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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饭票和菜票

2022-02-24王旭

回族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食堂

王旭

3月的开学季

丘八坐在草地上,飘逸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黑亮光泽,腿边放着一包刚开封的烟,他要一鼓作气抽完,让我见识真正男人的样子。

电视剧《陈真》里把当兵的叫丘八,他姓邱就有了这个外号。丘八穿着三十六码的皮鞋,我怀疑这么小的脚怎么能混社会。他讲过陌生的社会,和警察叔叔斗智斗勇,气得老爹暴跳如雷。在县城的桥头,百无聊赖地抽着莫合烟,把烟头弹进路人的领口,然后流氓一样哈哈大笑。

现在开讲的是爱情故事,有点像小说,跌宕起伏,听得我心潮澎湃。他女朋友是县城的裁缝,流行时尚的初始阶段,很时髦的个体职业。

他的西装是他女朋友做的,时尚得体,纯手工缝制,一针一线都是浓情蜜意,让我羡慕不已。他标志性地哈哈大笑,让嫂子给你做一套西装。因为这个许诺,我对遥远的嫂子充满了亲切感,被西装的童话温暖了好多年。

丘八嘴巴一直没闲,烟雾一缕缕从嘴里、鼻孔里冒出来。故事结束了,烟盒也空了,他哈哈笑着,没有骗你吧。

5月的新疆,已经像模像样地热起来。以农为主的大学,夏天味道就更浓一些,绿树成荫,绿草如织,坐在林间长椅上可以惬意享受炙热与凉爽的交织。

屈指数来,入校已经两个多月了。

开学是3月,非常痛苦的时节。天空阴霾,雪半融成黑色糊状,道路泥泞不堪,天地间充斥着阴冷和潮湿。

把我送到公交车站,父亲只说了四个字,自己去吧。儿子无缘大学带来的失望,让他愈加沉默寡言。

提着行李箱,踏上泥泞的踏板,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父亲消瘦的身影,车就呼呼开动了。

过道里都是污水和泥巴,掩盖不住冰冷和肮脏。我一只手抓着扶手,一只手提着行李箱,要空出手买票,就恳求旁边男人说,能不能麻烦帮我提一下箱子。他面癱似的望了一眼,扭过头看向窗外,可能一个陌生人比泥泞更让他厌恶。心瞬间沉入灰暗。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叫作首府。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感受,好多年公交车在印象中都是冰冷潮湿的。每个人脸上都是漠然,舍不得相互看一眼,目光一致地朝向窗外或者地板,像我这样东张西望的,十有八九不是外地人就是小偷。

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唱到了这个城市,也唱到了城市的公交车,“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唯美爱情里萧瑟黄叶翩翩落下的浪漫时候,这个城市在我的生活中已经日渐疏远。

我在大学里上委培中专,学习巨冷的烟草种植专业。委培单位很霸气地说他们不缺钱,学习地点就从小城市师资水平不高的中专挪到了这所历史悠久的大学,就有了不一样的开学季,有了以后的故事。

一幢娇小、别致的三层小楼,掩映在高大楼群里。教室是从一楼延伸出来的一溜平房,贯通成九十度夹角。宿舍在二楼,有专门的管理员和办公室,让我们独立于校园之内。

楼前有小花园,铁栏杆围成一圈低矮的造型,楼后是篮球场,紧挨着一座闲置的食堂。

两边有零散、破旧的平房,突兀中夹杂着一丝亲切,和小县城的样貌有几分相似。住户多是个体职业者,一个专门给学生洗衣服的大妈经常过来招揽生意,偶尔带着两个漂亮姑娘,说是远房侄女,试图发挥美女效应。落花有意,流水无钱,我们忍受着冰水刺骨也不敢花钱享受,大妈生意近乎惨淡。我们学会了在澡堂里浑水洗衣,虽然屡屡被警告,却乐此不疲。

