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术与幻

2022-03-03骆中

山西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林总倒影表弟

倒影

不管你信不信,林总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大老板。要说我们是多好的朋友,也谈不上。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林总的接触比较频繁。说起来有些尴尬,因为生活拮据,我曾接过一个写人物传记的活儿。尽管对方提供了一大摞资料,但为了将细节描写得更加丰满动人,我需要不停地采访传主。无需猜测,这个传主正是林总。

作为著名的房地产大亨,林总开发的楼盘几乎遍布我们居住的L城。如果不是亲耳聆听,我很难想象,一个身价上百亿的企业家,童年时代曾经吃过红薯叶子和榆钱拌饭。“我永远忘不了当年的艰辛,”林总长久地深陷于回忆,眼圈微红,但谈吐间依然充满豪气与坚决,“所以,富起来以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馈社会。”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林总绝对没有吹牛。别的企业家做过的公益慈善项目,林总差不多都有参与。唯一不同的是,前者上了媒体;后者只是让秘书拍照留念,说在临死前“做回忆往事之用”。因为“临死”遥遥无期,林总至今尚未看过那些照片。那些照片,被封存于保险柜的一个信封里。“作家先生,照片仅供参考,概不外传。”林总交代完毕,又略带歉意地表示,“希望你能够理解。”

“完全能够。但是林总,关于‘社会贡献一章,我该写些什么呢?”此时我才意识到,什么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写‘倒影吧。”要不是研究过林总蹩脚的普通话,我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这些年来,林总开发过江景房、湖景房,并在小岛上和半山腰留下成功的开发范例。但这些都不是林总想要的。在林总看来,无论是建筑奖的奖杯,还是人居标杆的殊荣,他都受之有愧。

“你的楼盘口碑良好,完全配得上这些赞誉。”我说。

“用不着安慰我,作家先生。”林总摇摇头,“那不过是一堆平庸之作。”

“平庸之作?”

“所以,我一直都在努力,准备开发一种‘倒影房。”林总顿了顿,脸上呈现出按捺不住的亢奋。

“倒影房?”我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林总的节奏。

“顾名思义,倒影房就是房子投射在水面的倒影。”林总笑着向我解释,“倒影房从建造到入住,一共需要三个步骤。第一步,准备一片清澈的水面;第二步,在水边修建楼房。根据工程需要,这两个步骤可以互换顺序,但有一点必须牢记,那就是水面必须清澈。不论是河流、湖泊,还是人工蓄水,水面都要保证清澈。浑浊的水面,很可能照不出倒影;即便照出来,形成的倒影房也是危房或凶宅。”

“房子盖好以后,在水面投射了清晰的倒影,”我忍不住插嘴,“是不是就意味着大功告成呢?”

“当然不是。”林总打断我,继续道,“最关键的,其实是第三步——打疫苗。”

“打疫苗?”我已经彻底跟不上林总了。

“一阵狂风吹过来,水面会不会晃动?一场暴雨砸下来,水面会不会凌乱?要是有人恶作剧,往里扔石头,或者用木棍搅动,水面会不会平静如初?”林总没有回答,而是排山倒海地反问我。

“当然会了。”我突然明白了林总的用意,“也就是说,住户打了疫苗以后,倒影房即便在水面上晃动,他们也始终无法感知。”

“说得对,作家先生。所以,这款疫苗名叫‘防动疫苗”。林总又说,“但如果在北方开发倒影房,住户就得多打一针‘防冻疫苗。”

“即便水面结冰,倒影房也不会被冻住?”我想,我肯定又一次猜中了疫苗的作用。

“对头。”林总说,“业主只要提前打了‘防动疫苗和‘防冻疫苗,他们的倒影房就会固若金汤,丝毫不用担心晃动或结冰。”林总侃侃而谈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下一届的普利兹克奖正在向他招手。我似乎还看到,我的前女友小月,正在艰难地练习倒立。

两天前,林总向我承诺,首批倒影房项目的可研报告已经出炉,等竣工后,作为写作传记的额外酬劳,他会送我一套大三居。和林总一样,两年前,小月在离我而去之际,也作出了庄严的承诺。那个傍晚,她再一次对她的作家男友失望透顶。她气鼓鼓地摔门而出,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要是能有一套房,我就头朝下,绕L城走三圈。”隔着厚重的门板,女友的最后一句话飘进耳朵。

