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坼裂之风

2022-02-24青木措

青海湖 2022年11期
关键词:海娃冰湖阿爸

青木措

1

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死了。

想到昨夜的事,我的脑袋跟着疼起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霉运。

海娃的尸身最终是在黄沙里找到的,沙土几乎掩埋了他的整个身体,身体僵僵的,一只臂膀直挺挺地伸向前方。从裸出的半个脸和那条想努力挣脱命运的白色塑料绳判断,的确是他。那如白色旗帜的塑料绳仍系在他的右胳膊上,被风扯起在半空晃动。

望着这一切,我眼前出现一条搁浅的裸鲤。他像极了一条历经百般挣扎,却已经失去呼吸的鱼。在沉浮的黄沙里,分明能看见他挣扎过的痕迹。

那是一种怎样的挣扎?

他是活生生给冻死的。

移开视线,我努力咽下喉管逼仄处莫名挤压的情绪,如昨夜咽下无数冰渣子。

“你挺幸运。”不知是谁这样说。我听后傻笑起来而且频频点头,但冷冷地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风依旧大,穿在我身上的黑色羽绒服的一角昨夜被湖水打湿,冻结成硬邦邦的冰角,被风掀了又掀。

我告诉那位急于究根问底的民警,当时湖面裂开,海娃掉到湖里了,我一个人只能用绳子一点一点拉拽他。

塑料绳为证!我用手指努力指着绳子。

昨夜的大雪、无垠的黑暗、旷野的风,依然令我心悸不已。它们像是瞬间从冰湖、从沙砾、从四面八方升起来,以神速裹挟着雪花铺天盖地而来。

我当时吓破了胆。它们的强大打破了生活在牧区三十多年的我对它们持有的孱弱想象。昨夜,我目睹了它们暗藏的威力。

我往常跟随父亲漫步或巡护的蓝湖是那么温婉,而昨夜居然张着冰凉的大口想要吞噬掉一切。借助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我和海娃亦步亦趋挪向冰滩时,我是拒绝的;他要收起冰窟窿下面的渔网时,我依然拒绝,因为敬畏。

我的阿爸和阿妈在牧区生活了大半辈子,对蓝湖的多面早有洞见。作为巡湖人的阿爸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对山、对水、哪怕是对蓝湖中的一条鱼都要有敬畏之心,蓝湖、草原还有雪山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而他们这一辈子也是为守护蓝湖、守护草原而活着。

因为海娃的死亡,现在我的身份从一个牧民、一名志愿者定义为一个嫌疑犯或者同伙。我不管这些,只想快点离开令人瑟瑟发抖的地方。

找到海娃是晨曦微明之时。寻找是从昨夜凌晨一点开始的,开始是五六名公安干警与我无数次辗转于沙湾和湖边,未果;接着是第二批救援队与我无数次地辗转和寻觅,也是未果。

凛冽的风从冰面上、从黄沙里席卷而来,一次次冻僵我们的手脚和脸颊,冰晶粘在头发和睫毛上。每个人像一只只瑟缩着脖子的鹰鸠,踉踉跄跄地循着我的记忆行进在多沙多雪的裸原上。

出警的警车陷进了冰湖。因为分辨不清哪个是畔,哪个是冰滩,它们都被白色覆盖着。放弃警车,我们又动起来,动起来才不会被活活冻死。

我从昨夜一直极力配合着他们不断地询问。到现在,我的手和嘴巴仿佛不是我的。

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想清楚。想清楚。

几束强烈的手电光束,交叉地照在我的脸上。

事情的原委和行走路线清晰镌刻在心里,但我结结巴巴反复陈述的嘴,渐渐发苦发冷,干渴无比,不听使唤。

我和海娃先前的脚印、冰湖上的痕迹已经无影无踪。沙湾的空旷及荒芜,使事物在黑夜里失去坐标;漫天铺陈的风雪,使我们手足无措。无数光束支撑着寻救工作,没有进度和线索可言。我越发困惑、越发疲累。

直到第二批警车来临,用无数车灯远远照在滩边和湖面。从这些交织的灯光里,我们找到了海娃的羊皮囊、找到置于湖底的渔网,并从塌陷的冰窟窿里面一点一点地勾拉出活蹦乱跳的裸鲤,它们密密匝匝地挤在那张白色的网里,慌乱无措。我鼻子一酸,眼泪便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几小时前,我和海娃为它们争论不休,还大打出手。

现在线索随着黎明的到来,一点一点显出,可是海娃的尸身还没有发现。我指过的那些位置,已经找过好几个来回。大家猜测是被风沙给埋掉了。高海拔的极端天气阴郁寒冷,让寻寻觅觅的行程进行得缓慢,已经有民警高原反应厉害。被风雪拍打得直打哆嗦的人们不止一次质问我这位活着的“偷捕者”。晃动的手电筒光线中,无数张冻僵和愤怒的脸更让我心悸。

他们应该愤怒。两个称兄道弟的人就这样打破了宁静,也打破了他们的安眠之夜。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延伸着无垠的黑,那团黑色不停地充满瞳孔,在趔趔趄趄中我晕倒了。晨光熹微时,嘈杂声吵醒了我。透过冷风这才听清,海娃找到了,在离公路不到百米的沙滩。

