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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球,糖球

2022-02-25小树霓裳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花布老祖宗小弟

小树霓裳

·01·

再过几天就是小年了,妈换上干净的衣服,戴好头巾和手闷子(大棉手套),挎着花布兜,准备赶集去。妈说,年货都得趁早买,年跟前儿那几天,人多不说,还啥都涨价。

妈前脚出门,我和小弟后脚就跟了出去。

“大冷的天,跟着干啥?”妈不高兴了。

回到屋里,小弟把棉帽子和手闷子扔到炕上,抱怨道:“妈也真是的,我们又不用她背着抱着,跟着去看看也不让!哼!”

小弟双手叉腰,嘟着小嘴,把脸扭到了一边。

“肯定是怕咱们乱要东西呗!”

“谁乱要?”小弟咂吧咂吧嘴,“我也就是想要……几个糖球。”

除了过年,我们平时基本上吃不到糖球。一提买糖球,妈就说:“那东西含一会儿就没了,房子是大事情呢!”

我们家现在住的是土坯房,爸跟妈决心要盖三间砖瓦房,所以平时很节省。

听小弟说起糖球,我的舌头立刻把口水搅得“嘶嘶”响,一股熟悉的味道倏地在舌尖复苏了。我想起了上次看到糖球时的情景……

那天,妈要去赶集,小弟使出磨人这道“杀手锏”,让妈买几个糖球回来。那会儿家里刚刚卖掉一头猪,所以妈就答应了。妈走后,几个伙伴来找我玩。玩着玩着,我们开始疯闹。闹着闹着,我和二赖子就扭打起来。二赖子扯坏了我的衣袖,我抓伤了他的脸。这个时候,妈回来了。二赖子看到我妈,就扯着嗓门嚎,把他妈也给招来了。我妈说了一箩筐好话,最后把兜里的糖球掏出来塞到了二赖子手里。就这样,我和小弟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花花绿绿的糖球离我们而去了……那之后,我们再也没看到过糖球。

妈去赶集的整个上午,我和小弟都坐立不安,轮换着跑出去“站岗”。墙上的时钟连续敲了十一下时,大门响了。我扒在门缝上一看,见是妈回来了,忙朝小弟打了个手势。他“噔噔噔”跑进东屋,藏在了炕桌后面。

·02·

我小跑着出去接妈。

妈的右胳膊下夹着一捆粉条和一卷彩纸,左手拎着花布兜。花布兜底儿宽、口窄,而且里面的东西胀鼓鼓的,看起来就像个穿着花衣服的不倒翁。

我接过妈手里的粉条和彩纸,送进屋里。妈把花布兜里的冻鱼和冻梨塞进了外面的大缸。

妈走进厨房,从花布兜里掏出几个饭碗、一把筷子、一包味精和一袋咸盐,放进碗柜,“不倒翁”的大肚子瞬间瘪了下去。我凑过去一看,只见花布兜里只剩下一个拳头大的小包了——是妈用白底蓝花的手绢裹成的。两个死结靠在一起,像一对拥抱着的小兔子。糖球一定就在这个包里,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年货,年货,要过年吃才有滋味。”妈瞅了我一眼,“你小弟呢?”

“出去玩了。”我怯怯地说。

“别围着了,去看看你小弟!”

临走前,我又瞄了一眼花布兜里的“小兔子”,心想: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妈拎着花布兜去了东屋。我轻手轻脚地来到东屋窗户前,猫在窗台下。玻璃上的霜花还没有化净,水一道一道地往下淌,根本看不清妈在屋里干什么。幸好我想得周全,让小弟提前藏在了东屋。

媽离开东屋不一会儿,小弟胡噜着胸脯朝我走来:“哥,憋死我了!”

“嘿嘿,你没尿裤子吧?”

“你才尿裤子呢!刚才,我把鼻子和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那些气在我肚子里直打架,都快爆炸了。不信你试试……”小弟过来捂我的嘴。

“别闹,快说说你的‘侦察’结果!”

小弟耷拉着眼皮,故意不看我:“那你得答应,以后出去玩带着我!”

