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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沪旧事

2022-02-28禹风

广州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日本

禹风

自从落脚上海,乔新甫与乔新成两兄弟一直住在苏州河边。

那天,乔新甫趴在中式飞檐楼斜顶的南侧青瓦上,只探出额头和眼睛,看对岸十九路军噼噼啪啪跟日本兵开仗。

日本人的炮弹不仅从东边街巷后头打来,还从天上嗖啰啰成串往下落;东洋飞机像脑袋长错地方的红头苍蝇,漫天飞舞打旋,肆无忌惮轰炸民房和十九路军街头工事。

三层楼不算高,望不见大片战场,不过,十九路军的军装颜色比日本海军陆战队军装颜色深,近河岸的攻防新甫一目了然。广东兵个头虽小但阵脚稳定,任凭炮弹轰,没撤退的意思。日本兵冲锋,起先兴头浓浓,很快就被打退……新甫对十九路军越来越敬重。

新成一早就去西服公司了,昨晚老板找过他们兄弟俩,问他们有无碰上十九路军的士兵。其实战场和英租界仅隔了苏州河,河面宽百多米,枪炮声在耳,却没枪弹朝南边来。十九路军果然严守命令,不对英租界放枪;日本海军陆战队看来也小心翼翼,不想挑衅英租界。

苏州河上既有通车设卡的桥,也有草草建造用以两岸居民互相走动的木桥。这些陋桥从前没巡捕把守,开战后工部局捕房匆匆派了些印度人和华捕到乔家兄弟寓所附近的小木桥边拉起了简易铁丝网,放下十几只沙包,封锁了木桥。现在,对岸的人虽能跑过桥面,却轻易进不了租界。

乔端冕乔老板关照新甫、新成,把店里存的纱布拿出来,分给裁缝师傅们裁成合适尺寸,用酒精消毒,再准备些西药房出售的药棉,同绷带、止痛药一起放到一些小布袋里。喬老板解释:“军人在打仗,难免受伤。你们兄弟俩住苏州河边,万一碰上十九路军伤兵,这些急救小包就送他们用。”

新成一早去店里拿大家连夜做好的“伤兵袋子”。新甫在家也没闲着,将小铺子里买来的一堆洋铁皮水壶灌满了凉开水,准备一见十九路军士兵靠近就送上去。想必巡捕们好商量的,不会阻止这小小的慰问。他等阿弟,听着对岸枪炮,就爬到屋顶张望。

没想到阿弟不是一个人回家,一辆小汽车嘀嘀呜呜鸣喇叭,开到了苏州河边。新甫忙下楼,看见老板乔端冕带一个七工师傅一起来。

对岸日本海军陆战队正在冲锋,兵士晃动刺刀,刺刀耀起光斑。日本兵的头盔像扣在头上的瓦盆,是最显眼的移动物。十九路军没动,全趴在掩体里打枪。打着打着,等互相接近了,就见中国兵们从掩体里跳出来拼刺刀,两群人纠缠在一起……

还是乔端冕眼尖,他手一指:“有人上木桥了!”

四个人争先恐后往楼下跑,新甫背着那些水壶;跑到楼下从汽车里拿出特意放着的“伤兵袋子”,各人捧牢,就朝小木桥边来。很多人也在往桥边跑,脸上有兴奋和迷惘的表情。

确实是十九路军的十几个兵士往桥这头走来,越来越近,还搀扶着受伤的。他们的钢盔看来比日本兵的好些,有钢铁的色泽,但身上军装比较马虎,上身军服都已皱巴巴,布料很差,下身仅穿长及膝盖的军裤,膝盖以下打绑腿,脚上是蒙灰的布鞋。新甫说:“看,他们斜背的是子弹带,像没有子弹了嘛;挂胸口的,那是……每人两枚手榴弹咯。”

士兵越接近铁丝网,脸上越犹豫,他们当中像没当官的,都是兵士,都像老实巴交的农民,皮肤黧黑粗糙,露出黄黑牙齿。兵士们有几个身上渗血,血滴落桥面,咧着嘴受痛。

一个华捕对十九路军的兵士们喊:“这边是租界,不能进!”

兵士们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种逆来顺受的笑。一个年纪大些的喊:“我们不进来,搞点水喝喝,渴死了!”

华捕对着印度人说了几句,然后大声回:“这里属于战区之外,我们没准备水,我们没水!”

他话音未落,新甫已不管不顾跑了过去:“我有水,我有水!”他扑到铁丝网上。

巡捕们互相看看,没拦阻。新甫挥着手,把水壶从铁丝网上方轻轻抛出去,年轻的兵士们欢呼起来:“谢谢老乡,谢谢老乡!你救命了!”

乔端冕一步跨到印度巡捕们面前,他穿着好西服打着漂亮领带,看着就是个上等人。锡客人挺起身,向他庄重地点点头。乔端冕讲英语:“请允许我们给伤兵几个纱布袋。”

他们把小小袋子也一一扔过铁丝网。士兵们喝了水,打开袋子,开始给伤兵裹伤。新成喊道:“袋里有止痛药,痛得狠了,就吃一粒。”

士兵们立成一排,向铁丝网这边的人群敬了军礼,脸上凝重起来。他们拿起枪,又朝交火的地面跑回去。一下子跑进炸烂的街巷,不见了。

那个三十多岁的华捕摇着头叹:“作孽,作孽,里头那几个小兵我看才十五六岁!”他大概家里有小囡,小囡年龄恐怕已与兵士接近,心就软了。

大家站着议论纷纷,这一座桥,封死了兵士逃出战场的“生路”,大家站在生的一边,看死亡在桥那边上演。

乔端冕谢了巡捕,才要转身,只听有人急喊一句,声调恐怖:“日本兵!日本兵过桥来了!”

锡克巡捕们的眸子里不可自抑地闪烁害怕的神色,他们求救地环顾四周人群:“你们,喂,谁会说日本话?”

很多人不理他们,转身开始逃跑,像一群雀儿望见老鹰的影子,四散而去。

乔端冕伸出手,像安抚众人:“我会讲日本话,别怕!”

新甫和新成不自觉地挪动身子,站到了老板前头,像是一对保镖。

日本兵们正犹犹豫豫走过桥面来,他们抬着两个倒下的兵士。

他们走近了,头盔下同样是农民样子黧黑的脸庞,他们的军服比中国兵的好,裤子是长的,小腿上在裤子外边打绑腿,他们的鞋也是橡胶的。乔端冕看见日本兵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一边挂短剑,一边是手枪匣子。他们现在没端枪,步枪挎在肩上,对这里的人并无恶意。

日本兵一共七个,两个受了挺重的伤。他们还很犹豫,犹豫着慢慢走近铁丝网,望着那两个印度巡捕。

他们开始讲话了,只有乔端冕能听懂。讲话的是个低级军官:“请帮助,伤兵快要死了,我们的救护品用完了!”

乔端冕把他的原话翻译给了巡捕们。

巡捕的回答和先前一样:“这里是英租界,我们没有准备水和药品。”

日本兵们疲惫地放下他们受伤的同伴,沮丧地站在铁丝网外面。那个低级军官凝视着苏州河黑色的水流,手朝后摸,从手枪袋子里摸出枪来。

他转身去看那两个伤兵,蹲下身子,对着伤兵喃喃说着什么。乔端冕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清他说的是会负责把尸首送回国,现在,他提醒那两个伤兵,他们需要对天皇说出他们最后的敬意。

伤兵并没听从他,一个神志模糊,另一个摇着头,嘴里喊的是“卡阿桑,卡阿桑(妈妈)”……低级军官等待了一会儿,手渐渐移动起来,手里的枪拉开了枪栓。

“且慢,”一声日语从铁丝网这边响起,震惊了日本兵们,“不要杀死他们,我这里还有些纱布、绷带和止痛药。”

乔端冕看看周围的中国人,他小心翼翼对新甫讲:“把剩下的扔给他们。”

在所有人瞪圆的眼眸注视下,几个“伤兵袋子”飞过了铁丝网。日本兵小心翼翼察看了袋子里的东西,立刻开始给伤兵包扎伤口,还往伤兵嘴里塞止痛药。

那低级军官向乔端冕道谢,日本兵们抬起伤员,军官最后一次回过头,看着乔端冕:“水?有水吗?非常渴了!”

乔端冕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也回答得明明白白:“急救品可以,救命的。水,恐怕不行。你们现在是在上海,正在杀死我们中国人!”

日本兵们全听清了,那军官对着乔端冕微微鞠躬,转身哑着嗓子喊了一道口令,勉力一起朝对岸战区跑回去,也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

姚远纶第一回看见孔繁玲是在华懋饭店大堂。姚远纶先到,想想自己辈分比人家高,是阿嫂,对方年龄比自己大,却做弟妹。

远纶自己挑了旗袍穿,不晓得孔繁玲会穿啥衣裳。从北平来的少妇,对远纶而言还是谜。远纶很兴奋,正因百祥的弟媳妇是北方人。

离远纶同百祥的婚礼还剩十几天,他这唯一的堂弟便带着家眷赶来上海。若不是百祥要结婚,新吾怕不会这样子回来上海滩,他从前在上海滩待过,还有过伤心事。

远纶不怎么了解细节,全听百祥说。百祥说旧事不必再提,不过,新吾当初不是为女人,他不是那种容易为男女私情动心的男子,新吾,更像条北方汉子。

那么,新吾是怎样一个男人呢?

百祥的阿爸和新吾的阿爸是孪生兄弟,这愈发让人想看看新吾与百祥的相似处和不同点。说白了,远纶想看看自己要嫁的男人会不会被他堂弟比下去,或者,如同抽中航空奖券,说不定百祥比他堂弟更出挑。

拿未婚夫同他弟兄比,這是寻找刺激;而远纶心里更在乎那一点沉沉的压力,这是自然的咯,既然要男比男,那更会女比女,自己是不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较量中胜出的一方,恐怕周围人人都想获得直接观感:姚远纶和孔繁玲,到底谁更漂亮,谁更迷人?

马上,如果不出意料,就十来分钟里头,新吾和繁玲就该出现在眼前。

仿如跑马场开赛,所有的骏马都走出来啦,答案会一目了然。

远纶想到这点,小心脏就在曲线玲珑的身体里怦怦速动。

新吾跟繁玲入住理查饭店。这不再是上海滩顶顶舒适的饭店,只因繁玲对外滩抱有浪漫的猜想,第一站不能不在理查饭店驻足。

最早最老的上海英租界就是周围这一圈,对着饭店古色古香的窗户,沿黄浦江岸绵延着外滩群楼,是上海有名的Face(脸面)。繁玲一进客房,来不及看房间,先扑到窗台朝外望:“啊,大上海,洋场十里,买办世界!”

他俩走出理查饭店时,繁玲还是火车上穿的那身洋装,白上衣绛红色裙子。头颈里垂下的珍珠是她最宝贝的,一粒粒全是东洋海珠,清一色有种淡灰调,与众不同。

繁玲执意捧着给百祥和远纶带的礼品,就这样美物满怀地走在南京路上,有点像个走丢了跟班的大小姐。没走几步路,她只好吐了舌头:“新吾,我是不是出洋相了?怎么这些走路的女人手里都不拿东西的?”

新吾笑吟吟地接过夫人手里物品:“没事儿,咱们阔气,手里就拿上礼物呗!”

繁玲笑得开心,学新吾表情:“咱们阔气,礼物多!”

她放开了累赘,一阵轻松;左右旋体,满面笑容,打量周围洋楼各自建筑上的趣味。

没几步,华懋饭店就在眼前,繁玲这才想姚远纶究竟多大了呢,听说还是个娇小姐,典型上海滩的小女子。那么,百祥年纪倒比新吾大,又是个什么样的买办先生?听讲,他从小在洋人学堂混大,跟上海滩上华人比谁更洋气些?

繁玲眼神亮起来,她想看看这两个人,将来恐怕会和他们很亲近呢!

那一天,远纶一眼看过去,从宾馆旋转门走进来一对璧人,在华懋大堂雅静灯光下浑身蒙了层辉光。

男的模样像她听评书听来的赵子龙,女的,感觉复杂些,一半是远纶心里的王熙凤,另一半却是孟玉楼。远纶绝不会说出自己曾偷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只在心里暗笑了一下,纳闷自己的直觉,但并不当真。毕竟,对北方女人,远纶没阅历,只有好奇。

繁玲听身边新吾朝远处大喊一声“阿哥”,顺他眼神望去,她先看见百祥。

百祥在玉石灯罩折射的光晕下不像真人,倒像是个剪影。他是这么个淡淡的男人,一身海蓝色西服将此君柔和地围裹在安祥的空气里,细细瘦瘦的男人没像新吾那样大声回话,只张开了双臂,朝新吾微笑,也笑吟吟看向她繁玲。

繁玲有一种喜欢百祥的感觉了,可这心绪还没成形,已被手拿小扇、调皮微笑着歪头打量自己的女孩子勾住了。想必这个就是远纶咯,哎呀,画片上的摩登女郎,烫大波浪头的旗袍小姐!

繁玲已走到远纶跟前,嗅到她身上淡淡玫瑰香。

两个女子拉起了手,眼对眼地笑。繁玲觉得远纶的手凉凉的,纤细而光滑,她有一双漾满甜蜜的亮眼睛。远纶想繁玲如画般的大眼睛大嘴巴高鼻梁,确实是北地大美人;她的手怎能如此暖热呢?暖得一股热气进了远纶手臂,就像繁玲已拥抱她。

新吾局促地捧着礼物,低头注视远纶。百祥体贴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让新吾和远纶说话。

新吾正经收拾了闲散表情:“嫂子,我这就跪下给你行个大礼吧。”

“啊?”远纶吓得一哆嗦,手里西班牙扇子跳了一跳打在手腕上,“这算啥?我有那么大辈分吗?千万不要,千万……”

新吾登时笑了:“吓着你了吧?在咱们北方……”他看看繁玲,说下去:“……规矩大着呢,你年纪再小,辈分可压着我!”

