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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哲思下的诗情关怀:王阳明诗歌态度论

2022-03-11艾冬景郭万金

北方论丛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学王阳明态度

艾冬景 郭万金

[摘 要]王阳明是明代最具魄力的思想大师,同时还是一位被哲学名声所掩盖的性情诗人。虽也曾“溺志辞章之习”,但进德修业却是更为核心的人生关注,詩文始终被其视为“道德”余事。追慕狂者品格、豪杰精神的王阳明虽以“讲学明道”为志,但对“本于性情”的应酬文字亦有一定认可,良知学说中本就包含着对个体志愿的积极关注,而此,正是阳明心学对于诗歌的最大宽容所在。

[关键词]王阳明 诗人 诗学 态度

[作者简介]艾冬景,山西大学国学院博士生(太原 030006);郭万金,山西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太原 030006)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2.02.016

从祀孔庙的一代大儒王阳明无疑是明代最具魄力的思想大师。少豪迈不羁,入仕后,直节抗刘瑾,三战擒叛藩。史称:“王阳明始以直节著,比任疆事,提弱卒,从诸书生扫积年逋寇,平定孽藩,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1]1337立足阳明功业的史家赞颂自有可取之处,然有明一代,文臣以武功著者却未必以王阳明为最,与科举取士相绑缚的选官制度使得明代政治风云人物大多有着相似的进士身份,其中并不乏军功卓越者,如于谦、杨一清、袁崇焕等,均可跻身于“文臣以武功著者”之列。与之相较,王阳明的特出,实在文臣之文,事功卓越自为锦上添花,然波及百世的深广影响依旧导自其“震霆启寐,烈耀破迷”[2]7的思想张力。流风所及,天下士人靡不翕然向从,“国朝理学,开于阳明先生。当时法席盛行,海内谈学者无不禀为模楷,至今称有闻者,皆其支裔也”[3]。虽有些过分推崇,但王阳明的深刻影响却可由之略窥。其实,这位明代最具魄力的思想大师同时还是一位被哲学名声所掩盖的性情诗人。

一、诗人身份

阳明治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2]181,后“出入于佛、老者久之”[2]181。至居夷处困,乃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2]181,凡三变而始得其门。王阳明“年十一时,过金山寺,龙山公与客酒酣赋诗未成,阳明从旁曰:‘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楼上月,玉箫吹彻洞龙关。’客大惊异,复使赋《蔽月山房》诗,随应曰:‘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客益奇之”[4]。年少才捷已足令人称异,而诗中所蕴之哲学思辨、高耸气象更非常人所及。二十一岁,于官署中格竹,生病“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5]1223。会试下第,归余姚,结诗社于龙泉山寺。尝作《雪窗闲卧》云:“梦回双阙曙光浮,懒卧茅斋且自由。巷僻料应无客到,景多唯拟作诗酬。千岩积素供开卷,叠嶂回溪好放舟。破虏玉关真细事,未将吾笔遂轻投”[5]1064。小视玉关破虏,不肯轻投笔翰正是王阳明此期沉溺辞章的心态折射。