草盛

卡里突然多出一大笔钱,让我寝食难安了好几天。虽然短信提示是小说稿费,但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来,因为备受打击,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有投稿了;二来,即便我梦游之际投了稿,也不可能收到如此巨额的报酬——用这笔钱除以我最长的小说字数,每个字的稿费,居然可以买到一包香烟。这个稿费标准,无情地碾压了所有的大刊名刊,令人难以置信。

作为随时可能崩溃的中年人,谁还没有几次被现实生活碰得头破血流的遭遇?不管你有没有,反正我有。为了避免惹祸上身,我肯定不会动用这笔飞来的横财。正打算报警的时候,我收到一封来自杂志社的邮件。

駱老师:

您好。大作《悬浮术与飞行术》拜读完毕,我刊决定采用,请您勿要他投。稿费日前业已汇至您的账户,请注意查收。请继续支持我们,同时祝您创作丰收。

《草盛》编辑部

读完邮件,我不禁如释重负。这笔钱,既不是来自诈骗分子,也不是来自黑道团伙,而是杂志社的稿费!接下来的日子,我再也不用借助安眠药入睡了。这么一大笔稿费,足够两三年开销,我终于又可以安心搞我的创作啦。

到了晚上,我才发现扔掉安眠药是个重大的错误。我像厨师颠勺一样变换着姿势,却总是难以入眠。我数了羊群、数了星星,甚至历数了学生时代的美女同学,还是睡不着。虽然清楚了巨款的来历,但我从未听说过一本名叫《草盛》的杂志。草盛豆苗稀,陶渊明的诗句。难不成,这本杂志是陶渊明办的?而我,竟然穿越时空,把小说投到了东晋?

义熙元年八月,陶潜担任彭泽令,不满三月,即辞官归隐,并留下脍炙人口的名作《归去来兮辞》——这是我从网上搜到的资料。再查《晋书·职官志》,陶潜虽为六品县令(东晋后期,县令有六品、七品两种,彭泽为大县,设六品县令),但其俸禄换算到当下,也不够支付我的稿费……

脑洞开得有点大,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搜索引擎输入“草盛”二字,根本不见杂志的踪影,只有陶渊明他老人家齐刷刷地跳出来,并率领《归园田居》的全体诗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屏幕。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我用不同的节奏和方言朗诵,试图参透其中的奥秘。不瞒你说,这是一本充满幽默感的杂志。既然开出天价稿酬,刊发稿件自然得优中选优;既然是优选,刊名为何不叫《种豆》或《豆苗》,反而名叫《草盛》?我的小说,也算其中一簇野蛮生长的杂草吗?

虽然这是一笔合法收入,但在正式享用之前,我还是决定搞清楚一些细节。比如,杂志的主管单位、主办单位、出版周期,以及留用我小说的,到底是哪位天使?收到样刊以后,这些谜团便会烟消云散。

等待样刊的过程,漫长如十月怀胎。如你所知,杂志社不寄样刊,并非小概率事件。我只好联系一些圈内好友,看看有谁知道一本名叫《草盛》的杂志。我先打给小说家张云鹤。“是超生还是朝圣?”隔着听筒,我就知道这货肯定喝大了。明显不知情。我又打给诗人廖沙雁。“从来没有听说过。”廖诗人正在加班,但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从未听说。”打给出版商李路花,她的回答几乎和廖诗人一模一样。但她反问:“你听到过瀑布唱歌吗?”我说没有。接着,我的手机听筒里,传来了劈里啪啦的巨响。

样刊迟迟不到,咨询朋友毫无结果,令我无比沮丧。我上网查找关于陶渊明的资料,发现有搜索过的痕迹;翻看《晋书·职官志》,发现关于俸禄的句子左侧,已经有人用红笔画了好几条竖线。我打电话给小说家、诗人、出版商,他们仿佛串通好了似的,居然莫名其妙地打着哈哈:“这个,你不是问过了吗?”真的问过他们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当然问过啦。”我的自言自语,引来了妻子。

“我完全想不起来。”如果我正在照镜子,里面肯定是一张懵懂而茫然的脸庞,“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怎么啦?”

我看见,妻子的笑容里有一丝无奈;我还看见,妻子把一本病历递到我胸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骆中。我忘掉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能记起自己的名字。我甚至还记起,骆中曾经是个诗人,现在是个小说家。这简直太棒了。但马上,我就看到几个不太友好的医学名词。妻子解释说:“忘—臆综合征,其实就是健忘症和妄想症的结合体……”

因为发表困难,我备受打击。读到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之三时,我突发奇想:何不自己创办一个杂志。大概恰好读到“草盛豆苗稀”,我当即决定新刊就叫《草盛》。我还决定,杂志的作者和读者都是自己,每期只出一本,用A4纸在单位偷偷打印。最重要的是,我要给自己开出无与伦比的巨额稿费!