全班四十个学生,来自北疆各地,专业特殊性导致严重阳盛阴衰,三个凤毛麟角的女生毫无悬念地成了“班花”。同学囊括三代,三十多岁是已经工作没有文凭的,二十多岁是没有工作而有关系来混文凭的,十七八岁像我这种,属于没有挤过独木桥,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

新疆辽阔的地域,催生出形形色色带有地域特征的口头禅,伊犁人热情的问候语“吃饭了锅”,塔城人的“猛吃猛喝”,昌吉人的口音让我好久都被当成回族小伙子。宿舍里各种口头禅此起彼伏,交流就变得趣味横生,有了五湖四海相聚的错觉。

学校是17路公交车的终点站,途经西北路、红山、大小西门等繁华路段。课余我们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熟悉着城市,坐着公交车,终点到起点,起点到终点,不怕迷路,不会搭错车,一路徜徉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中,努力适应着新生活。

生活费大多是父亲托出差的同事带过来,先买饭菜票,储存口粮,剩下零花。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好在懂得节制,捉襟见肘情况不多,偶尔紧迫也不向家里张口,一家人都在节衣缩食,我也不忍心胡乱添加负担。高中同学在偏远的小山村代课,给我寄了生活费,后来才知道是他三个月的工资,一直未曾偿还,情义无价,值得终生铭记。

饭票和菜票

下课铃声响起,我们饥肠辘辘地敲着饭盆,叮叮当当穿过一栋高大建筑物后面的杂草地,像鼓号队一样拥进食堂。

食堂的广阔和喧闹远远超出想象,小县城供销社一样的水泥柜台上摆满了饭菜,荤素搭配,五颜六色。我搞不懂哪个是饭票哪个是菜票,就摊在手上让打菜师傅挑。

菜几乎都饱含着水煮的味道,除了颜色不同,形状各异。

菜汤太多,白米饭瞬间变成加了汤汁的泡饭,给胃留下了深刻阴影,时至今日都排斥盖浇饭。

小虎顿顿都是抓饭,抓饭没有肉,白米配胡萝卜。他的作料是咸菜和油泼辣子,各样来几下,拿勺子一阵搅拌,红黄绿白顿时变得好看诱人。勺子撞击着铁饭缸的内壁,小胡子抖动着,充满咀嚼力度,成功勾起我们的食欲。

他是新疆卷烟厂的采购员,东奔西跑,见多识广。他说有个地方的广告写着“艾滋病不可怕,俺家能治它”。对艾滋病还不甚了解的我们哈哈大笑,无味的饭也吃得欢声笑语。

中午我大多时候会吃面,下好的拉条子在大案板上堆成一座小山。打饭师傅用一只碗盘算着,左手端碗,右手抓面,碗满了右手用力,“咕叽”一声,长长的拉条子就被拦腰捏断。面被倒进大漏勺,热面汤里一个起落,就冒好了。有的食堂顿顿都有鸡肉,肉块剁成指头蛋大,油少汤多肉烂,入口脱骨。后来知道那是肉鸡,和土鸡的筋道瓷实有着天壤之别。

学校食堂很多,我光顾了不到一半。伙食最好的是成教学院,食美价高,我的消费水平和高中生差不多,偶尔尝鲜还行,长期坚持就要断顿了。毕业在成教学院会餐,菜品刷新了我对十多年生活的认知,好多菜都闻所未闻,只是胃口一般,可能和长期清淡饮食有关,享受不了突然的丰盛。

“老”同学生活还是比较滋润的,比如老师。此老师非彼老师,因为姓师。老师是丘八县上烟酒公司经理,和我们这些“靠爹族”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他吃着媳妇从家里带来的卤牛肉,滋溜两口小酒,眉眼间都是幸福,刺激得我们口水直流。

