈,把外围吃完,再细品里面的馅料。每每,吃罢饼,祖父的酒也喝完,就继续赶路,過下头医院,铁业社,正街,离仓前岭不到一里地。

上仓前岭是条小道,石头翻滚,两边长满茅草,直伸到行路者的头顶眼前。队上在归属的林地上建了一栋矮土砖屋,用于值守。里面一张破桌子斜得厉害,摆着大洞罐和粗茶碗。我小心地筛茶,总有大片的茶叶倒出,碗里泛出泡沫,看着都解渴。单人床上铺一条芦苇席子,枕下有个记工簿,夹着竹竿黑塑料头圆珠笔——那该是最环保最简单的笔了,好多年再不曾见到。

天气好时,祖父总对我说,自己耍,别走远,他出工去。前脚他刚背着锄头或耙头出门,我就翻出记工簿和圆珠笔,从后往前肆意乱画。最后被队上的会计发现,责怪起来,祖父也不恼火,自己新买了一本将账誊过去,旧的给我。岭上养了一只老黄狗,没一丝杂毛,温驯听话,见熟人就摇尾巴,能自个跑回产陂周屋场。我在床上坐着,看老黄狗在空地上打滚,阳光从窗户里投进来,照得它的毛发金黄间色。未几,它嗷嗷吼着,突地冲出门,半天不见。这时,常有灶机子叫,我满屋找,没寻到,只在墙角破砖头下翻出几只黄豆大的紫色煤虫,长长短短的蜈蚣。我不敢学其他小孩用石头将其碾死,只撒泡尿,水淹七军。

最喜开春。岭上这一丛那一丛生出映山红,一枝枝折下,直到手里抱不住。大人们吓唬道,“映山红,逗鬼寻”,伙伴们没人害怕。听人说映山红花瓣可以吃,试过几次,味微酸,清凉,吃后唇舌俱黑,像被染色。扯野藠头大家劲最足,不厌其烦一路扯过去,用菜篮提着,绿叶白根,异香满手。有回扯着扯着,进到一处坟沟,发现墓上野藠头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爬上去扯个够,傍晚带回家,母亲用来煎蛋,味道异常鲜香。我说,白天有坟上的野藠头长得茂盛。母亲停下筷子,关切地问,伢妹子到坟上,要不得,你没去扯吧?我心里发毛,嘴上不承认。

热天气,板栗林是最好的去处。板栗树枝粗叶阔,树下很阴凉,苔藓长满一地。自在躺着,找一片竹叶含着吹,嘟嘟响,林中渗下的微光一颤一颤。不知名的小鸟儿在枝上跳跃,叽喳叫,树叶被风吹得簌簌抖动。碰到树上偶尔掉下毛虫,也不怕,直接用树枝挑起,放在手板心,任其爬行。手心皮肤厚而致密,毛虫刺不进。若不小心弄到手背上或脖子里,会红肿,火燎般痛。林中有一凹处,甚隐蔽,孩童们常躲进去捉迷藏。有回,我独自一人过去,却见两名不熟识的青年男女,急急从里面出来,一边整理衣裳。回家无意提起,母亲叮嘱,别去乱说,人家只是从那路过。

仓前岭上摘茶籽和打板栗时最热闹,像过节。摘茶籽时,两三人一棵树,欢声笑语,碎语闲言扯不尽。小孩在树上攀上溜下,兴起时常用果实打斗。新摘的茶籽半青半红,壮实的有乒乓球大小,打在头上生疼。大人过来教训,虎着脸道,再搞,就是一“叮公”,敲下去五个眼,扯出来五个包!打板栗要用长竹竿,戴草帽、斗笠用力扑打。成熟的毛球落下,用鞋底一踩,里面褐色的板栗就出来了。捡起丢到口里用牙咬开就吃,大人喊,要用手剥,吃了板栗毛会咳嗽!小孩没人听,依然故我。

