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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罪与罚》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创作的戏剧化

2022-02-28武彤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描写罪与罚戏剧化

摘 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说领域里开展了一场革命,他将戏剧艺术的诗学概念纳入自己小说的概念之中,从而拓展了传统小说诗学的概念,从而拓展了小说的诗学领域,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叙述模式,形成了小说新的审美意象,开创了一种全新的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罪与罚》的戏剧化,便是他拓展小说诗学领域的伟大创举之一。

关键词:《罪与罚》 戏剧化 对白 描写 情节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充满了精彩纷呈的独白和对白、紧张突兀的气氛和情景、简单淡化的情节和描写、集中统一的时间和空间等一系列戏剧性因素,因此书中虽然经常加入大段大段的哲学和宗教议论,但并不使人觉得枯燥沉闷,而是十分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他的艺术活动及思维方式总是以一种戏剧化的形式来呈现。这是一种独特的、全新的艺术思维,标志着新的艺术模式的出现以及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的形成。《罪与罚》完成于1866年,是第一部全面体现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风格的作品,其内容十分深邃,为作家赢得了世界声誉。此外,这部作品的戏剧化特征也十分明显。因此,本文以《罪与罚》为例,从三个方面来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创作的戏剧化,即描写与情节的淡化、独白和对白的运用、戏剧式的“突然”。

一、描写与情节的淡化

(一)描写的提示化

就描写而论,小说注重描写,这是小说的根本。事件的展开、人物性格的刻画、人物周围的典型环境都与之密不可分。然而,由于受时空限制,戏剧几乎是没有描写的,唯一的描写就是剧本提示,只起对戏剧的背景与人物做简短交代的作用。可以说,对于戏剧而言,描写是淡化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关注的焦点往往是“人”,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很难找到大段且细致的环境描写,室外环境尚且不谈,室内摆设总是极为单调。在《罪与罚》中,作者在谈到主人公居住的环境时,用了这样的语句:“很小的屋子,六步长,很简陋,壁纸发黄了,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在描写屋内的摆设时,也仅仅提到了三把旧椅子、一张油漆过的桌子、一张笨重的套着破布的且用作床的大沙发榻,以及沙发榻旁边的一张小桌。这段描写从文学修辞的角度上看,是平实乃至粗糙的,既谈不上文字的生动细腻,也谈不上技法上的优越,而完全是一种背景的暗示而已,起到戏剧写作时剧本提示的作用。

同时,陀氏的小说也很少涉及环境的变化,显示出空间的有限性。《罪与罚》中的人物总是笼罩在作家构建的闷热的夏季、灰色的天空、狭小的空间、肮脏拥挤的干草市场所营造的压抑氛围中,而这种灰暗压抑的色调氛围与其人物心理状态是统一的。这样提示化的环境描写达到了相对静止的效果,恰似在人物身后扯起一块幕布,而在这块充满燥热、沉闷和凝固色彩的幕布下,人物不安的心灵跳动则显得更加明显。

此外,小说在人物刻画上也显示出近乎戏剧提示化的特征。与莱蒙托夫、托尔斯泰等人注重人物内心的外化特征不同,陀氏从不着力于他笔下人物外貌的精雕细刻。《罪与罚》是一部有着浓厚宗教意识的小说, 这一点在女主人公索尼娅身上充分展现了出来。 索尼娅具备一个虔诚基督教徒所拥有的一切品质:苦难、善良、隐忍、宽恕、救赎。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在宗教上几乎达到完美的人,却是一个被生活所迫而卖身的妓女。可以说,索尼娅是苦难的象征,然而作者无意在这一苦难形象的刻画上多费笔墨,仅仅通过对索尼娅与年龄、家庭背景不符的穿着打扮来点出其“妓女”的身份,而索尼娅的卖身只通过马尔美拉陀夫的对话被表达出来,可以说,索尼娅这一形象是由其他人的罪恶生生堆砌对照而来的。而人物的内心动荡、意识深处的活动将会在进一步的对话中得到发展,并单独展示于读者面前,人物形象也因此更加生动,更加深入人心。

(二)情节的简化

就情节而论,小说的情节往往表现出跌宕起伏的色彩,这一点正是小说成败的关键。而戏剧则不然,它必须表现人,表现人物间的冲突与斗争。与小说不同,在戏剧中,人物内心的真实凌驾于事件之上,占据了优势。一般来说,小说单靠描写情节和人物的行动就能打动读者,而戏剧则须依靠展示对立力量间的斗争才能打动观众。