饭菜票是硬通货,可以当货币使用,能流行附近几站路的范围。在学校更是无所不能,一票在手,吃饭、购物、理发、跳舞……样样都不愁。

同学买了一副麻将,作为周末宿舍娱乐工具。三缺一的时候我就被抓了壮丁,我甚至都不会码牌,但挡不住三个人的盛情,只好充当牌架子。打麻将赢饭菜票,我输赢对半,输了给一半,赢了拿一半,经常把周末伙食费贡献了。偶尔赢了第二天改善伙食,三块五的过油肉拌面加个面,吃得满嘴流油。输了蒙头睡到日上三竿,午饭从日常四两超常发挥到六两,一顿顶三顿,省了早饭和晚饭。

小宋是为数不多年龄比我小的同学,听说家庭条件不错,花钱也大手大脚。月初尽显男儿本色,吃香喝辣,月底就艰难度日,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还去搜刮上学的姐姐,我竟然没心没肺地陪着。他在学校门口食堂包伙,一百块钱三十个炒面三十个汤饭,天天拉着我“吃饭了锅”,强烈要求共享,好像害怕吃晚了老板不认账。还没到月底,包伙就完了,和我们一起敲着饭盆去食堂果腹。

宿舍管理员老陈和我算是半个老乡,没有两眼泪汪汪,倒是让我帮他搬过家。老陈已经住了楼房,大件家什搬得我两股战战,最后给了两盒阿诗玛烟算是报酬。两口子很会生财,把后面食堂旁边一间房子利用起来,开了个小食堂,专门针对我们班做生意。虽然还是大锅饭,毕竟锅小了,味道好多了。教农学的王老师也和我们一起吃,他习惯端着碗蹲在地上,美其名曰“蹲下吃饱,站起来刚好”。食堂红火了一段时间关门大吉了,好像是饭菜价格太高。

我认识了兰兰,正儿八经的老乡,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是女生楼的宿管。她也在学生食堂吃饭,和管理员混得很熟,隔三岔五送我几张饭菜票改善生活,有时也会送几张澡票,极尽乡土之情。

她在教室里给我过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买了生日蛋糕,煮熟的羊头、羊蹄子。羊杂碎现在吃会头晕,诱发高血脂,那会儿可算是高档消费。我们互相追逐着涂抹奶油,不知道哪个丧心病狂的把一块奶油甩在后面黑板上,花花绿绿一大片。第二天有同学抹起桌子上的奶油,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这什么东西,甜甜腻腻的。

囊中羞涩,难免遭遇尴尬。几个高中女同学来看我,我口袋比脸还干净,无奈之下借了二十块钱,每人一碗汤饺算是略表地主之谊。一个女孩请我吃饭,面对地道的川味,男子汉心理作祟,认为付账是男人的专利,吃得忐忑不安、索然无味,吃完才知道已经结账了,恨不得冲回去再弥补几口。

食堂最后的记忆源于一场打架,主角是同桌小高。小高同学长得壮实,五五开的发型,除了偶尔有点暴脾气其他都挺好。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公交车总是售票员怀疑对象,好像脸上写着“逃票”两个大字。我嘴里随意叼一张过期车票,他郑重其事地拿着刚买的票,售票员仍然不放心地翻来覆去检查。每次坐公交车他对我都苦大仇深,怀疑售票员是我们家亲戚。

那天吃饭晚点了,空荡荡的大食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小高狼吞虎咽吃完了,又去后堂给同学打馒头。我碗都洗了还没见他,下意识觉得不对,他已经和大师傅吵吵嚷嚷出来了。大师傅掂着擀面杖,小高双手握着漏勺。那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大的漏勺,比我们家炒勺还大,把子又粗又长。起因是小高拿了一个馒头,嫌弃不够暄顺手放下了,引起大师傅极度不满。

我劝阻着把小高拉出食堂,一群大师傅冲了出来,男的围着小高拳打脚踢,女的在旁边呐喊助威。我愤怒之下抡起饭盆,小高还是被打倒了,鞋也踢飞了,失去了战斗力,我们铩羽而归。