桃、梨等果物摘下,就由能干的女人家担出去卖。挑一担箩筐,带上盘秤,挨个屋场走。有大麻梨夏至桃卖啊,仓前岭出的,又大又甜!母亲和婶婶是搭档,总这样叫卖。我和弟弟当尾巴,无所事事跟着,间或拿有疤的洗净吃下去,馋得别个口水直流。

祖父常带我去住在仓前岭上的一户人家闲坐。屋前有口井,边上长着一棵樟树,水打上来总漂着一些樟树叶,半绿半红,烧出的茶有一股樟树叶香。那人家的水酒也特好,白瓷碗装着,水酒渣悬浮,像天空飘荡的云朵,喝下清甜,回味绵长。离那人家屋后不远,有几处坟茔,祖父说其中一个是曾祖父的葬身地。曾祖父死时才三十九岁,当年算屋场出类拔萃的好佬,得脑热病过世。我发现,祖父说完这些,嘴里总会轻声嘟哝。

仓前岭上当时驻扎着派出所,常有绿帆布吉普车出入,觉得很神秘。另外靠马路有家国营药店,建筑高耸,奇特之处是大门顶上挂着一块招牌,从左右两边和正前方仰望显示的字各不相同,正面看是“国营药店”,左边看是“上等药材”,右边看是“精心炮制”。小时没事觉得好玩,常走过来走过去,看字迹变化,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仓前岭上还惊过一次魂。某日我独自一径往东走,到一处山道,在边上油茶树下坐着,拔地上杂草玩。一会,几个大汉急急抬着什么过来,嘴里喊,让着让着!定睛看,抬的门板,上面平躺一个十来岁的姑娘,一袭红衣,全身湿透,脸色寡白,眼睛紧闭。我忙起身,听一人说,没得搞,已经落气了。吓得我赶快跑回土砖房,瑟瑟发抖。后来才知,是岭后窑里周的妹子到捞刀河耍水,当场浸死了。此后好久,这事都成为屋场大人们禁止小孩下河游泳的说辞。

后来,生产队不再有往昔作用,仓前岭被人承包,不必祖父等人前去守山了。我也长大,上了小学,到斌跛子铺里只买本子,不买茴饼。间或去仓前岭玩都和同学一起,再不是牵着祖父的手。矮土砖屋被拆,老黄狗不知所终,开春映山红和野藠头还是漫山遍野。

入学记

说来奇怪,怕从四五岁开始,我就对读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看着长我几岁的堂叔堂姑每天背着书包出出进进,心里老想着早一天进学堂门。小学校离家约两里地,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学,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村道上进到屋场来,嬉戏打闹,有说有笑,看着就眼热。有次,我见到大我两岁的周奇宇,穿着白衬衣蓝裤子,打着一面小三角纸红旗神气活现地回来,明显比平时放学早。我匆忙迎上去,问他为何?答,他数学课第一个做对题,奖励红旗提前放学。然后,大度地将那面三角纸旗送给我。我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偷偷藏到枕头下面,生怕被弟弟看到过来争抢。

自此,我想上学的念头愈发浓烈了。无奈,当时村办小学规定,没满七岁不能入学。我才五岁多,还差得远。母亲见我求学心切,就把她用过的军绿色旧书包拿给我,里面还放着两本借来的旧书。那书包已洗得发白,上面绣着一颗五角星。彼时,我识不了几个字,但学会了歪歪斜斜写自己的小名。我一天到晚背着旧书包转悠,做成读书的模样,眼巴巴盼望早日跨入学堂门。堂叔说,这时候想上学,等真到了学校,就只想放假。我不信,觉得上学肯定顶有意思,不愿每天和弟弟妹妹待在屋里玩泥巴过家家。