創办杂志的全过程,当然都是妻子告诉我的。她还哭笑不得地告诉我:“你个王八蛋,不但把我们买房的首付款,从我的银行卡里,原封不动地转到了你的银行卡,而且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打给作者的稿费。”

这一切,我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忍不住问妻子:

“我有那么荒唐吗?”

“当然了,”妻子说,“你还经常假装编辑,自己给自己回复邮件呢。”

香皂

女友对香皂的痴迷,已日趋病态。“除了做爱,洗手是世界上最令人愉悦的事情。”在我面前,她不止一次如此说起。

多年以前,我曾亲眼目睹过女友洗手的全过程:洗手掌、洗背侧指缝、洗掌侧指缝、洗指背、洗拇指、洗指尖、洗手腕。冗长而繁复的程序,刚好是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后流行开来的七步洗手法。一边洗,女友嘴里还念念有词:内外夹弓大立腕。她的声音抑扬顿挫,以至于最开始,我以为她在背古诗。

越来越频繁的,她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起初,我把原因归结为便秘或拉肚子。后来我才发现,香皂盒里的香皂变形了——那个粉红色的长方体,被挼成了橄榄球的模样。令我吃惊的还在后面。不久之后,粉红色的橄榄球变成了兔子,兔子又变成老鹰,老鹰变成青蛙,青蛙摇身一变,成为小猪佩奇。

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会接到领导十万火急的电话。我的工作总是这样,不瞒你说,突如其来的出差,简直糟糕透了。我还不能说脏话——领导说了,不想干可以立马滚蛋,HR那里,有一个连的有志青年正在排队等候。

出差归来那天,我没有提前告知女友,毫无疑问,我打算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我轻轻地转动钥匙,轻轻地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茶几上,沙发上,餐桌上,阳台上,空调上,书架上,鱼缸上,地砖上,可视电话上,墙壁的凹槽上,竟然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皂。确切地说,那些香皂已经失去了香皂的功能,属于货真价实的艺术品。杨树、柳树、榆树、桑树、槐树、榕树、苹果树、樱桃树、香蕉树、椰子树,老虎、藏獒、斑马、大象、蜜獾、眼镜蛇、牧羊犬、大猩猩,商场、假山、公园、汽车、轮船、飞机、电影院、游戏厅、西餐厅……每走一步,我都得小心翼翼,生怕毁掉女友的劳动成果。

我正在发愣,女友从厨房走了出来。“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女友抱歉地说,“我正在泡方便面。”“没关系。”我一边说,一边抱起女友,“反正现在也不饿。”尽管没有吃饭,但我的双臂充满了力量。我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只使了三成力气,就将女友搭在肩上,向卧室冲去。出差的半个月里,我抵制了接二连三的诱惑——乙方公司陪酒的身材曼妙的公关、洗浴中心双乳呼之欲出的小姐,以及宾馆门缝里塞入的热烈火辣的小卡片。回来的动车上,我抵制过的那些诱惑,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我的想象力,顿时从一片荒漠,变得芊绵无际。我不由自主地脑补了许多香艳的画面,恨不得变身一束光,瞬间回到家中。韦端己说“绿窗人似花”,真是太解风情了。

我扛起女友,心急火燎地奔到卧室。卧室里也摆满了该死的香皂——床上,飘窗上,床头柜上,写字台上,木质地板上,统统都是,密密麻麻。我只好将女友摁在墙角,随便什么姿势吧,我他妈的管不了那么多啦。女友虽然热情而急切地配合着我,但我总是无法进行。她的身体冰凉、滑溜,仿佛一块该死的香皂。折腾了十几分钟,我已汗流浃背、精疲力竭。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抓不住她。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的眼泪突然就绷不住了。这该死的泥鳅,该死的指间沙,该死的鸠占鹊巢的香皂。

女友满怀歉疚,但无能为力。她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的男友,她的男友五味杂陈地注视着她。我确定没有眼花——在我的注视之下,立于墙角的女友,像是一只漏气的气球,逐渐缩小,逐渐缩小,逐渐缩小。到最后,女友竟然缩小到和她亲手创造的那些艺术品一样大小。此时此刻,我应该马上拨打120,但我刚刚消耗了太多体力,实在是太饿了。

我绕过丛林般的艺术品,向厨房走去。我踮起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艰难前行——它们毕竟是女友的心血,我尽量做到有效的避让。想到方便面,我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我扯开一包榨菜,撕开一根火腿,挑选了一双长度相等的筷子,急不可耐地打开饭盒,里面赫然浸泡着一块粉红色的香皂。

