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

经过两个非常态春节，疫情将过年的花头打磨殆尽后，人们开始咂摸出真实的年味——陪伴。

不合群的人

来到辽宁之前，田心是山东一家报社的记者。报社所在地是她的老家，父母和睦，生活安逸，地头熟、人脉广，报社离住的地方开车只要10分钟。

不同于舆论对于山东人的刻板印象，田心并不以编制、稳定为乐，在报社工作了一年后，她辞职搬到大连，成为一名文旅行业从业者。新城市和老家一样有海，但房价翻了两倍，朋友说她“跳了个寂寞”，但田心不以为然。她曾一路按照既定軌迹读书、考试、求学，临到大学毕业，经受了人生第一次挫折——努力了两次，没能考上心仪学校的研究生。自此，生活与预期脱轨，前路却突然开阔起来，田心突然感觉，既然不走学术方向，她可以自由选择一条浪漫的道路。

这种“不再被约束”的心态，一直持续到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在此之前，即使已经结婚生女、买房买车，拥有了世俗标准中相对幸福的家庭，田心仍对过年过节的人情欢聚抱持一种疏离态度。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一个挺“独”的人。这个“独”，不管在山东还是辽宁，都不算正面评价。“过年聚会就像八卦交换场和年终报告会，长辈们都很亢奋，喝酒聚餐规矩很多；总也不见的同辈朋友其实早就没有共同话题了，只能互相炫耀、攀资源，想想就挺累的。”

如田心一样的人为数不少。疫情之前，“恐年”话题的热度一度在网上达到顶峰。2017年初，《中国青年报》一项调查显示，77.2%的网友表示身边存在“恐年族”，41.1%的人认为自己就是“恐年族”。网友票选出的过年最恐惧的事，包括过年花销、家人逼婚、无颜归家等。

经济上、精神上的双重压力，都让这届年轻人变得“不合群”。这种不合群，最直接的体现是“用钱包投票”：在此之前，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有超市老板在一个春节黄金周中，就能赚出一年的房租。但随着物资丰富、选择增多，往昔专属于春节的消费被大幅分流。据商务部数据统计，2019年除夕至正月初六，全国重点零售和餐饮企业的销售额同比增长仅8.5%，比2018年大幅放缓1.7个百分点，创下10余年来春节黄金周的新低，并首次告别两位数增速。2020年属特殊情况。2021年除夕至正月初六，全国重点零售和餐饮企业的销售额较2019年春节黄金周增长4.9%——这还是在“就地过年”的背景下，境外消费大幅回流的情况下产生的数据。消费疲软可见一斑，春节年味变淡则成了顺理成章的投射。

分流的年味

分流的节日消费去了哪里？一方面，在稳中加固、稳中向好的经济形势背景下，部分消费转化为储蓄；另一方面，与春节相近的元旦，正在成为年轻人同样重视的节日。据商务部监测，去年元旦，全国重点零售企业日均销售额同比增长6.2%，重点零售企业食品、服装、家电数码、珠宝首饰日均销售额同比分别增长3.5%、22.8%、9.9%和10.3%，海南7家离岛免税店销售额同比增长213%。

在美国做电商、近两年因为疫情没有回国的芹菜表示，往年春节，自己都会飞回家陪伴父母；跨年是朋友欢聚的日子，大家会一起去游乐场玩，并举办派对。与更重人情世故的春节相比，跨年这个“不那么正式”的时间节点，既有仪式感，又没有被赋予太多的意义与任务，让人轻松。

在浙江一家车企从事营销管理工作的铁水，2021年因为“非必要不返乡”的防疫政策，没有回河北老家过年，元旦、春节都是和同事一起过的。“元旦假期短，大家看看电影、玩玩游戏，挺开心。春节假期比较长，确实有一些不适应，这种不适应不是孤独，因为身边朋友同事也很多，更多是因为没陪着父母，有些愧疚。”

对于芹菜、铁水来说，年味并非变淡，只是随着90后、00后长大成人，这一代年轻人的年与长辈的年，已经截然不同。芹菜表示：“今年元旦前夕，我们和朋友一起去游乐场跨年。春节在旧金山的家里和老公、婆婆、狗一起度过，贴春联、贴福字、包饺子。如果在国内，可能会逛庙会、赶集、看舞龙舞狮。但这些都不代表乡愁、团圆，对我来说，这些其实是很有趣、很美的娱乐活动。”

生活方式、个人爱好的泛娱乐化，成为冲击传统节日的重要因素。2019年起，主要用户是“Z世代”的哔哩哔哩网站（下称B站）开始举办跨年晚会，连续两年同时观看人数峰值超2亿人，2022年的晚会更是最高时超3.09亿人同时观看直播。与各大卫视晚会不同，B站的晚会节目主题囊括动漫、影视、游戏、网络热词等。从互动弹幕可以看出，“Z世代”的过年情结与父辈不同，他们的集体回忆、经典IP（Intellectual Property基于独有知识产权的文化与情感共鸣）来自青年亚文化的不同圈层，这些小众文化对于年轻人来说，同样具有怀旧的情感内核。

传统在回归

与泛娱乐化并存的，是社会的原子化。德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在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把现代社会中的人形容为“原子化的个体”。这些个体是孤独的、埋头于物质享受的、完全“私人化”的，他们普遍存在，且之间没有强有力的联系。在外漂泊的年轻人，被城市文化和经济结构切断了与故乡的联系，同时又很难在异乡通过新的习俗和记忆产生共情。当时代飞速发展的时候，人们被潮水裹挟，很容易忽视这种割裂。当疫情给生活带来阻碍后，个人发展骤然降速，很多人开始把踮起的脚跟放下，转而关注起实实在在握在手心的东西，比如——家庭。这也是近两年，传统的过年“流程”被打断后，大家转而开始怀念年味、寻觅年味的原因。

田心和铁水各自工作的行业，均因为疫情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田心所在的旅游公司受疫情影响严重，业绩大幅缩水，她在2021年不得已换了一份工作。铁水所在的车企，同样面临原材料涨价、芯片紧张等问题，传导至基层员工身上，则是对未来职业生涯规划的不确定性。对于他们来说，2022年的春节回归了传统本质：一方面希望在家族团圆中得到安全休憩，寻找情感慰藉；另一方面，希望新的一年能够辞旧迎新，迎来职业与生活的重启。

“新冠疫情之后，感觉家人更加重要，以后会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家庭上。”铁水说，“以前觉得趁着年轻，打拼是最重要的，但现在会想，以往的成绩除了自己努力，是不是还有行业处在上升期、公司本身平台不错的原因。环境无常，而爸妈永远是我的后盾。”

芹菜表示，自己疫情之前非常喜欢旅游和聚会，疫情暴发后不能旅游，见不到朋友。从一开始的怀疑人生，到被迫适应和自己独处，当所有的外界干扰都抽离后，她重新开始思考：生活的本质是什么，生活的乐趣从何而来，继而开始好好规划隔离中的日常生活作息。

因为隔离政策不方便归国，2022年春节，芹菜仍在美国度过。她时常想起近些年一次在家过春节的情节：“小时候，所有年夜饭都是奶奶操办的，奶奶会用笔、纸事先写好菜谱，一个人做八菜一汤，还会掐着时间做腊八蒜。奶奶是在一个一月份去世的，一家人猝不及防地迎来了第一个没有奶奶的春节，家里空荡荡的，全家人大眼瞪小眼，年三十晚上6点了，没人会做菜。爸爸自告奋勇接替奶奶去炸鱼，刚开始炸，滚烫的热油就溅到手上，他没吭声，只是一直说着从前奶奶炸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