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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交流与融通:论唐诗中的袈裟

2022-02-26

关键词:袈裟僧侣佛教

刘 烨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袈裟对于中华文明来说是舶来品,但却在传入之后接受了中华文化的“改造”,成为符合中华文化审美趣味的服饰之一。唐诗中的袈裟是耐人寻味的艺术意象,它在滚滚红尘里展示的是唐代诗人们生活情趣的迁移,表现的是唐代独特的风韵魅力。《全唐诗》中具有袈裟意象的语词一共出现了150余次,包括它的别称“方袍”“福田”“三衣”和“衲衣”等,也包括表达具有袈裟意义的“麻衣”“六铢衣”和“草衣”等。描写袈裟并不是几个僧侣的偶然唱和,《全唐诗》中共有上百位诗人写到袈裟,既有宋之问、刘长卿、杜甫、白居易、孟郊这些著名的诗人,也有皎然、贯休、齐己这类的诗僧。袈裟是一个物象,也是一种意象,它是胡人的,也是唐人的。自从汉明帝夜梦金人以来,袈裟就随着西方的僧侣来到中原,融入到古老的历史当中,挟裹着异域文明,走进中国的文化与艺术世界,由一种单纯的物质形式,演变成独特的艺术符号。因此,我们在唐诗的袈裟里看到的不只是宗教与文明的碰撞,也是艺术与生活的情感宣泄,而且历经千年之后,唐诗中的袈裟依然能够安抚我们的内心,“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1]1568。

一、西来的袈裟:改革

张骞凿空西域,带来的不仅仅是品种丰富的水果和金属冶炼的技术,同时也带来了多样的异域文化。佛教起源于印度,通过陆地和海上向外传播。公元147年,支娄迦谶和安世高来到洛阳开始翻译佛经,并以一种世俗的方式将佛教渐渐地渗透到当时的社会中。“在中国,所有宗教行为却都会被纳入中国思想世界所已经确立的、社会优先于个人的道德与伦理规范中。因此,个人的解脱和宗教的救赎,从来就不是个人面对宗教的事情,而是每一个人面对家庭、家族、社会、国家的思想与行为”[2]388。佛教传入中土的时候,也面临着同样的压力,它开始被动地适应中华文化。礼乐正统为尊的儒家文化,对于穿着异于本民族服饰的其他文化,往往持有压制和边缘化的态度。佛教在传播的过程中,僧侣们所穿着的袈裟面临着是否要改革的命运,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的交流与融通也潜移默化地进行着。

“三衣”来源于印度,是由早期出家的苦修僧侣所穿着的“粪扫衣”演变而来。在佛教创立以后,依然以它作为共同的服饰。“粪扫衣”并不是专指沾染了粪土的破衣,而是广泛包括人们所丢弃的破衣和破布,并由比丘们加以洗涤修补而成的干净僧衣,这是一种为了劝导出家人摒弃贪念的制度。但是随着佛教传播的范围扩大,出家僧人开始增多,这种捡拾破衣的行为已经不能满足僧侣的需求,因此除却“粪扫衣”之外又出现了施衣,即檀越施衣。虽然遭到屡次禁止,但是面对日益庞大的僧侣团体,只能默许了这种现象。由于布施的衣服十分杂乱,无法将其与外道服饰加以区分。据《十诵律》记录,瓶沙王请求佛陀“愿令僧衣与外道衣异”,佛陀于是根据路边稻田的畦畔齐整,让阿难教授僧侣们按此制作僧衣,这种僧衣也叫作“田相衣”,并分别以五条、七条、九条为标准条数而成“三衣”。九条形制的为大衣,称僧伽梨(梵sanghati);七条形制的为上衣,称郁多罗僧(梵uttarasanga);五条形制的为内衣,称安陀会(梵antarvasa)。

这种“田相衣”在中国被叫做“福田衣”,因供养僧众能获大功德,故称僧众为福田,僧众所披着之袈裟即称福田衣。印度与中国都有种植水稻的农业生产传统,这种仿照稻田形状而制衣的模式,在传入中原后并没有引起抵触,“福田衣”也被称作“方袍”。“福田衣”在《全唐诗》中出现5次,“方袍”出现17次,“袈裟”出现56次,“三衣”出现9次。