“不敢不敢,全免全免,这里上海滩,照着上海的规矩来。”远纶急忙宣布。

繁玲一直笑着和百祥点头,这会儿找到了说话的余地:“嫂子,你上新吾的当了,他这是先下手为强呢。”

新吾得意地朗笑起来,百祥一直静着旁听,像这一切都不怎么有他的事。等大家笑过,他很温柔地看着繁玲说:“弟妹,我们等一等一道去福州路上一枝春用餐,现在先到沙逊爵士最得意的咖啡厅吃西点谈谈心,可好?”

“好好,特别好。”繁玲拉起远纶的手,走在前头。

新吾这才侧脸对身边百祥说:“百祥,屋里厢阿爸老头好?一百年没见啦!”

百祥笑笑:“你现在这样真好,老婆交关漂亮,人样子老好的。”

不晓得两个女人悄悄说了啥,一齐在前头笑起来。

爱神咖啡厅到了,就在华懋饭店二楼。从咖啡厅望出去,正是电气灯亮堂堂绅士淑女多如过江之鲫的南京路,堪比巴黎的香榭丽舍。

百祥和远纶的婚礼若换在其他人家想必很难运筹。道理是这样:做洋服生意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且都是有力之辈,忽来个场面把各路朋友聚一起,内中难免有冤家对头冷不防照面。若客人们给主人留面子还好,万一一个冲动,宿仇当场翻脸,岂不把主人的好事给搅黄?

百祥在工部局当差这么些年,其实他发请柬时心里也没底。上海滩不是奉化老家。

还好远纶家是浙地大户,长辈们见过世面,現当着上海滩银行家,有底气就不怕邪。姚家二叔说:“百祥,人人请到,不多不少,摆它一百桌。”

孔繁玲同姚远纶谈不上一见如故,不过,远纶终究受教会学堂熏陶,愿意接纳北方来的繁玲。圣经上讲“爱人如己”哦,放其他人身上或做不到,放到弟妹身上,她心里一百个肯。上海滩北方女人不多,从北方来上海,终究生活习惯差别大,吃又吃不适意,繁玲必定会有烦恼。她越不讲,笑嘻嘻对大家,远纶越去体贴她的辛苦。

可远纶的难处在于她年纪比繁玲小蛮多。

孔家生意大,新吾夫妻俩并不是纯粹来沪吃喜酒。新吾马虎不得,已经各处出面见人。繁玲的堂伯新从欧洲公干回来,被政府急急地发布了大官,一时间走马上任没半点空。等忙过一阵儿,肯定也要召繁玲带新吾上门去认亲。

繁玲虽不想多受堂伯和堂伯母的摆布,但看看新吾,男人好歹要搏个出身,全需要人举荐,她也就无可无不可,留起顺水推舟的心。

百祥家经营着上海最高档的洋装店和布料铺子,他本人又得工部局董事会青目,这些年顺风顺水当帮办,座位稳若泰山。妻家从前开大钱庄,如今又合股开新银行。

繁玲想上海滩与北平不同,百祥家景同北平城里累世官宦存续下的大户人家有一比,样貌不同,但称得起沪上名门。何况,暂时工夫,就像从前一样,新吾还靠堂叔和堂兄照顾。堂叔和堂兄对新吾好,亲如一家,甚至爱屋及乌来礼待她,繁玲自然要对远纶生出一片投桃报李之心。

快将成为妯娌的两个女子,一北一南,你说是飞到一起两只蝴蝶也好,是狭路相逢一双花雀也好,反正,正遇上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上海的好日子,日光暖亮,月色撩人,黄浦江上泊满远洋大船万国货物,租界地夜夜笙歌。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淞沪的炮声已远去,闸北炸烂的里弄重建了簇新民居,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仿佛受鲜血营养,上演每次战争后投资发大财的老套路,迎来金银河流和更多华楼丽厦的设计师建筑商。这般金色日子,对富家少妇而言,正是编造热情纵情享乐的时光。

下午落过一场雨,庭院里的石榴花红得湿漉漉,石头地面朱痕点点。远纶并无倦意,等着恒必祥的旗袍师傅上门。她没什么事要担忧,一心冥想自己有无“帮夫运”。

她已问过阿哥三趟,到底啥时候注资给恒必祥,姚乔两家到底准备合开几家新店,英租界几家法租界几家,找到热旺市口没有。

要明白,难得百祥也动了心,对家里产业有了点热情。他阿爸年纪大了,总要交班给儿子的。百祥大概在工部局也待够待腻了,若趁淞沪战事后作一笔大文章,恐怕他愿意转过来掌舵。

漫看石榴花想金钱的事,远纶有过默默的自嘲,不过,对老家是宁波的女人来讲,还挺合乎镶金嵌银的甬式浪漫。

外头有人声飘来,管家婆笑嘻嘻通报:“北平弟妹来了。”

孔繁玲捧一束红色镶黄边的唐菖蒲高高兴兴走进来:“远纶,这是什么花儿?我从前没见过,太漂亮了。”

花插进玻璃瓶,和房里的林林总总混成一团,顿时就陷落于远纶放满漂亮物件的闺房,很难再被注意到。

繁玲说:“我好羡慕你!你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揣摩长辈意思,就舒舒服服等着自己的婚礼。”她从洋装口袋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远纶。

“是什么?”远纶打开紫色硬盒。

一只水晶蜜蜂,镶着小金叶子翅膀。

“送给你了。我婚礼那天,我把它佩在大红礼服袖子里侧,只有我能看见它。我告诉自己不过就是做一只蜜蜂,从这朵花飘到那朵,说什么演什么都是蜂子在花盘上随心踩踩。婚礼加喜宴,时间可长了,听说你要摆下一百桌,那么,小蜜蜂要格外辛苦的。”繁玲笑,心有余悸的模样。

远纶也笑了,觉得繁玲和自己想得不一样:“玲,我不怕婚礼人多时间长,本来难得这热闹。我听说还会见到杜月笙,他会送什么礼物呢?我真想事先知道。大家传说上海滩最会送礼物的人是他,可他才摸不准我和百祥心思呢!”

繁玲忽然想起新吾对百祥的婚礼寄予热望,他觉得能在婚礼上碰到从前的熟人,一些早已失去联络的熟人。

繁玲晓得新吾的心病,既然自己和新吾都参加过五四事件,她不认为新吾想念那些当了共产党的老同学们有什么错。

只是,那些被新吾惦记的人们如今还惦记新吾吗?

“我大哥担心有些客人不给姚乔两家面子,说不定在婚礼上互相闹,他们因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原因早先结了仇。你看,这是上海滩的特色。”远纶梳着头发笑,“我倒觉得万一这么热闹也是好事,反正,我希望我的婚礼越热闹越好,叫大家牢牢地记住;将来我一出面,大家就晓得我来了。”

繁玲笑话远纶,这么小一个女子,心里藏着老大幻想。

“你留在上海把孩子生下来吧!”远纶看见做旗袍的师傅来了,就漫不经心伸手在繁玲肚腹上轻轻抚了一把,“上海有更好的医生,保母子平安!”

百祥多年未见新吾,初见面,两个人又都兜五兜六地忙,并没时间谈心。

这日百祥午后抽空,从工部局大楼开车到恒必祥店里,新吾在店里做出席婚礼的礼服,百祥想弟兄可借机叙旧。

百祥上楼,亲手给新吾试样:华达呢礼服,套一套壳子,前片后片再看一眼。新吾不欢喜口袋盖,宁愿无盖,不过倒欢喜手巾袋,到时候塞条银纹手巾,好看,配他的高个子,显洋气……

百祥看试衣间无闲人,直截了当问:“新吾,中央军围剿红军,打得稀里哗啦了,你的老朋友们还好?你没卷在里头吧?听说戴笠手段凶残,阿爸老头跟我谈,都担心你。”

新吾没吱声,他任由百祥从他身上褪下光壳子,转身用手拈拈那礼服用的呢子。

不过,既然百祥摆出等他回话的腔调,新吾还是说了:“阿哥,不瞒你讲,我的痛苦不是通共,我那年回了北京就没再见过那些老同学,他们像跑离了上海北平这些地方。我现在什么也不晓得,也没人见我。我想卷进去也没门路呀。”

“说起来,你的朋友们是有品的,记得那个湖南人真勇,拿己命换人命,称得上是个舍生取义的豪杰。”百祥回忆当日,至今感佩。

“阿哥,我无所谓老同学老朋友们认不认我。”新吾推开试衣间门,“我现在照着自己想的去做。我准备去樱井家喝酒,日本人喜欢打听一切,中国人里里外外的事全被打听去了,我也要去打听打听日本。”

“可是,”百祥示意新吾仍旧合上门,“孔家简直就是皇亲国戚,你娶了繁玲,身份终究不一样了吧?”

新吾点点头:“我娶繁玲不是为孔家,我俩很早就认识。阿哥放心,我心里有数目。繁玲有喜了,我会好好当家。”

明明婚礼迫在眉睫,合府上下忙得像只大太阳下的蜂窝。女主角远纶却轻轻巧巧跑出门,约了孔繁玲在霞飞路国泰大戏院门口见面。

远纶惦记尽地主之谊,繁玲难得来上海,马上又要大肚皮生小囡,现在白闲得一刻是一刻。将来她当孩子妈,看这个新吾面相虽好心眼粗,肯定不太会体恤老婆的,繁玲呀,多半会在北方渐渐变成家里的老妈子。所以,不谈将来,只顾眼前,先看胡蝶演的新电影吧!

望见繁玲穿着象牙色旗袍走来,这是她在北平做的旗袍,远纶心里埋怨自己,没顾到前日里应同繁玲一道做一身上海流行的款。

现在上海旗袍流行大开叉,开叉高到大腿根,走路只见一条条白腿,好看煞!繁玲只剩一两个月能穿了,等肚子显了,乃至生了小孩,她回去北平,哪有穿上海旗袍的机会!

这么想着,远纶对终日里笑吟吟的繁玲歉疚极了:“玲,电影要开场了,阿拉先去看,胡蝶演的呐。看完电影,就去恒必祥店里,我找老师傅给你赶做旗袍,你穿了来我的婚礼。”

繁玲嗯一声,她什么都点头称好,从不拗远纶意思。今天的电影《姊妹花》,市面上都说胡蝶一人演两姐妹,电影皇后有绝活!

看完电影回到霞飞路,远纶叫一辆登样些的甲等黄包车,同繁玲坐了往南京路来,不忘叹一声:“电影总演穷人悲苦事,好像家里有点钱就没好人!”

繁玲笑:“大小姐你看看电影也好,晓得天下有那么多命苦人在挣扎。你拔根毛,确实比人家腿还粗,嘻嘻。说不定将来你就做上海滩慈善会老板娘,穷孩子看你是活观音娘娘。”

远纶嘁一声,说:“我追着二叔和阿哥早点放款给恒必祥,多开店就多雇人,雇来的人捧起这饭碗,家里老婆孩子就不受穷。阿拉宁波人全是好人,做生意当老板,自家辛苦,替找饭碗的人造饭碗。”

恒必祥,上海滩上一流的洋装店,栖身南京路跟静安寺路交接口上,马路对面就是跑马场,整个租界最时髦的阔佬们经常要从店门口经过,不小心就被登样的橱窗西服或真人模特勾引进店堂。赌马赢了的,往往第一件事就是冲出跑马场跑进恒必祥,选面料做西装……所谓虚荣,落在男人身上,无非一身洋装行头罢了!

华灯初上时分,恒必祥店里电气灯通亮,明明暗暗各色的高级面料闪烁柔和光泽,顾客盈门,摩肩接踵,乔端冕乐呵呵到处走,同七工师傅们开玩笑。

乔老板高兴呐,独子乔百祥终于要和好人家女儿喜结连理了。亲家大手笔,上门就提出合伙扩大恒必祥生意,简直就是锦上要添花。

上海滩中日一战打得凶恶,毁了公共租界北岸。但目前就是又一次战后,如已故大买办王小虬先生说的,战争时间就是谷底,一旦战争结束,上海会腾空而起,吸引住地球上的闲钱,变得更富有。

恒必祥历来谨慎,已错过几次机会,这次不能再犹豫。百祥也隐约松了口,答应来挑起家业重担。这就是男人好好娶媳妇成立家庭的好处,心收拢,会端正,会想着自己的正经责任!