挨着时日到六岁半,那时没有学前班,当年秋季入学,政策放松虚龄七岁也可报名。母亲给我买了新书包,人造革材质,深褐色,让我斜挎在肩上背着。同样给我穿白衣蓝裤,脚上是塑料涼鞋。好不容易等到报到那天,到了地头,发现小学校除了一栋三层的旧红砖房,其他都是土砖平房,很平常的样子。差不多大小的新同学挤满入学处,高年级的学生在旁边悄声议论,某老师一脸麻子最凶恶,某老师喜欢关学生黑房子。心里在欣喜的同时,没来由生起一种小恐惧。我那时眉目清秀,身板瘦小,头发细黄像一缕轻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轮到我办理登记,一位瘦高瘦高的女老师坐在课桌前,问我叫什么名字,住哪,几岁?我答,周缸,住产陂周屋场大樟树下,七岁?老师质疑,你看样子没有七岁吧?我急了,生怕她不让我读书,脸红着大声道,我真有七岁,不信你问我妈!那女老师笑了,点头让我通过,登记入学。

未曾想,一年级的班主任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麻子老师,戴一副眼镜,名叫王安,样貌严肃。她是省城人,说城里话,同时教我们语文和数学。第一堂课,欢迎新同学,她不苟言笑,说,她当班主任会很严厉,不专心听讲好好学习,小心她的教鞭!满教室的小学生噤若寒蝉,课堂纪律出奇地好。下课后,有留级的同学绘声绘色讲起班主任如何用教鞭打手板的事,我吓得直吐舌头,暗暗告诫自己千万要认真,不能开一丝小差。

就这样正式入学了,我热情高涨,学习表现一直不错。刚开始,一年级的文具主要是石板和石笔,放在书包里背着,有点分量。没过几日,我发现母亲给我买的书包又土又丑,属于最便宜的那种,人家很多同学都背五颜六色的双肩书包。文具盒也是最老土的铁文具盒,容易变形,不久就锈迹斑斑。母亲从小就告诫说家里穷,我心里有数,默不作声。班级有几名同学的父母在乡上工厂上班,当年流行的说法系“吃国家粮”。许是受过学前教育,那些同学明显感觉比旁人懂得多,常被班主任当众表扬。我心里偷偷给自己鼓劲,一定要努力跟上。

当时小学一年级除了语文数学,就只有美术、音乐、体育三门杂课。教美术课的也是一位女老师,年岁更大,头发花白,她自我介绍说叫张化文。第一节课,她让我们用铅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专用的图画本上。然后拿出一只铝水桶放在讲台上,讲解完绘画要领后,让我们在图画本上对照画下来,下课前收上去评分。第二次上美术课,成绩发下来,我得了九十分,名列前茅,心里无比高兴。我的同桌叫宋丽丹,她有一个漂亮的自动文具盒,里面除了铅笔,还有自来水笔。小孩看着眼热,我见她将图画本封面上的铅笔名字改成了用自来水笔书写,就问她借过来有样学样。未曾想,再后来的美术课,张化文老师狠狠批评了我们两个人,说不听指挥,擅自用自来水笔涂写名字,吓唬说这个图画本需要换成新的,让家长过来赔。记得宋丽丹当时无所谓,说让家里买一个新的就是。我吓得面红耳赤,心想家里得知肯定会挨骂,不知如何是好。张老师又发话,不赔也可以,那要上讲台承认错误,下不为例。心想着会受到责骂,家里还要用钱,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抖抖索索走上去,刚高出讲台一个头。泪流满面地表示自己做了错事,以后绝不再犯,说完已泣不成声。老师在旁边微笑看着,末了竟然又反过来表扬我。

接下来慢慢认识了全班同学,接受了诸多新鲜事物。我们的课桌椅是双人桌,长板凳,没有油漆,很老旧,都磨得乌黑发亮,不知坐过多少届学生。教室里搞卫生时总灰尘弥漫,能吃到土的味道。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到了二年级,学习拼音认识了一些字后,有的同学偶尔会带小人书到学校,大家争相传阅。有回下课,好不容易抢到一本,记得说的是程咬金在瓦岗寨当混世魔王拜旗的故事。刚看到程咬金拜下去旗帜飘荡,上课铃响了,同学一把夺过图书,我再也没看到下文。那段时间我对这个情节念念不忘,无奈那图书已被同学带回家,再无从看到。许多年后,翻阅《隋唐英雄传》看到这一章节,才搞清楚来龙去脉,恍然大悟。