“好好好,臭小子!快告诉哥,妈把糖球藏在哪儿了。”

小弟把嘴凑到我耳边,热乎乎的哈气把我的耳朵吹得痒痒的:“妈就把糖球藏在衣柜里了。”

“衣柜里?”我拍拍小弟的脑袋瓜,思考起来。

午饭过后,爸到院子里劈柴,妈去喂猪,我和小弟悄悄来到东屋。

小弟蹲在衣柜前,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倚在门框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哨嘛,悠闲一点才不会引人怀疑。

“哥,你可守住了!要是被妈发现,我的屁股还不得开花?”

“哎,放心,放心。”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我和小弟的喘气声,什么也听不见。我朝小弟点点头,他“吱”的一声拉开衣柜门,把胳膊伸了进去。那个白底蓝花手绢包,被妈藏进了布包里,布包被妈塞到了柜子最里头的角落里。小弟够不着,只好把脑袋也伸了进去……

妈拎着木桶回厨房取猪食,我赶紧敲了几下门。小弟“嗖”地从柜子里退出来,脑袋“砰”的一下撞在柜门上,疼得龇牙咧嘴,但他硬是一声没吭。

我们手拉手朝房西头走去。一路上,小弟的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仿佛一不留神,里面的东西就会掉出来似的。

房西头是我和小弟的秘密基地。阳光照到山墙上,仿佛给山墙披上了一件暖烘烘的外衣。我们靠着墙根,坐了下来。

小弟慢慢展开他的小拳头:“只拿了一块。”

绿色的糖球,穿着白色的网衫,像一个可爱的小西瓜,羞答答地躺在小弟的手里。

“疼吗?”我伸手摸了摸小弟头上的包。

“哎哟!”小弟推开了我的手。

我趁机拿起糖球,塞进小弟嘴里。

小弟仰起小脸,腮帮子不时鼓起,像有小河里的浪花在里面翻腾。他咧开嘴巴,露出两个小豁牙,鬼头鬼脑地冲着我笑。

“哥,给你含会儿……”小弟叼着糖球,像一只啄木鸟。

我摆摆手:“你快吃吧,明天我吃。”

·03·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猪拱开圈门,跑出去散心了。妈和爸出去找猪,我和小弟趁机把“作案”时间提前了。

小弟整个身子钻进柜子,屁股一拱一拱地向前,像条蚯蚓。而我,则紧张地站在门口,边放哨边向屋里张望。

“哐啷啷啷!”——好像是锅盖落到地上的声音。不妙,有情况!

我转过身,爸的目光和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阿嚏——”我赶忙发出暗号。

小弟马上从柜子里爬出来,跳到地上,瞪着眼睛看我。

“你们两个鬼头鬼脑的,干吗呢?”妈的语气不怎么好。

我杵在那里不吱声,感觉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块烧红的木炭。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在屋里捉迷藏,赶紧到外面玩去!”爸挤着眼睛对我们说。

“记住了!记住了!”我拉起小弟的手,跑出了屋子。

我们肩并肩地倚在房西头的墙上,小弟双手一摊,说:“只差一点点就够到了……”

“哥,你说爸刚才看没看见我钻进柜子里呀?”小弟问。

“不好说。”

“要是爸告诉妈,我的屁股还不得肿得像个大馒头?”

“来,伸出舌头哥看看,有没有馋虫爬出来?”我没有顺着小弟的话往下说。

小弟氣得“咚”地用头顶了我一下。

吃饭时,小弟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拉饭。不一会儿工夫,一碗饭就下了肚。他“扑腾”一下跳到地上,趿拉着鞋跑了出去。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妈问爸。

“嗯,是有点不对头。”爸说。

我几口把碗里的饭吃完,说道:“我出去看看!”

小弟倚在房西头的墙上,对着天空发呆。

“哥,我咋一看见爸妈的眼睛,心就‘嘣嘣嘣嘣’地跳呢?”小弟连说带比画。

我推了小弟一把:“瞧你那小胆儿,跟耗子似的!看哥的!”

我扒窗户看了一眼,见爸跟妈刚吃完饭,于是大步流星地跑到猪圈前,打开圈门,让花猪乐颠颠地跑了出去。然后,我“噔噔噔”地跑进屋大喊:“爸,妈,花猪跑到外面去了!”