小高咽不下恶气,纠集了丘八去报仇,我们杀气腾腾冲过去,食堂门口有放哨的,为了避免被“关门打狗”,我们只好灰溜溜回去了。

四大天王和蹦嚓嚓

看录像和跳舞是非常流行的业余爱好。

录像厅像雨后春笋,到处都是。刘德华、郭富城、张学友、黎明如日中天,走在街上,耳边充斥着枪声、打斗声和晦涩难懂的粤语。我们都留着三七、四六、五五的发型,深受港台片“毒害”。出校门几百米就有农科院的录像厅,一块钱能看好几个录像片,方便实惠,丰富了课余生活。

舞厅都是食堂临时改造的,桌椅板凳堆在墙边,中间就变成舞池。空气中音乐节奏和饭菜味道交融在一起,跳舞就平添了生活气息。

我跳舞的启蒙老师是丘八和元子,元子和丘八是一个县的,留着中分,很彪悍的样子。

我对跳舞一窍不通,只能无奈地充当观众,看着他们搂着环肥燕瘦的女同学,故作矜持地目不斜视。我强忍着屁股疼,伸长耳朵,按照他们的叮嘱,努力分辨着舞曲节奏,是蹦嚓蹦嚓还是蹦嚓嚓。

终于良心发现了,丘八和元子轮流给我“扫盲”。我跳女步,配合男步被动地后退。终于有一天出了问题。鼓足勇气请了班里三分之一的女生马玲玲跳舞,习惯性地后退,慌乱中竟然不会前进了。马玲玲很是不悦,拂袖而去,严重挫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不请班里女生跳舞了,让她们把板凳坐穿。

受“马玲玲事件”刺激,我刻苦努力,自强不息,一举摘掉“舞盲”帽子,从观众席正式走上了舞台。三七分的发型中规中矩,速成水平无暇和女同学搭讪,一本正经的舞姿让我树立了良好的舞台形象。

晚上农经系食堂传来火热的音乐声,丘八和元子蠢蠢欲动,怂恿我去潇洒一圈。耳根软禁不住蛊惑,进去就后悔了。欢快的维吾尔族舞曲,奇快的音乐节奏,飞速旋转的舞步,让我望而却步。丘八和元子早就抛弃了我,跳得兴高采烈。蹭了半天冷板凳,发现不远处有个漂亮的维吾尔族女生同病相怜地坐著。一曲响起,虽然目睹她已经拒绝了几个男生,还是满怀信心走上前,女生竟然站了起来,羞答答地说不会跳,我善解人意地说我也不会跳。在穿梭、旋转的人群里,我使劲抓着她的手,像山一样勇敢遮挡着,不能让她受一点点伤害。曲终我绅士地道谢,女生幽幽地说,你把我的手都捏疼了。此插曲被丘八和元子笑了很久。

跳舞环境最好的是成教学院,有专门的舞厅,空气清新,灯光散发着高档的清辉,音乐清晰而厚重,成人的世界少了许多饭菜的窘迫。门票和学生食堂同价,偶尔也光顾一回。

青春年少玩性正浓,看见两个女生跳舞,一个红毛衣,一个白毛衣,很是醒目。拉着学习委员边跳边靠近,劝说男女搭配跳舞不累,女生像鱼儿一样游走,围追堵截了几曲才把她们成功分开。白毛衣是农学系本科生,学不同不相为谋,终究曲终人散。

附近的小地痞盘踞在成教学院经常惹事,在舞池横冲直撞,矛盾不断。一个矮个子女孩和马玲玲发生了碰撞,推推搡搡中,马玲玲狂怒,老娘脱下高跟鞋钉死你!相当凶悍,也吓坏了我。当她主动请我到学校礼堂看录像时,赌咒发誓的事情早忘记了,我乖乖就去了。