2

这巴掌大的地方,我大概是海娃唯一的朋友。他并不会轻易和谁交心,不会与谁主动接近、套近乎。他说,流年不利的岁月,他最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他的女人。他经常提及的那个女人,我从未谋面。我和海娃阔别三四年的再次重逢就是这个月,他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

他比我大十岁,我是而立之年,但我至今没能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这么多年,我也一直配合着阿爸阿妈的相亲。相了又相、每年相,毫无进展。想必是急眼了,两位老人念过经、下过宝瓶,发动各种关系给我找结婚对象,说离婚的、三婚的都行。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件也没落下。有一次还请过卦师,那卦师没算出媳妇的着落,倒说我三十一岁必有一难。总而言之,他俩为我的婚事和他们的传宗接代费尽了心思。

就在冬至这天,两位老人又安排我,明年初夏去转湖许愿。我不反对,因为我知道阿爸阿妈把湖视作神物,不可亵渎。坐在客厅和海娃喝酒的我连忙点点头,我不想看到他们为此事伤心。海娃见状,附和他们。他的附和完全是给予我父母宽慰。他不止一次和我说,他信仰金钱,信仰自己。

我阿爸把急迫的热心肠转移到海娃身上,试图说服海娃转湖许愿。海娃应着声,同时猛吸着烟蒂,一口一口把烟雾全吞进肚子里。他低声说他去过寺庙无数次,但心愿未成,信这些不如信自己。缭绕的烟雾和酒气包围着这个心事重重的人,我只是笑着。

在家人心里,海娃是个落难的人。今天是冬至,让我叫海娃到家里来吃饺子。海娃大概是想家了,不然不会轻易在我父母面前哭成稀里哗啦的样子。想必酒过微醺,走不出往事的人都有顾及不了的失态。

三年前,留守农村的老婆卷了积蓄,带着未满六岁的女儿离家出走了。这场出走,使正值生意萧条的海娃破产到底。

阿爸同情海娃。说那些年疯狂修建的、遍布鸟岛、沙岛周边的帐篷宾馆、农家乐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破产的人不止海娃。但他站在巡护人的角度也极力赞成禁游令的颁布。他说再不保护草原和蓝湖,草原会被沙砾吞噬,蓝湖会缩水干瘪,说不定圣湖就会从地图上消失。这是属于我阿爸的真知灼见。有时候酒醉之时,总会在他的朋友间翻来覆去说他巡湖的经历和政绩。他曾经说过一场属于他年轻时代保护蓝湖、保护裸鲤与罪恶抗争的亲历,听起来惊心动魄,当然海娃也领略了剧情,听到泪目。

作为村里有名的“落难户”,海娃一度债台高筑。现在他来到我们小镇试图东山再起。他曾向我借过一笔数额不少的钱来填补债务和生活漏洞。我愿意帮他完全是因为他曾经也帮过我。他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挣到钱就把那个逃到新疆的女人和孩子带回来。

这个冬至之夜,他说来说去,不是女人就是钱。我在几分醉意里生起烦躁感。我挺想做某件事情。海娃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带着酒劲用动作给我意会,表达出我的心愿和苦恼:他左手握成空心状,右手一个手指伸进空心状里,来来回回,出出进进。

他说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第一次接触女人是几年以前,出于海娃的安排。那次牵着我家那头以出卖“色相”搞生计的白色牦牛,在大雨瓢泼中,我躲进了刚认识不久的海娃的“牧家乐”,一躲就躲成了兄弟。热情的海娃硬是安排了两个女服务员与我喝起了一场本地人口中的“花酒”。我们四个人喝得人仰马翻。这期间因为喝啤酒肚子容易胀,我像烧沸腾了的茶壶不停地起来去解决尿意。

在我和海娃去撒第十次尿的时候。他瞥见我的下体,一惊一乍。他惊讶我的那个玩意怎么那么小。可我怎么知道?这玩意自打我出生就长在我的下半身。我成长,它也成长,至于它长成什么样子,是我不能左右的。

海娃哂笑,怀疑我是个性无能。于是那天我们两人打赌,他给我验证的机会。海娃有意把一个女服务员丢在帐房里。走时,不停地对我俩挤眉弄眼。生平第一次,借着酒劲我把眼前那个醉酒的女人在半推半就之间压在自己六十四公斤的身体之下。随着急促的心跳和一身热血袭来,我的两只手在那个女人胸前柔软的两坨肉上开始摩挲起来。

应该有足足十分钟的时间,我只是努力压着,没有任何进展。就在我准备努力地再进行一次摸索时,一股蛮劲和气力冲我而来。“啊”的一声我从沙发上滚落下去。疼痛里,我捂着自己的头和下体呻吟起来。女人气急败坏地用酒瓶子打了我的头,用脚踢了我。那女人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衣襟甩门而去。