印度色彩浓郁的“三衣”和“福田衣”出现的次数,要少于“袈裟”和“方袍”的次数,说明对于唐代诗人来说,他们的创作更容易接受经过文化融通“改造”后的结果。同样,对于唐代的佛教僧侣来讲,也接受用此名称来表达佛教服饰的意象。

印度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的碰撞,使得僧侣的衣着称谓发生了变化,有音译改良的“袈裟”,也有以“三衣”方形特点为“改造”依据的“方袍”,还有根据“三衣”破布补衲特点而形成的“衲衣”(百衲衣)。“衲衣求坏帛,野饭拾春蔬”[3]641,《全唐诗》当中的“衲衣”一共出现26次,既可以指袈裟,也可以指僧人自己。“纳衣,又名五纳衣,谓衣有五种故”[4],这里的纳衣又作衲衣。佛典中的衲衣是由施主衣、往还衣、道路弃衣、破碎衣、火烧衣、鼠咬衣等十五种材料补纳而成,在中国又将它称之为百衲衣。“百补袈裟一比丘,数茎长睫覆青眸”[1]711,比丘所穿着的百补袈裟就是百衲衣。袈裟和衲衣又统称为僧衣,“僧衣”也在《全唐诗》中出现了7次。

除了在称谓方面进行了文化融通的“改造”之外,在衣服材料方面也发生了变化。佛陀制定“三衣”的标准之一是为了让僧侣们得以暖身,多用棉花制衣。但是中原地区的棉花技术还未成熟,因此僧侣们改革了“三衣”的材质,选用了中原地区盛产的麻布作为替代,称之为麻衣,“一生只著一麻衣,道业还欺习彦威”[5]623。麻衣在中原可以作为丧服或是隐居服,在《全唐诗》当中麻衣一共出现52次,而表达为袈裟意象的有12次,这也是诗歌中少数提及袈裟材质的存在,这说明在唐代僧侣们的衣着确有以麻布制成的现象。

以上都是围绕名称的不同展开的讨论,“三衣”在传入中原的时候,选择了入乡随俗,采用了汉民族所熟悉的称谓,并被诗人们应用在诗歌中。下面来看一下这种服饰在色彩上的改变。“从秦、汉开始,中华色彩系统开始了它严密而稳固的色彩系统建构”[6]。到了隋唐,结束了秦汉之后三百多年的分裂状态,重新构建起一个大一统王朝。在新的结构之下,色彩作为制度之一表现出它特殊的一面,相比于让人难以察觉的其他制度,隋唐的色彩指向更加鲜明。唐代是佛教在中国发展的再造期,天台宗、华严宗、禅宗等流派将佛教思想的本土化推向了一个高潮,在此阶段,佛教造物之一的袈裟,其色彩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

袈裟的原意为“不正色”“坏色”,依照佛制,僧人不可穿着纯正的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而真紫色、皂色、郁金等颜色也在禁止的范围之内。只可以用青、黑、木兰色,其中青为铜青色,黑为杂泥色,木兰为果实汁液颜色,这三种都是“坏色”。但在唐代,皇家有对高僧“赐紫”的行为。紫衣袈裟本不见于佛教典籍当中,紫色反而是唐代高官才可使用的服色,依照唐制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服紫,官品不够却得皇帝恩典赏赐准许服紫的行为叫做“赐紫”。武则天“赐紫”法朗等僧人,为公认的赏赐高僧紫衣的开始,后代僧侣便以得到紫衣袈裟为至高荣耀。僧从晦求赐紫衣方袍,却被唐宣宗侮辱,“朕不惜一副紫袈裟与师,但师头耳稍薄,恐不胜耳”[7],郁郁而终。有欲求紫衣不得者,也有坚决推辞者。“天阶让紫衣,冷格鹤犹卑”[8]623,唐僖宗入蜀,欲赐紫衣给圆昉,圆昉坚辞不受,以表不贪世俗之心,李洞也言“人言紫绶有光辉,不二心观似草衣”[8]1468。佛门对于这种等级色彩的追求已经走向世俗化,紫方袍对于当时所谓的佛门高僧来说,已经不是需要官方的肯定来推进传教的信物,紫色背后的象征地位已成为欲望的表现。因此,僧人齐已认为“著紫袈裟名已贵,吟红菡萏价兼高”[5]720,用以劝导当时的僧侣不要过分追求紫衣袈裟。紫袈裟在唐代传至日本,时至今日,在日本也有僧侣穿着紫衣袈裟。从坏色衣到紫衣袈裟,正是佛教思想在中国世俗化的体现。