对于戏剧而言,它的主题必须是一种抽象式问题的具体展示,其展示的方法是争辩,不同思想、人物、动作、对话、对立冲突等都紧紧围绕着它,与之密不可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兴趣不在于对事件全过程的叙述,而是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几个充满戏剧性的片段上,即人物之间的对话与争辩、人物自身激烈的思想斗争。作者通过一系列的“争辩”在小说中提出了一连串深刻而尖銳的问题,至于小说情节的惊险性则是完全为之服务的,这样一来,情节在小说里就处于从属地位。《罪与罚》是一部杰出的犯罪心理小说,交织于主人公一身的是一系列重大的哲学、宗教问题的思索,比如超人与凡人、目的与手段、灵魂与肉体、犯罪与忏悔;并且主人公自己同自己、与他人展开一刻不停的争辩:杀与不杀、从善与从恶、撒谎与认罪、逃避与忏悔。可见作者重在呈现人物变化莫测的心理状态。至于情节的惊险性、曲折性在此并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热烈的争辩、富有激情的讨论、势不两立的对白,从而使小说呈现出戏剧化特征。

二、对白和独白的运用

(一)人物间的对话

在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变化时,小说和戏剧家的方法是不同的。由于受时空限制,戏剧不能像小说那样出现大量的描绘性语言,其话语表达的途径只剩下角色独白和对白,人物的性格特点、内心想法都通过对白或独白表现出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对话已经具有了新的品质和特征。在这里,对话不仅仅是为叙述故事服务的,更是为展示人物的性格与矛盾冲突服务的。对白作为手法不是关注“叙述”的意义而是侧重于“展示”的特征。这其中能看出人物之间的各种关系、事件的不同因果联系以及人与事之间的联系。《罪与罚》中人物的命运以及思想迷雾就是在一系列面对面的对话、自我反省的内心独白和戏剧性冲突中展现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对白常常话中有戏,话中时刻暗含着危机。与其说人物间的对话是一种唇枪舌剑,不如说是一场人物间的意志之战、心灵之争。这一点在拉斯柯尔尼科夫与波尔费利第一次会面时表现得颇为显著。当波尔费利告诉他作为遇害的老太婆那儿的最后一批抵押者中的一个,理应像其他抵押者一样尽快请求警察局通知受理这桩案子的预审官来说明曾抵押过什么东西并想赎回来时,他尽力做出为难的样子,并解释说自己经济能力有限,以此来打消对方的疑心。紧接着当拉祖米欣谈到拉斯柯尔尼科夫先前听说警察正在查问抵押东西的人就紧张起来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辩解说自己这么做是担心母亲知道表丢了会伤心欲绝。当波尔费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的抵押品已被找到,且上面还附有抵押人的姓名及抵押日期时,他立刻觉得自己先前过分的解释略显多余且更容易引起怀疑,于是他变得局促不安了起来,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再次辩解。当波尔费利用一种不大明显的讥讽的口吻告诉拉斯柯尔尼科夫差不多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现在都已经知道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没有光临的时候,他解释说自己身体不太好。然而当波尔费利说他的脸色略显苍白时,他却变了腔调,并且恶狠狠地反驳说自己的身体十分健康。此时他认为警方早已知道他是凶手,只是通过这种审问来折磨他的意志。他虽然极力想掩饰罪行,却不堪忍受这样的捉弄,以至于表现出本能的愤怒。这样一来,主人公与波尔费利一攻一守的心理战便以对话的形式展开了。这里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话层层递进、话中有戏、意蕴十足,不仅展现了他矛盾敏感的内心世界,也为其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和内心活动作了一定的解释,烘托着下一个高潮的到来,推动了故事情节向前发展。