刚开始入学,觉得路途、校园的一切都那么新奇,过段时日才知并无神秘之处,原来高年级同学传说的所谓黑房子也不存在。校园十分老旧,入校有一道月亮形的门,为后面所添加。当年写作文《我的校园》,同学们无一例外都提起过。那时花坛里没有别的花木品种,就种着几棵孤零零的玉兰树。我们在学校里尚能自得其乐,于平静中激起一点水花。同学们常去附近探看一位五保户,我从未见过那么简陋矮小的土砖房。校园厕所后面有一棵当时罕见的银杏树,大家都采下树叶来制作标本。学校西边没有围墙,是一处斜坡,长满灌木和竹丛,开春伙伴们喜欢过去拔小竹笋,到上课铃响就没命地往教室跑。靠近校园有户人家,门前一棵硕大的柿子树,入秋长满黄澄澄的小柿子,没成熟时异常苦涩,熟透则香甜可口。主人家常让大家帮忙运送煤球,完工后任由我们摘柿子树上的果实。我们满脸乌黑,都不去洗手,急着上树。

偶尔去到学校后面的小镇上,看着橱窗里花花绿绿的吃食,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只能吞口水。有一回不知怎样得到两分钱,就去一处南杂店买橄榄,店主老头说两分钱买不了,末了勉为其难给了我一粒,放入口中细嚼,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的味道。因而,我至今对橄榄还情有独钟。到高年级后,活动的范围更大了,附近的仓前岭、捞刀河都有同学们游玩嬉闹的身影。

从产陂周屋场到小学校,两里地的泥巴村道,每天来回四趟,不同年级的学生结伴步行。上学时,从产陂周屋场出发,到了宋家大屋人多出很多,再到罗家大屋人更多,最后到学校门口就成群结队了。放学时则相反,一路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产陂周屋场的人。上学怕迟到走得急,放学会有难得的悠闲,小伙伴们追跑打闹,捉鸟捕蝉,怡然自乐。在村道罗家大屋和宋家大屋那一段,那时有废弃的水泥电线杆顺路倒放在路边。每每经过,大家就跳上电线杆,一路小跑过去,看谁不掉落。就会发现,在上面快跑尚能坚持到最后,慢走却往往过不了多远。天气晴好的日子,大家喜欢从几个屋场里穿过去走小路抄近道。其实路程反过来更远了,目的完全出于好玩。罗家大屋有一处竹丛,上面常结有竹米;宋家大屋某处的刺蓬上,有藤蔓长满红豆。小学生们如数家珍,这些事物人所共知。大家心中有着不同的小秘密,诸如,河滩上哪片桑树上的桑葚红得发紫最为好吃,谁家屋后哪棵树上能捉到天牛和碰碰虫,下雨天哪条溪流常有正在上水的泥鳅等等。

再调皮的伙伴,也会在天黑前到家,否则会惹到家长四处寻人,麻烦就大了,那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大家都希望在放学路上发生点新鲜事,有人在荷塘挖藕,水圳捉鱼,菜园挖凉薯,树上摘柚子,都会过去围观一阵,你方走我又来。高年级的同学往往行色匆匆,女孩子三五成群走到一起,低年级的学生总慢慢吞吞,在路上转悠。我那时喜欢跟在高年级同学后边,紧赶慢赶,听他们说笑。

半路常常会碰到拿着两根竹棍,一边在地上敲打一边缓慢前行的楚瞎子,女同学见到他总大声招呼,他翻着白眼,作势往那些女生前面冲过去,吓得众人都尖叫起来,继而欢笑连连。遇到冒着黑烟响声巨大的手扶拖拉机路过,若是空车,就一哄而上,爬上去搭便车。司机往往也不恼,只笑骂几声。车上人开心极了,轰隆声中被震得老高,屁股生疼。记得有回放学,宋家大屋附近有货车拖来满满一车蒲棒。这物事我头回见到,中间一根细杆子,上面附着毛茸茸的絮状物。大人说,这东西可用来止血,又有人言可用来填充枕头。货车司机见小伙伴们都很好奇,给了我们每人几支。我喜滋滋地放进书包,一路蹦跳回家,藏到抽屉里,当作稀世珍宝。