爸跟妈一前一后地出了屋。

我把门“砰”地一关,对小弟说:“小耗子,这回你‘放哨’!”

·04·

过年这天,全家人都忙活起来。

吃过早饭,我和小弟换上妈做的新衣服,和爸一起贴春联。爸贴门上的对子,我们贴“福”字和短联。

小弟喜欢贴“福”字。他说谁贴的“福”字多,谁就能吃到年夜饭藏在饺子里的硬币。我偏偏喜欢贴短联,我觉得那些写着“出门见喜”“金鸡满架”“井泉大吉”的短联粘到墙上后,就像太上老君手里的拂尘一样,能扫除晦气,让我们家里全是好运气!

我和小弟贴完春联,轻手轻脚地来到西屋,看妈供老祖宗。妈说,老祖宗回家过年,怕吵闹,大家不能大声说话,走路也要有模有样。我们很听话,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仿佛屋里来了远方的客人。

家谱画从木柜上方的麻绳上垂下来,像吊在空中的露天电影幕布。画上有漂亮的大房子,有穿着鲜艳衣服的人,还写着很多名字。妈说,那上面的人和名字,是我们的太爷爷、太奶奶、祖太爷爷、祖太奶奶……也就是我们的老祖宗。

“老祖宗怎么会住在画里呀?”我问妈。

妈想了一会儿,说:“是为了看着我们不做坏事呗。”

我满脸狐疑地瞟了妈一眼,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我不知道,偷吃自己家的糖球算不算坏事。我想,就算是坏事,老祖宗也不会怪我的,谁叫我的名字和那爱招馋虫的小圆球一样呢?爸说过,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家的日子能像糖球一样甜蜜,可是……

“唐球,去外面的缸里拿两个冻梨!”妈说。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去年供盘里的冻梨上好像放了两个糖球。

妈小心翼翼地在木柜上铺好烧纸,摆上五双红筷子、五碗菜、两摞馒头、两碗米饭、两盅酒,还有两个空盘子……那两个空盘子,是用来放冻梨和糖球的。

我取回冻梨,放在盘子里,眼见妈去了东屋。

我一拍脑袋——不好!我和小弟轻手轻脚地来到东屋门口。门虚掩着,我们贴着门缝儿往里看——妈把塞着糖球的布包拿到了炕上,原来叠得整整齐齐的碎布,被我和小弟拽得乱七八糟,那个裹着糖球的白底蓝花手绢包早就瘪了,像块抹布一样摊在那里。妈把布包里的碎布倒在炕上,在里面翻来找去……最后,她一边整理碎布,一边流眼泪。

小弟红着脸,低下了头。我急得直搓手,浑身热烘烘的。我真希望那些碎布里能找出几个糖球,哪怕一个也好。不然的话,怎么对得起回家过年的老祖宗呢?要是想起来那些糖球得给老祖宗,我们怎么也不会偷吃啊!

妈收起布包往外走,我赶忙拉着小弟,藏到了储物间。要是被妈看见,非得挨鸡毛掸子不可。

但大过年的,老是在储物间蹲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我说:“小弟,你先在这儿躲着,我出去看看。”

西屋的门半开着,妈正跪在地上给老祖宗磕头。当她第二次抬起头时,家谱画像断了线的风筝,坠到了妈的脸上。妈捧着家谱画,抽泣起来。她身子一抖一抖的,越哭越伤心。我正犹豫着是出去喊爸,还是自己进去安慰她,就看到妈忽然倒了下去……

“爸!爸!我妈晕倒了!”我的声音变了调。

爸把妈扶到炕上,给她吃了一颗黑色的小药丸。过了一会儿,妈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快去找根结实的绳子,把老祖宗挂好。”

记得妈以前说过,供老祖宗时,小孩偷吃贡品,或者筷子倒了,都是不吉利的。老祖宗是不是知道我和小弟偷光了糖球发怒了?妈是不是因为家谱画掉下来才晕倒的?人的肚子里真的有馋虫吗?我满肚子都是疑问。

我想好了,如果下次馋虫再出来逗我,我就用唾沫淹死它们,用舌头拍死它们,或者用一个喷嚏把它们甩到天上去……我是哥哥,以后再也不能带着弟弟做那样的事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泪流到了嘴边。

妈躺在炕上休息,我和爸重新把老祖宗挂好。整理好筷子和贡碗,我去储物间给香炉装米,爸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钱纸币往家谱上粘。当我端着香炉迈过门槛时,一下子怔住了——四个鲜艳的红色糖球,像小灯笼一样站在冻梨上!