未过门的伶俐大儿媳同着端庄稳重的侄媳一起走进店来,乔老板越看越喜欢。

同公公打过招呼,两个女郎笑嘻嘻地到后工场找旗袍师傅去了。

原以为这些天孔家堂伯不会有空想到繁玲,没料到堂伯的秘书老乔给繁玲小住的公寓摇电话:“哎呀,小姐的喜酒没喝上,我老乔简直后悔去了欧洲。怎么样,听说夫君也姓乔?五百年前是一家咯。”

孔繁玲在堂伯家處得最好的不是堂弟堂妹们(那几个都是小怪物),是这个跟着堂伯住在一栋楼里的乔秘书。老乔是喜欢老实本分人的,他对繁玲亲切,可能他眼里看多了人的厉害。

老乔说:“先生太太想请侄女婿侄女儿礼拜六到公馆吃夜饭。”

繁玲一想到堂伯母,心里就一阵别扭,她灵机一动,问老乔:“乔家大哥过几天就娶媳妇,我陪着要出嫁的这位小姐寸步不离呢。要不我把准新娘也带来认认亲吧,她家现在上海开着银行呢。”

“哦,哪家银行,老板贵姓?”乔秘书认真问了,“小姐,你等我一等。”

可能直接问了堂伯,繁玲认定老乔其实问的是堂伯母;老乔喜洋洋端起话筒回话:“来来来,欢迎。”

远纶听繁玲讲,立马弄清楚弟妹要带自己去赴宴的孔府是哪个孔府,低眉沉吟:“一时间不便答应,新任财政部长家的晚饭不是随便可以去吃,我还是问一声二叔为好。”

不過,远纶的矜持是不得已的,她早就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花蝶子渴望着到处飞了。晚上她摇电话给繁玲,二叔允许她去。

新吾这几日也不曾闲。每天一早都照约定拜访火油公司老客户,同人家喝茶换帖,像今后就是他出来做担当,其实心里没谱。

他人还没出北平就给樱井先生打电报,通告自己来沪访旧。

樱井设在杨树浦的棉纱厂在淞沪战争里被炸平了,如今新厂搬到了浦东的江岸边,依旧用着原先厂里老工人。就日本人开设的各家纱厂而言,中国工人们觉得樱井老板沉默寡言为人厚道,愿意在他厂里长做。

樱井复电新吾说家里备下了最好的清酒。

樱井一家并没搬迁住处,还是租住在虹口的“小东京”。淞沪战役里日军紧紧护卫着这里的侨民,而中国十九路军也无意攻打日侨居住区,所以侨民的房屋没受什么损失。

新吾照从前习惯,一个人朝东北方向步行,走过外白渡桥,沿北四川路去樱井先生家。

迈进日本侨民聚居的“小东京”街区,新吾奇异地感觉回到了童年,那些在横滨度过的无忧无虑的虚幻日子……

樱井先生和樱井太太身穿洁净蓝色和服,盛装站在院子门口,已等他很久。新吾鞠躬送上礼物,感到一种人和人之间真诚的友情弥漫四周。

樱井先生比新吾年长二十多岁,却没那种父辈给后生的压迫感。新吾每次来,就像来见一个温雅有节的兄长,怎么也不能把樱井先生和蛮武的日兵想成同一族类。

樱井太太笑容可掬端上了温热的清酒,又奉上日式小碟作点心。

谁也不承想到,乔姚联姻,婚礼还没举行,姚家二叔和远纶的大哥就约百祥频频见面。

工部局大楼离外滩洋行大道很近,姚家控股的银行就设在麦边洋行大楼里。姚二叔说生意人必须勤勉,也该对年轻人认真,不在婚礼前谈好投资洋装店的预案,有点不放心把侄女嫁给百祥……百祥晓得姚二叔一半是开玩笑,另一半,作为生意人,却是当真的。

说到心底深处,百祥如今也有一展宏图的野心:在工部局事无巨细地浸淫参与十来年,他可以说基本摸透了英国人管理上海城的底细,方方面面粗细迂回的内行讲究已像碑拓一样印入他脑子,甚至他能成篇背诵董事会会议记录上许多重要资料数据,这些数据像人的脉息,他早已学会如何给上海滩把脉。

百祥觉得自己幸运:阿爸英明,安排美国人阿瑟教授他上海滩人情世故,一窥人在面具背后的行止;二十岁之后,又如愿进到上海的心脏工部局去当差,从大城内里一探究竟,一上手便连续干了十年,得到了董事会上司和同僚们的信任。

百祥现在通晓沪上百事,知道凡事怎么拿起,怎么铺开,又如何拿捏,如何收束并获益。他很想放手一试。

百祥同姚二叔处得不错,姚二叔发现百祥是干才。你想,银行的钱哗哗流出去,好比将美妇人撇在大街上过夜,得找到百祥这样的人照看才放心。赚钱法门各行各业相似,只缺懂行又肯亲身把控的能人。

百祥同意繁玲带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去孔府认亲,新吾当然得陪着去,自己就不必。

至于是否就此邀请孔部长偕夫人出席乔姚两姓婚宴,百祥并不起劲。

新吾倒不犹豫,问清了日子,送一套旧西服到店里熨烫,准备好同繁玲远纶一起上西爱咸斯路孔府去。礼物全由两个女子拟议准备,新吾只负责押运。

乔秘书来电话说请略微早到。繁玲担心远纶和新吾不从容,就把她那堂伯讲得家常:“人家都叫他夫子的,笑嘻嘻的一个好好先生,出过洋,对女人特别客气,是好相处的,就是忙。他太太么,你们上海人该比我们更熟悉些咯,待亲戚也顶客气的。我们就去叫几声堂伯堂伯母,吃了饭就告辞。”

新吾倒好,笑说:“这么大一尊菩萨,我还想求点慈悲。”

远纶听出他话里意思,也笑:“侄女婿不可调皮,让侄女好做人些。”

繁玲叹道:“还是我们妯娌之间晓得体贴呢。”

西爱咸斯路实在是窄窄的,站马路头上望去,简直没什么视野。

司机把汽车开到孔府门口,下午五点多,乔秘书一个人站在洋房门口接客人,笑容可掬。

孔先生据说去了中国银行还没回家。大家才进门,已听见二楼客厅嘈杂。乔秘书解释说几个孩子都在,绕着太太乱缠,你看,孔府上天天这般人气旺盛。他拍拍长衫,先跑上楼通报。

新吾同繁玲和远纶站在门厅里,夕阳照到门厅里高俏的西洋瓷瓶,挺耐看。

孔夫人穿着宽松的灰条纹布旗袍走来二楼楼梯口,脸上挂着被夕阳映亮的浅笑:“繁玲来了?都请上来。家里吵闹得很,别见怪。”

从人几个还在楼下提着客人送的礼物,夫人先拉起繁玲手,看看脸,说你瘦了;又堆起笑,回头端详远纶,自言自语:“这位女小囡好看得很,阿拉上海小姐,奉化老家的?”不等远纶回答,接着便看新吾,仿佛眼里一亮:“侄女婿,第一回见面,来吧,客厅坐!”

二女一男,孔家三个孩子在家。十八岁的大姑娘同繁玲很熟,跑上来拉手;小姑娘和大公子站了站,换到角落里坐,不言语,好像来的是些非亲非故的人。孔夫人也不管这些,张罗大家在沙发上坐下。

“我们去了欧洲公干,没参加你们婚礼,遗憾了。”夫人眼神犀利,说着话看见繁玲的肚子,“有喜了喏?你堂伯看见你要高兴了,他最喜欢亲亲戚戚的小小孩。”

繁玲相比平时有点拘束,有点怵这个堂伯母,没想到新吾却轻轻松松同夫人对答。夫人也对他好,有说有笑,俩人像挺投缘。孔家儿子和小女儿对别人不感兴趣,不过但凡新吾讲话,他们就抬起头来听。

夫人看见儿子神态,就唤他一声小名,要他来沙发上坐。那少年来了,对新吾说:“阿哥你长得蛮神气的,我很想看看你穿军装的模样。”

繁玲笑了:“他又不是丘八,军装是不穿的。他家现成开着洋装店,还是穿洋装好。”

新吾却笑说:“哪里,有件往事你不晓得,当年黄埔军校创办,军需官是奉命到我家店里做第一批军官服。”

这下子热闹了,还真有這么一个故事?新吾说开了,就又提起已故孙总理当年在横滨到乔家店里设计中山装的旧事,当然那发生在长辈之间。

孔夫人笑道:“世界真小,有机会可以讲给我妹夫听,那军校不就是他的么?”

大家显然比之前热络起来,夫人就定睛看着远纶:“远纶家的银行,我晓得也是江浙财团的主干,对蒋先生的革命军历来有助。今日里我们尤其欢迎远纶来,你就要当新娘了,我们一道沾沾你喜气。”

说着话呢,孔先生座驾回了,外头有招呼声传扬。不多时,一个胖滚滚西服男子戴着礼帽跑上楼来,嘴里嘿嘿哈哈,圆眼镜片后眼睛透笑意,先同夫人打招呼:“来了?繁玲呢?”问过,四面张望。

繁玲笑吟吟上前叫了大伯,手里拖着新吾和远纶,小辈们纷纷致礼,复又入座。孔先生对新吾和远纶都好奇,嘴里准确说出恒必祥和浙中银行,一脸蛮看得起的模样。

“今后都成了亲眷,有需要关心的,可以跟夫人开口。”孔先生脱下西服交给乔秘书,仍系着斜纹领带,吊带西裤大腹便便,点点头又点点头。

还是远纶机灵,笑盈盈报告老孔,说出门前乔家长辈关照,托她捎来各式面料样品,请孔伯伯、伯母及几位弟弟妹妹这几天里挑一挑,试试乔家的西服与旗袍,最小的妹妹么,可以做一身花式洋装。

大家叫好鼓掌,老老少少欢喜新衣裳,人之常情。

开席了,夫人吩咐厨房准备了西餐。大餐台本是法式,一层层洛可可繁复雕琢的金辉。餐具据说是某位前白俄公爵送的,宫廷风格的银器。大家欣赏。

头道上来罗宋汤,边喝汤边听孔先生大谈意大利之行,那罗马的美景,以及墨索里尼的言谈。汤后上的是法国鹅肝酱,夫人说这是欧洲之行亲身带回的“战利品”,是从巴黎最有名的肉铺子里买的,那天简直把肉铺子里的存货都买空了。于是孔先生又哈哈笑起来,学一个法国人的嘴脸,动嘴唇鼻子,说那巴黎老头硬想要中国人匀一方鹅肝酱给他当晚餐!

新吾饶有兴趣追问采购意大利军机的事,对飞机的战斗力感兴趣:“如果从浙江空军基地起飞,飞到东京要多长时间?”

孔先生听出新吾的潜台词,不由得摇手:“和平,和平为要!有飞机不是为开战,是为了有资本求和平!”

少年孔公子不忘又调侃一句:“乔家阿哥样子像军官,应该请去当空军飞行员!”

繁玲在堂弟肩头砸了一拳:“说什么呢?我可不想当英烈寡妇!”

跟日本人和平还是对抗,这登时成了饭桌上突兀却赖着不走的话题。新吾不由得又讲论起应对东洋人和西洋人的不同,东洋人处心积虑灭亡华夏,只有迎战没其他选择。而同西洋人,关键在于讨回治外法权。

孔先生并不激烈,但细心讲论了同日本上层的外交可能性,他在东洋和西洋都驻留过,自有一套成见。夫人尊重男人之间的话题,沉默着听新吾同老孔讲论,盯着新吾看了几眼。

繁玲抓住一个空当,手伸去握了夫君的手,轻轻一捏,笑对堂伯堂伯母:“新吾这些年没干别的,他刚刚接手我爸手里一些生意,之前光留在北大研究治外法权了,所以特别对这个能说几句。我们难得来拜见伯父伯母,还是谈谈自己家家常吧。”

老孔鼓励地点点头:“繁玲婚礼我们没法到,遗憾得很。新吾的兄弟是叫乔……百祥?好得很,那么是恒必祥的少东家了,好得很。这位……远纶妹妹是姚家姑娘,晓得晓得,银行家的千金,了不起,好得很……”

他还在“好得很”,繁玲笑道:“大伯,我把乔家请柬带来了,他俩的婚礼你请大驾光临呀!”

“好得很,好的,好的。”老孔看看新上的牛排,举起刀叉,“婚礼在哪里办?请的客人都是谁?你们把客人名单给夫人看。”

大家认真对付了一会儿牛排,夫人不怎么碰荤食,她要的是一碟子法式蛋卷。

没想到大家才放下刀叉,拿起小匙子要尝餐后布丁,夫人却直截了当对新吾说:“侄女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侄女婿今天才第一回上门。”

新吾放下小匙,抬头喏喏,觉得夫人话没说完。

夫人就转向她先生说:“我看繁玲这么个机灵姑娘,恋爱的对象绝不会是庸才。老孔,自家的亲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看看什么合适的位子让新吾去做。”

老孔连声称是,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

他放下小匙,餐巾擦嘴:“北大乃藏龙卧虎之地,从北大出来,当然要委以重任。自家人,容我慢慢思量,找一个能让年轻人大展宏图的位子。”

只见这怀上孩子的繁玲喜上眉梢,对夫人露出感激之色:“我和新吾谢谢大伯伯母,新吾有点书呆子气,还要大伯好好教导!”

老孔笑得很慈善:“嗬嗬,你们看,繁玲这孩子,结了婚就不同我撒娇了,说话也客套呢。”

夫人问:“那么如今是百祥管着恒必祥这一大摊?”

远纶摇头,说百祥不管店里事,他一直在工部局当差,当着董事会的大帮办。

“哦?”老孔接咖啡杯的手抖一抖,几滴咖啡滴在桌布上,“百祥在工部局替英国大班们办事呢。这可不简单!”

孔繁玲暗自琢磨未来的小堂嫂,感觉远纶这上海小女人有种跃跃欲试的劲头。

南方女子显然比北方女人容易水灵些,不光是靠气候跟水土,还同当地男人有关。孔繁玲一到上海就看出了北南普通男子的区别:在北方,男人是镇压式的天穹,笼罩在女人头上;在上海,或许男人受洋人影响,比较习惯平心静气看身边的女人们。

尽管英美人法国人建立租界,但租界地上绝大部分的人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只是忌讳外国人,不会顺从。中国男人终归是男人,比女人家有力得多。上海滩占主流的华人男子是江浙男,细瘦的多,高大的少;沉静的多,跋扈的少;心机深的多,直肚肠的少;像百祥的多,像新吾的少……他们虽不驱策统治身边的女子,但同样不赞助鼓励。女人想要在上海滩做啥闺房之外本属于男人的事,只能靠自己狠,冒出来,像野草里韧头星,不计较周围眼色,自己长横长壮……

孔繁玲认为年纪轻轻的远纶正有野草韧头星的蹿势。她不晓得如何评价远纶这种倾向,不过,她意识到远纶绝对不怵自己一向忌惮的堂伯。

远纶自从跟着繁玲拜访孔府回来,虽一门心思准备自己婚礼,但一旦同陪在身边的繁玲聊天,不会像繁玲的态度总依照着新吾,她显得很有主见,不怎么考虑百祥。

远纶憧憬说,其实百祥完全可以留在工部局当他的大帮办,这是上海男人难得的好差事。恒必祥的商务,不说还有阿公掌管着,就是阿公年老力衰,将来也可以通过她操办。百祥拿主意,她远纶去摆平市面上一切。再说了,银行的钱是她家牵来的,她代表姚家,也完全应该过问生意。

繁玲笑这准新娘:“你呀,真是的,婚礼就在眼前,不好好全盘推演一下,倒去想那些不着边的事情!你呀,要当老板娘的心很大哟!”