进士及第后,“观政工部。与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祯卿,山东边贡诸公以才名争驰骋,学古诗文”[5]1047。特定范围下的兴趣推动,于此而极。而王阳明的诗文反思亦由此而生。弟子王畿追述道:“弘正间,京师倡为词章之学,李、何擅其宗,先师更相倡和。既而弃去,社中人相与惜之,先师笑曰:‘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2]253其实,遍读朱子之书、中举及第的进士王阳明有如此态度并不为奇,诗文居于德业之下原是极普遍的道学观念。王阳明自称:“蚤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薾,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5]240。可知,鄙薄诗文正是其“稍知从事正学”的心态折射,然而,居敬持志的循序致精,终无所得,求诸仙佛,则有遗世入山之意。《又次李佥事素韵》称:“虽缪真诀传,颇苦尘缘熟。终当遁名山,练药洗凡骨。缄辞谢亲交,流光易超忽。”[5]766《化城寺》其一云:“仙骨自怜何日化,尘缘翻觉此生浮。夜深忽起蓬莱兴,飞上青天十二楼。”[5]667所谓“世外烟霞亦许时,至今风致后人思。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著棋”[5]666。烟霞棋局的关注中正有着如同早年“不肯轻投笔翰”般的沉溺心态,惟是对象不同而已。诗文兴趣更见消退,若其《徐昌国墓志》中亦称:“始昌国与李梦阳、何景明数子友,相与砥砺于辞章,既殚力精思,杰然有立矣。一旦讽道书,若有所得,叹曰:‘弊精于无益,而忘其躯之毙也,可谓知乎?巧辞以希俗,而捐其亲之遗也,可谓仁乎?’于是习养生。”[5]931亦是虚文无益的相似思路。其后,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渐及先知。复因人伦之念、爱亲本性而彻悟仙、释二氏之非。复归京师,与湛若水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正德元年,王阳明以直节忤刘瑾,被谪龙场,庶吉士倪宗正赠诗称:“流离文士命,慷慨逐臣心。但得精神继,何忧瘴疠侵。风花长满月,应不废吟哦。”文士流离的“不废吟哦”固是作为惯例的气节鼓舞,却也可窥见王阳明在时人眼中的诗人定位。明代诗歌作为进士身份的象征、体面的官场交际工具,几乎无人不为,诗才、诗兴颇佳的王阳明自不能免,即便困厄龙场,却也“不废吟哦”。《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曰:“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5]695《采薪》云:“朝采山上荆,暮采谷中栗。深谷多凄风,霜露沾衣湿。采薪勿辞辛,昨来断薪拾。晚归阴壑底,抱瓮还自汲。薪水良独劳,不愧吾食力。”[5]702颇见清苦,却又不乏自得之乐。楚人有间于新娶而去其妇者。其妇无所归,去之山间独居,怀绻不忘,终无他适。王阳明闻其事而悲之,为作《去妇叹》五首,其一曰:“委身奉箕帚,中道成弃捐。苍蝇间白璧,君心亦何愆!独嗟贫家女,素质难为妍。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5]692借弃妇薄命以抒自身悲愤原是诗骚传统,王阳明寄诗言志,其情可见。王阳明居夷处困,动心忍性,端居默坐,忽于一夜而彻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5]1311龙场悟道后的王阳明非但寻得安身立命的精神归宿,更以此发端,建立了庞大的心学体系。

王阳明尝言,“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5]990,又称,“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5]71。更言,“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骨血也”[5]1179。阳明论学,向来主张简易,称“凡工夫只是要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若其《咏良知》诗所称,“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5]790。特意拈出的“良知”正是王阳明一生论学的精要提炼,而其庞大复杂的心学体系亦由此展开。作为整个王学体系的核心宗旨与主干脉络,“致良知”大致有两层含义:一是,何为“良知”?所关注的是做什么的问题;一是,如何到达“良知”?所针对的怎样做的问题。良知是具有主体意识的心之本体,又是内在于万物的普遍本体,二者的合一又表现为一个具体化过程,更成为评定是非取舍的普遍准则。“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5]790。作为人生定盘针的“良知”原在本心,无须外求。“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5]796。自求于心的良知本体成为阳明学说的核心理念。本体既大致阐明,如何“致良知”便是顺理成章的进一步思考。“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5]790。良知不假外求,剔除私智物即可恢复良知本体,充塞流行。王阳明的良知提倡是在承认普遍道德的前提下,将其内化,使之与主体意愿相融合一,以消除二者间的对抗,阳明心学对于程朱理学的承接与反动正在于此,理学笼罩下的心学突破,强化了天理道心下的个体意识,主体意志因之凸现,为困窘于抽象道德原则下的传统士人开拓出一片昭明疏阔的心灵空间, 而随意拈出的“以诗言道”则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了这位心学宗匠的诗人面目。

二、道学态度

王阳明本人的诗歌行为虽未因“龙场悟道”而中止,但其诗人身份却日渐为其学术事功所掩盖。钱谦益称:王阳明“在郎署,与李空同诸人游,刻意为词章。居夷之后,讲道有得,遂不复措意工拙,然其俊爽之气,往往拥出于行默之间”[6]。无意工拙的诗歌实践正是道学思路的一贯延续,如同多数道学先生一样,诗文始终被王阳明视为“道德”余事。如其所称:

诗文之习,儒者虽亦不废,孔子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若着意安排组织,未有不起于胜心者,先辈号为有志斯道,而亦复如是,亦只是习心未除耳。[5]185-186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5]32

不难看出,王阳明于诗文之业虽未废绝,但“德”却始终是根本关注所在,其《书玄默卷》称:”玄默志于道矣,而犹有诗文之好,何耶?弈,小技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况君子之求道,而可分情于他好乎?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盖世之为辞章者,莫不以是藉其口,亦独不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乎?‘德,犹根也;言,犹枝叶也。根之不植,而徒以枝叶为者,吾未见其能生也。’”[5]274

