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佳伟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一、引言

“几大/大几+X”格式中“X”主要由两种成分充当：一是名量词，如，个体量词“几大个”“几大只”，集合量词“几大群”，度量词“几大亩”，临时量词“几大碗”；二是位数词，汉语中常用位数词有“亿、万、千、百”，还有比较特殊的“十”，既是系数词也是位数词，[1]如“几大万”“大几亿”。对“X”是名量词的情况暂时不做讨论，主要探讨“几大/大几+位数词”的格式。

讨论的对象在结构上可以作为一个句法单位，即“几大/大几”和位数词较为紧密，因此“放大几百倍”“比地球大几百倍”这样的情况不在讨论范围。类似“三十几大亿”好像也能说通，但显然“三十几”在结构上更紧密，这与探讨的格式是两码事。

该格式在现代出现的时间比较晚，而从数量上看该格式使用仅是零星现象，并未得到普遍接纳。CCL语料库中共有九条符合要求的语料，如：

（1）像这样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村里有大几十个。（1994年报刊精选）

（2）做头发做足部美容一花就是一千几大百。（李承鹏《寻人启事》/2009年出版）

（3）应他之邀，从北京飞到库尔勒，迢迢大几千公里。（人民日报/1996.1）

除语料库外所能获取到的更早语料有三条：

（4）来看赛会的人挤在广场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少说也有几大千。（司马中原《狂风沙》）

（5）谢济世是浙江道，我是刑部员外郎，离着大几千里地。（二月河《雍正皇帝》）

（6）围在胤誐四周的太监、长随和六部司郎官员足有大几十号人。（二月河《雍正皇帝》第十六回）

三条语料都来自现当代小说，《狂风沙》和《雍正皇帝》分别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出版。虽然该格式目前在书面语体里还不多见，但近年来在网络上的使用却越来越多。在微博上搜集到了语料合计5619条作为研究对象，①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语料获取情况

二、“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探究

（一）“几大”和“大几”同异之辨

先看该格式与位数词连用的情况。“几大+位数词”和“大几+位数词”中间都可以出现位数词，但都有限制，如表2所示。

表2 “几大/大几+位数词”中间位数词分布

“几大/大几+亿”和“几大/大几+万”四个变式中间都不能加位数词“亿”，其中“几大/大几+万”中间还不能加位数词“万”。除以上四个变式外，其它六个变式中间都不可以加位数词，如不能说“几大（百）千”“几大（万）百”“大几（十）千”等。

“几大+位数词”和“大几+位数词”后都可以出现位数词，但也都有限制，具体如表3所示：

表3 “几大/大几+位数词”后位数词分布

“几大/大几+亿”后都不能出现位数词，“几大/大几+万”后面只能加位数词“亿”，其它变式只能加位数词“亿”和“万”。

通过对“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中后两个位置与位数词连用情况的考察后可以看出，该格式与常规格式“几+位数词”的句法限制条件基本保持一致。当然也有例外，如，旧时称“几亿”为“几万万”，这在以往的“几+位数词”常规格式下可以接受，但放在“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下就不能接受了，现在还不能说成“几大万万”或“大几万万”。因此，除去这一例外，总体而言“大”的附加并未对常规格式造成影响，显然“大”的作用并不在于此，下文单独讨论。

以上是对“几大+位数词”和“大几+位数词”两格式相同之处的讨论，二者也有不同之处。

其一，虽然“几大+位数词”和“大几+位数词”前都可以出现系位结构，但情况有较大差异。以系数词“三”为例，格式“系位结构+几大+位数词”仅“三十几大万”“三万几大千”两种情况存在对应语料，但显然“几”和前面系位结构的关系比后面的位数词更紧密，因此这两种情况并不是我们的讨论对象。而对于格式“系位结构+大几+位数词”来说，语料中存在“三十大几万”“三万大几千”“三千大几百”和“三百大几十”等四种情况符合要求。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格式“几大+位数词”前不能出现系位结构，否则该格式内部结构会产生变化，而就目前该格式的发展来说，“大几+位数词”前有四种情况是可以出现系位结构。