其实繁玲只看见女人,看见远纶这些密密细细的思虑,她毕竟远来,不习惯江浙地方风气。

婚礼只是个过场,一种因果,一种宣示,一次规模庞大的交际和联络,是表象而已,其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事情,乔端冕父子同姚家二叔远纶大哥,加上双方请的华洋律师,抢着在婚礼举行前已一一商定并落实。

一份份协议,一个个印章……如两棵并排移植到一起的树,在泥土下秘密地以各自根系一根根互相缠绕,建立起彼此信任的共生。

好在乔姚都是奉化人家,还是一个村里出来的,没种姓上的排异性,整个联接过程也友好且顺畅。用姚家二叔的话说:“乔家是明白人,我们这些天做了这么多交易,脑门上的青筋一回也没跳起过!”

婚礼前夜,乔端冕父子、姚家二叔、远纶的大哥在恒必祥二楼写字间里最后一次“喝茶”。茶毕,他们把远纶和正在店里的新吾夫妻俩也请进写字间,宣布两家的协定:并不只是恒必祥开设新分店,确定的是行业大扩展。

在公共租界苏州河南及法租界将同时新开张五家精工制衣店,各自拥有新店招和独立董事会,全由恒必祥和浙中银行占同等比例的大股。在公共租界苏州河北日侨居住区,新开张一家和服店。与此同时,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新开张五家呢绒绸布庄,批发零售共举,由恒必祥控股。店铺选址皆位于一等商业闹市,以南京路、静安寺路、亚尔培路同霞飞路为主。

除恒必祥作为名店收揽一切西服、中山装、和服及旗袍生意外,其他各爿新店以专门制作为特色。分为男女西服专门店、和服旗袍专营店及中山装等中式新礼服专门店。

乔端冕希望新吾夫妻参与扩张及管理,由繁玲主持旗袍生意。至于远纶,姚家已明确姚家由远纶代表其股份及店营。

这件事始终透着一种兴奋劲,好像乔姚两家合资制作一艘大航船,要下水赶上民国二十三年战后上海滩的经济洪流,能跻身其中的将来都会是上海滩男女富豪。

谁会拒绝这种玫瑰色的前景呢?

而大家要一起商讨决定的大事涉及百祥。

所有股东方都提出由百祥亲自操刀上海高级制衣业的大扩张。百祥肯领帅旗,十多家新店的冒险自然就大有赢面。

百祥表示自己已向工部局董事会提交了辞呈,大家点头称好,只有远纶坚持说百祥若能留在工部局更好。

大班台上铺开盖完了印章的一摞文契,众人满意地看看这些字纸。姚二叔点起雪茄咬在牙齿间,对百祥点头:“好,就这么干了!百祥,你的时代到了!”

那场婚礼庞大而喧嚣,仿佛上海滩蓦然召开了一个小型嘉年华会。工部局董事会的大班们坐满了贵宾圆桌,他们给乔百祥的礼物是工部局乐队的祝贺演奏。这面子忒大,简直是上海人能得到的殊荣。远纶爱死了这神秘礼物,她在西洋乐里满溢出当新娘当贵妇的快乐。

不过,孔部长和孔太太没能出席,他们临时去了南京。代表孔家出席的是孔家双子双女,全被安排在主桌上,由新吾和繁玲照应。百祥的寄爹阿瑟陪乔老板坐主桌,他倒和孔家大少爷聊得特有情趣,这孔家少爷趣话迭出,小小年纪绝不刻板。

主桌上除了亲戚,百祥还特别安排上他在法租界的两个老朋友:法国老板范里克斯和一贯礼貌周到的浦东人杜先生。杜先生好端端坐在主桌不动,文文静静。工部局董事会的大班们基本都认识杜先生,不過,他们假装没看见他,也不看见有名的法籍娱乐业老板范里克斯。

酒席之间早已传开乔百祥要接班且乔家生意要商银联姻扩张的消息,这消息使得婚宴带上了“闷声大发财”五字形容的上海色彩。即便有人想向婚宴上狭路相逢的仇家发难,也被这消息打动而消除了凶心。宾客们互相询问,既然大家都是乔姚两家的朋友,是近水楼台,发财的事情能不能带上各位呢?

只有少数人不在考虑投资发财,新吾一眼看见了一个旧人,他朝这旧人跑过去。主桌上的杜先生其实也看见了这个人,他对身边范里克斯说:“那边来了一个共产党。”

工部局董事大班卫惕南爵士和爵士夫人在婚宴没正式开始时就找到新郎,告诉他一个未便马上发布的消息:董事会倾向于慰留他,因为他历来办事的牢靠和在局内的声誉,可以考虑创设一个合适的新职位,让乔可按他能尽职的程度留任,至少可以留为工部局正式顾问。对乔家的生意,工部局不发表意见,乔可以担当任何家族企业要求他担当的角色。

爵士夫人送给新娘一份特别的礼物,是手工制作的英格兰纯银花冠。

不明白是不是乔家有祖传秘术,反正,对当事人而言,这是喜上加喜:孔繁玲十月怀胎,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

略显遗憾的是,新吾不能常陪身边。或许正因繁玲对堂伯提起而堂伯放在了心上,他们拜访堂伯后才过几个月,孔府乔秘书亲自到新吾繁玲下榻的公寓跑了一趟,既是看望他们,也请新吾出山,到财政部下面某公司干些事务,拿一份好薪酬。

新吾去了不久,就常跟乔秘书到香港办事,一去必是十几二十天。

繁玲爹妈从山西老家物色了两个沾亲带故的婆子送来上海,替繁玲理家带小孩。新吾的阿爸一时间还不能离北平南下,新吾的阿姆便先来了上海。说是帮忙繁玲,其实心疼孙子们。

这时候,恒必祥老号新投资的众店纷纷开张:专做工商界老板们商场西服的新奉昌、专做高档旗袍的美玉琪、专做中山装和官式正装的士铭,在虹口小东京承接和服生意的花织,还有定制婚丧礼服和各类制服的新北乔,这几家店都吸足上海人眼球。

繁玲被孩子占住了,哪有时间和精力去掺和美玉琪的生意?好在姚远纶善解人意,自告奋勇替繁玲先管一阵儿,等她慢慢从一对“讨债儿子”身边拔足。

远纶未出嫁前还保持一点富家小姐的雍容闲适,完婚后她像变了个人,十二万分的勤勉。

百祥和远纶搬出了法租界,住到公共租界西边愚园路。他们这栋宁静的小洋楼是从工部局某大班手里买下的。

繁玲很喜欢远纶的新住宅:这弄堂深处,安静得如置身事外;西班牙式院落正符合繁玲对婚后生活的梦想,在北平和山西,可没有如此梦幻的独居环境。

繁玲能把宝宝们交给婆婆看护的那些下午,常往愚园路来同远纶谈心。远纶不常居家,但繁玲一说要来,她就回家等候,自己动手做新式咖啡,请繁玲喝下午茶。

太阳照在邻家洋楼奶油色围墙上,从乔家二楼客厅大窗户望出去,近处是同样的安静小洋楼,一栋连一栋。闪闪烁烁的五彩光是插在洋楼围墙上的三角玻璃片,防贼用的。洋楼的瓦片是绛红亚光,瓦片上停着斑鸠,偶尔也飞来鸽子。若眺望出去,能看见路口救火会的黄旗帜。

“好安静,安静得像北平空关的旧王府的下午,却是洋房的景。”繁玲说,“远纶,有些朋友出洋就不回来了,住在外国像你们这样的房子里寂寞。可是,你我却不会寂寞。”

“寂寞?”远纶摇头,“等你放得下小孩,出来做事,肯定不会再寂寞。我一天要办好多事呢,还要见好些人!我劝百祥多去工部局,家里生意由他拿主意,先交我替他办,我办不了的,他再出马不迟。其实你看,哪有办不了的事?我都一一给办妥了!”

繁玲心里涌上一阵不安烦躁,说不清也不好说,可远纶是自己人呀:“我有点担心新吾,成天不晓得忙些啥。”

远纶想一想,说:“新吾不是跟着你堂伯办事么?应该不会错。你未必要拘束他。你最好自己把旗袍店看起来,心里就会踏实。”

繁玲犹豫,心还是烦,不过忍住了,没把藏着的话吐出来。

不过,她决定听远纶的,把孩子多托给婆婆,自己出来管原本要她代管的旗袍店。这样,人可以不老去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好有个分心。

新吾并没瞒她,新吾很早就同她说了。果真他在百祥婚宴上见到了很久不见的老相识,同失去联系的那些老同学辗转接上了关系,就是那些被中央军围剿的人。

繁玲就是心烦,不晓得怎么评估新吾的状况。新吾历来就这样,并非后来才如此。繁玲也不觉得那些当过学生上过大街现在被围剿个不停的人有什么问题,他们只是跟着别人走了另一条路。

繁玲只好对新吾说万事小心,不要天真。

繁玲倒把希望寄托在全不相干的乔秘书身上,乔秘书在堂伯身边这么多年办事牢靠,新吾由他带着,想必都会周全。

“我告诉你,繁玲,市面上华资银行都在传不好的消息,说南京在打上海各家银行主意。咱们可是亲戚,你帮忙打听着点,我二叔和大哥最近都着急上火。”远纶冷不防打断了繁玲思绪,说出这些话,语气没变,脸却拉长了。

繁玲愣了愣,心口添一阵凉,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同堂伯堂伯母保持住微妙距离的原因么!

不方便说不等于疑忌不存在,看远纶对堂伯说话无拘无束,当时自己心里担忧的也是这点。

别因为我繁玲,让姚家甚至乔家对堂伯堂伯母孔宋两姓生出什么玫瑰色期许!堂伯夫妻是食肉者谋,任何同他们来往的人要晓得自己保重,不能指望靠其他。

“远纶,我明白你信得过我,不过,我今日里郑重提醒你:小事可以靠家里关系,大事,你不如读读《石头记》吧!做人,从来不能寄望亲戚的,有时候亲戚会比老虎还凶。跟那些办大事的人相处,我们离远点才安全。我还担心新吾呢!”繁玲一委屈,把心里话漏了出来。

姚远纶点头,倒是面不改色:“这个不用说,宁波人又不是三岁小孩,假如吃了亏,那是自己蠢。我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妯娌之间多通讯息,我想要耳聪目明。”

远纶拉繁玲走进自己卧室边的衣帽间,一拉布帘子,不得了:这些天借着店里琢磨新款,小妮子已替自己新做了五六款新式旗袍!

远纶打量繁玲:“你身材比我高挑比我丰满,穿旗袍好看煞,就是你有点守旧,不肯露大腿显身材!”

周五下午,新吾从香港回来了,他径直回家,抱着两个儿子开心。繁玲下午同远纶去了旗袍店,被一群上海太太缠住了不放,抱怨旗袍师傅交货慢。

回到家,看见新吾和两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繁玲才忘怀下午的聒噪,她笑了:“你回来了!”

新吾刚洗过脸刮了胡子,显得光彩照人:“繁玲,今天我们带阿姆和小孩一起下馆子去吧!我有开心事,啊,我真是开心!”

繁玲顿时也开心起来,问他:“什么好事呀?”

新吾把繁玲请进卧室,关好门:“听说我的老同学们突围了,前些天已到达了陕北!中央军没把他们赶尽杀绝!”

繁玲點头笑:“都是些机灵的人呐,你不用为他们操心。正好你回来,听着,你可是陪我太少!百祥常常带远纶晚上去跳舞,远纶说了好多次,要你也带我去!”

“好嘞,我不怎么会,不过,也去得!”新吾一口答应,“今天带全家吃大餐,明天就跟百祥远纶去跳舞!”

摇了电话,一切顺畅,远纶决议去仙乐斯舞厅,那是如今最贵气的娱乐场,是老沙逊在百乐门受了舞女的气,自己一砸万金新造起的豪华舞厅。

夜上海,名气响得天下闻,新吾和繁玲,到上海这般久,确实还没尝尝它的好滋味。机会来了,周六夜晚,百祥自己驾车,两兄弟第一回一起带夫人去跳舞场。

就像把上海全城的玫瑰花都拿来放在彩灯下,也把绕着玫瑰飞翔的蜜蜂全吸引到灯影儿里。仙乐斯舞厅闪着七彩霓虹,门口马路边的法国梧桐挂上了星星点点小宫灯。几乎所有女士都是由西服革履的男士陪同前来,好人家的女人们可不想被人指指戳戳误会成舞女。场子里当然也有舞女,那是她们的营生,大家心照不宣。

穿洋装的女人没几个,大多数上海女士都穿了时下流行的旗袍。天气凉下来了,旗袍外头围上披巾的有,穿了西式小背心的也有,不过所有女士都烫了大波浪发式,看上去就像是些极其端庄大方的黑凤蝶。

繁玲终于穿上了远纶处心积虑鼓励她穿的新式上海旗袍,这旗袍在北平是怎么也不敢穿出去的,实在……实在有点太过勾引男人目光。

繁玲生了小孩之后被婆婆妈妈们照顾得好,显得比产前更丰腴,身材在北平不显高,到了上海却比南方女人显高挑,总之,新吾趁大家不注意,凑到繁玲耳边:“你太漂亮了,小心变成舞会皇后!”