阿爸把羸弱而不省人事的我以及我的睾丸交给医生诊断。医生说下面没什么大碍,只是脑部神经受了创伤,可能会有点错乱。为此阿爸阿妈对我表示埋怨,问我原委,但我不敢说什么。因为海娃说,只要我说出真相,就会被当成强奸犯。我只好捂着被酒瓶子打开缺口的位置,哇哇地哭,还叽里呱啦地乱叫。那次我差点断子绝孙,而我的“丑事”也不胫而走,从那时人们开始叫我“傻多杰”。

除了傻,除了哑,我还有另一副模样。那时因听信了海娃吃鹿鞭、驴鞭,喝鹿血酒,会使自己增加伟力的言论,一口气喝掉了阿爸的半瓶鹿血酒,我乌黑的头发竟有一半失去本色。望着白掉的半个头,阿妈抹着眼泪说我傻,她说小伙子本来年轻气盛、火气大,喝了那些热性的补品,瞧,一下子把头发给烧白了。调侃这些事,海娃依旧一边拨拉着我头顶上的白,一边乐此不疲。

在冬至之夜的醉意深沉里,他借着酒劲不仅表达着歉意,还向我阿爸表达了情感——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几个亲人,无论是健在的还是已故的,一只手就能数得清楚,而我阿爸就是这个,他竖起他的大拇指。

阿爸对他说,我们家就是你家。

“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

今夜,我就记住了这些。

3

到达秀秀理发店,已是黄昏。海娃一直嚷嚷着要给我染头。原来刘秀秀就是海娃口口声声说的女人,海娃飞黄腾达时包养的一个女人。她技艺高超,又风骚,整个小镇无人不知。就像大家都知道我是“傻多杰”一样。

去理发店之前,海娃先带我去了一趟蓝湖。那天他的心情不怎么好,眉目里透着失落,当我坐上他那辆小货车,一眼就望到他的状态。

突、突、突……

他这辆破车实在不适合在我们小县城的街道上招摇过市。汽车的油漆脱落得像个白癜风患者,发动机喘着不和谐的气息,隔着一层车窗玻璃,我虽然迟钝却能感觉到行人诧异、哂笑的目光。

可这并不影响海娃,他习以为常,我却如坐针毡。

这破车时不时散发出浓浓的柴油味,还混杂一股腥味儿。味道在风中会从各个缝隙里钻出来,钻入我的鼻孔。闻着腥味我想到了牛马羊的内脏。当时想不了那么多,此时我脸庞灼热,已经迫切希望海娃开着他这辆破车能快速带我逃出充满异样目光的小城。

海娃开车的速度快得出奇。车的精力被他耗得够呛。我也是。车窗外阳光明媚,凛冽的风不时从窗缝里灌进来,发出尖利的嗥叫声。这里的风是从草原上长出来的,冬春是它乐此不疲的季节。车外的太阳尽情斜映在这一带境远地僻的草原上,一切显得黄呜呜的。一路上,望不见一家牧户,能遇见两三辆车实属不易。

若不是他心情差,要我陪他。开诚布公讲实在话,我更愿意默默无闻地待在自己家里刷刷抖音,给女主播们送送礼物,以此消磨时间。

百无聊赖呵。

就在前往蓝湖的路上,我瞥见一头孤零零的秃鹫。它立在离我们不远的山坡上,背羽带着金黄的阳光,它吸引住我。我指给海娃看。他说草原上的生物没有他不熟悉的。那是一只雄鹰,因为鹰是独行者,而秃鹫是群体动物。他还告诉我,秃鹫是偷猎者的克星,能第一时间发现死亡的猎物,从而吸引执法部门的注意。一番普及后,他又沉寂在自己傲娇的认知里,而我始终觉得那是只落了队的秃鹫。

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就到了目的地。光秃秃的地方死寂一片,仿佛一切被生成在黄色沙砾里。我不明白,海娃大冬天地跑来这里做什么。凝望久违的地方,我明白了一点——海娃是来感慨他的辉煌和落败来的。随着回忆,我也想起我家那头体格最好、颜色最纯的白牦牛。那些年游客们骑在它身上,欢呼雀跃体验了草原风情。它替我挣了不少钱。当然点子是海娃出的,我至今感恩于心。

我想他可能还是沉浸在往事无法自拔,才如此沉默,一直不出声。其实想想,一个正常人能对一个傻乎乎的哑巴叙述什么呢?

走过漫漫的黄沙,没多久的工夫我俩就来到湖畔。

扑棱棱——循着声音,两只大白鹅在冰湖上跃起。浩瀚碧澄的冰面像极了一面巨大的宝镜,此时在阳光下铮铮发亮。十二月份的湖完成结冰,进入封冻期。可它依然如此美。整个视野里有黄沙也有冰湖,再配上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景致很是唯美。

希望它永远这么美。我双手合十时,沉默了好久的海娃径直向冰湖走去。

这是一个十分恶劣的趣味。出于某种认知,我不想让他踏上湖面,自己也不想跟上去,便只能大喊大叫试图唤回已经步入冰湖的海娃,但他的身影已经向冰湖深处延伸。我的瞳孔里那个七尺之身在刺目的冰光里越走越远。