除了高级别的紫色之外,僧侣也开始运用缁色,一种大红似黑的色彩。虽然这种黑色,在唐武宗时期鉴于“符应说”被取缔了,但缁衣也成为了僧侣们的代称,“悟言缁衣子,萧洒中林行”[9]192。缁衣在中国古代本是黑色的礼服,“缁衣诸侯谅称美,白衣尚书何可比”[3]1139,但是佛教徒有时也用缁衣来表达袈裟的意象。在《全唐诗》中“缁衣”出现13次,虽然只有3次与佛教相关,但仍然可以看出佛教在传播过程中对于汉民族服饰的借鉴。袈裟色彩制度的破坏可以说是文化融通的结果,印度的色彩制度已经不能满足中华文化的世俗化需求。西来的佛教,此时在服饰色彩方面选择了妥协。

服饰是“一套异中有同,同中有异的社会符码体系,通过这一套符码系统,表达在社会两性间、世代间、区域及村寨人群间的区分”[10],袈裟同样起着辨识身份的作用。从它在印度形成开始,一直是佛教僧侣区别于外道的标志,是整个佛教团体的符码系统的体现。在传入中原之后,佛教文化与中华文化的碰撞逐步演变为文化融通的“改造”活动,无论是名称、材料还是色彩,都发生了变革。这在唐诗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诗人们的创作多是围绕“袈裟”展开,而不是它最初的名称。在服饰的流传过程中,传递的是文化融通的社会记忆。这段社会记忆中的印度佛教服饰,在形制上由“三衣”转变为适合汉族审美的袈裟;在材料上,由棉衣转变为符合中原地理风土的麻衣;在色彩上,由“坏色”转变为开始接受世俗化的紫色元素,而这些外在的转变都被唐诗如实的记录了下来。

二、归隐的袈裟:融合

高适在《同群公宿开善寺赠陈十六所居》中写到“读书不及经,饮酒不胜茶。知君悟此道,所未搜袈裟”[9]1749,这位边塞诗人被袈裟背后的佛教所吸引,沉浸在“饮酒不胜茶”的意境里。在唐代,印度佛教成功转型,袈裟为中国文人所接受,除却上文提及的形制改革之外,其内涵意指也悄然进行着变化。

自先秦老庄开始,一直到魏晋南北朝,消极避世的思想一直在文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经历了汉代之后三百余年的战乱,诗人们这种避世思想在盛唐气象之下仍若隐若现,并于安史之乱与黄巢起义之后又一次爆发了出来。佛教本有出家之义,引导信众脱离现实的苦海,这与避世的思想不谋而合。佛教的造像和壁画在其发源地的形象可谓是极其具有印度特色,但这种暴露和夸张的衣着服饰,激烈和刺激的故事冲突在跨过玉门关之后几乎很少见到。“热烈激昂的壁画故事陪衬烘托出的,恰恰是异常宁静的主人”[11]103,儒家的理性世俗和道家的避世超脱,在唐代融入到佛教的袈裟中,并为诗人所记录。