百祥还真的是上海滩舞场的知名人物,不但舞场大班对他笑脸相迎,替他泊车寄放衣装,还免费送香槟款待。

华灯早烁,歌声初起,舞厅雇了一班白俄作演奏班,又有法国女郎现场演唱。绅士淑女于是一对对滑入舞池,翩然起舞……

“我看这同下饺子有点像。”新吾发感叹。他有点怵,他的舞技捉襟见肘,也不晓得从哪儿学来的。

不过,新吾怎么也跟着百祥下了舞池,搂住繁玲在彩灯影儿里慢慢旋舞。这舞池是个曼妙世界,他和她在舞曲里忘记心头烦恼,像重新回到过去的愉悦时光。

一曲既终,又来一曲,新吾没放开繁玲的手,他俩又进入了新的幻境……

上海滩上报纸不少,有名气的英文报有《字林西报》《大美晚报》《大陆报》和《密勒氏评论报》等等,中文报则有《申报》《新闻报》及《大公报》。各国记者都在公共租界及法租界里自由采写新闻,当然也不时有中外记者为这阐明真相的事业殉职,是同世界上其他大城市差不多的情景。

不过,要说上海人喜欢读新闻,这话差口气:上海人无论华洋,读报纸的首要目的是看经济,晓得一番会影响生意的时事,再看看跑马跑狗,不会大惊小怪,也不怎么需要娱乐或小道八卦。

新闻纸就像经济的天气预报吧,这么说更容易理解。毕竟报纸服务的主要是英美人当管理层的公共租界,中国乃至远东与全世界的贸易也仰仗公共租界,报纸要让上海滩的工商业得到及时的工贸消息,以及有宏观影响的政治及灾害消息。

这一天,报纸上的头条新闻确实是爆炸性消息: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发动兵谏,蒋介石被扣留。

放下报纸,百祥轻声问还没吃完早餐的远纶:“你管新店管得很好,阿爸昨晚还同我夸你,这几个月工部局事情忙,我还没问问你生意如何。”

远纶喝着橙汁,懒洋洋挥挥手:“你忙你的。生意一个月好过一个月,我跟二叔说了,既然这两年的大扩店替股东发了财,银行要不要再加投。我调查了北四川路、南京路、静安寺路和霞飞路,俄国人和日本人开的成衣店呢绒店生意也不错,说明我们还有增加店铺的余地。你说呢?”

“先不要,我有点担心。”百祥摇摇头,递报纸给远纶,“看看,出了大事,看不清后面了。”

遠纶看一眼,感叹了一声,把报纸还百祥:“这同我们开店没什么大关系吧?城头改插大王旗,多少年的中国多少年军阀。”

百祥友爱地看看她,笑了:“蒋介石可不是什么军阀。蒋总司令用尽浑身力气想掐死共产党,可是,西安出事了。”

“跟我们制衣业有什么关系呀?就像你说过,衣服是可摸可碰可套在身上的虚荣心,谁有点钱能不做新衣服?”远纶不解,也不以为然。

百祥并没急着回答,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坐得离远纶近些,放低声音:“喏,生意是要往前看五年十年的,一步走错,前面赚的钱可能倒贴进去。西安的兵变不简单,我们得好好观看。我早就让新吾不要积物料,手里多留现金。”

繁玲没想到自己来上海后会就此待下来,先是考虑保胎,随后新吾又得了堂伯照应,帮办堂伯的事情。孩子生下来,乔家和姚家正大展宏图,请自己照看旗袍店。

本是喜欢旗袍,没想到渐渐也懂了旗袍,不但明白些裁剪之道,还操办了不少挺有效用的旗袍广告。

大家都说繁玲穿旗袍特有风韵,也确实,她无论什么面料,织锦缎也好,湖纺杭纺也好,真丝或香云纱也好,做成旗袍穿身上,总让新吾眼神一亮,变得更痴迷她。

旗袍店的生意比其他新店更好,大家恭维她或想让她有满足感,都夸说这是她经营有方。

其实繁玲明白,上海这个大码头卖什么好东西生意会不好?正是大家赚钱大家发达的时代,女人们求美求富贵,哪离得开旗袍这身虚荣的战袍?谁能认认真真经营店里的事,好好向老乔老板请教,谁就能管好这旗袍店,不发达都不行的。

所以,新吾忽然跑回来说要同她一道去西安,繁玲第一感觉就不太愿意。上海的店如今是她除小孩们之外最重要的牵挂,没事去西安干什么?或者,新吾一个人去就好。

新吾晓得繁玲会一头雾水。他夜里同她说明这是老孔的意思。西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孔自己不去救他连襟而孔太太的大弟要去,这怎么行?如果繁玲跟新吾去一下,好歹是孔家人,自有人会来联络。事后说起来,无论如何孔家人也算没置身事外,善莫大焉。

繁玲几乎张大了嘴巴,怎么也没想到堂伯在这么大的事上要利用自己!这根本不是她能做的事,除了姓名里挂的这个“孔”,她无法象征什么。

新吾倒有点跃跃欲试,他告诉繁玲,东北军里的将官们曾一起跟着少帅到他阿爸北京的老店做过军服,他还因此交了一个姓苗的军官朋友。此去,或许能有机会见到他们。

见繁玲犹豫,新吾又低声告诉她老孔那边的消息:东北军剿匪,暗地里同匪剿出了感情。也就是说,西安的事,说不定还和老同学们有关,有可能在西安见到他们。

繁玲明白了,这碰着了新吾心病的病根,看来不去西安是不行的。

新吾说:“不用同别人多说,我俩带点衣物,家里交给阿姆,乔秘书会来车接,专门有飞机把我们和其他人一起送过去。”

繁玲没怎么准备东西,匆匆去找远纶办交接。

跟新吾去西安,卷在这种事里,她是不情愿的。但新吾愿意呀,新吾要去做的事,自己总要跟上去。

她没瞒远纶,把要去哪里、为什么非得去都说了,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孩子。不光要跑开一些日子,且她心里惴惴不安:卷在这种事里有风险。

远纶微微蹙起远山似的眉头,说着繁玲方才能听懂个大半的上海话:“搿事体,难道勿是该托付上帝吗?人能做点啥?”

人能做点啥?堂伯究竟为啥要新吾和自己去那边?

远纶忽又叹气,看看繁玲:“玲,你当然不想去西安。其实换了我,我倒特别想去看热闹。这种大热闹,看到几眼长几多脑子的!可惜了,我不姓孔,去了没用。”

远纶决定繁玲不在的日子每天都上她家看看两个小孩,有什么需要逃不过她眼睛的;繁玲自可放心,路途上照顾好新吾和自己。

百祥自然从新吾嘴里知道他要去哪里办啥事,百祥觉得新吾去不去都无助于大事,只是当个旁观者。

当然,能旁观大事是好的,会长见识。至于新吾同东北军某些军官有一面之交,百祥倒认为新吾必须谨慎。百祥不认为一个普通人卷在自己不懂的局面里能做对什么,肯定是外行,不错也错。

百祥讲其实西安这事体看看奇怪,内里不奇怪。

马路上小孩子都会唱俚俗童谣:现世报,现世报,勿是勿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全部报销。

为兄的难得伸手拍拍堂弟肩膀:“阿弟,记得民国十六年(1927年)阿姆病重叫你回北方去伐?”

新吾点点头,不懂百祥为啥提起这个。

百祥有点感伤,手在自己额头上捋捋,叹气讲,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过去阿哥可以想方设法保护你,如今不可能了。新吾啊,你历来做事不大有青头,现在越加了。你,好自为之吧!

新吾立起来,准备告辞,口袋里摸出个信封:“百祥,拜托!”

百祥接过信封,告诉新吾自己准备暂时打烊几家绸布店和一家西服店,担心后面不再是闷声大发财的年头。

难道是生意落下来了?不是,现在生意蛮好,还有点好过头。

百祥讲:“西安不是偶然的。我看,快要跟日本人拉破面皮了。张学良是东北人,哪肯跟共产党拼光老底?老蒋消耗他东北军,除非跟日本人拼,东北军也不愿意。这件事,现在摆明了世人都要蒋抗战,要蒋放过共产党。不管张学良通共不通共,如此一来,日本人要下决心了。”

新吾笑了,讲阿哥你是明白人,一看就看见大势。我去西安,面上是老孔自己不敢去,让我们代替他去,其实我前些天见了孔夫人的小阿妹,对,就是孙夫人,她也有托我办的事。她托的事,我一定要办到。蒋事我旁观,我夫妻俩就是去开开眼界传传话,你不用担心。

百祥点头,眉头紧蹙,没有喜乐表情。他再次伸手,搭牢新吾肩膀说:“阿弟,我心蛮重,世事一局棋,就要走到走不下去了。张杨逼宫,一切明朗化,日本人难道还犹豫?恐怕一场大战又要在华北或上海开打,凶险!家里老人们还是回去奉化养老好。”

新吾呆了一呆,摇摇頭,没说啥,迈开腿走了。他一直也不回头看看,百祥倒是看着他背影,面上表情蛮悲了。

想说服远纶把赚得不错的生意缩减下来并不容易,远纶虽读的是教会学堂,她竟从她大哥那里学过珠算。她从自己的玩物堆里翻出一只小小的、只有她的纤细手指可准确操作的小银算盘,噼噼啪啪地打,告诉百祥现在关店的损失:等生意不好的端倪露出来再关店也不迟呀!人家前几日还想扩张开新店呢!

百祥苦笑说自己怕的是日本人会在上海第二次开战,你看看西安,假使老蒋答应抗日,那么日本人是吃素的么?

男人和女人要想到一个线槽里总是难的,不过,百祥觉得远纶吃辛吃苦愿意操持恒必祥(里头还有她娘家的大笔投资)委实不容易,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就可以了,她自会判断。

百祥自己得了远纶的大助力才能好好地在工部局继续效力,当然也继续搭准这大城的脉搏。他现就了“资深顾问”新职,工部局请他研究的就是亚洲政局和军事行动对上海租界可能产生的影响及预防措施。

远纶近在咫尺,还愿意绕着他聊天,她自然知道百祥害怕什么。

远纶是女人,女人如蒲柳,却是愿意相信自己直觉的女人。

远纶认为百祥可以怕打仗,但不必害怕没生意做。因为,就算国军同日军再次大打出手,租界还会固若金汤,租界里的日子照样过。舞池若夜夜笙歌,哪需要担心女人不做旗袍男人不做洋装?顶多进出口生意停几天几礼拜,那也动不了生意场的筋骨。说穿了,难道日本人不要做生意,他们在上海的生意也不小呐!

远纶对变得有点不聪明的百祥笑:“你忘了谁是租界的老板吗?真怪了!”

百祥同样纳闷,为啥自己听见西安发生兵谏就晕了呢?讲不清为什么,就是对于前途的信心忽然发生了动摇。这当中肯定有神秘之处,现在讲不清楚。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炎热的夏季很快就来了,北平已经没有乔家生意,新吾的阿爸回上海不长远,跟儿子新吾和媳妇繁玲交代了他投在上海店的股份,就匆匆回奉化乡下颐养去了。

永定河枪声一响,上海男人们都跟惊了蜂窝的蜜蜂似的,又慌张又兴奋,远纶和已回上海的繁玲却都沉静。她俩现在也算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老板娘了,全城几乎都晓得这两个女人精明能干眼光独到,赚到了别人(甚至自己男人们)赚不了的大钱,是恒必祥第二代真正厉害的角色。

远纶和繁玲不约而同都变得比从前更矜持。

远纶摸摸心窝,对坐在身边沙发上的旗袍少妇讲:“繁玲,不能不佩服乔家几个老的,怎么就能提前嗅出日本人的气味,从北平全身而退呐!又赶上我们在上海扩店,非但没损失,反而大赚了!”

繁玲也摸摸心口:“还好那天在街头碰见这冒冒失失的乔新吾,后来跟他来了上海,否则,我这会儿还在北平,也不晓得怎么办呢!你们宁波人真是会看风势的。”

侥幸虽如此被两个女人悄悄庆贺,但远纶说了句公道话:“我以为百祥胆小,其实他也是对的。亏得他提醒,否则我们又拿更多钱投新店了。這半年生意确实大不如去年呐,大概人人预感要打仗。百祥说只要华北真开战,很快上海会遭殃。”

她俩在一起商量完,就像热锅上蚂蚁那样四处乱跑起来,去各处店里收拢现金或抛出存料,安排年纪大的七工师傅们暂回宁波,登时就打烊了好几爿呢绒绸布店,还停止虹口小东京那边的花织和服店接新单,连忙把客人已订的和服赶出来送上门去。等最后一件和服交了货,快快把店关闭,店里值钱东西和剩下的师傅们尽早搬来苏州河南边。

远纶看着自己辛苦两年经营起来的好局面就这般烟消云散,对繁玲说她本该生孩子却做了这一番劳累而无结果的梦。

繁玲不晓得如何安慰她,只好说我有两个儿子,送一个给你好了。远纶发神经,立刻要繁玲决定把“舟”送她还是把“帆”送她,繁玲笑而不答,远纶自作决定说那就是“帆”吧,毕竟,船还得留下给船老大。

七月二十五日,苏州河北边的日本区发生了很丑的事。一大早日本兵荷枪实弹跑到虹口和闸北街上到处搜查,说失踪了一名日本水兵。这实在和华北卢沟桥刚上演过的戏本太相似,那些记得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淞沪抗战的老百姓一下子“恍然大悟”,不到中午大批逃难的家庭就手推肩扛涌到了跨越苏州河的所有桥梁上,顺序进入河南面的公共租界。可是,当天下午日本人就恶心了全上海:宣布那个擅离军营出外嫖妓的水兵自己回营报到了!