小学六年,我一直属于成绩好、听话的乖孩子一类,考试总前几名,每学期都能拿到几张奖状。在学校分外听老师的话,简直是奉若圣旨。母亲勤俭持家,对我购买学习用品却很开通,记得那时她应我央求,订阅了一种叫《小蜜蜂》的课外读物。花花绿绿的杂志,在屋场是独一份,邮递员每月按时从门缝里塞到家中,拿到手上我都要欢喜几日。每天早早起来,母亲做饭,我在一边晨读。那时早餐吃食,大多会炒一个素菜,难得见一回鱼肉,要么就是白糖或酱油拌饭。回来第一件事也是做作业,从不让大人操心。打油板、打算盘子等当时被学校明令禁止的活动,我基本不参与,其实内心挺羡慕玩得酣畅淋漓的同学,尤其是那几个号召力十足的孩子王,我们都称之为“司令”。仍记得当年的两个场景,一是在学校伏在课桌上午睡,看到窗外蓝天上白云飘浮,变幻莫测,小小年纪竟生出许多人生无常的感触;二是每每在周日下午,阳光透过树荫在屋场老墙上斑驳,鸡鸣不止,念及假期即将过去,感觉到时光流逝,不能重来。

及至现在,我印象中的自己还是当初念小学时那小小少年模样,蓝色长裤,白色上衣,系着红领巾,面目清秀,身板瘦小,头发像一缕轻烟。

稻草与瓦砾

小时候,屋场最常见的两样物件,怕是稻草和瓦砾。老家人叫稻草为“管”,到字典里查不到这个义项。其实这个叫法颇为传神,稻草去掉头尾,本身就是一根细长的管子,天然的上好吸管。从形意上讲,这个“管”字写作草头更在理,但“菅”字发音不同,意思也谬之千里,我非文字专家,只一味瞎想。

稻草在屋场可谓无所不在。雙抢或秋收后,田野里到处是稻草。双抢后要么将稻草就地晒干扎捆运回,要么在田里烧荒当绿肥。秋收后屋场人几无例外,都会将稻草担回家做柴火,家中无处堆放时会在田埂上垒成稻草垛,以备不时之需。那年头,除了做柴烧之外,稻草还用来盖在杂屋茅房之上,当瓦;垫在床铺底下,使之松软;切碎塞在枕头套里,做枕头;掺入泥巴和石灰里,用于刷墙;拿来垫猪栏和牛栏,给牛当干饲料……不胜枚举,稻草的功能可谓广泛,编织为稻草绳最是神奇,用于种植藤蔓类瓜果时结网搭架,屋场人所说的小事大用。

编织稻草绳有两种方法,一为搓,二为绞。搓有一人即可,将适量的干稻草用手搓揉,待软和后分成三股,结成麻花状,不断添加稻草续展下去即可。这种稻草绳质量上佳,光溜而受力,但颇费时间。绞须有两人配合,手抓一小把干稻草对折,中间插入用来绞绳的木棍,一人坐着添稻草料,一人双手不断旋转木棍边往后退,那稻草绳就像纺棉线样,源源不断地出来。小时,快到瓜果种植季节前的周末假期,我总会被祖父抓差。那活计没有技术含量,徒费光阴,但着实难挨。祖父坐在树荫下,轻车熟路地添送稻草,我兀自愁眉苦脸,心不在焉地转着木棍。一尺两尺,一丈两丈,稻草绳从老屋边的巷子中一径牵拉过去,直到退无可退才作罢。这时,祖父在那头将稻草绳打好结,然后卷曲起来,捆作一团。一碗茶刚喝完,又开始另一根稻草绳的编织,那时真觉得无趣透顶,苦不堪言。当是时,有别的小孩在一边嬉笑玩耍,抓特务打油板,不得参与,暗自叹惋。只好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人胡思乱想,东张西望。看苦林子树上的苦林子结得茂盛,可摘下来当子弹;大黄猫刚爬到偏房屋檐顶上,捉到一只檐老鼠;大伯猪栏里那头老母猪就会下崽,不知一窝能生出几只;祖母刚买回许多六味地黄丸,吃完再去讨要瓶子装萤火虫……好不容易等祖父立起身,说任务完成,要么到了午饭之时,要么太阳已经落山,假日就这么无聊而真切地溜走。