当位数词是“亿”或者“万”时，“几大+位数词”前可以加系数词兼位数词“十”，如“十几大万”，但加上后“几”在结构和意义上更倾向于“十”。“大几+位数词”则完全不能加，如不能说“十大几万”。举出两例语料作为参考（下文语料如无标注均来自微博）：

（7）昨天晚上听一妈妈说，有个娃暑假光培训加各种杯赛考试花了十几大万。

（8）想起离开厦门时，看了一眼群里，大家还在畅想未来再翻一倍卖十几大万。

其二，“几大+位数词”前能加“好”，如“好几大万”，“大几+位数词”则不能，如不能说“好大几万”。举出两例语料作为参考：

（9）不看不晓得，原来我们家的开销那么大，每个月都是好几大万好几大万的支出。

（10）我觉得我今天都花掉好几大千了，再花好几大百其实不过分了的……

这里加上“好”后，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几”趋向于脱离“几大+位数词”格式，变为“概数词+大+位数词”新格式。而从语用功能上来说，概数词“好几”的作用和“大”是类似的，都是一种强调，放在位数词前就形成了双重强调。

（二）“几大/大几+位数词”句法语义特点

语料归纳发现，格式“几大/大几+位数词”的句法功能、语义和语用功能主要有四种，如表4所示：

表4 “几大/大几+位数词”句法语义特点

“几大/大几+位数词”直接放在量词前整体做定语时，很多时候量词是可以省略，但做主宾语时就不能省略，这与“几+位数词”这样的常规格式基本一致：

（11）今天清理腾讯微云从2013年给我自动更新的几大万张照片，删着删着就后悔了。

（12）这么几大千条微博，全是在喜欢他的日日夜夜里敲出的想念。

（13）明明知道春运囧途，几大亿国人还是冲着家的味道一路狂奔。

（14）看了好多美食视频，去补充了几大百粮食储备，但是一个小零食也无，我忍住了。

（15）来的时候我可是走了大几百米才找到的停车点哈，出来了我们在门口就发现了一辆共享单车。

例（11）和（12）中如果省略量词变为“几大万照片”“几大千微博”依然成立，例（13）和（14）中分别省略了可能的量词“名”和“块”，但例（15）中该格式做宾语，像“米”这样的度量词就不能省略，不能说成“走了大几百才找到”。

“几大/大几+位数词”做定语时，都有强调的作用，指钱、物和人的数量多，还存在对数量上的强化功能，有时也会表示说话人的一种不确定。

（16）商场买的大几百裤子就这一水平……失望。

（17）在大几千人的考试中，三个朋友分到一个考场而且座位号还连着的几率是有多大。

（18）中国几大亿非城市居民生活状况是什么样子你都不知道。

以上三例都有表示“钱、物或人的数量多”这一意义，但也有区别。例（16）中的“大几百”还可以表示数量“多”的程度，也就是一种区别义，即“大几百”可能是“七八百”“八九百”甚至更多，而不仅只是“二三百”“三四百”，但这种区别的界限需要视具体语境而定。而例（18）中说话人并不知道中国非城市居民的数量，所以用“几”代指，表示了说话人的一种不确定。

“几大/大几+位数词”做主宾语时有四层语义，在该格式作定语时所拥有的三种语义基础上，还可以指“钱”，有代名的功能。

（19）除了补牙，还要考虑，要不要拔智齿……可这牙齿为啥那么贵？几大千没有了。

（20）翻出了我老爸藏的私房钱！好几大千分了四个地方。

（21）最怕的事就是不推荐的股票天天涨，推荐的股票怎么也不涨，一不小心就让公司损失大几万几十万的。

（22）着实也是搞不懂现在的快递，买个几块钱的袜子发顺丰，买个松下旗舰店大几百的发韵达。

前后两例该格式在句中分别做主宾语，都有代名、强调和强化的功能。例（21）中的区别义比较明显，“损失大几万几十万”实际更可能是损失了“十几万几十万”，而不太可能是“几万几十万”。此外“几大/大几+位数词”代名时一般指钱，“几大/大几+位数词+的”一般指人或物，如例（22）中“大几百的”指松下的电器。