远纶当天晚上对着来家里聚会的新吾夫妻和百祥哭了,她仿佛有莫名的委屈。她的经营天才明明兴旺了乔家姚家的投资,生意却一下子毁在荒谬无耻的日本人手里。

新吾说他想去虹口看望一下樱井先生,一旦开战,可能就难再见面。百祥说同新吾一起去。工部局得到消息说日本人有意在上海大规模撤侨,到底是不是真的,到樱井家一看便知。

八月很快就来了,八月十日全城都听见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新闻,一种不祥的气氛立刻牢牢罩住了上海滩:前一天晚上,两个日本兵在虹桥机场和中国军人枪战,被击毙了。

两个日本人确凿无疑已被击毙,尽管听说中国军人也有伤亡,不过没人再留意这个。

新吾和百祥雇了马车去樱井先生家。

樱井先生本不知道他们兄弟俩会来,他带着恍惚表情跑出家门,像刚从睡眠中醒来。樱井太太闻声也从屋里跑出来,她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泪痕。

“百祥君真是稀客呀。”她连连鞠躬。

确实日本海军陆战队来过了,要求所有日本侨民立刻进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避难,否则对其安全不再负责。很多人家已匆匆忙忙跟着军人的汽车离开了。

樱井家完全没有收拾行李的迹象,樱井对乔家兄弟摇头说:“我们不去。我和太太会想办法去浦东厂里,听说张发奎张将军占领了浦东,我想我们会得到允许进厂的。”

“到浦东去有风险,路已差不多被难民堵住了。”百祥冷静地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来同樱井先生您道别。您还是回国避一避吧,这样我们也放心了。”

樱井转脸看了看妻子,他向她伸出手。樱井太太低下头,把抽屉拉开,放一封信在樱井手心。

“我想今天是告诉你们我是谁的日子了。”樱井脸上露出了痛楚的轻松,“你俩可以看看这信。”

新吾没伸手,因为百祥是兄他是弟。百祥接过信,轻轻打开,先看信的落款,好像他有过预感似的,这是他留在日本没回国的祖母米慧留的信。

米慧留的其实是一封类似于身份证明的文件,信的对象很可能是任何地方的审核机构:她证明樱井小川是樱井守一同她的非婚生子。

“这下一切都明了了。”樱井先生点头说,“我既是日本人,也是宁波人。中日交战,我绝不能躲到日本军的堡垒里去,这就是一切。谢谢两位乔君来看望我,我不能以你们长辈自居,我想让你们知道的是我要去浦东,在厂子里同我的工人们在一起。”

新吾的惊愕远远大于百祥的,他抬起了脸,久久看着房上木梁。百祥把信还给樱井:“好的,我们有马车,要不要同我们一起走呢?我们送你们到外滩的轮渡口去。”

往浦东的轮渡没那么拥挤,浦东是农村和工厂区,大部分人不会去这么近的地方躲避战火。樱井夫妻没小孩,他俩互相搀扶着,并不避讳身上的和服。

“再见,樱井先生,你们保重。”百祥和新吾祝祷。

“再见,请多珍重,我已经得到东京消息,日本本土往上海增兵了,战争规模一定会超过上一次,请一定保重。”樱井沉吟,“如果从此我们再不能见面,请两位乔君记住我们。我们存在过,我们牵挂你们!”

兄弟俩照着日本人的模样向樱井先生鞠下躬去,樱井夫妻俩深深一躬到底,等乔家兄弟上了马车扬长而去才抬起头,双双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挥舞手臂。

渡轮靠上了码头,这时,苏州河北传来零星枪声,过桥的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

远纶巡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所有的店,然后回到恒必祥见阿公乔端冕。老乔老板如今什么都不做主,就给儿子和儿媳妇当顾问当“店管家”。他已经十分喜欢远纶,远纶同百祥真是天作之合,事实上儿媳妇当着这些礼服店的总管,且胜任有余。

乔端冕是过来人,见过各种各样的战争时期,当然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的上海是他最刻骨铭心的。老乔老板安慰远纶:“打仗就是老天给店家的休息日,你看去教堂的人每逢礼拜天就安息了,我们生意人从来不好好安息。现在打仗,就照着天意不做生意,做些别的。”

不做生意能做什么有意思的?远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心里火急火燎。

老乔老板亲自给儿媳妇泡了杯龙井茶,递给她:“国军打日本,我们就悄悄帮军队。”

他把五年前怎么给十九路军伤兵送急救小包和水壶的事告诉远纶,还把乔新甫和乔新成两个七工师傅叫来,让他们讲五年前淞沪战事给远纶听。

远纶的眼珠发亮,不过,她听新甫说后来给日本伤兵也递了急救小包,一挥手喊:“不给日本兵!这回我来指挥,只帮助国军!”

三个老头都看着她苦笑。远纶放下茶杯,说店里留在上海无事可做的人都要编成队,如果打仗,就去租界边上候着,能帮多少是多少,送吃送喝,给药给衣服,要什么給什么。

乔新成笑说士兵自然需要食水和医药,不过大部分情况下是缺弹药,尤其来的若不是中央军,是地方杂牌的话,更缺枪缺子弹,着急时候就是白送人命。

远纶没回答乔新成,她历来不随口乱说。不过,她回家问了正在家里同百祥说话的新吾。新吾大大方方回答:“你要什么子弹?先搞清国军用什么枪。别担心,我自然有办法搞到。”百祥没插嘴,什么也没说,像没听到她这话。

八月十二日中午,远纶从恒必祥出来,特意叫辆黄包车往江边去,看见外白渡桥被苏州河北潮水般的逃难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打听,才晓得留在闸北还不肯走的人这日一早醒来都吃惊,街上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了大批身穿黄褐色军服的中央军士兵,个个精神饱满,一副不怕死的神情,在街上修筑工事。

再也没人怀疑大战在即,闸北居民一天内逃空。远纶坐在黄包车上看见难民苦恼,回到恒必祥就拜托乔新甫和乔新成给难民买食物,从手袋里掏出自己的私房钱。

她直接去了法租界新吾家,约繁玲一起到收容难民的大世界去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十三号早上,所有上海人都像等来了雨那样吐了口气:苏州河北边传来由稀到密的枪声。枪声不断加强,然后炮声隆隆。真的交火了!

传言说大批国军戴着德制钢盔占领了闸北大街小巷,同日本人开战勇得很,日本人占不到上风。

范里克斯不是个缩身在马赛曲旋律里谨小慎微的租界法国人,他摇晃满头深褐色鬈发,跑来工部局找百祥,告诉百祥他在理查饭店顶楼租下了朝南朝北房门面对面的两个套间,准备在这两个房间里观战。一边窗户对着闸北,另一边俯瞰黄浦江。

虽然这不是回力球赛,但不是更值得一看吗?百祥可以来一起住下。当然,不瞒百祥,如果不嫌冒犯,说实话他在沪上法国人之间开了个赌盘,有很多可以赌!当然当然,希望中国人打赢,这是赔率很大的……

百祥没说什么,跟范里克斯你能说什么呢?他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一个貌似成功的赌徒。

百祥感谢了范里克斯,答应说合适时间会带着兄弟去理查酒店。

临走,范里克斯耸耸肩:“乔,不得不告诉你一些令人反胃的消息,关于日本人的残忍。我的手下今天上午去了外白渡桥,你知道,那里挤满了难民。首先日本哨兵刺死了靠近他们的难民,有照片记录这种暴行;此外,太可怕了,桥周围发生了踩踏,一些老人和孩子被人流踩扁了……”

百祥皱起了眉头,喉结抽动,范里克斯说完他的话:“我说这些,是因为我恨不得给这些日本人扔一个炸弹。”

开战的第一天除了枪炮声外并没给租界带来什么不适,晚上,百祥开车在南京路和霞飞路兜一圈,才顺着静安寺路回愚园路去。所有的舞厅和酒吧照常营业,在炮声里跑出来寻欢作乐的人仿佛更多,因为今天有充满刺激性的好谈资。百祥感到街上的风越刮越大,法国梧桐朝着西边深深鞠躬下去,黄浦江面上刮来大风。正是盛夏,台风袭来了!

第二天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的八月十四日。

新吾一早就离开了家,他轻声叮嘱繁玲一切小心,也要她特意提醒远纶小心,靠近苏州河不是不行,但要时刻看清情况,别轻易置身险境。新吾要去同百祥会合,去理查酒店。

坐在黄包车上去恒必祥的时候,新吾听见一种像大金龟子轰鸣的怪声音,他惊讶地抬起头,正看见六架编队的单翼战机从头顶飞过,由南往北飞。机身上喷涂的青天白日标志清清楚楚跃入眼帘,黄包车夫欢呼起来。几乎就在同时,新吾看见了飞机朝黄浦江方位投下成串的炸弹,传来沉闷的声音,好像炸在水里了。

繁玲在新吾出门后还一直痴痴呆呆看着早餐桌边的舟和帆。她有一种如此强烈的悲伤,她觉得最后人们选择的总是同归于尽的道路,而且义无反顾扑上去。自己今天随远纶去接济军人,万一中了流弹,舟和帆就成了没娘的苦孩子了……

她穿上自己从北平带来的素色旧旗袍,告别了婆婆。远纶开来了她的小汽车,在楼下马路边等她。

繁玲惊讶地发现小汽车里装满各样的东西,远纶只给了一句解释:“国军可能需要的东西都在这里,我们只能等候他们靠近连接租界的桥,把东西递给他们。两个老乔师傅和我们同去。”

远纶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把车开得左冲右撞,像要赶时间。

百祥早就站在恒必祥的大玻璃门边,他穿得端端正正,像要去出席别人的婚礼。这套西服淡灰色里透出天蓝,夏季的薄面料,英国料子,衬出他的清爽。

上了轿车朝江边开,到处是乱窜的行人,太激动了,他们喊着“炸中了,炸中了日本兵舰”。百祥咬着牙根,很快把车开到理查饭店门口,把车交给泊车的锡客人,和新吾跑进了门厅。

敲开范里克斯的门,一房间的法国人正兴高采烈,喝得脸红,叽叽呱呱喷着法语,并不注意跑来的百祥和新吾。兄弟俩看看黄浦江面,并没见什么特别,只是台风更大了,吹得岸上燃起的一团火飞飞扬扬。范里克斯说:“中国空军炸了两回了,可惜,投弹不准,风太大。”

才说着,满房间法国人又欢呼起来,天上又飞来了青天白日符号的战机,日本兵舰立刻高射炮齐放,打出朵朵小云彩。中国空军飞机不能低飞,高高投下炸弹,炸得黄浦江白浪翻腾,有一枚似乎击中了日本的线缆铺设船冲绳丸号,另一枚落在江岸上,炸红了一个小型油气罐……

远纶和繁玲跟着老师傅乔新甫和乔新成走近由英国兵看守着的桥,桥对岸是四行仓库。这里已站了很多市民,呆呆眺望日本炮弹雨点般打在闸北民房上。有人开始哭泣,他们肯定是这些房子的主人。英国兵沉静而同情地看着上海人哭,他们同日本人并没有什么真的交情。

可惜事与愿违,远纶和繁玲看了老半天,国军遥远的身影很稳定很沉着,并没有什么人离开防御工事朝苏州河南岸跑。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乔新甫和乔新成给了周围市民一些急救包,让他们守候着;劝了两位少东家太太回去恒必祥休息吃午饭。

远纶看见台风把闸北区的黑烟往西南边吹,黑烟成团跑得比乌云快,这鬼天气,中国空军还飞来一拨接一拨,很鼓士气。

回店里吃了午饭,在沙发上坐着打个盹。远纶没什么白日梦,可繁玲却梦见新吾抱着几枚炸弹朝着日本船跑,他跳在水里,像要把炸弹去炸日本船的船底。繁玲的心跳得要冲出喉咙,她看见了水里浮起奇怪的黑色大鱼,她睁开了眼,兀自喘息……

繁玲没告诉远纶自己的不舒服,下午快三点,两个女人打扮打扮,出得店门,带着几个拿东西的店伙计,朝南边不远的大世界走来。大世界的老板心慈,让苏州河北过来的难民在这里歇脚,远纶和繁玲送点食物去。

百祥新吾同这些法国人一起在理查饭店吃的午餐,法国人在午餐台上终于注意到了这兄弟俩,他们以温存的问候开局,慢慢倾倒出他们冒犯人或不太冒犯人的一大堆问题,好像这兄弟俩能解答他们对亚洲民族的所有奇特疑问。

“如果日本人占领了上海,你们会离开还是留下?”

“中国人没有合适的武器裝备,为什么还抵抗?”

“如果是巴黎,我们法国人绝对不愿让城市毁于战火,我们会……投降。两位怎么看?”

“日本军会占领公共租界,这是不容置疑的。可法租界不一样,他们会保持尊重吗?”

“乔,你服务于工部局,英国大班们束手无策了吧?英国人!”

新吾根本不听这些外国人说些什么,百祥温和地微笑,尽量保持礼貌,他只是反复强调:“先生们,战争已经打响了,先让我们看看胜负吧!”