用稻草做柴火,一般先要将其折成枕头状,便于入灶。勤快人家的灶房里,稻草枕折得一样大小,码成一排。偷懒的人,边烧火边折稻草枕,甚而就散烧,若开小差去做其他事,灶中火很容易顺势烧出来,将灶膛外的稻草也引燃,酿成大祸。那时屋场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叉,用于烧火。我喜欢边烧火边用火叉作圆规,在灶壁上画几何图案。每每火要熄了,还不自觉,看着锅里没动静的母亲就会呵斥,周缸,你这个烧火师傅不行!父亲烧火烧得好,匀净而得体。其中学问,何时用文火,何时动武火,何时将稻草撤出,何时发起总攻,都颇讲究。所谓菜做不好,怪烧火师傅,其实也有道理。

父亲当年有个绝招,边烧火边在稻草灰里煨烤芋头或红薯,能做到火候刚好,熟而不焦。大个的芋头,烤熟后里面是紫色的,鲜香四溢;成串的红薯,煨好后掰开颜色嫩黄,软糯可口。小孩子有样学样,常去田野中挖来芋头和红薯,将田埂上的稻草垛点燃,露天煨烤。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大家在火堆边围坐干等,到火灭时一拥而上捡拾出来,要么没熟透还涩口,要么烧过了成为黑炭。大家不以为然,吃得不亦乐乎。

除了稻草,屋场四处遍布瓦砾。只因那时的房屋,顶上盖的都是烟瓦,历经雨雪风霜,会风化破旧,须得更换新瓦。如此一来,屋檐下,滴水处,就会有破碎的瓦片,形成瓦砾。伙伴们喜欢拾掇形状大小适手的瓦砾,去到水塘边打水漂。打水漂时,拇指和食指捏住瓦砾,弯腰,扬手,用力甩出去,那小小的瓦片儿在水面跳跃翻飞,瞬间钻进滑出,发出嗖嗖的破水声,一下两下,五下六下,直至十余下。大家常会比试谁的水漂打得远,跳跃次数多,瓦砾的形状和厚薄是其中的关键。费尽心思捡满一口袋瓦砾,不用片刻就在岸边打完,水面波光粼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在稻草和瓦砾遍布的屋场,每到夏日来临,气温上升,小伙伴就喜欢打赤脚,不怕稻草枝条绊脚丫,不惧瓦砾石子摁脚板。赤脚走着走着,穿上皮鞋进到城里,多年后再回屋场,稻田机械化耕作,老屋翻修成楼房,道路硬化,稻草和瓦砾都很少见了。想来,稻草和瓦砾是屋场的构成要素,没有它们,屋场如同失去了毛发和骨骼,缺了意气,少了精神。

人家气息

屋场人话粗,说气息不叫气息,叫气屑。气味都成屑了,从无形变有形,实在夸张,仔细想下却觉更到位。人有气息,其实,人家也是有气息的。从小喜欢走门串户,到一户新人家,总能感觉到不同气息,酸甜苦辣都有。