原上的风时不时从冰面向我蔓延而来。我仿佛听到湖面冰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声响令人局促不安。老天知道我厌倦此种旁观,还附带着更多危险而来的猜想。因此我又拼命从自己的咽喉挤出声音让海娃回岸。过了许久那个身影总算重新回归到我的瞳孔里。他手里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根细钢筋。返回时,还用它不停地刺探着冰面,溅起的冰花花在阳光里异常刺眼。

我嘴里咕哝起来。我认为看看风景、回味往事,没必要冒这样的险。看我有情绪,海娃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今天他事出有因——怀念,仅此而已。他说他的爷爷、父亲以及堂叔做过“渔郎”。那时他们家族的生计就靠捕捞湟鱼。他七岁那年,一次偷捕湟鱼时,他的父亲和堂叔为逃避渔政人员和巡湖者的追捕,翻船跌入湖中淹死了。他爷爷知道噩耗后,突发脑溢血又撒手人寰。

我早有耳闻。海娃告诉我,裸鲤被他们村里的人叫作“救命鱼”“发家鱼”,还说它的价值依旧存在。

我听后拽了拽他的衣角,认真地看着他。我向他表达着一种同情和某种疑问。海娃摇摇头,我如释重负。

接近午后,我们原路返回,海娃就带我直奔秀秀理发店。湖离我们越来越远。身后的冬阳,仿佛是一个严肃的巡湖人,要在这个午后时分,送我们离开这个地方。透过夕阳,我仿佛看见一位父亲的前世。他是这湖里的裸鲤,被湖水浸透、包裹,一条被生活的湖水搁浅到死亡的鱼。

4

理发店里已寥无几人,仅有的一位顾客是和海娃相仿年纪。隔着门外那扇玻璃门,我看见那个男人的手正放在女人丰满的屁股上捏来捏去。见有人进来,那男人便倏地缩回一只猥琐的手。海娃干咳几声。

女人循着声音把目光转向我们。见是海娃,她放下手中的剪子,一个冷静从容,转身迎了过来。

她大概三十多岁的模样,一头板栗色波浪卷长发披在肩上,眼睛大大的,睫毛翘翘的,有点高原红的脸蛋上像是涂抹了好几层脂粉,弄得本来标致的脸极为不自然。一件鹅黄色裙装把她的身材束缚得凹凸有致,惹人眼球。

那双大眼睛自海娃进门到坐在长椅上,一直扑闪扑闪着,给镜子里的海娃送着媚眼,顾盼神飞。镜子里的男人不知趣,进门后一直抽烟。这期间还跑出门外接过好长时间的电话。我看出来了,那女人的心思全在门外那男人身上。

见海娃半天不进门,她才泄气地注意到留在长椅上的我。她望了望,笑了,那脖颈上硕大的金坠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她为啥冲我笑,我有点慌。我呆呆地冲她傻笑,想从她那双眼睛里找到答案。

少白头!终于明白了。想到这,一股热从脸蔓延到脖颈处。不,是从脚掌蔓延至屁股再传至头部的。

我有点坐立不安。

海娃终于进门,似乎已从刚才的醋意和忙碌里回归到他来理发店的目的,他让秀秀给我染个色。

女人是个热情人。丢下还需要被她修葺的那个男人,扭着身体到我俩跟前,用手拨拉起我的头发。来自她身上的味道瞬间渗入我的鼻翼间,是除洗发水之外的一种体香。撩拨我头发的时候,她那条穿肉色打底裤的细腿就顺势跪在海娃的腿间。

作为傻乎乎的旁观者,我竟然有了动静,下身处一股燥热。当她回归到自己的原点站在那里,如万物的中心一样,我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秀秀的眉目传情里,这位午后最后一位顾客终于舍得离开了。我以海娃兄弟的特殊身份包揽起余后时光。我像个小乖猫顺从着她,仰躺在黑色躺椅上任由她摆布。我享受这样的摆弄,或者说某个时刻我还有一种冲动。她的手令我心痒痒,那几缕时不时蹿到我鼻翼的头发也让我痒痒,还有她那晃动的胸脯更让我难以平静。

洗头、吹发染发,在自己被塑造的过程中,我纠结于秀秀那对大胸脯时不时贴到我脸上的煎熬中。好几次,我也透过镜子望见海娃那张充满鄙视的脸。秀秀想必注意到了,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一些我不太明确的事情,但其实我听明白了好多信息。比如秀秀向海娃要什么礼物,比如海娃表达几天没有碰这个女人的情绪,其实这种情人之间无厘头的话题,我能听得懂。但我是个局外人,又是个哑巴,所以只专注着那一撮撮白色头发历经的蜕变。

终于捯饬完毕。女人精心地雕琢一番后,一个令我生分不已的人跃然于镜子里。海娃站在身后发出啧啧赞叹声。

我从未得到过女人的评价,秀秀说我五官端正,挺帅。为此自己欣喜不已,脸上出现红晕。先前那股燥热重新回归身体,我又不是我。我享受赞誉的时候,海娃靠近秀秀的耳朵悄悄地说了那么几句话。令我瞬间不爽,但我佯装不懂。

走出理发室已是傍晚,海娃和我一起出门又中途折返而去,让我在车里等他。我眼睁睁看着那卷闸门“唰”地被拉下半截。望着那道门,我深吸口气。有一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有一匹扭不住的野马在我脑袋和身体里奔腾着。