吃过午饭,大部分法国人带着醉意告辞了,朝着他们自己的生意跑回去。百祥新吾同范里克斯喝了咖啡,听见外面呼啸着台风。今天还会有空军轰炸么?不至于再飞来了吧?百祥想去看看北面中日地面军队的搏击,几个人就上了电梯,回客房来。

站在朝北的大窗前,闸北和虹口战场尽收眼底。两军午后打得不激烈,但可以俯瞰到双方各自派出了小股侦察兵,在窄窄巷子里往前挺进,常常狭路相逢,互相射击,都先后倒在地上。

新吾的手指颤抖个不停,反映了他的心理。

百祥对范里克斯说:“中日双方目前都遵守着条约,没人朝公共租界苏州河南边射击。”

范里克斯以法国人轻浮的语调笑说:“东边刮来这么大的台风,如果他们朝苏州河南边射击,子弹也飞不到这里,会打到青浦去。”

大家闲聊得有些瞌睡,换到对面房间看黄浦江面,正有些头昏目眩,耳朵里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啊,中国空军又来了!

范里克斯打开窗户,一股劲风当面扑来,大家凑在窗台上看。日本人的“出云号”旗舰就停泊在日本领事馆边上,近在眼前。范里克斯突然惊呼一声:“炸出云号?别让台风把炸弹吹到我们头上来啊!”

日本兵舰再次高炮齐射,只见一架青天白日飞机机翼让了一让,掉下两颗大炸弹来。

范里克斯嗥叫起来,百祥眸子里闪出害怕的灰色光,他推了一把新吾,新吾倒在床上,他自己往地毯上扑下去……

没有爆炸声,炸弹肯定飞过了理查饭店。爆炸声从附近传来,巨大而沉闷,震动了饭店的楼板。百祥想:工部局惨了,挨炸的是外滩!

他们这几个立刻从床上和地板上跳起来,奔出房间,从楼梯跑下去。大堂里的英国门童激动地对他们喊叫:“华懋饭店被炸了!”

跑过桥和马路,他们冲到华懋饭店门口,现场惨不忍睹,到处是残损的人体……华懋饭店对街的汇中饭店也挨了轰炸,门厅里倒下许多尸体……

远纶同繁玲听见了巨大的爆炸声,她俩刚刚把食物分发到难民中的老人和孩子手里,于是匆匆走近大世界三楼窗户朝北边望。远纶眼尖,看见天空中两架飞机正在降低高度,有一种不祥的姿势。然后眼里冒出两个越来越大的黑点,朝着面前掉下来。

远纶拉起繁玲朝里面跑,还跑着呢,巨大的震动差点把人掀翻在地。繁玲面色发白,勉强扶住远纶站立,摸着胸口喘气。

好一会儿她俩大着胆子跑回三楼窗口朝外望,爱德华七世大街和敏体尼荫路上冒着黑烟,路面全是流血的人。

远纶看见了店里跟来的伙计们,她朝他们招手,伙计赶来护着两位少奶奶下楼。她俩平生第一次看见那噩梦般的场景,到处是残损的人体和殷红血浆……繁玲喉头一甜,呕吐起来。远纶闭上眼,鼻子里全是鲜血的腥气……

卫惕南爵士召工部局警务处处长、巡捕房刑事侦查处主管及高级顾问乔百祥举行非正式会议,紧急评估中日交战期间公共租界的治安及危机干预状况。

警务处处长报告说中国军队比较老实,迄今对租界保持尊重,未有枪击或炮击租界的行为;但很可能中国军队将因此付出可观代价,因为日本军的堡垒虹口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将得益于此,变得更易守难攻。恐怕中方会贻误战机,日军运送援兵的军舰已在海上。

刑事侦查处主管报告说,日本浪人们在租界和租界外到处行凶,身上有枪有刀,随意杀害中国平民……

百祥缄口无言。

爵士指出苏州河以北事实上已经成为交战区,其属于公共租界的部分暂时脱离了工部局管辖,但巡捕房有责任确保苏州河以南的治安。出于人道同时保持中立,如遇中日双方伤兵要求援助,可在解除其武装的前提下准许进入苏州河南租界,及时送医并各自通知日本领事馆和华界上海市政府。

等警务处处长和巡捕房刑侦主管先行告辞,爵士留下乔百祥,毫不掩饰问他是否有渠道能联络到驻扎浦东的中国军右翼军总司令张发奎。

“日本人欺人太甚,不但在公共租界使用重炮装甲车,毁掉民房和工商建筑,还从黄浦江岸的军舰上炮击,造成太多平民死伤。我看,我们可以秘密地帮张司令一次。”爵士带着情绪,强调事后工部局不会认账。

张发奎的炮兵能力太差,天天从浦东炮击日本军舰,从没打中过。爵士告诉百祥,可以让海关大楼里的英国人藏匿一个中方炮兵观察员,同时张司令设法铺设通过黄浦江底的专用电话联络线,观察员就能通过肉眼观察,随时报告出云舰的移动,让张司令把炮打准。

百祥点点头,站起来说:“我这就去办。”

范里克斯找来了杜先生,可百祥竟然在范里克斯家同杜先生商量事情而不让范里克斯旁听。法国人耸耸肩走开了,杜先生回答百祥“事情包在我身上”。

日本旗舰号称有神灵看护,中国空军老炸不到它,还闯了“黑色星期六”大祸,本来它肆无忌惮停靠在日本领事馆外方码头参战,没想到黑灯瞎火的夜里却连续莫名其妙挨了浦东的炮击,疑神疑鬼之下终于驶离岸边,游弋到远处江面去了。

百祥带着新吾、远纶和繁玲悄悄在法租界请杜先生吃了一顿晚饭。远纶先当面谢了当初杜先生送的结婚礼物,同时和繁玲一起拿出两袋子美元现钞。

“杜先生,我们女人家的一点私房钱,想给打仗的士兵送点吃的和治伤的药,想来想去,只有杜先生能办到,拜托拜托!”远纶口齿伶俐。

杜先生没推辞,当场打开钱袋看看:“代军人感谢两位阿妹,一定去办。我的人马其实跟国军一起在打仗!”

上海人听惯了枪炮声和坏消息,心也一天天沉下去。日本兵舰在杭州湾登陆直扑松江之后,一切鏖战的激情都暗沉了。中国军队伤亡惨重,开始撤退。

不过,苏州河对岸的四行仓库像演一幕大戏般升起了青天白日旗,据说八十八师留下一个孤军营要跟日本人战到死!

远纶和繁玲天天跑去苏州河南岸看四行仓库的战事,繁玲比远纶冷静些,她悄悄在留意新吾,觉得他安静得有些不正常。

杜先生让人来递信,说乔家劳军的钱已变成了美国牛肉罐头,送进了四行仓库。

数日之后,孤军营幸存的士兵和长官都撤到了公共租界苏州河南岸,接受英国人的监护。淞沪会战的硝烟弥散了,这场绞肉大战在各国大班和上海人眼皮底下断送了无数年轻士兵的生命。

日本人是不懂得低调的,他们困在某种自我主导的公开表演之中无法自拔。百祥气愤愤告诉大家日本军要在公共租界苏州河南的外滩举行胜战仪式,完全无视工部局的权威。而且,工部局也只好退让了。

为远纶繁玲采办一些放在急救包和食物一起送给对岸国军的子弹时,新吾其实还悄悄得到了一箱十二枚德制手榴弹。他买下这些手榴弹,并不确知为什么,也许为防身。不过,新吾现在有了新想法。

繁玲同他一起从西安回来时也许看出了他的心绪,她试图安抚过他,告诉他凡事多一分耐心,不要急着在心里求结论。

回上海过了一阵子,新吾觉得心里的结论已很显然,只是没对人说。

繁玲似乎已有能力感知他内心,她又一次对他明言:你那些老同学今非昔比,他们经历的你没经历过,若他们没给你热烈的回应,你不必失望。

这些都很正常。

新吾也知道。

他们经历了生与死,不是从前的他们。何况自己在西安,同繁玲一起代表谁,他们都知道,怎能贸贸然接纳并信任自己?

但是,失望,同样无法拒绝。失望,越来越大,越深。

可繁玲是亲的,孩子们是亲的,世上有需要自己照顾的人,不能做鲁莽事呼应心里豪情而连累他们。

道理他全知道,他也想约束自己。不过,他还是不由自主在做一件事,并不确定自己能收摄自己内心的欲望。

新吾完全孤立地行动,他在华懋饭店六楼开了一间房,这间房面朝黄浦江,有两扇可打开通风的窗户,窗户之下就是江边大道。

如果日本军闯入外滩庆贺他们军事上的胜利,必定要列队经过他窗下。

是的,他开房间时带着行李,行李就是那十二枚德制手榴弹。

自从两军交火,上海租界里几乎所有的制衣店都失去了顾客,门可罗雀。

中国军队撤退后,孤军营还在四行仓库进行最后抵抗时,竟有几个日本人巴巴地从苏州河北边的“小东京”跑来恒必祥总店,态度虽不像从前那样谦恭,但还是很有礼貌,求问能不能订制一批和服,男式女式都有,数量整整数百套。

老乔老板有点吃惊,先请客人上楼,奉茶,再问缘由。

几个日本人说就是大家一起制作新衣,如此而已。

乔端冕是什么人?在日本出生长大的宁波人。老乔老板笑笑,摇头拒绝了这单大生意。若不能老老实实说出缘由,这种生意宁波人不会稀里糊涂地做。

日本人发急了,表示可以全款付清再量体裁衣。只因打仗,日本裁缝们跟着吴服店老板回了九州,所以才来麻烦恒必祥。花织礼服店不是恒必祥的子公司么?请帮个忙吧!

老乔老板问制作的和服是什么样体制,用什么面料。

日本人的回答干巴巴,而且令人费解:顾客提供红豆丸纹的白棉布,男女同料,就做最简单的样式。

“穿不了多少次,不用特别费心,拜托了。”他们鞠躬如仪。

远纶傍晚到店里坐,听阿公老头讲日本人做和服的要求,没听完就摇手:“不做。我决定把和服店关了,省得人家今后骂我们是汉奸。”

乔端冕微笑,说这批和服確实做不得,日本人这么着急要,款式又如此轻省,特别蹊跷。

可不接生意最好有个合适借口,得罪刚结束的战争中的胜利方不能体现生意人的明智。远纶,你能说出什么理由不接单?

远纶啐了一口:“要什么理由?做和服的师傅们本住在闸北和虹口,现在家被轰掉了,还希望他们好好做衣服?”

乔端冕笑笑:“理由是硬理由,只不能这么直着说。如今,得罪日本人不聪明,我们叹苦经为好,就说没有人手接单。”

一老一女,商量好,安排回复了客人,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虽是一笔钱没赚到,但有些钱实在赚不得的。

忽然又来了个不速之客,这天老乔老板不在,正巧百祥在店。客人是日本综合新闻社上海支局长松岗太郎,这人从前在恒必祥做过西服,还搞过给乔家惹麻烦的报道。

松岗太郎不是来做礼服,是给人当说客,希望恒必祥接下那笔和服订单,而且赶着时间要衣服。

松岗太郎以他一贯的和蔼语气连连致歉:“作为反战的日本人,我深深为淞沪战争遗憾。这批和服是在沪日本人为日本军长官设宴所用。如今一下子找不到裁缝师傅,乔家的铺子在日本有名气有渊源,所以大家托我来打招呼。”

“哦,庆祝大会用衣?豆纹如红日,庆祝在上海战胜?”乔百祥没表情地问。

松岗太郎显得更加和蔼亲近了:“不是庆祝战争,战争是可恶的。在沪日本人是想通过招待驻军长官建立言路,以后能为上海的和平顺利进言。”

松岗很流利说完,看上去一团和气,一番好意。

百祥沉吟不语,但脸上挂着微笑:“太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提醒一下,你很久前在我手里做过两套西服,早就提货了,不过没付款,我想你大概忘记了?”

“哦?是吗?!”松岗跳了起来,“还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我忘记了?”

喊来楼下记账先生,翻出很久前的账目。松岗先生很狼狈地掏出钱包付了钱,然后颓然坐在沙发上,忘了自己来这店里干什么。

百祥倒上茶水,回答松岗说:“和服的生意是有利润的,哪个店都愿意接。不过本店有个克服不了的困难,制作和服的师傅们全逃难去了。我刚到苏州河北边看过一看,我们的花织和服专门店已炸成了废墟,恐怕今后再也不会做和服生意了。太郎,请你多多体谅了!”

早上出门时新吾紧紧抱了抱繁玲,他深情看着两个小孩。他想笑一笑,可没能咧开嘴。繁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新吾摇摇头。

有些事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多想,就像云播送雨的时候不会缠绵,闪电总抢在雷声之前。

新吾打听到了日本军的庆祝行军时间,他需要做的就是赶到华懋饭店自己订的房间去。他从前托付过百祥照顾老人和他的家人,百祥是不用重复再叮嘱的人。

为了不连累他们,新吾早想好了,他订房间用的是假名,他准备把最后三颗手榴弹绑在胸口留给自己,日本人一定看不出尸体是什么人……他给繁玲留了信说自己今天赶去香港了,有个人事后会去当面告诉百祥发生了什么,百祥将会遮掩住事实。

等了很多年,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他打开华懋客房的门,关上,俯身看看床底下自己的行李箱。

时间还没到,新吾站到窗前,朝东边放眼望去:阳光已照在黄浦江上,日本人的兵舰停靠在外滩岸边,工程舰艇正打捞数十日前国军凿沉了来拦阻敌军舰艇的旧船,浦东江岸上飘摇着刺眼的太阳旗。冬天凛冽的江风把这些旗帜吹得鼓凸,像是凶恶人的眼目。

新吾已得着了南京沦陷的消息,老孔的属下惊恐地描绘日本军在南京的暴行。

新吾忽然想起了北平,想起了自己走在大街上喊着反日口号的那个五月四日。自己又偷生这么些年,今天可以了结浑身的脏污和心底的羞愧了!