草衣,在《全唐诗》中出现12次,其中5次表达为僧人服饰,其余7次都表达为渔夫服饰。草衣在《后汉书》中有被提及,“至有画半策而绾万金,开一说而锡琛瑞。或起徒步而仕执珪,解草衣以升卿相”[12]。是指出仕之前隐居的服饰,继而被后人引申为破旧的衣服。在这一点上,袈裟与之相同,《摩诃僧祗律》中“佛住舍卫城…复有比丘持发钦婆罗作,复有比丘持草衣作,复有比丘持韦衣作…”[13],这里的草衣与汉民族所表达的含义相仿。但是,在唐代的诗歌创作中,它们表达的含义却不甚相似。

渔家在江口,潮水入柴扉。行客欲投宿,主人犹未归。竹深村路远,月出钓船稀。遥见寻沙岸,春风动草衣[3]1873。

这首诗中的草衣意象舒缓,恍惚间有漂泊淡然之感,夜宿渔家,烟波浩渺的沙地处,隐约看见春风吹动渔家的草衣,遗世而独立的情感越乎纸上。而表达袈裟意义的草衣则没有这种审美趣味,“声利掀天竟不闻,草衣木食度朝昏”[5]616,“草衣不针复不线,两耳垂肩眉覆面”[9]1625,诗人只是将“草衣”作为一个普通的宗教物象来表达。但看似隔绝的背后,其实正是融合的开始。渔翁在中国古代诗歌当中是有隐逸的意象,“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草衣在唐诗中的运用集中在渔翁和袈裟身上,那这种隐逸情结是否会蔓延进佛教的袈裟里呢?麻衣似乎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麻衣,在《全唐诗》中出现52次,有 12次表达与袈裟相关。其中有8位诗人和4位僧侣,所表达的题材都是与僧人的唱和赠答。“蠹露宗通法已传,麻衣筇杖去悠然”[3]1216,麻衣在这里已经不再是一件普通穿着在僧侣身上的袈裟了,也不是不复针线的破旧草衣,而是代表着一种超然心境的物象。“麻衣行岳色,竹杖带湘云”[1]1028,这是周贺送一位僧侣友人的诗歌,穿行在山岳之间的麻衣,隐现在湘云之中的竹杖,南下的僧侣一路远行,带走的还有诗人内心的钦羡。也许这种行走在山林中的淡然,正是诗人所期盼的心境。

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5]430。

僧人灵澈这首诗可谓道破仕人之心,官员相逢都在表达归隐之心,可是山林之中却不见一人。麻衣草座在这里就意味着归隐之后的生活,麻制的袈裟最终融入到文人们隐逸的情结当中,拉近了异域服饰与汉族文人的距离。

小子声名天下知,满簪霜雪白麻衣。谁将一著争先后,共向长安定是非。有路未曾迷日用,无贪终不乱天机。闲寻道士过仙观,赌得黄庭两卷归[5]712。

唐代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进士们,虽然未获官职,和普通百姓一样穿着白衣,但为了标志身份,往往也将自身所穿的衣服称之为麻衣。僧人齐己在这里就是用白麻衣指代这样的进士,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一共出现5次麻衣,只有1次“江僧酬雪句,沙鹤识麻衣”[5]680中的麻衣与袈裟相关,其余4次都借代为未仕的进士。这说明麻衣并未成为佛家袈裟别称的主流,因受到儒家世俗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影响,僧侣也并未有意区分三者关系,甚至多有混合杂糅的诗歌,齐己的这首诗便是受此影响的结果。“衣衫同野叟,指趣似禅师”[8]837,在齐己看来僧人与平民的服饰区别并不明显,作为身份特征的袈裟在这里失去了识别功能,因为其内在的禅思是彼此相通的。这种打破了佛教与世俗生活界限的尝试,表明在唐代佛教开始走入日常生活。

同时期还有受到道教思想影响的“铢衣”。铢是计量单位,24铢为1两,诗中多用六铢衣或五铢衣表现极其轻盈的舞衫,也用于神仙服饰的表述。“铢衣”在《全唐诗》中出现16次,有5次表达与袈裟相关。“左右二菩萨,文殊并普贤。身披六铢衣,亿劫为大仙”[3]658,菩萨的宝衣在此称之为“铢衣”。无独有偶,“铢衣千古佛,宝月两重圆”[9]252,佛陀也一样穿着铢衣。这种“铢衣”也用于道教神仙的服饰;“如看玉女洗头处,解破云鬟收未得。即是仙宫欲制六铢衣,染丝未倩鲛人织”[8]674。这种道教神仙服饰被借用到佛教当中,成为袈裟的别称,由此可见佛教与道教并非一直强烈的对抗,也有相互学习相互借鉴的过程。