大概是一支烟的工夫,海娃办完事回来了。

从此以后,秀秀理发店像个魔咒吸引着我。人有时会用行动去渴望事物的降临。为此,别人眼中的这个傻子却用心地设计着一场饭局,想通过海娃请秀秀吃饭。一夜未眠,第二天我鼓起勇气竟然独自来到理发店。

人来人往。呆站在显得拥挤的发廊中间好半天,最终我得到了一个很好的位置。我以一种翘首以盼的姿势一边关注门外是否会有海娃回来,一边欣赏秀秀在男人面前扭捏的姿态。理发店里的男人们此时乐此不疲地调侃着,东拉西扯与秀秀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店内弥漫着好几层烟雾。

而我呢?无趣。把海娃的手机号码拨来拨去,这是我给他拨的第28 个电话,仍然无法接通。早上一睁眼,我就迫不及待发信息给海娃,约他去吃火锅,当然还要让他带上秀秀。

秀秀像是不关心海娃的去向,只顾着和那几个油腻的男人调侃。像我这种不会开口说话的人,当然只能静坐一旁静观。

我环视着屋内的角角落落,却把自己的目光最后落定在对面那条长椅上。从昨晚回家到现在,其实我一直想象着某种场景:海娃那缺了一颗肾的身体在秀秀的身上,像海浪拍打着礁石。我还把海娃换成了自己。毫无疑问,我昨夜厚积薄发。但这种幻想是对我这种窘困之人的折磨,它的沸腾犹如热潮,我一直感觉到某种挺立。

一个人无所事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对付起在理发店被人无视的时光。天马行空的臆想,让理发店更有情趣。

我已经渐渐适应眼前时不时说点荤段子的男人们,以及混杂着荷尔蒙气味的烟雾缭绕。当然我更盼着男人们都赶紧离开。

直至傍晚将室内包围殆尽时,理发室里只剩我和秀秀。看了看时间,我竟然在此呆坐了八小时。八个小时,我没有等到海娃,却把那些居心叵测的男人给送走了。现在屋内只剩我和秀秀,我显得不太自然,便多次掏出手机继续拨打海娃的电话,给他发信息。

暂时无法接通。秀秀笑着说别打了。他几乎每个月有一两次这样的失踪。找不到海娃,我失去留下来的理由,失掉了某种勇气。

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秀秀说。

一个傻子的心事全被她看在眼里。但是我,就又挠挠头、冲她傻笑一下,便趔趔趄趄逃出理发店,身后是秀秀放浪的笑声。

5

当我看到“你在干吗?陪我聊聊”的短信时,我心生窃喜。我不敢肯定这是秀秀主动发给我的。好几次,我试探性问她是否发错了信息。

“没有。就你。”

我将听筒贴在耳朵上,生怕听错,听了又听。

没错,她说的就是我。就在今天,我与秀秀之间那道生分的门就启开了。

事情还是从我在秀秀理发店呆坐八小时后一无所获的第二天说起,我如愿以偿地,还是请了这个女人吃饭,并得到了她的微信——当然还是通过海娃。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吃饭之前,从外面出差回来的海娃就和秀秀闹起别扭,是个傻子也能看得出来。

那天我开车在半路拦截到海娃,并表示不要耽误吃饭时间,尽快去接秀秀下班,好好过个节。海娃蓬着那个乱蓬蓬的头就径直进了理发店,但没过一会就回到了车里。只见他脸色铁青,嘴里骂骂咧咧,骂了好几回娘。

我一脸困惑。

他骂骂咧咧,骂女人都水性杨花,只认钱。

秀秀没来,我执意坐在车里干等。最终海娃按捺不住,再次冲向理发店。没多久,就见从店内出来五六个男人,店外的卷闸门终于被迫停业。透过车窗看见,秀秀是被海娃连拖带拽弄进车的。

火锅的热气遮挡不了海娃那张僵硬的脸。男人的胸怀里难免会涤荡有大男子主义的秉性,而秀秀对此不以为然。饭桌上一直与我碰杯、故意给我夹菜,有时她拿起一个空酒杯倒满啤酒咕咚咚、咕咚咚喝下好几杯。

虽然我心里窃喜秀秀给予我似是而非的热情,可看着海娃那难看的脸色,我还是不敢和秀秀近距离。我装傻充愣,可不想让海娃看出什么。

那天精心安排的夜晚就破碎在他俩的硝烟里。破碎的导火索很简单,海娃看见出门上洗手间好久的秀秀竟然被理发店的一位常客抱得紧紧地,于是海娃出手了。秀秀扬长而去前,在我面前怒不可遏地给了海娃一记耳光,骂海娃忘恩负义。所幸的是决裂之前,秀秀已经主动地在海娃面前加了我的微信。

秀秀发来的信息里全都表达着她不想和海娃继续、想要找个人重新生活的决心。有了微信,我和秀秀的互动性就生成了。问候、关心你一句我一句,就聊到自然熟,甚至开始嘘寒问暖。我们开始无话不说。在我第二次跟随海娃去湖边的时候,秀秀的信息暗示我可以乘虚而入。