从外白渡桥北边传来了军鼓的敲击声,一面红白的日军军旗撑得高高,侵略军们迈着得意洋洋的步伐,以不可冒犯的威严向南行军。扛在軍士们肩头的步枪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吓得路人急急避让,有的可说是抱头鼠窜了……

新吾深吸一口气,不再思想,他关闭了思想的路程。

新吾推开窗,让冰凉的风吹在自己额头和脸颊上,他掏出第一颗手榴弹,把引弦绕在手指上:不需要用力投,只要轻轻抛出去,划一条弧线,就会在日本人的队列里炸开。要紧的是速度,他假想着练过一回又一回,就像把西瓜一只只连接着扔下去,不能卡住,不能暂停,连续九根优美的圆弧线……之后,也不要停,停了就会生变化,要抱住最后的三枚。新吾,你勇敢些,把三根引弦同时拉开!

他看见日军走到了华懋门前,他估量了队列的长度,等待这队列的中段来到眼前。

老同学们得到这消息之后,就明白他是真心实意的。他不责怪老同学们,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慢慢拉紧了手榴弹的引弦,他想,拉开后等它一秒,就抛下去。

他正要闭眼用力,忽看见了奇怪的景象:楼下南京路上飞快跑过来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国男人,他发了疯一样朝江堤上扑去,好像日本军的队列根本不存在。

日本人叫嚷和拉枪栓的声音脆豆般嵌在寒风里。新吾目瞪口呆,只见这人扑在两个日本兵身上,一股刺眼的亮光,然后才传出轰然一声爆炸!

新吾的手指僵住了,他浑身筛糠,倒在床上。

日本人朝天鸣枪,四散躲远了,乱成一团,军威不存。新吾放开手榴弹,觉得那人就是自己。是自己冲入了日本军,拉响了炸弹!可是,此刻他还活着,没人会知道原本还有九枚手榴弹会从天而降……

十一

远纶始终没怀孕,她并不焦急,也不羞耻,她觉得那并不是现在该做的事。

从前只是听百祥引述老买办王小虬的话,现在她亲眼目睹且身在其中:上海滩是疯狂的,它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固体的金钱旋涡。

明明日本军队占领了一大片广阔的中国领土,上海租界却根本没有沦陷城市的模样:

不过才进入淞沪会战之后的一九三八年,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繁荣就像枯槁的还魂草在雨水里重新舒展开!何止重新舒展,不知来源的各种金钱像决堤的浊水涌入被所有人视为安全宝地的租界。若不能顺利投入工商业,搭上又一轮“战后(无所谓战争赢家是谁)”不可遏制的经济腾飞,就以最快速度投入上海的证券交易所,通过股票和债券分一杯羹。

南京路和霞飞路分别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门面,新店新铺子如雨后草地上的蘑菇般争先恐后冒出来,平添一股纸醉金迷的气息……

姚家也许因了繁玲在她堂伯堂伯母之前竭力的回护,其他大行和地方小行纷纷被强制官办,姚家的银行控股权至今还在二叔手里。

二叔悄悄和老乔老板商量,他不相信自己能永远躲过强制官办,所以他的意思,宁愿在新的经济浪潮里再搏一记,同恒必祥合作再开一批女时装店、新式鞋帽店和男女饰物店,同时,姚二叔同意参与投资扩大恒必祥在上海的西服裁剪学堂,改办成收费辅导学校,同时开办旗袍裁剪学堂和时装裁剪学堂,公开招聘中外学生。

远纶更忙了,她胜任有余,是乔姚两家事业的执行长。现在,各家店铺又开始盈利了,利润逐月上升。

对恒必祥而言,停接日本人生意,虽从不放在台面上说,有关联的人全心知肚明。所有的店都有各种各样的借口不接日本顾客生意,租界的英国大班们和法国老板们暗中支持恒必祥的姿态,他们对日本的腹诽从没有减弱过。

日本商人迅速回到了上海滩,重建他们自己的贸易网络,赶上上海滩新的淘金时代。

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一年年底,百祥远纶和新吾繁玲几乎没离开过上海。乔家这一代,正好是他们四个,把恒必祥的生意做到了顶点,钱哗哗流进,像小河汇成激流。百祥听见工部局的大班们都在说:快一点,努力赚,可能是最后一波了!

所谓“盛极而衰”也许就是这种况味,乔家和姚家都来不及问满街高档服装店是不是太多,只晓得顾客盈门,总来不及交货,奉化带出来的徒弟们现在都成了大师傅,学堂的学生不停被叫到店里工场间帮办。看上去真是黄金时代啊,上海滩租界地男男女女赶制漂亮衣服夜夜笙歌,而这个国家却在流血流脓,国军在一个个城市抵抗,消耗年轻军人宝贵的生命,其他城市都没上海滩的命,在战火中战栗和毁伤……

日本军驻扎在租界周围,甚至在公共租界苏州河北边。那些鼓胀的单眼皮的日本眼睛阴森森地打量着英国人和法国人最后保有着的、肥得流油的土地和城区……

明眼人如卫惕南爵士是不会迷失本性的,他和妻子在府邸举行夜宴,他对应邀而来的百祥说:“大英帝国在扬子江入海口已经营快一百年了,我的家族和你们乔家一样,在一百年里得到了扬子江的滋润。中国人说‘风水轮流转’,如果真要转,我已经有了准备。”

百祥依旧潇洒地点头,特意展示自己的伦敦口音(尽管没去过伦敦):“爵士,我生在公共租界,我不懂租界之外的生活。”

爵士夫人沉稳地把手按在百祥手背上:“乔,别担心,如果我们回英国,你可以跟着我们一起。”

是的,如果百祥决定和爵士同进退,那么乔家还剩下新吾。

新吾自从把一箱十二颗手榴弹埋到大树下,心就宁定了。没什么还能吹拂他心里的柳枝,现在这些曾经痒痒得不行的柳枝全部凝固,成了钟乳石。

最了解他变化的是繁玲,经过一两年连续的观察,繁玲欣喜了,新吾成了一个靠谱的男人。他安静地在堂伯乔秘书那儿帮办,赚钱回家;也兼顾着恒必祥名下二三十家店的各样采购,条分缕析,井然有序,得到大家的称赞。百祥直截了当地说新吾省下的钱不少于店里赚到的钱,这是他对阿弟的大褒扬。新吾甚至晚上到裁剪学堂讲授采购与生意的关窍。

双胞胎舟和帆一点点长大,他们不但爱母亲,也喜欢跟着伯母远纶,远纶无论什么昂贵的东西都敢买给他们。

一九四一年寒冷的十二月来临了,月初的一天,日本飞机如成群苍蝇飞临夏威夷,这些日本军人是去自杀的,他们驾机冲入美国军舰的烟囱,发动了太平洋战争。几小时之后,有备而来的日军跨过上海苏州河上的桥梁,进入英国人管制的公共租界范围。他们首先来到上海总会,命令正在上海总会里的英国大班们离开。上海滩可耻地落入了日本人之手,英国人如果不马上坐船离开,等待他们的将是集中营的未来。

恒必祥如同一双刚刚放进冷水里的热手,什么也没感觉到。生意照常。

日本军人没进驻工部局,但工部局实际上由日本董事掌控了。日本董事们召见过工部局现顾问乔百祥,既不刁难也并不和气地问他一些曾经经办的事务,想得到管理这个模范租界的秘辛。

百祥没理由不告诉他们经验,管理经验是公共财富,造福市民,属于共同管理这个城市的所有专业人士,无论城市落在谁手里。

日本董事满意百祥的合作态度。暂时赋闲在家的卫惕南爵士也赞同百祥的态度,爵士说儿子从伦敦来信,将安排英国军舰接父母回国。现在比较困难的是如何处理家族在上海的房产,若不能及时处理,也许要请托百祥代管一阵子。百祥说假使爵士觉得合适,他问问法租界的朋友。日本人对法租界仍旧束手无策。

远纶坐着由司机驾驶的汽车从愚园路家里去恒必祥,在靜安寺路上被日本兵拦下,核对她的身份证件并要她下车,然后日兵搜查过汽车才予以放行。繁玲从法租界步行进公共租界,在公共租界一侧有日军哨兵。哨兵并没有动粗,但要求所有中国人向他们身边飘扬的太阳旗鞠躬。繁玲不愿鞠躬,只好转身回了家。她只能看管着法租界里的呢绒绸布店,暂时没法来恒必祥。

恒必祥的生意只是混沌了一两个星期,忽然又特别热闹起来:来了一批城市新贵,他们需要象征荣耀和权力的新正装打扮门面。这些人是中国人,是决心同占领军合作的中国人。他们需要做全套的行头,并且在恒必祥店里订制礼帽和皮鞋,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在昂贵的料子里头。一位这样的人物建议接待他们的百祥:“乔老板,你们为什么不开一家配套的眼镜店呢?我们需要盲公镜,就是西洋人那种墨镜,每个人都要。”

百祥四平八稳回答:“我明白。不过认识你的人还知道是你。”

“只不过一阵子罢了,等到我自己心里踏实下来。”那人实在回答,并不想掩饰自己。

然后有一天他们带来了他们的头脑汪先生和陈先生,这两位也要做西服,不是英式西服,是日式西服。汪先生说恒必祥有日本渊源,衣服肯定做得比较正宗。

老乔老板不让百祥和新吾到店里,他出面接待汪和陈。乔端冕同汪一起回忆了各自待过的日本,那久远的老时光。乔端冕说放心吧,衣服一定做得你满意,但是,能不能不把恒必祥的商标缝上去,没商标的新西服你能接受吗?汪愣了愣,同身边的陈对视一眼,一字一句回答老乔老板:“老人家,难为你了,怎么都行。”

仿佛要羞耻所有上海人,上海证券交易所的股票交易忽然又一次旺火起来,这次充满了赌场的喧嚣气息,股票价格大起大落,有人发财有人落难,好像飞机在上海天幕上忽上忽下,飞得人的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有一队身穿便衣的日本人找来恒必祥,询问从前恒必祥拒绝和服订单的事情。这些日本人态度严厉,对乔百祥说那是不可接受的敌对行为,除非恒必祥在所有店铺悬挂欢迎日本顾客的广告牌,否则就限时关闭所有门店。

范里克斯当着乔百祥和杜先生的面嘲笑日本人说大话。关掉恒必祥所有店?法租界的店铺他们就鞭长莫及,恒必祥可以转移到法租界继续经营。

杜先生抱歉说帮不上忙,公共租界过去不曾容许他发展势力。不过,如果卫惕南爵士出价公道,爵士府邸他愿意吃下来,就算帮爵士一个小忙。

卫惕南爵士马上答应了这个交易,爵士夫人请百祥挽着她手臂到园子里散步,对他讲:“乔,你可以带上太太跟我们去英国。我们会帮你安顿下来,你可以照样一边经营店铺一边替爵士办事。不要对日本人有侥幸心理,工部局那些日本董事处心积虑一步步,大家看得很清楚。”

远纶听百祥转达爵士夫人的话,出乎百祥意料,她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们走!”

说完这三个字,她立刻像个陀螺旋转起来,处理家里的财务,准备远行的行李。

远纶的车现在挂上了工部局车牌,她跑来法租界找繁玲:“跟我们一起上英国兵舰吧!你堂伯堂伯母都抛开了上海,你还犹豫什么?为了孩子们。”

繁玲怔了半天,眼里慢慢溢滿了泪水:“新吾要留下来,他要留下来同日本人打交道。他不走,我也不走。”

繁玲不能告诉远纶新吾苦苦等待的老同学们终于派人找上门来了,他们明确告诉新吾他的时间到了,在等待了漫长年月之后,他将体现他难得的价值。

老同学们要他在上海沦陷区发挥作用,不但要继续了解老孔那边的情况,也要收集关于日本人的准确情报……

繁玲并不喜欢新吾那些老同学,但她晓得这是新吾历来的心病,新吾的心病正在被治愈。繁玲抓住远纶的手,怯生生地问:“远纶,你们能不能带上舟和帆?”

谁也没刻意动用关系来保恒必祥。不接日本人的和服生意,这是当时的决定,乔家男女没一个后悔的。如果日本人为了这事要报复,乔家也没有办法。店关了,大家就先回奉化,再想别的办法过日子。

不过,天意没让恶意得逞。樱井小川听新吾说起关店的事,立刻到日军司令部跑动解释,愿意以自己的厂产保下恒必祥。不过,他这表态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日军司令部里的一个新晋上尉,他是一九三二年上海战争的参战者,他说他认识恒必祥的老乔老板。老乔老板能说日语,在一九三二年战争中救助过日本伤兵,他是目击者和当事人。

于是,日本人撤销了对恒必祥的惩罚性措施。

老乔老板没告老还乡,他慢声细气对相熟的人说恒必祥是上海滩的老牌子,不能随便放弃。他还对眼前的情况表示相对的满意:

儿子儿媳妇带着他们的两个侄子去了伦敦,在伦敦开设了恒必祥英伦店。

留在上海的侄子和侄媳妇帮他一起经营上海的生意,即便物价不断地上涨,上海经济进入几乎失控的轨道,但生意还勉强能维持,有一定利润,看着像是有希望渡过难关。

自从美国人对日本宣战,大势早就定了,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耐心。老乔老板见过大世面,他有的是耐心。

侄子告诉了他樱井小川的身世,老乔老板想念早已过世的母亲,那难以解说的孽缘,几乎是中日之间历史的缩影。

繁玲成了老乔老板的好帮手,她一心一意辅佐恒必祥的生意,她依旧喜欢旗袍,等待着穿上旗袍庆祝胜利的一天,到那时候,她想她就能见到自己长大成人的双胞胎儿子……

其实,他们意识不到,时间离一九四五年九月已经很近很近了!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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