与道教思想的融合,使诗歌当中的袈裟意象多了一个“铢衣”的表达。在佛教文明进入中原以后,和中国儒家文化产生碰撞,并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孕育,二者进一步融合,诗歌又多了“禅衣”的表达。“禅衣”在《说文解字》当中为“无里”的衣服,一般为夏衣,与深衣大小相同。但是在《全唐诗》中出现的19次“禅衣”的表达,全部与佛教的袈裟有关。“松风开法席,江月濯禅衣”[3]914。禅衣在唐诗中被当作佛教袈裟来表达,这与禅宗在唐代的发展密不可分。禅宗是中国佛教宗派之一,主张“见性成佛”,在中晚唐开始流行于中国社会。“禅普及到生活,作用到文人们的思想感情,必然在文学创作,特别是表现人的精神世界的诗歌中反映出来”[14],同样这种现象也发生在服饰方面。“四十年前马上飞,功名藏尽拥禅衣”[1]156。这里的禅衣是佛教的化身,在诗人看来功成名就之后的退隐生活与佛教密不可分,甚至将佛寺作为人生的归依,虽然这种隐逸有无可奈何、鸟尽弓藏地失落之意,但是富贵荣华后的参悟正是禅宗思想的体现。袈裟到禅衣的演变,是佛教思想与儒家思想碰撞融通的产物。而这种演变使它在唐诗当中独树一帜,改变了人们对于禅衣的认识,转而开始接受它另一层来自佛教的含义。

在民族大融合的唐代,不同来源的文化要素在这里沟通和重构。这种文化融通的氛围,使得文人有了兼习“三教”或“二教”的风气,他们热衷于与僧人、道士的交游。三教共处,是当时人们多元信仰的特色之一,这在诗人们的创作中体现尤为明显。袈裟这种来源于印度的服饰,与道教思想融合在唐诗中被借称为“铢衣”,与儒家思想融合在唐诗中被借称为“麻衣”,受士人隐逸情结的影响又被称作“草衣”,传统服饰的“禅衣”也因此被赋予了新意。此时的袈裟,不再是刚刚摆脱“三衣”名称的异域服饰,而是进一步融合了中国文化的新鲜物象。它在与儒道文化接触之后,开始渗透和进入文人的创作视野,这一内在的转变被唐诗如实的记录下来。

三、诗人的袈裟:日常

唐代是佛教在中国发展的重要转折期,在此之后经过本土改革的禅宗逐渐站稳了脚跟。“佛教卸却了它作为精神生活的规训和督导的责任,变成了一种审美的生活情趣、语言智慧和优雅态度”[2]90。在此时期受中国传统的理性主义影响,佛教褪去了迷狂的宗教外衣,壁画中展现的不再只是神秘的乐土,而是欢歌今日的人间天堂,这种转变来源于社会结构的变化。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在唐代开始瓦解,代表新兴阶级的世俗地主开始走向政治舞台,也成为文坛的主力军。长期的战乱,迫使“独尊儒术”的政策打开缺口,让佛教与道教得以进入,而隋唐的大一统王朝又将这个缺口进行缝合。已经进入思想领域里的宗教,面对国家重建权威和思想秩序的决心,不得不采取相应措施。宗教生活开始向日常生活靠拢,佛教造像从石窟走向室内,宗教传播从教义归化走向世俗故事。作为宗教服饰的袈裟也走进社会生活,并大量出现在诗人的日常创作中,见证唐代审美趣味的迁移。