母亲的外婆家在燕舞张,气息是酸的。老家规矩,母亲的外婆和父亲的外婆都叫老外婆,我那时不懂,寻思过怎么有两个老外婆呢?我四五岁时,父亲骑单车带着一家四口,我坐前面铁杆上,妈妈抱弟弟坐后座,去过燕舞张老外婆家两次。第一次去,父亲抱我进屋,砖瓦房很老旧,跨门就闻到一股醋酸味。乡下节俭,自己制醋,用刀豆荚等能发酸之物在水里浸泡,里面有白虫,叫“醋猛子”,最终酿出来的醋酸而不苦。老外婆家那时在大门后浸了一大瓦坛子醋,来客做菜要舀醋,空气中到处是醋分子,自然酸味扑鼻。进了伙房,一屋子人在围着烤火。外婆走过来,牵着我走到靠墙坐着的两位老人前,说,周缸,叫老外公,老外婆。我口里叫着,抬头端详,老人家都穿着黑衣黑裤黑棉鞋,斜排布纽扣。老外公手里拿着长烟筒,戴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棉帽,眉毛长而白,眼皮有点耷拉但眼神犀利,看着我笑得脸上皱纹一条一条。老外婆头上绾着髻子,头发半黑半白,系一条棕色棉布方巾,边上有装饰用的短须,笑起来眼睛闪亮。他们大声哎着,问,是忠勤的啵?母亲赶快过来答,是,四岁多了。老外婆起身,拄着手杖到掉漆木柜边,颤悠悠拿出两个大柑子,递给我。我双手抱着,黄澄澄的,香气扑鼻。我吵着要吃,父亲剥开一个,取出一瓤,我尝后酸得吐不赢,眼睛眯起。一屋人都笑了,后来才知道,老外婆有哮喘病,人家送她的柑子叫臭皮柑,蒸来吃可缓解气喘,她初次见我心里欢喜,就拿了出来。我环顾四周,对房里的木楼梯产生了兴趣,有些弯曲,斜斜搭到二楼。我牵着外婆的手走到一半就不敢向前,楼上昏暗,一只绿眼大麻猫卧在楼梯尽头,用舌头舔毛。开饭了,大人往我碗里夹菜,我吃一口,说,津酸,好吃。后来才知道,那道菜是大蒜叶吊白醋炒腊猪肝,酸香可口。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怀念那不可复制的味道。

外婆家的气息,是甜的。外婆家在寺前湾,是镇里最偏远的村落,从我家所在的产陂周过去有十二里路。寺前湾枕山临水,后面是连云山余脉,前头是捞刀河。每次去外婆家,落座后,我都喜欢喝泡在洞罐里的冷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甘甜。那是山泉的天然味,清洌润口,饮后直沁五脏六腑,让人通体舒泰。父亲每次去,索性用竹筒舀没烧开的生水,一口气喝下,我看他喉结快速滑动,很享受的样子。找到出这水的井,靠近山脚,上头长着几株茶花树,水面离井口只一尺,有时候浮着几片茶花树叶或花瓣,水直接用桶子就可打出来。不知何缘故,同样的东西,外婆家的味道总是分外好。外婆家做的甜酒,上面一层会自然变成暗红色,母亲说这是最上等的,冲出来满屋飘香,不用加糖就甜得醉人。我记忆中生平第一次吃西瓜,也在外婆家。西瓜似乎是当时生产队分回的,切开用大瓷脸盆装着,一片片薄薄的,咬一口,凉丝丝,甜悠悠。外婆家在偏房楼上养着一窝蜜蜂,出蜂糖时若我碰巧去,外公总要先摘出黄褐色的结晶,让我尝鲜。那绝对是世上最甜的东西,吃了却一点不腻人,不口干。外婆家下方的溪流边长有无花果树,结出果实没成熟时溜青,里面是白色絮状物,我和弟弟不听劝,摘下来就吃,嘴巴竟肿得老高。熟透的无花果呈紫红色,甜而多汁。外婆家的红薯,花生,柚子,萝卜,鸡爪梨,无一例外,也格外香甜。后来,舅舅在镇上建了新房,外婆家搬离了寺前湾十里多地,本是喜事,我心里却老大不情愿,我怕再无法品味到外婆家那特有的甜。奇怪的是,到新房后,我喝外婆泡的茶,恍惚间竟觉得一样甘洌。难不成这甜味是与人家相关,与地方无关?