“唐球,你看看,我摆得怎么样?”爸说。

“爸……您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这个嘛,保密!”

我站在门口,挪不动步子。

“还愣着干吗?去把小洋鞭放了,回来给老祖宗磕头,开饭!”

·05·

大年初三晚上,我们把老祖宗送走了。妈收拾供桌时,把供盘里的糖球给了我和小弟。

“妈,给您!”我把糖球塞给妈。

“爸,您吃!”小弟把糖球举到爸面前。

“妈这两天牙疼,你们吃吧。”

“这些甜兮兮的东西,爸打小就不爱吃。你们吃,你们吃。”

我知道,爸跟妈说的都是假话,谁的肚子里没有馋虫呢?明天是妈的生日,我得想个办法,让全家人的馋虫都爬出来聚个会!

我趴在小弟的耳朵边嘀咕了一会儿,拉着他去了厨房。我倒了半碗开水,数着:“一、二、三!”然后,我们一起把四个糖球都放进了碗里。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小弟就醒了。他把小手伸進我的被窝,不停地捏我的胳膊。爸妈还没起床,我穿好棉袄棉裤,跑到厨房里。

打开碗柜,我取出放了糖球的碗,只见里面的“小灯笼”消失了,白色的瓷碗里,仿佛装着一轮大大的“红太阳”。

听到爸妈起床的声音,我赶紧把碗放了回去。

爸在灶膛前烧火,我在厨房里绕来绕去。妈一会儿去碗柜拿盆,一会儿去拿筷子。碗柜门一响,我的心就跟着“扑通扑通”地跳几下,生怕妈发现角落里的秘密。

妈和完面,开始拌饺子馅。我对着东屋门咳嗽两声,小弟立刻在屋里“哎哟哎哟”大叫起来,爸跟妈赶紧往屋里跑。

我像一道闪电,从碗柜里取出白色瓷碗,把糖水倒进饺子馅里,又用筷子搅拌了几下。

“小弟,快来,放小洋鞭啦!”我在门口大声喊。

小弟“腾”地跳到地上:“不疼了!不疼了!放小洋鞭去喽!”

“这孩子!”爸妈无奈地说道。

我和小弟回来时,爸已经把桌子摆好了。

吃饭时,我给妈夹了一个饺子,小弟也给妈夹了一个。我们一起说:“祝妈生日快乐!”

爸挑了一个肥头大耳的饺子,放进妈的碗里:“那个……生日快乐!”

“那个是哪个呀?”小弟笑嘻嘻地看着爸。

我笑得直捂肚子,嘴里的饺子差点喷出来。爸也憨憨地笑了。

妈红着脸说:“你们别光看着我,吃呀!”

小弟头也不抬,一口吞进一个饺子,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我慢慢地嚼着:面皮、猪肉、萝卜、糖球……这些味道混在一起,仿佛嚼着麻花、杠头、康乐果、大块糖……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那种味道,仿佛变成了一棵疯长的藤蔓,根须穿过喉咙,伸展到五脏六腑;枝叶溜出嘴巴,爬上额头……

妈夹起一个饺子,咬一口,嚼了嚼,剩下的半个饺子卡在嘴边,吃惊地看着我和小弟,仿佛在问我们这主意是谁出的。

我的脸倏地一下红了。

爸看看妈,妈看看爸,都“扑哧”一声笑了。

我们谁也不说话,都静静地听着嘴里发出的声音。饺子们像是在合唱着一首歌——嗯,是那首熟悉又令人喜欢的歌。

热气裹着香气,亲吻着我们的脸,把整个屋子熏得湿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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