偶尔看完录像夜归,遇到了一个被歹徒欺负的女孩,和丘八、元子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女孩却喜欢上了我,遭拒后哭着离去,马玲玲不问青红皂白骂我是骗子。兰兰找来一本杂志,上面有英雄救美,美人爱英雄,最终因爱成恨,伤害英雄的故事,看得我毛骨悚然。女孩请我去吃了次饭,同桌异梦,她开心享受着相处的快乐时光,我深刻思考着结账的问题。毕业她要帮我联系工作,我没有答应,通过几封信后失联了。

酒壮 人胆

周末偶尔会喝酒,我是酒场小白。高中仅有几次酒精考验,结果都是惨痛的,一路抱着电线杆子吐回家,路灯都翻着白眼鄙视我。

丘八不喝酒,说是过敏,笑嘻嘻地看热闹。元子嘴里叼着莫合烟,张嘴一句,喝死你。老师看不上下酒菜,懒得参与。

三台酒正热销塔城,小县城也因酒出名,很是让我骄傲了一回,喝酒就多了使命感,给家乡争光一样。

胃却不争气,逢喝必吐,从来没有因为强烈的爱乡情怀漏掉一次。喝酒看人品,我的人品相当好,每次都闲庭信步般从二楼的宿舍走到一楼公共卫生间,吐得淡定而从容,完事抹把脸,面不改色重新入座,努力维护家乡形象。

喝酒一般在周末下午,瓜子、花生、油炸大豆的标配,电磁炉上的饭盆滋滋烧着开水。两块钱一瓶的奎屯白非常畅销,经济实惠,适合一穷二白的学生群体。

第一个告饶的总是大个子刘文,所以酒量不在身高。刘文红着脸,低眉顺目地说,我给你们唱歌吧。元子粗嗓门大吼,你那是卖唱。在吉他伴奏的《来生缘》里我们喝得面红耳赤,忘记了今天,憧憬着明天。

刘文老家是浙江的,我和小小邱去做客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家乡待客尚酒。一日三餐,顿顿有酒。他的老父亲没有嫌弃两个小客人,陪得我和小小邱天天晕头转向,刘文终于大仇得报,高兴得眉开眼笑。我们见到了他的两个姐姐,标准的美女,从此刘文苦不堪言,我们一致认为他不是亲生的,和姐姐严重地两极分化。

小宋拉我喝酒,一包花生米,一瓶奎屯白,从少年的惆怅喝到豪情万丈,回宿舍睡觉。小宋没有镇压住酒精,吐得有点匆忙,顺着墙从上铺流到了下铺,下铺同学半夜三更跳起来要干仗。

酒是兴奋剂,兴奋过头了就有点冲动。酒酣耳热之际,听说同学被隔壁班挑衅了,酒精噌噌就上头了。我和小小邱嗷嗷叫着冲向隔壁班宿舍,踹开门,就傻愣着不知道干啥了。元子冲进门一个飞腿,差点踢破小小邱的鼻子。老魏提着锈迹斑斑的匕首,大手一挥,幸亏我眼疾头快,匕首贴鼻而过,挺拔的鼻梁才躲过一劫。大兵压境下,隔壁班认 了。据说他们班主任找到了老陈,老陈很豪气地说,去找培训单位,这事不归我管。最后不了了之了。

食不果腹的爱情

我们夜不关灯的教室意外地吸引来几个女生,天上掉下林妹妹的消息不胫而走,年轻的男同学无不窃喜,自觉回归晚自习,面对课本或深刻思考,或奋笔疾书。司马昭之心很快露馅,“林妹妹”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原来女生是俄语自考班的,晚上她们教室熄灯早,一路循着光亮而来。

女生们学习很刻苦,珍惜着每一寸灯光。我后面经常坐着一个小巧可爱的女生,我不会寻找话题,看见女生还脸红,好久都没能认识。某一天,我后背感觉到轻微的触碰,回过头,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能不能借用一下墨水?墨水书写了新的历史,我们由此相识。