在将近十二小时断断续续的聊天里,我无时无刻不捧着手机,等待秀秀只字片语的呼唤。我已经对这个女人欲罢不能。也是在将近十个小时里,海娃发信息告诉我,他要和跑去新疆的女人复婚了,说秀秀这种女人不适合过日子,让我找准时机、把握机会。

哦。原来如此。

我想海娃不是一个矛盾的人。他的想法无比清晰,看来他真的是执意回归自己的家庭了。海娃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或许,人生的转机在某一日,终于到来。

也是在今天,他俩同时向我借钱。秀秀告诉我,她母亲生病了,现在急需用钱,而自己的积蓄都借给了海娃,为此愁眉不展;海娃告诉我,秀秀翻脸比翻书快,一分手就要他还债。男男女女的情感最终抵不过一份债务期限,我倒有点唏嘘不已。一个是想要的女人,一个是兄弟,我还是像曾经那样义无反顾地借出了自己的钱——各借一万。为此他俩都感谢不尽。秀秀在微信里发了一大串感谢的话语。还说道:多杰,海娃说你傻,其实我认为你并不傻。

我像是得到了某种激励,开始给秀秀坦露心迹。她也并没有反感和拒绝,而是以更加热情的文字向我表示着一种暧昧。但有时候,我心里偶尔会奇怪和不自信一下,为什么介绍的那么多女人都对我没有好感,而秀秀却表现得不同。绞尽脑汁想了想,大概就是我阿妈所说的缘分了吧。

想到这里,我试着给秀秀发出了一条很直接的短信,内容不好说,我发完后自己羞涩地笑起来,而秀秀没了音信。

6

圣诞节的夜晚稀松平常。我在等待秀秀短信的一种急迫里,等来了海娃的邀请。我又坐在他那辆破车上,许是心存感激,我勉为其难答应陪他瞎转一圈。这一转又转到沙湾附近,这一转便转入黑暗。

到达这里的多半个小时里,我和海娃瑟缩在并不宽敞的驾驶室里,喝尽好几瓶啤酒。知道吗?在这黑魆魆的夜里去野外撒一泡尿,真是煎熬。

外面漆黑一片,风呜呜着。车内与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不同,都极冷。我比划着,表示我们这是兴致勃勃地来受罪的。我指着车上的暖气开关,示意让海娃打开。他摆摆手,说坏了。我又指着驾驶室的灯,他又摆摆手,示意不能开。

我理解了,他不允许有一丝光亮。当我掏出手机亮出点光时,他神经质地夺下手机,摔到我怀里。我苦笑道。因为他,我耽误了自己的时光。比如,与秀秀撩骚几句或帮阿爸卖掉几根像样的虫草都比在这强。他并不想安抚在他看来已经坐卧不宁的人,而是咕嘟嘟、咕嘟嘟将一瓶啤酒一饮而尽,然后下车去撒尿。我这才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钟。那令人泄气的信号显示着无网络,这使我不停地想起等我聊天的秀秀。

该回去了。我认为。

海娃半天没上车,像是在后车厢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几分钟后,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他说了声:“走。”

我不解,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我傻乎乎地坐着不动。海娃一把将我从座位上拉拽下来,将一个手电筒硬塞进我手里。细尼龙绳、钢筋,还有皮囊和塑料袋子,就在一束光打到它们的那一瞬间,我看清楚海娃手里的这些东西。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些与阿爸缴获的东西一模一样,我也终于辨别出风不断地向我鼻翼里输送的那股味道。

鱼腥味。这种味道正来自于他手里的塑料袋子。

一记重锤落在我的心上,并使我后背开始发凉。

我急嗷嗷起来,而海娃并没有回应我这副急切的模样。他立在我的眼前,看着我。

周遭都是冷风。

“帮我这一次。我急需用钱。”好半天,他才开口。

“知道吗?我和秀秀分手等于把自己的女人贡献给了你。你应该感谢我!”

说不出什么话,我只是满眼感伤且反对。

“你要知道,我现在很难。贷款、琐碎的债。秀秀的、你的……”

他陈述困境,而我转身向离这里三十多公里县城的方向望去,一片漆黑。

“这一年年的,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说着说着开始泣不成声。从头到尾我只能是个听众,呆呆地立在他眼前。“多杰,我可一直把你当作好兄弟。”……

是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在他这种溃败而充满祈求的压迫下,我心中仅有的一点道德的良知开始柔软。

我决定跟随他向那片领域走去,但迈向冰湖之前,我暗暗在心中申明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我告诉我自己,我只是去看看究竟;第二件事……第二件事视情况而定。

与自己达成契约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雪。

身后的黑暗令我窒息。这多少有点让我打退堂鼓的感觉。

到处是黑暗、到处是风。身边有风、胸前有风,风夹着沙子和雪打在脸上,打在努力换息的鼻口间。顶着风雪,穿越沙川,面临可能的狼袭,也许磨难随时而来。我只能依着他的步伐,但囤在胸腔的埋怨和怒火,越来越重。毫无疑问,内化掉一些东西不是轻而易举的。

到达湖畔,只半小时的行程。

“天气预报报得真准,今晚果真有雪,谁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来巡湖,你说是不是?”