综上所述，“几大/大几+位数词”作定语时，一定有强调和强化的作用，指钱、物和人的数量多，同时与常规格式相比体现出了区别义，不一定有用“几”来模糊指代的作用。做主宾语时，相比作定语多了指“钱”这一重语义，作用是代名。其中，代名功能是由该格式整体赋予的，强调和强化功能是“大”赋予的，模糊指代功能则是由“几”赋予的，因此该格式和“几+位数词”的区别就在于是不是有强调和强化功能。

三、“大”作为主观增量强调标记

通过上文的分析不难发现，“几大/大几+位数词”实质是在一个系位结构的基础上，通过加“大”来表示强调的一种格式，只不过“大”既可以放在“几”的前面，也可以放在“几”的后面，位置相对比较自由而已。因此，“几大/大几 + 位数词”和常规格式“几+位数词”区别就在一个核心“大”字上面，“大”在该格式中起到的作用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从词性上看，“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下“大”应是形容词。该格式下“大”确实有区别词特征，如不能用“很”或“不”修饰，还不能说“很大几亿”或“不大几万”，也不能做谓语，可以出现在名词或助词“的”前面，但同时也有很多的非区别词特征，该格式能做主宾语，也不仅只出现在名词或助词“的”前面。以“几大万/大几万”为例，如果我们把“大”换成“小”，“几小万”是说不通的，“小几万”虽然能说通，但其意义还是在强调数量之多，这和“大几万”没有根本差别，所以这里“大”和“小”并没有体现出区别义。该格式下“大”也不是名词，虽然“大”有名词用法，如“大人”“大夫”，在一些方言中“大”还可以指父亲或叔伯，但在“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下“大”显然表示“数量上超出预期”，因此该格式中“大”是作定语的形容词。

然而，汉语中形容词表强调这一现象并未引起普遍关注，但在英语中，起强调作用的词汇不仅局限于虚词，实词相较汉语更为普遍，如针对形容词表强调，张辉松在其文中总结指出英语中的形容词强调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强化形容词，包括强调语（true、clear）、增强语（great、complete）和减弱语（slight、feeble）等；二是形容词最高级，如most、best、worst等；三是指示形容词替代定冠词the起强调作用，如 this、that、these等；四是将 whatever、whichever看做是what和which的强调形式。[2]而汉语中以词汇为手段的强调主要以虚词为主，向来缺乏实词的身影。鲁莹在其文章中曾总结始自1959年的汉语六十年以来的强调研究，指出汉语中的强调主要包括韵律手段、词汇手段、句法手段和篇章手段等四种，其中以词汇手段进行的强调包括以评注性副词为代表的虚词、强调副词、强调代词等三类。[3]通过上文分析，可以知道“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中“大”作为形容词意义实在，又有着明显的强调功能，那么“大”是不是可以作为汉语中形容词表强调的一个典型？

举出以下两点例证以供讨论。其一，沈阳曾对“大+时间词（的）”格式进行探讨，他对学者宋玉柱提出的该格式下“大”强调后续时间词重要性或特殊性这一说法提出了不同意见，[4]通过举出反例，他认为时间词“表示的并不是特殊或重要的日子，而往往是不工作及不适合工作（或反过来说是应该休息或适合于休息）的时间”。[5]虽然，他对“大+时间词（的）”格式下时间词的性质范围进行了修正，但对于“大”是否具有强调作用却并未深入讨论。认为“大+时间词（的）”这一格式中“大”表强调无疑，意在加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如“大星期天的，就别学习了”，说话人通过“大”强调时间“星期天”，从而对后续分句中提出观点建议的原因进行指明，使受话人更加信服。