认识就像推开了一扇门,我们会偶尔交流,听她说几句陌生的俄语,满足一下好奇心。相处像一汪湖水,平静无波,男同学却开始推波助澜,看见她就疯狂喊我的名字,她常常羞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我们像被绑架一样变得亲密。

亲密关系更像姐弟俩,她比我大一岁。没有卿卿我我的浪漫,偶尔在校园里散步,坐在长椅上聊天,到慧慧兄妹俩开的小餐馆吃炒面。吃完饭她悄悄在我口袋塞十块钱,贴心呵护男子汉的颜面。

那段时间我正处于极度虚弱期,现实给新的学习生活泼了一盆冷水。课程没有擅长的文科,一堆堆的生物学、细胞学听得云山雾海,一切从负开始了。还没有从高中生角色转换过来,学习无从下手,考试成绩不理想,瞬时变得慌乱不堪。

她用苍白的语言、贫瘠的经验安慰、鼓励我,用刻苦努力影响我,像一个孱弱而又知疼知暖的姐姐。

学校很坑爹,第一学期结束就让实习,直接把我们发配到了农村广袤的天地。

漫长的实习期里,我纠结不已,对未来的迷茫,对毛爷爷“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论述产生的恐慌。自以为是地深思熟虑了很久,我还太小没有自立能力,给不了她婚姻和未来,不能耽误一个好女孩。

返校第一天我们的关系就无疾而终了。没有撕心裂肺的伤痛,没有一刀两断的决绝,如同以往的自然,偶尔一起聊天、吃饭,结账时她依旧悄悄在我口袋塞十块钱。

冬天,她外校的女同学来找我。我们在寒冷的校园里转悠,女同学喋喋不休地给我做着思想工作,诉说着她的好,她对我的喜欢。耍酷的我穿著单薄的西装,在刺骨的寒风里涕泪交流。最后女同学给她的回话是,我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擦鼻涕。

苏联解体了,外贸生意火爆起来,刮胡刀、呢子大衣、手表铺天盖地地涌来,她和同学开始实习,给中国人做翻译。她给我买了一块苏联手表,我再三推辞,她说,这是姐姐送你的。

二十多年后,我到了她的家乡,被高中同学招呼得痛不欲生。忍着宿醉走进库木塔格沙漠,坐在绵延起伏的沙丘上,苍茫辽阔、无边无际的黄沙静谧在天地间。听说她毕业去了伊犁,那里有口岸,适合她的专业,应该已经扎根生活、相夫教子了。风一缕缕吹过脸庞,然后远去,就像永远不会停留的时光。

元子认识了卫校的小妹妹,拽我去当电灯泡。我坐在钉鞋摊的空凳上,他和小妹妹转过弯去倾诉衷肠。一个妈妈带着小男孩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以后要好好学习,要不长大就得钉鞋。后来,小妹妹当了空姐,小小邱说在机场看见她拉着行李。我还没有坐过飞机,也无缘偶遇,有机会坐飞机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小妹妹的样子。

成教学院食堂打菜的古丽长得像花儿一样,住在我们宿舍附近,经常会遇到。听说她和班里家境富裕的回族同学恋爱了,后来——应该没有后来了。

奇葩的专业课

專业课不多,两节品烟课倒是印象深刻。

第一节课每人发了一瓶糖水罐头、三根烟,喝罐头水荡去嘴里杂味,开始品烟。第一根烟还觉得好玩,第二根烟就有点难以下咽,三个女生点燃烟可怜巴巴地凑在鼻子前面闻着。黑板上是老师画出的评分标准,对香烟的刺激性、香味等要逐一打分,我的准确率惨不忍睹。

老魏精辟论述了抽烟大小循环的区别:小循环是烟气入嗓就吐了,纯属浪费;大循环烟要入肺,盘旋一周,徐徐吐出。一直怀疑老魏是潜伏的武林高手,大循环和武侠小说中修炼真气非常相似,只是真气入了丹田,烟气入了肺。