“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转变,并非艺术本身所能决定,决定它们的归根到底仍然是现实生活”[11]108。佛教已经融入到民众的生活之中,并被诗人在创作时表达出来。袈裟作为一种象征形式,代表着现实社会中的佛教,诗人们开始关注袈裟其实也是关注日益兴盛的佛教。“一钵与三衣,经行远近随”[1]965。“三衣一钵”出自佛制,是印度佛教出家人的基本衣食用具,“谓一类人起正信心,修出家法…但持三衣一钵,余无所有”[15]。 “三衣”一共在《全唐诗》中出现9次,只有1次出自僧侣齐己之手,其余8次都是普通诗人的创作,甚至包括刘禹锡、贾岛、姚合这些著名的诗人。这种佛教术语出现在诗人的创作之中,表明佛教正日益渗透到当时的日常生活之中。作为佛教的化身,袈裟也被视为传承的信物,“坐见三生事,宗传一衲衣”[1]1116。衣钵相传是中国禅宗师徒之间道法相授的仪式,前代高僧以托付衣服为信物,昭示佛法的传承。“昔后魏末,有僧达摩者,本天竺王子,以护国出家,入南海,得禅宗妙法,云自释迦相传,有衣钵为记,世相付授”[16]。自达摩渡江以来,禅宗衣钵代代相传至五祖弘忍开始一分为二。“五老峰前相遇时,两无言语只扬眉。南宗北祖皆如此,天上人间更问谁”[5]714。南宗慧能携带五祖衣钵南下。“一钵事南宗,僧仪称病容。曹溪花里别,萧寺竹前逢”[1]1396。在曹溪传道,北宗神秀虽无衣钵但仍然继承东山之法,甚至得到武则天的敬重和支持,在北方开宗立派。在唐诗当中衣钵相传的禅宗痕迹比比皆是,袈裟不只是一件宗教法衣,还是宗教发展的传承和见证。

袈裟作为一种意象,其本身所具有的审美情趣并不是吸引诗人的关键,诗人开始关注的是袈裟背后代表的禅思。“共覆三衣中夜寒,披时不镇尼师坛。无因盖得龙宫地,畦里尘飞叶相残。”[1]1588是张希复将袈裟与它的来源进行了关联。“南山披时寒夜中,一角不动毗岚风。何人见此生惭愧,断续犹应护得龙。”[8]236是段成式围绕袈裟本身的宗教功能进行表述。但是在其他大量的诗歌创作中,我们还是能发现,引动诗人创作的袈裟,其实凭借的是穿着袈裟的人,而成就袈裟审美意象的是人的禅思。诗人们在抒发幽玄禅思的时候,袈裟便出现在诗的意象里。例如:綦毋潜(一说孟浩然),“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连翠微。”[9]1181白居易,“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1]589牟融,“三生尘梦醒,一锡衲衣轻。此去家林近,飘飘物外情。”[1]728姚合,“水石随缘岂计程,东吴相遇别西京。夜禅月下袈裟湿,晓上山巅锡杖鸣”[1]967。四人在诗歌中均把袈裟当作阐发禅思的载体。

虽然这些诗篇表达的情感不尽相同,但是禅思却始终贯穿其间。在綦毋潜看来室内的僧衣与室外无人的对比,犹如黄昏山下的钟声,是由有与无的思辨进化到清净自然的觉悟禅思;白居易以白衣居士自号,在半梦半醒之间坐禅;牟融则是尘梦已醒,将轻盈的衲衣与梦境对比,参悟无欲无念的物外之情;姚合则羡慕文著上人,可以在山中鸣杖、月下参禅。引袈裟入诗使诗歌的境界变得开阔,对于人生的思考可以被更好地表达出来。“禅宗需要内心体验,重视象喻和启发,追求言外之意,这与诗歌创作实践有某些类似性,提供了二者相互沟通的桥梁”[17]。