引为惯例的根叶之喻正是王阳明对于德、言关系的基本判断,其于“诗文之好”的担心则在溺志分心,有碍德业。王阳明的这番话因“予别玄默久,友朋得玄默所为诗者,见其辞藻日益以进”[5]274而发,略带责备的教诲之中当然有着对早年诗歌行为的忏悔反思,“为文字夺却精神,不是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惧,且为朋友忧之”[5]134。溯其学理逻辑,却是程朱一脉,尝称“程先生云:‘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好责志。’又云:‘凡为诗文亦丧志’”[5]274。阳明论学,颇重立志,“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5]259。然立志亦非易事,须去得私欲,精一专心,方得其成。“野夫非不爱吟诗,才欲吟诗即乱思”[5]744。诗文分心丧志,无助于君子求道,自然不被提倡,至若雕琢字句,以求工巧,漏泄精神,更在排斥之列。“慨夫后儒之没溺词章,雕镂文字以希世盗名”,“逮其后世,功利之说日浸以盛,不复知有明德亲民之实。士皆巧文博词以饰诈,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而犹或自以为从事于圣贤之学。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呜呼其难哉”[5]282。以功利追求绑缚在一起的“巧文博词”自然为道学先生王阳明深恶痛绝,其诗亦称“高言诋独善,文非遂巧智。琐琐功利儒,宁复知此意”[5]731。可见,早岁能诗溺诗的王阳明不仅依照道学的规范放弃了自身的诗歌兴趣,而且毫无例外地将诗歌视为道学余事。尽管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有着相当的差异,但作为儒学主潮下基本诗歌态度却一般无二。

三、豪杰精神

主张“良知”的王阳明毕竟于主体意愿有着更多的关注,知行合一的道德践履并不等同于惺惺警省的敬畏涵养。尝言:“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5]104更称:“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5]104由此生发出其特有的狂者品格:“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5]1287-1288。凤凰翔于千仞的无待气象原是信心自任的人格独立,“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揜言也罢”[5]116。信奉良知,放手行事,便可达到狂者的胸次,视天下毁誉于无物,实为一种精神境界的极度自由。但王阳明眼中的狂者典范并非世俗观念中的疏狂人物,却是孔门弟子曾点:

(孔子)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氣象。[5]104

其实,非但孔子称许,朱熹亦称其意“有凤凰翔于千仞底气象”[7]688,阳明所本,正在于此。当然,与朱熹“若不得圣人为之依归,须一向流入庄老去”的道心关注不同,王阳明对曾点的认同却在主体精神的高耸自由。其诗有云:“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5]787而写作此诗的背景则是:“中秋月白如昼,先生命侍者设席于碧霞池上,门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投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5]1291。此作之外,尚有一首曰:“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5]787其情可见。

与狂者品格相得益彰的则是王阳明的豪杰精神,王阳明早年尚任侠,习骑射,本就有豪杰之志,后有志于道,亲睹世风衰弊,而每生豪杰整顿之意,“今夫天下之不治,由于士风之衰薄;而士风之衰薄,由于学术之不明;学术之不明,由于无豪杰之士者为之倡焉耳”[5]884。“非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吾谁与望乎”[5]1297。其在《祭元山席尚书文》中称席元山“真可谓豪杰之士,社稷之臣”[5]962。所持标准则是“世方没溺于功利辞章,不复知有身心之学,而公独超然远览,知求绝学于千载之上;世方党同伐异,狥俗苟容,以钩声避毁,而公独卓然定见,惟是之从,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世方植私好利,依违反覆,以垄断相与,而公独世道是忧。义之所存,冒孤危而必吐;心之所宜,经百折而不回”[5]962。王阳明的豪杰精神实与狂者品格相通,亢行于世,师心自任,惟以良知是从,胸怀洒落。“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有所恐惧忧患之谓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5]1181。摆脱了敬畏拘束的洒落自得方为豪杰精神,而在此意义之上,其《李白祠》称:“千古人豪去,空山尚有祠”[5]667。又称“由来康节是人豪”[5]755。核心关注虽在二人的豪杰洒落,但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歌诗行为的“洒落之乐”。若其《与徽州程华二子》称:“句句糠秕字字陈,却于何处觅知新?紫阳山下多豪俊,应有吟风弄月人。”[5]735千年积累的诗歌传统使得后人作詩莫不取之古人陈言,所谓的“新意”并不在诗句,却在诗心,而儒者豪俊与吟风弄月的关联之处正即信奉良知的心体之乐。

四、诗本性情

王阳明的良知之学虽于诗歌没有特别的提倡,但“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5]71。所谓日用之间的见闻酬酢,却是包括诗歌行为在内的,所谓“从来尼父欲无言,须信无言已跃然。悟到鸢鱼飞跃处,工夫原不在陈编”[5]744。对于注重本心体悟的阳明心学而言,诗歌却也算作一种诱发志意的良媒。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霑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以洩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5]87-88