悬浮

在江边散步的时候,表弟突然对我说:“我要是会悬浮术就好了。”表弟既关心国家大事,也关心鸡毛蒜皮,平时总喜欢唧唧歪歪,活脱脱一个话痨。对于表弟滔滔不绝的倾诉,我通常都置之不理。要是跟一个话痨搭话,不出意外,无疑会成为另一个话痨。

但“悬浮术”似乎是个例外。表弟满脸严肃,眺望着远处的江面。我顺着表弟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并无特别之处,只好将目光转移到表弟脸上,期待着他的下文。我紧紧地盯着表弟的脸,当然不是对他的青春痘感兴趣,而是迫切地想要听一听,他对悬浮术到底有何高见。表弟清了清嗓子,双眼像星星一样开始闪烁。他转向我,意味深长地问:

“你知道悬浮术吗?”

“是不是魔术里面,类似一张纸牌或者一枚戒指那样的悬浮?”为了避免尴尬,我不置可否地反问。

“当然不是了。”表弟的语气里夹杂着不屑,“魔术都是虚假的,而我说的,是货真价实的如假包换的悬浮术。”

为了修饰悬浮,表弟竟然一连使用了两个成语。这多少令我有些吃惊。因为平常的对话中,表弟动不动就会说“他妈的”,粗鄙而无礼。那些年,表弟打来电话,总会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种地太难了。”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表弟说的难,到底是辛苦还是学不会。我问舅舅,舅舅悄悄地告诉我,表弟在地里干活时,经常望着那些玉米或向日葵发呆。我拐弯抹角地询问表弟,他却说舅舅啥也不懂,他不过是在“格物”。怕表弟格出毛病,舅舅让他来城里投奔我这个表哥。舅舅准备了一大堆说服表弟的心灵鸡汤,没料到表弟立马就同意了。据舅舅转述,临行前表弟曾说:“表哥是作家,肯定能懂我。”我将表弟推荐到附近的纺织园区上班,起初表弟很兴奋,后来就经常说:“他妈的,码纱太累了。”没多久,表弟就修改了微信的个性签名:别人是玛莎拉蒂,我是码纱拉弟。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些愧疚。毕竟码纱的工作是我一手促成的,而我,也只有这点本事——虽然我在作品里天马行空,但在现实中照旧寸步难行。

“那么,讲讲你的货真价实的如假包换的悬浮术吧。”我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讨好的成分,“那一定很有趣。”

因为溽热难耐,我和表弟的额头都冒出了亮晶晶的汗水。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仿佛我俩都被热哭了。

“所谓悬浮术,就是将身体悬空到一定高度,然后平行于某物。”走到一棵亭亭如盖的榕树下时,表弟说,“掌握了悬浮术,就可以悬浮于树冠之下一米处。那个位置,既可以躲避阳光照射,又能够享受凉风轻拂。你仔细想象一下,是不是感觉浑身舒畅?”

我点点头。表弟又说:“悬浮于树冠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悬浮术中的小儿科。只要掌握了悬浮术的精髓,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悬浮于任何事物。比如,悬浮于沙发,悬浮于吊顶,悬浮于马路,悬浮于公交,悬浮于花丛,悬浮于蝴蝶,悬浮于飞鸟,悬浮于山巅,悬浮于星空,甚至悬浮于——妻子。”不苟言笑的表弟,居然开了这么一个玩笑。他接着补充道:“遗憾的是,我们俩兄弟,即便成为悬浮术頂尖高手,也无法做到悬浮于妻子。”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还没有妻子。”

“我们不是没有妻子。”我忧伤地纠正,“我们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我的负面情绪,瞬间传染了表弟。在榕树巨大的阴影里,我和表弟都突然忧伤起来。没有妻子,不能悬浮于妻子,这无法不令人忧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表弟开始努力练习悬浮术。“等真正掌握了悬浮术,我就再也不用码纱了。”表弟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妈的,到时候,我这个码纱拉弟,一定买一辆玛莎拉蒂!”