同学带来伊犁莫合烟,金黄颗粒夹杂着绿色的烟叶,元子到红山市场批发了一包报纸边角料,专门的烟纸。我也好奇地卷着莫合烟,虽然粗细不匀、松松垮垮,也自得其乐,装模作样地吞云吐雾,实践着老魏的大循环理论。

一天躺在床上,嘴里叼着莫合烟,正在规划人生,烟头不合时宜地掉在胸口,烫得一骨碌坐起来,丰满的人生戛然而止。胸口一块红印,我认真指给丘八看,他嬉皮笑脸凑过来,猝不及防一指头抹上去,一块皮肤脱落,变成了白印,至今隐约可见。

品烟课后我们都用罐头瓶子当水杯,水杯却惹出了不少事故。首先发生了小高用罐头瓶子砸破舍友头事件,结局是小高调了宿舍,我搬过去了。六人宿舍,五个都来自邻县,相处融洽,实习是在邻县,对我照顾颇多。

兰兰带着一个维吾尔族女生到宿舍拜访,女生想找个汉族男朋友,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兰兰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们。小小邱激动地用罐头瓶子倒了水,塞进女生手里,我们热情四溢,频频劝水,唯恐招待不周。事过很久再无下文,着急打听女生被我们哪个成功吸引了。兰兰说,女生被罐头瓶子吸引了。特大号的罐头瓶子盛满开水,抱在手里烫,又没地方放,女生如坐针毡,很是无奈,道不尽的委屈。

专业课通俗易懂,云南气候好,香料烟品质高,新疆气候适合种植烤烟。香料烟、烤烟、白肋烟的不同搭配,就有了烤烟型、混合型的香烟。

小小邱偶尔从烟草公司上班的哥哥家弄两包外烟,三五、希尔顿、骆驼,我们抽完做恍然大悟状,难怪这么刺激,原来是混合型的啊,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专业课轻松自由,老师为了集中注意力,慷慨大方地每人发一根烟,教室里瞬间烟雾腾腾。老师边抽边讲,学生边抽边听,名副其实的现场教学。

第二节专业课没有罐头,每人发了几块方糖,用罐头瓶子泡糖茶喝,一口糖茶一口烟,比莫合烟好抽多了。

学校组织到新疆卷烟厂参观,第一次坐火车特别新鲜。火车刚刚启动,带队的老师就在每个桌子上扔了一包烟,对面的阿姨好奇地问,你们要去哪儿打工啊?

在卷烟厂才知道了香烟制作过程,烟叶里要加好多配料,保证烟味香醇、刺激。烟支像一条细长的白线,被切割成一根根,偶尔烟纸烂了,烟叶瞬间喷出来,被工人一把掐断,继续变成长线。

实习时候才真正看到烟叶,结束了纸上谈兵的学习。夏收季节,大队干部回家收庄稼了,就剩我和实习的四川同学,食堂留了一桶油一袋面,两个人都不会做饭,惨淡度日。

英雄终有用武之地,农户烟叶生病了。顶着骄阳,不畏酷暑,兴冲冲而去。病害不严重,和天气热有关系。机会难得,我们像两个卖狗皮膏药的,恨不得把半瓶醋全部倒出来。也许少见这么耐心的技术人员,一家人听得频频点头,盛情邀请去吃晚饭,我们半推半就答应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鸡肉让人垂涎欲滴,吃了半晌,才发现女主人和孩子不在,男人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只有三只碗,只能轮换着吃。我顿时语塞了。

大队办公室前面已经修了一个很有规模的烟草收购站,让我对未来充满向往,将来一定要把烟草事业发展起来,让农民过上好日子。没有等到烟叶收购就返校了。好多年还惦记着那一家三口,现在政策好了,他们的生活也一定红红火火。

后 来

后来,我们毕业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烟草事业没有蓬勃发展,我们也变得一无所长。

