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宗耀

旧时的黄河滩，沙岗起伏草木葳蕤，长满红荆棵野柳行，会水的滩里人踩水就到了河南沿儿，外县的地盘北沿管不了。

以黄河大堤为界，堤南是黄河滩。黄河年年滚动翻身，水来房倾屋塌草木尽没，水退十里嫩滩肥壮异常。滩里人不盖好房不置余产，有粮就吃有衣就穿，茅屋地窑草庵低厂照样容身，肥美的滩地打的粮食囤满茓圆，也要当年吃干净。堤北人不这样，有大堤天险无水灾之患，种地卖粮起大屋修好宅，手有余粮，精打细算，物尽其用。堤北人高兴了说黄河滩人乐观豪爽，说白了就是笑话他们穷大方，不是过家、搂家，是挑家。

所以堤南堤北两种生活态度，一“挑”一“搂”，堤南多豪客，堤北多大户。堤南人无粮时，多啸聚荆棵柳行，窜至堤北吃大户劫余粮。

黄河滩有位豪客，叫刘永汉，幼年时，他爹借了邻居家的马抱着他去堤北走亲戚，名为走亲戚实为借粮，一路上马蹄哒哒，马脖子上銮铃叮当作响。刘永汉在清脆悦耳的响铃声中酣然入梦，朦胧中爹递过来一碗蒜汁鸡蛋卤捞面条，他三下五除二吃了个肚圆。多年后刘永汉咂咂嘴还惦记着那碗被他叫作“响铃面”的面条。

细柳跟刘永汉一般大，住一个村，就隔着四五家。两人一块玩耍时，刘永汉不时讲起响铃面。十八岁那年，有一天，细柳来找刘永汉，非得叫他到她家吃稀罕。来到细柳家，细柳在地锅里续上水，让刘永汉烧锅。刘永汉点着火，一把一把往锅底扔柴火。突然，他听见一阵清脆悦耳的銮铃响，扭头一看，见细柳腰间系着蓝布围裙，脖挂銮铃，正在擀面。上午清亮的阳光透过小窗照进厨房，把上上下下骚动的浮尘也照得闪闪发亮。细柳腰一扭，双手微压，一推擀杖，脑后的马尾辫一甩，霎时被打碎的阳光像耀眼的玻璃片片支离。细柳将擀杖往怀里一收，挺腰，仰头，辫子回甩，銮铃爽朗朗脆响。她越擀越快，纤细的腰身，飞扬的头发，细长的脖颈，昂扬的头颅，就像一匹欢跃的小骏马。

“刘永汉，吃响铃面吃到我头上了！”厨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赵大勇的悫炮顶在刘永汉的脑袋上，“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盯你好长时间了。”銮铃响声瞬间急乱，细柳一把抓住赵大勇的胳膊。刘永汉夺门而出，赵大勇甩开细柳的手就去追，细柳连滚带爬抓紧赵大勇持悫炮的手。赵大勇的三叔、二弟、四族爷提着鸟铳吆喝着奔来。“站住！”细柳厉声喝道，拽下脖子上的銮铃咣啷一声摔碎在地上，“放了刘永汉，我今年和赵大勇结婚;不放，我就是这銮铃！” 刘永汉呆了片刻，突然抽出悫炮，向赵大勇开了一枪，打在赵大勇身旁的柳树上：“赵大勇，细柳有啥好歹，你就如同这柳树！”说罢，闪身进了红荆棵。

赵大勇和刘永汉是发小，和细柳订的是娃娃亲。

刘永汉多年没回过家。有人说，刘永汉在堤北一带赫赫有名，入了匪，抢了大户的米面，还让大户的媳妇儿、闺女给他擀响铃面。大户的媳妇儿、闺女跑了，他就叫老百姓的媳妇儿、闺女擀。他自己吃得尽兴，老百姓也得吃得盡兴，一气儿吃干净，然后摔盆打碗，痛哭一场。

解放军南下太行，打新乡过黄河解放郑州，势如破竹。刘永汉单枪匹马摸黑踅回了家中。他娘格外惊喜，急忙烧水和面打卤。“儿啊，饿不饿？娘给你做面吃！”刘永汉又累又饿，等吃饭的间隙不住地栽嘴打瞌睡，突然惊醒，只见娘腰间系着蓝布围裙，脖挂銮铃，正在擀面，銮铃爽朗朗脆响！刘永汉惊起：“娘，你干啥？”“儿啊，这些年不见你，娘知道你爱吃响铃面，娘给你擀一次响铃面。”“不要啊，娘！”刘永汉喊。

“刘永汉，缴枪不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刘永汉，听你娘的话，放下武器，乖乖投降！”是赵大勇的声音。

“儿啊，把枪给我，咱好好吃面。”娘系着蓝布围裙，脖挂銮铃，銮铃依旧爽朗朗脆响！

门外，繁杂急乱的銮铃声呼应着响起，片刻沉寂之后，咣啷一声脆响，是銮铃摔碎在地上的声音！

“娘！别做了，我投降。”

刘永汉因为没有命案，只服了几年刑就出狱了。出狱后，他同村里人一块到堤北做工。一次来到延州，做工歇息时，同村的一个好事者就问主家：“听说过刘永汉没有？”主家说：“土匪吧？一来延州就抢粮，最可恶的就是让小媳妇儿、大闺女给他擀响铃面！”

“擀个面有啥可恶的，又没杀人。”

“女人也是人啊，他让女人脖挂銮铃，他还当人是人吗？他是把人当牲口，当畜生啊！”

刘永汉的脸霎时一片青白。

同村的人嬉笑着指着他，对主家说：“他就是刘永汉！”

主家惊慌地住了嘴。

刘永汉说：“我不是刘永汉，我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