表弟的床上,堆满了砖头厚的书籍。我粗略翻了一下,有哈特的《悬浮指南》、贝克姆斯的《悬浮术概要》、伊拉亚雷的《悬浮术起源探微》、中岛一郎的《飞行术与悬浮术》,以及霍可夫斯基的《悬浮术在“物质三态”中的应用》和《浅析体重与悬浮高度的对应关系》。表弟告诉我,这些作者无一例外都是教授或博士,他们在业内享有盛誉。我突然想到一个小说架构。“就像你们小说界的福克纳、海明威、卡夫卡、艾丽丝·门罗、胡里奥·科塔萨尔、鲁本·丰塞卡……”以为我没听明白,表弟打了这么一个比方。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进过我的书房,居然一口气列举了一大堆我的偶像。

早晨天不亮,表弟就跟着小区的大爷打太极;晚上,他又笨拙地跟在大妈们身后跳广场舞。我以为他在锻炼身体,但表弟纠正说,他是在修习悬浮术。我观察过好几次,表弟的动作确实和大爷大妈有较大出入。“练习悬浮术,没有捷径可走,”尽管围观者对表弟指指点点,表弟却满不在乎,“无论是谁,都得从太极拳和广场舞练起。”

两个月后,表弟把右腿摔成了骨折。那天傍晚,他兴奋地宣布:“我的悬浮术终于练成了!”我替他感到高兴,但难免半信半疑。表弟将我拉到河边的草地。亭亭如盖的榕树下,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两根旁逸斜出的树枝上,拴着一张嫩绿色的吊床;吊床的其中一头,紧靠树干立着一把长长的竹梯。

“等一下我喊开始,你就解开我脚边的绳子。”表弟向我发号施令,“与此同时,我会解开头顶这边的。”说完,表弟像个猴子似的顺着竹梯爬上吊床,调整了几次姿势,我听见他说:“好了。”我的犹疑,表弟肯定感受到了。“叫你解你就解啊!”我打算劝他再想一想,这毕竟不是儿戏。但表弟似乎很不满。“你个破作家,你个懦夫。”表弟先是恼羞成怒,继而带着哭腔哀求,“求你了,表哥。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解开。”

我期待的悬浮没有出现,表弟重重地摔到草坪上。他在空中的停留,甚至远远不如乔丹或麦迪投篮时更为持久。“要想学会悬浮术,就必须接受失败。”去医院的路上,表弟心情不错,虽然疼痛使他龇牙咧嘴,但他却说,“这次失败至关重要,养伤的时间,恰好可以总结经验教训。”

腿伤痊愈以后,表弟对于悬浮术的痴迷已经走火入魔。他不惜血本,花高价买来更多的书籍,同时跑遍全城研习不同的广场舞。那些书籍,有德文版的,有法文版的,有日文版的,有俄文版的,甚至还有一些生僻的小语种版本,但表弟却看得津津有味。有些广场舞团体,需要交钱成为会员才能参与。表弟只好把全部积蓄拿出来,一鼓作气充值了五百五十三个会员。如果为此设立一个吉尼斯世界纪录,表弟无疑将成为该项纪录永远的保持者。

一个雨后的夜晚,表弟突然像上次一样把我拉到河边。“上次是我学艺不精,让你见笑了。”表弟像个袋鼠似的跳上堤坝,“这一次,你将看到最正宗的悬浮术——悬浮于江面。”我依然想劝劝表弟,但马上打消了念头。表弟既然已经总结了经验教训,已经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数月,想必是学到了悬浮术的精髓要义,自然可以确保安全无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数一二三,你就用100码的速度推我一把。”表弟又一次向我发号施令,“表哥切记,推的时候……”表弟话音未落,我已将他推下堤坝。下落的过程中,他的最后一句话才传了过来,“……一定要用90牛的力气。”

次日清晨,楼下闹哄哄的。听小区的清洁工说,下游七公里处的回水湾,发现一名年轻男子。那无疑就是表弟!昨天晚上,我的速度很快,肯定达到了表弟的要求。唯一遗憾的是,表弟先喊的“一二三”,我不能保证我的掌力恰好就是90牛。刚与水面接触的时候,表弟还在不停地手舞足蹈,想必是在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后来,因为光线太暗,表弟与河流同时消失于茫茫夜色。

我决定马上前往回水湾。围观的群众不明真相,作为表哥,我觉得自己有义务给他们讲一讲表弟和他的悬浮术。我还得亲口告诉表弟,他依然学艺不精——抛开悬浮高度不说,何以整整移动了七公里。

【作者简介】骆中,原名郑国耀。作品发表于《黄河》《芳草》《牡丹》《山东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现居四川乐山。

猜你喜欢

林总倒影表弟
倒影
我的“唐僧”表弟
倒影之美
表弟斌斌
淘气的表弟
依赖是最深的爱
找倒影
Leçon de chinois Parcourez la Chine avec des notions de chinois
Leçon de chinois Parcourez la Chine avec des notions de chinois
企业的贴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