外婆隔壁丽姨家的气息,是苦的。丽姨是叔外公的女儿,长我几岁。丽姨家五口人挤着三间小瓦房,地面坑洼不整,屋面到处漏水,可以看见星光。实在是穷得叮当响,和单田芳说《隋唐演义》里程咬金家的境况一般,就是老鼠都掉眼淚,不愿待要搬走。叔外公叫聂长大,叔外婆是他年轻时进山背树,碰到不谙世事的山里姑娘连哄带骗带回来的。他们生有两男一女,叔外公倒是实在,依照家境分别取名字叫白穷,白丽,白苦,白丽就是丽姨。她对我特好,没事喜欢带我到处走,临近吃饭时就赶回去给一家人做饭。我记得她炒得最多的一个菜是苦瓜,能变着花样做,例如别出心裁和其他瓜果蔬菜混在一起炒,苦瓜炒丝瓜,苦瓜炒茄子,苦瓜炒豆角。我问丽姨,为何总吃苦瓜?丽姨说,父母关系不好,老吵架,没心思顾家,种菜都靠他们兄妹,索性多栽了些苦瓜藤,因为苦瓜肯结,又不逗虫咬。说这些的时候,她面容平静,似乎从未觉得生活艰苦,有一种天生的达观和开朗。也是当天,我在她家首次吃了苦瓜炒肉,肉鲜嫩,瓜清苦,别有一番风味。

娭毑娘家的气息,是辣的。娭毑名叫罗月英,字凤翔,天生是热情火辣的性格。她娘家在捞刀河对岸,大江背。家乡民谣,“有女莫嫁大江背,花生壳做被窝盖”,用土话念押韵,是说那边地方不好,地势低,老遭水淹,只能种不怕水的花生。娭毑却说她小时家资殷富,手头宽顺,是当地望族,她从小上祠堂读过老书。娭毑的母亲早逝,父亲兄弟九人,儿时她带我回娘家,一住总是几天,还轮不来在每家都吃过饭。我也分不出哪些是叔老外公,哪些是叔老舅,侄子比叔叔年长,这在过去也是常有的事。娭毑有四兄妹,她排行第一,下面三个弟弟,两人跟老外公进了城,只有叫仁昌的老舅在乡下守祖业。我最记得老舅妈的笑声,娭毑领我进门,就会听到她打哈哈,“凤姐来哒,周缸来哒,快坐,遮火,吃茶。”她声音脆,一股子爽朗劲,却不刺耳,让我总想起《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中午吃饭,大蒜辣椒炒腊肉是看家菜,老舅妈做得与众不同。别人腊肉都切得厚,吃一块算一块,她切得分外薄,更加入味;别人用新鲜辣椒炒,她用干红辣椒,被油煸过香辣味十足。老舅上桌看见这道菜就流汗,说,我这人奇怪,看见辣椒就出汗,老舅妈在一边就又打起哈哈。她育有一男两女,女孩娭毑叫她们兰妹子,有妹子。也是老舅妈那样的辣性格,带我去桑树地里玩,摘桑叶和红得发紫的桑葚,比男孩都疯。家里面养了两大房蚕,喂幼蚕,换蚕垫,收蚕茧,全靠老舅妈和她们两姊妹张罗。晚上烤火,在伙房里靠墙有一平米大小的四方火塘。用来挂烧水炊壶的铁通钩熏得乌黑,从楼顶放下,老舅妈一边拨弄烧得正旺的老桑树枝,一边和娭毑拉家常,不时打哈哈,火里偶尔噼里啪啦爆几声。我双手托着映红的小脸,顺着通钩抬眼看,上面挂满了腊味,都沾染了柴灰,不知不觉就伏在旁边人的腿上睡着。

这些人家,燕舞张老外婆和老外公早已过世,再没机会去,外婆家已住到镇上,丽姨好多年不见,老舅妈家也早搬了新屋。或许人家气息始终不会变,只是我再也回不到从前。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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