(二)分裂心理状态下的内心对白及梦境

除了人物间的对白,小说中人物的内心独白也占据了重要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笔下的人物常常表现出一种分裂的状态,他们的心理状态常常急速地跳跃于矛盾的两极。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主人公的内心充满了怀疑、煎熬、无助、进退两难,而人物心理快节奏的巨大转换将其一方面想要捍卫自己内心想法,另一方面又努力推翻此种想法的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构成了强烈的戏剧效果与冲突。换句话说,主人公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挣扎正是通过这种分裂心理状态下的内心独白表现出来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一个积极思考而痛苦不安,献身于反抗斗争又未找到理想途径的俄罗斯青年。”a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后便产生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与良心折磨。与此同时,他还执着于自己的“超人”理论。他痛苦地探索着心灵的出路,一方面不承认自己有罪,但又为自己“超人”哲学的反人道主义而深受折磨。与人物之间的对白不同,人物的内心独白是围绕着一件事所产生的一种心灵上的紧张探索、争鸣、反驳与认同。这种分裂式的内心独白将人物的心理和思想具体化、尖锐化了,而人物思想的探索过程、内心的苦难历程也就复杂化,进而营造出紧张的戏剧效果。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梦境与他的犯罪心理之间存在紧密的联系,表现了他内心的摇摆不定和焦虑不安。小说中关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梦境描写大概有四处,对于塑造和剖析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双重人格具有重要作用,可以说不同时段的梦境隐喻了主人公不同的心理状态。杀人后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在梦中他听到了号叫、哀哭、咬牙切齿、毒打和谩骂,这是一种无法想象的残暴和狂怒,这正是由于拉斯柯尔尼科夫现实中的焦虑而产生的。在这一幕中,拉斯科尔尼科夫冷静的面纱被揭开,内心的挣扎和矛盾进一步显露,他不可避免地承受着良心的折磨,这逼得他几乎发狂。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戏剧手法再一次成功的运用。

三、戏剧式的“突然”

就戏剧而言,时间的高度集中与浓缩是其根本特征之一。“与小说注重于时间的流程、要求叙述上有头有尾的时间概念不同,戏剧注重的是时间流程中点与面的意义,从而导致表现的急迫性、强烈性和震慑心魄。”b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去写一段有头有尾的长度,而是集中于时间上的某一点切面,在某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展开,显示出时间高度集中的特性,这实际上与戏劇艺术的时间处理有异曲同工之妙。

《罪与罚》中时间的高度集中首先体现在大量出现的“突然”发生的动作,这些动作的出现常常伴随着一系列表示时间的词汇的高频运用。作者为表现人物内心想法的急速变化,常常在时间上呈现出一种意想不到的突然转变的特征。小说中例如“突然”“立即”“恰巧”“一下子”等表现时间程度的副词使用频率非常高。比如在阅读拉斯科尔尼科夫行凶后回到住所的这一段时就可以找到如下的句子:“忽然在一刹那间他把什么都想起来了!”c“现在他忽然抖得这么厉害”“他急忙察看身上”“他蓦地吓得怔了一下”。同样,在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也可以体会到这种“突然”动作所呈现的戏剧效果。当拉斯科尔尼科夫意识到必须要向索尼娅坦白罪行时,他也几乎是一瞬间在心中升起了一阵奇怪的、出乎意料的痛恨索尼娅的感觉。与此同时,索尼娅的内心变化也通过一系列“突然”的动作表现出来。在预感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罪行后,索尼娅几乎是“一骨碌”坐了起来,“倏地”挨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身边,然后又“霍地”站了起来,“蓦地”全身一怔,最后甚至“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这些表达时间频率的词所营造的紧张气氛让读者在一次次随之屏住呼吸的同时,又更深层地体会到一个内心分裂矛盾的人在行凶后濒临崩溃的心理状态,丝丝入扣,动人心魄,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戏剧才能产生的急促感和紧迫感。

四、结语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师,他了解生活的秘密,创作技能也十分娴熟。欧洲小说发展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跨越小说与戏剧的界限,超越自身,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艺术风格,即戏剧化的小说。小说的艺术重心从外部世界转向内部世界,以不拘于事件因果联系的自由心理结构形式、发掘出人物深层心理更多的层次,反过来有助于人们加深对自身的存在、价值的了解,这一点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都是有价值的,是文学艺术发展史上值得纪念的一次超越。随着人类对自己的认识深化,艺术的超越仍将不断进行下去。

a张变革:《当代中国学者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2页。

b季星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戏剧化》,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7页。

c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82—84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参考文献:

[1]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M].岳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 陈思红.论艺术家——心理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3] 卢小合.艺术时间诗学与巴赫金的赫罗诺托普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4] 季星星.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戏剧化[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5] 张变革.当代中国学者论陀思妥耶夫斯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6] 周莉.从《卡拉马佐夫兄弟》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创作的戏剧化[D].浙江大学,2007.

[7] 乔治·贝克.戏剧技巧[M].余上沅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9.

作 者: 武彤,西安外国语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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