瘦高个儿的国刚像串联一样,走家入户,掌握着每个同学的近况,生活、家庭,细致到房子的家具。他串联到我们家两次,像上学时候一样,絮絮叨叨。他们聚会过,参加过同学女儿的婚礼,我因为工作都错过了。

2015年,我在学校参加司法考试培训,暑期的校园已经人去楼空,空空落落。

在操场络绎不绝锻炼的人群里遇到了兰兰,她嫁给了慧慧的哥哥,我想应该是她接手了我们和慧慧的友情,然后顺理成章地收获了爱情。我们边走边聊,聊毕业以后,聊着聊着就无语了。

她让我下午到操场走路锻炼,我终究没去。我喜欢一个人穿梭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试图寻找久远的记忆,迎面而来却是更多的陌生。

小楼出乎意料地还在,挂着团委的牌子。我远远伫立着。小花园还在努力维护着造型,二楼宿舍窗户安静地关闭着。教室里看不见烟雾缭绕,听不见欢声笑语;课桌的抽屉里已经没有墨水,桌子上也没有奶油的甜腻。

在成教学院餐厅的员工栏里,没有看见古丽的照片。饭菜失去了以前的美好,变得难以下咽。我写了《食堂的故事》,怀念那段年轻的生活。

西部志愿者开始在学校培训,沉寂的校园变得热闹喧哗。他们穿梭在宿舍、教室、礼堂,参加培训,排练节目,即将坐着大巴车奔赴四面八方,走上新的岗位。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身影引起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个女生尖细的甘肃口音,黑哨,黑哨,声音充满青春的无畏,在耳边久久回荡。

曾经那个夏日的午后,我们光着膀子,在宿舍楼后面篮球场上打得热火朝天。高壮的张同学举着篮球,用屁股把我们拱得跌跌撞撞。冬天浇灌了水的操场,成了冰世界,丘八和元子把穿着冰刀的我扶到操场中间,咧着嘴看我连滚带爬往回滑。

2019年出差到塔城,给丘八发了微信,他到宾馆请我吃饭。飘逸的长发理成了板寸,话语少了许多,笑容变得浅淡。他坚持要我第二天到家里品尝嫂子的手艺,时尚干练、快言快语的嫂子热情地要看看未曾谋面的小叔子,恍然有一种相识多年的亲近。元子的中分发型也变成了标准寸头,不由长叹一声,岁月是把剃头刀,刀刀催人老。

面对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们已经没有当年敲着饭盆的豪气和干劲,草草就饱了。丘八依然不喝酒,元子生病了不能喝,嫂子巾帼不让须眉,让我喝得晕晕乎乎。我们没有回忆过去,交流着眼前的生活,还有孩子的现在和将来。

马玲玲每天在微信群里发着早安,国刚晒着蒸好的花卷,偶尔和人打嘴炮,更多人选择了沉默。

想起元子说过的少数民族谚语,不同年龄,人的命是不同的:十岁以前是猴子命,无忧无虑,上蹿下跳;十岁到三十岁是猪命,好吃懒做,还有依靠;三十岁到六十岁是驴命,拉着磨盘,忙碌奔波,辛苦操劳;六十岁以后是狗命,年老体弱,看家护院。

我们都是拉磨人,围着生活转圈,哪有插科打诨、斗嘴谝传的闲情逸致。

我问丘八,和哥哥开食堂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他说不记得了。我说,当年还喜欢你呢。他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无语地说,渣男。我说想写以前的故事,他说不要把他写太坏,我说肯定不能惹嫂子生气,还等着穿西装呢。

绞尽脑汁终于想起那个女孩叫慧慧。她不是故事的主角,可以不用较真地编个名字,但是陌生的名字少了亲切和温暖,字里行间会有缺憾。虽然多少青春事,已付笑谈中,但这段岁月是难忘的,曾经的感情是真实的。

[栏目编辑:马国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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