究其学理脉络,依旧是传统教化思路的延续,用于童子启蒙的“歌诗习礼”虽可见其于诗歌的特别推重,却无太多新意。尤需注意的是,作为启蒙的歌诗并未限制于《诗经》——当然,《诗》三百自是勿庸多言的核心教材。在这段文字中,王阳明特意强调了诗歌对于童子之情的诱导、培养、宣泄,就教育学而言,或可称之为一种素质教育,就文学批评而言,或可称之为对诗言志的一种心理诠释,而在阐释中,实已蕴含着王阳明对于诗歌功用的价值认可。

人心涵养成为作乐、歌诗的“元声之始”,“志”则成为乐、诗、歌的根本所在,个体心志的凸现自是阳明学说的一贯主张,而诗、乐、礼的绾结思考,虽于诗歌没有特别的关注,却是“见闻酬酢”以致“良知”的思路体现。王阳明尝言:“作文字亦无妨工夫,如诗言志,只看尔意向如何,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言不可以伪为。且如不见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说出和平话。”[5]1576对于文字工夫的认可,导自于“意得处”的“不能不发”,虽亦是道学传统下的习惯思路,对于言为心声的特别强调却可略窥到阳明的特色,“若养得此心中和,则其言自别”[5]1576——全部的文字工夫,不在词语,乃在其心。邹守益请刻王阳明《文录》,王阳明仅取近稿三分之一命钱德洪类次,且言:“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5]1304

王阳明虽以“讲学明道”为志,但对“本于性情”的应酬文字亦有一定认可,所谓“吟咏有性情,丧志非所宜”,良知学说中本就包含着对个体志愿的积极关注,所以对“诗”的忧惧排斥亦仅因其“夺志”而已,但本于性情、不得不为的文字则不在此列,即某种意义而言,此种文字工夫亦可称之为一种“致良知”的实践。而此,亦即阳明心学对于诗歌的最大宽容。——当然,需要表明的是,“良知”中已然包括了作为天理的普遍道德,在其统摄下的性情,已被先天地赋予了合乎儒学主流要求的正当性。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王阳明的心学主张虽与程朱理学略有分歧,但道学关注下的基本诗歌态度却大体相似,儒学主流下的诗歌始终是道德余事。追慕狂者豪杰的王阳明虽也曾出入佛老二氏,但有志于道的士人品格始终不渝,忠孝大节更是不苟,“平生忠赤有天知,便欲欺人肯自欺”[5]773。“忧时漫有孤忠在,好古全无一艺工”[5]738。“从亲心已孝,报国意尤忠”[5]798。即或身陷困厄,颠沛流离,此心不易,“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5]720。龙场悟道,此心自足,不假外求,一归良知,“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不信自家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5]790。德业、辞章的次序并未因心学高揭而改变,发明圣道始终是心灵深处的不变关怀。王阳明“虽在迁谪流离、决胜樽俎之际,依然坐拥皋比,讲学不辍,俾理学一灯,灿然复明,上接尧、舜、周、孔之心传,近续濂、洛、关、闽之道统,继往开来,直欲起一世之聋聩而知觉之”[8]1621。尽管身具一般儒者所没有的豪杰气魄,尽管有着寻常文臣所难企及的卓越武功,王阳明终归身列从祀孔庙的道统谱系。讲学明道的王阳明,一身志业惟在良知,身后的世界虽然异彩斑斓,却非这位心学宗师的由衷志愿,褪去阳明身上的传奇色彩,依旧是位谆谆醇儒,而他的诗人性情亦附着于此,诗情之后,终是一位道学儒者的哲思心灵。

[参 考 文 献]

[1]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黄宗羲.明儒学[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焦竑.焦氏澹园集[M].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7.

[4]蒋一葵.尧山堂外纪[M]. 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6]钱谦益.列朝诗集[M].影印清顺治九年(1674年)毛氏汲古阁刻本.

[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马士琼.王文成公文集原序[M]//王守仁.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 连秀丽]

The Poetic Concern under the Philosophy of Mind: On Wang Yangming’s Poetic Attitude

AI Dong-jing GUO Wan-jin

Abstract:Wang Yang-ming, was the most courageous ideologist in the Ming Dynasty, as well as a temperamental poet obscured by the reputation from his philosophical thoughts.  Although he had also been “drowning in the habit of writing poetry and prose”, the pursuit of moral virtue and self cultivation was such a more core concern in his life, that poetry had always been regarded as a “moral” sideshow. Wang Yang-ming, who pursued the character of decisive and bold in action and the spirit of a hero, took “Giving lectures and Enlightenment” as his ambition, however, he also payed a certain recognition to the social phatic communion with “the nature of the temperament”. The theory of conscience actually contained the active concern for the individual’s willingness, which was just the greatest tolerance of Yangming’s philosophy of mind for poetry.

Key words:Wang Yangming Poet Poetics Attitude of Po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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