一教谁云辟二途,律禅禅律智归愚。念珠在手隳禅衲,禅衲披肩坏念珠。象外空分空外象,无中有作有中无。有无无有师穷取,山到平来海亦枯[8]1240。

诗人杜荀鹤由念珠和禅衲的二元关系开始思考,思考到内象与外象、有与无之间的二元对立统一关系,念珠在手的时候禅衣破损,禅衣披肩的时候念珠毁坏,那么禅法与律法二者的关系是否和禅衣与念珠的关系一样,同归一教却分两途,二者相互鄙夷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在这里,诗人利用袈裟来阐发自己的哲思,最后表现出来的“有无无有师穷取,山到平来海亦枯”的这种空淡心境,也正是禅宗思想的内在体现。

禅宗有渐悟和顿悟之分,即通过长时间静思或是需要环境刺激两种参悟的途径。元稹有诗《智度师二首》,其诗云“四十年前马上飞,功名藏尽拥禅衣。石榴园下擒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禅衣。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1]156坐拥禅衣的是功成名就的战将,是经历过战场生死的勇士。一朝得悟,走过旧日的战场,仿佛不曾来过一般,独自来独自往;走在热闹的天津桥,曾经赫赫战功,今日却无人相识,倚靠着桥边的栏杆,静默地看着落日余晖。好一幅生与死、活与亡、兴与败、盛与寂的图景,这一切都离不开诗中人物所披的禅衣。禅衣代表着脱离尘世,意味着安静沉思,俗世的纷纷扰扰、成王败寇都与这位身披禅衣的人无关。这件禅衣就像是一个结界,隔绝了过去与现在,披上了它就代表与过去的告别,从今往后要独自思考人生哲理。

诗人眼中的袈裟,不是一件单纯的宗教法衣,而是一种思想的外化体现。诗歌创作里的袈裟,也是诗人将语言艺术与生活情趣相融合的产物。诗人向往山林之中的禅意生活,继而将这种情感迁移到袈裟之上。在有关袈裟的创作中,送别诗占有很大一部分比例,尤其是送僧友出游、还山的诗歌,在这样的诗歌里,诗人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不舍,还有一种欲与之归的钦羡之心,“麻衣年少雪为颜,却笑孤云未是闲。”[1]957所说的正是这种心境。诗人的审美情趣从高高在上的宗教神话转移到僧侣日常的用具上,这体现的是唐代佛教世俗化的过程,也记录了佛教转型的轨迹。

“沙弥舞袈裟,走向踯躅飞。闲步亦惺惺,芳援相依依。”[3]1788唐代的袈裟不再是饱含宗教意义的法衣,而是一种走入日常生活的服饰,虽然穿在僧侣的身上,但是在诗歌当中,除却庄严地存在,更多的是轻松与淡然的心境,正如这个小沙弥一样,风光尚好,踱步散散。袈裟徐来,飘荡着异域的香气,走在华夏的古道上,隐没于万国衣冠之中。

隋唐以来,袈裟的流通与传播,促进了不同文化间的融通与交流,唐诗如实记录了袈裟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留下的痕迹。“很多古代中国人的思想、宗教、生活与文学中的观念,常常是由这些知识,经过‘隐喻’‘象征’和‘转义’衍生或挪移而来的,不从考古发现中采撷和解释,这些看似‘形而下’的知识,就不能真的理解经典文本上那些‘形而上’的思想”[18]。袈裟作为一种物象屡次出现在诗人的创作之中,我们可以通过唐诗发现它作为宗教法衣所展示出的佛教发展轨迹。西来的袈裟与中国本土文化的碰撞,其结果是改革与融合,脱离了印度色彩浓郁的名称“三衣”,转变成更容易为中国诗人接受和使用的“袈裟”,这种改革被唐诗记录了下来。同样被记录的还有唐代三教融合的历史过程,这一过程被糅进袈裟的意象之中,在“铢衣”和“麻衣”的表达下显露出来。在袈裟意象里,更为显著的是隐逸思想与禅宗思想的宣泄,这种宣泄代表着唐人审美情趣的迁移,已经由宗教崇拜转向对日常生活的关注,由对外部世界的思考转向对内心世界的追求。离不开物质生活的改变,也离不开中华文化与佛教文化的融合。唐诗袈裟包含的不仅仅是文化的融通、时代的回响,还有整个民族的历史积淀和审美迁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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