他再问我。我没有反应。只是肚子里先前灌的啤酒在一种急匆匆的走动里和重负里,发出急促的哐当哐当的声音。

“赶紧趴下。”海娃一下子撂倒正在沉默的我。

趴在冰面上,我望见离我们有一公里的路上有车灯若隐若现。

我知道他是在躲避巡护队,或者渔政执法人员,但他似乎忘了我的身份,而且他丝毫不为这身份所动。他这种明知故犯的自信感,让我感到生气和可笑。

“你以为我愿意干这行吗?”

他又开始低声说话。此刻一股冷气直窜入我的裤管,如刀锥刺进我的腿肉。那车灯离我们渐行渐远,远到像午夜跃动的鬼火。

“多杰,既然你已经来了,已经看见了,为何不心甘情愿地帮人帮到底呢?”

他在摆事实、讲道理,我依然充耳不闻。

一路上,我毫无反应。如果在平时我准会叽里呱啦附和于他。他开始刺激我。

“你以为你干了巡护工作,别人就瞧得起你吗?”

“在别人眼里,你一直被看作强奸犯、一个大傻子。只有我瞧得起你。”

……

其实,我这个并不傻乎乎的人想,如果他不说这些话就好了。

7

是风声、雪声,它们扑打在冰面上,扑打在脸上、扑打在我和海娃穿行于冰湖上的身躯。

一切声音被风雪的重量镇住。走在冰湖上,我用警觉的耳朵获悉到来自冰面上的声音。我用电筒发出微弱的短距离的光照照这边、照照那边,周边除了黑就是黑。

为以防万一,我俩上冰湖时胸前就绑上充盈起来的羊皮囊。这会两人着实像个大水桶。这种装备,我早有见闻。今晚我终于目睹和亲历了阿爸口述的故事。

冰湖会随时裂开。我亦步亦趋,也胡思乱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如果我死了,会不会成为他们的骄傲……

专心做事的海娃忘乎所以。在他的引领下,在他细细碎碎的好一阵忙碌中,一个圆桶大小的冰口在电筒的灯光里显露在一堆冰块堆砌处,在冰口一米处的位置,有一根白色的绳子一直延伸到湖底。

果然,他早已下了渔网。我努力追忆着是哪天的事情。突然就明白去秀秀理发店染发那天,他带我先奔赴此地,而后又莫名地不在服务区。

照在冰面上的那束光开始瑟瑟发抖。

此时,我已经透过电筒的余光,看到一张白色的网即将脱离水里,要从冰口被海娃强行拉出了。

我已经呼吸急促。正当海娃要喊我过去帮忙时,我已经急吼吼起来,上前抓住他那双拉着一张渔网的手。

他惊愕地看着我,然后以严厉的口吻命令我。

“你个傻逼,你这是干什么?”

“你个傻逼玩意,你觉得能阻止得了吗?”

我呼哧呼哧,岿然不动。

“你给我滚开!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的。”海娃用尽力气掰着我那双牢固在渔网上的手。

是的。我不傻了,我像我阿爸那样来阻止他。

我也用力掰着海娃那双充满利欲和罪恶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起来。

掰开。合上。掰开。又合上。我们的四只手又拧在一起。他说,放开。

他说,你放开。你个白痴、傻子。你还想尝试下当年爆头、踹你命根子的滋味吗?

你以为秀秀能看上你吗?她骗你的,你个傻逼。

我心痛但我仍不撒手。

渔网在我俩的僵持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僵持中最后使我真正发怒的是他那口无遮拦的嘴。他在对我的骂骂咧咧中,牵扯到了我的阿爸阿妈。人再傻,都不能容忍别人侮辱父母。

他说我阿爸不是个玩意,我和我阿爸一样都不是玩意。

此时,我的颤抖和我的呼吸一样急促。因为我想起阿爸阿妈对他的关心和照顾,想起阿爸那句“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

我父母有什么不对?有什么罪过?我内心反驳。

他始终不依不饶,越说越烈:你阿爸杀死了我的父亲,恶魔。这样的恶魔还能活得好好的。还说想到他死去的父亲,恨不得让我阿爸断子绝孙。

等他再张口时,我的一脚直接踢到他嘴上,并把他踹翻。

在他酗酒后那张刻薄的嘴里,我的一种痛苦还未结束,另一种又不断开始。这种痛苦让我发疯,使我们扭打在一起。

胸前防沉水的羊皮囊阻碍着我们拳打脚踢的力度和进度。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踢在他身上。他也一样。我们的两条腿偶尔也会缠在一起,又夹又别。这样不知道踢了多少脚。只记得身体立起来,又被踢翻。