其二，知道强调是语用义，强调成分多为焦点敏感算子，语用义可以通过删除法撤销，而一个句子删除一个形容词，命题义一般会改变，如果没有改变，那改变的就是语用义，因此通过删除的方法来进行对比：

（23）a.她是个知性的女孩子 b.她是个女孩子

（24）a.比特币一台机器要大几万 b.比特币一台机器要几万

从例（23）中可以发现，在删除形容词“知性的”后，句子的命题义发生了改变，核心义丧失，而例（24）中删除了形容词“大”后，命题义并未发生改变，只是语用义发生改变了，表明该格式下形容词“大”确实是表强调的。

语言作为人们表情达意的工具，难免会带有个人主观色彩，其中，包含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这就是语言的“主观性”，而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所产生的对应形式或历时演变就是“主观化”过程。[6]而对于量范畴的研究，李善熙曾在李宇明研究的基础上，[7]将量范畴重新划分为空间量、时间量、性状量等三个次范畴，同时认为这三个次范畴分别与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有关，代表事物的名词客观性最强，而代表性状的形容词是人从事物或动作中抽象出来的，主观性最强。[8]

主观量便是含有说话人主观态度的量，对于主观量的研究，张谊生曾讨论现代汉语中的“没”“不”“好”，认为三者都是主观量标记，其中“没”和“不”表主观减量，“好”表主观增量。[9]结合讨论的对象，看两组例子：

（25）这顿饭花了几万

a.这顿饭花了没几万 b.这顿饭花了不几万c.这顿饭花了好几万 d.这顿饭花了小几万 e.这顿饭花了大几万 f.这顿饭花了几大万

在具体语境中可以看出以下几点：①a—c中的“没”“不”“好”，与d—f中的“小”“大”功能一致，都表示一种主观量；②a和b表示主观减量，c—f表示主观增量；③a—e和f格式上有所不同，但在功能上保持了一致，f更像是e后起的格式，即“大”先出现在“几+位数词”这样的常规格式下，而后或是因为“几万”在结构上比较松散，或是“大”在语义上更为强势，导致“大”出现在“几”和“万”中间。但无论是“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下的“大”，还是“小几+位数词”中的“小”，都表示一种主观增量。

此外，通过“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和常规格式的对比可以看出，原句“这顿饭花了几万”客观性较强，主要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没有表现出说话人的主观态度，而d—f因为加了“大/小”，都表现出较强的主观倾向。如果从预设的角度来进行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话人对这顿饭应该花多少钱原本存在一个预期，而实际情况却超出了预期，所以说话人通过加“大/小”来表达自身的主观态度。

综上所述，形容词“大”作为“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的核心，在该格式中起强调作用，同时“大”表示主观增量，是一种主观增量强调标记。

四、结语

文章立足于“几大/大几+位数词”格式，依次对“几大+位数词”和“大几+位数词”进行区分并对“几大/大几+位数词”句法语义特点进行归纳分析，认为该格式存在四重语义和功能，在作定语和主宾语时有所不同。相比常规格式“几+位数词”，该格式核心在于形容词“大”，“大”具有强调和强化的功能，而从“主观性”和“主观化”角度看，“大”其实是一种主观增量强调标记。

除上述内容外，还有其它地方可以进一步思考。因为微博语料返回页数限制为50页，所以从表1可见“大几万”“大几十”语料数实际会更多，但其它变式语料数量都没有达到50页，语料最少的“几大亿”仅18条，语料数量上各变式差距较大。而时间跨度上“几大亿”语料最早在2012年，“大几十”语料最早出现在2020年，“几大亿”在更大的时间跨度下语料数量却更少。因此，人们在使用“几大/大几+位数词”这种格式时是否存在选择性偏好，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格式内部分布的不平衡尤为值得我们在今后研究中进行探究。

注释：

①语料获取时间为2021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