天上的雪花下得越来越快,我们越来越疲惫。疲惫间听见脚底下的冰湖咔嚓咔嚓发出声响,像是一次次出示警告。

我们最终纠缠到乏软无力。晕眩着,在疲累的风雪中停手了。像两具尸体静静地铺在冰湖上,而系在胸前的羊皮囊却早已不知去向。

不想和他纠缠了。我起身,他也缓缓起身。我们站立在冰湖上,对视着。

我想接下来就是我想明确下来的第二件事——我要转身离开,徒步去报警。

我开始精疲力竭地往湖边挪动。

在这个圣诞节的雪夜里,一种情分决裂了。

咔嚓嚓。一种沉闷的声音迅速传入我冻僵的耳朵。

大事不妙。

8

海娃掉进冰湖里了。

极度的恐惧让我瞬间乱了手脚。我急哇哇地喊叫起来。

海娃也拼命呼救。我朝海娃掉入水中的方向匍匐而去。在极度的惧怕中,我还是希望能全力解救海娃。

羊皮囊!我很幸运地摸到了丢失的它,不一会又摸到了一根绳子——一根适合解救海娃的绳子。

借着手机的灯光,我终于抵达坍塌的冰窟窿处。绑在海娃身上的羊皮囊已经泄了气,此时干瘪地贴在他的胸前,他挣扎在冰口碎裂处的深水里,面孔惊恐,呼哧呼哧地张着鼻口。

他急切着。我也急切着。

一阵狂风呼啸而至,飞起无数的白色冰渣扑在我们脸上、手上,两个人的呼吸中似乎填满了冰块和冰凌子,喉咙嘶哑疼痛。

湖面隆起的冰包上也挂着冰凌子,我的手就在解决时被冰凌子一回回割伤,而挣扎在冰层的海娃的手也流着血,血迹洒在白色的冰面上。咬着牙、忍着疼,我尽快向窟窿深处扔下那条白绳子,希望海娃能赶快套在胳膊上,我好使劲拽他出湖。

一个求生心切的人,并不会辜负期望。海娃奋力爬上了岸。此时,上岸的海娃在冰面蠕动着耗尽体力的身躯,因遭遇低温和呛水,他整个人虚弱无力,嘴唇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响。不一会儿,零度的冰面使他湿透的肉身固定下来,让无法拉拽他而向前行进。

尽管如此,我的双臂一直不敢消停。右臂使出浑身气力,靠那条系在他左臂上的绳子拉拽;我的左臂还得支撑我匍匐向前。我爬一下,拉一下;爬一下、拉一下……就这样不知多少下。为防止湖面再度碎裂,掉入湖中。我只能继续爬,加速爬。

我的呼吸在风雪中凌乱,海娃的呼吸越来越乱。我的手几乎冻僵了,脚也是。呼气、吸气——我的每一个细胞在紧张、恐惧和急切中活跃,体力消耗了不少。

我努力挪动自己冻得发冷的身躯,努力拉动海娃。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沉。在冰湖上的痛苦如此巨大,如此漫长,它降临在我们的挣扎中。

我告诉自己:湖的尽头是滩、滩的尽头是沙。沙的前面是路,是活。

拼尽气力,好不容易抵达岸边。安全了。我鼓足信心,站起身趔趔趄趄走到他身边。还好,他还有呼吸。我用手指试探了他的鼻口,那是足够支撑下去的呼吸。我准备背他继续逃亡。

可视野里还是黑。朝那里走?对于我成了一个难题。

风雪,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不管朝哪里,都得闯。

我背着他沉重的身体,跌倒,站起来又跌倒。总之跌跌撞撞前行,终于又越过了疙疙瘩瘩的荒滩。

现在又该往哪里走,该往哪里逃!我感受到我俩已经步入了更为艰难的境地——一片沙地。根本找不到通往朝向公路的方向。

我集结身上所有的力量,走,走,背着他继续走。此时,浸入他身体的湖水不仅浸湿了我的羽绒服,也渐渐浸入我的脊背。他的身体越来越沉,以至于我的腿也越来越沉,越来越难以挪动。因为长时间的背负和急迫,我的嘴巴越来越干。

我的脚步越来越慢,急速的风一直掠过我的头颅和僵硬的耳朵,思维也似乎开始僵硬起来。空旷的维度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缓慢的心跳声,好像没有其他的心跳。

海娃出现异样了。我停下来,再次用手指试探他的呼吸。很微弱,很微弱。

望着茫茫的暗夜,望着他僵硬的身体,我突然害怕不已。终于,我做了最后的决定。

我是被迫离开他的,像亲手放生了一条即将死亡的鱼。或许他应该属于这里,而不是挣扎在罪恶的深渊。

想到这里,我在黑暗的风雪之夜无牵无挂地奔跑起来,用追逐牛羊的速度奔跑。越过一道道沙梁,又越过疙疙瘩瘩的荒滩。奔跑中,我看到阿爸教我巡湖,教我膜拜蓝湖,教我树立责任。我在触及死亡时,感受到他的期待,感到蓝湖的期待。

我已经在流泪,为我们的决裂流泪。这巴掌大的地方,其实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自卑并不会轻易和谁交心,不会与谁主动接近、套近乎。在我不能说话的孤独的岁月里,是海娃出现在我的生活。他作为我唯一的朋友,不该嘲笑我,不该嘲笑我的父母。

我可以装傻,但装不下痛心。

现在我要努力奔跑,用尽我的极限。

接下来是什么?

对,是去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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