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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腰的东塘

2022-02-23张治龙

青海湖 2022年9期
关键词:天湖寨子西山

张治龙

太阳从东山巅跳出来的时候,红霞划向官溪河两岸,沿河四季植被颜色不尽相同;弯弯曲曲的河床,这时也披上大喜之色,缓缓地不见奔流,喜鹊追着流彩啼闹,冬季晨曦中静雅的风景,此时变得动感活跃,富丽堂皇。

初阳隐去了我头顶刚才还在的星子,一如既往没有顾及我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地长高。人间尽管山高水长,却没有几样东西,是能与太阳星辰论高低的。它越过我的寨子,让刚从深睡中醒来翘望的瓦檐,有了些许羞涩红晕。光越过野鹿滩那些野橙树梢的时候,撞在了西山腰的赤壁上,赤壁就成了有祥光的红山墙。

这时候远看东山对面的西山,就是一座饰有红色发光腰带的坐佛,东山巅只有坐佛齐腰的高度。“坐佛”腰部的红岩正中有个黑孔,是丹霞地貌的溶洞。我爷爷把这地方这叫作“罗汉晒肚”。爷爷心中的罗汉,应该就是某个佛的意思。

这个季节,溶洞没有水流挂壁。赤壁的边缘,有一排锯齿状的白点,近看,是一些白鹭,它们朝着西山,偶尔返身望望石壁下。石壁左侧登山石梯旁,一幕小瀑布转折,切出平行山脚的水沟;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条涓涓细流,酝酿了让白鹭频频回顾的湿地水面。

鸟们目光犀利,能够看见水镜下的山坑螺和水中的早餐鱼。这里有野生溪石斑光唇鱼、石爬子、石白条……我吃过这些溪水鱼,那味道好到舌头紧绷,口腔要爆,感觉像用刀在脑沟雕刻鲜极记忆。溪水鱼们太狡猾,游得快如闪电,稍有响声,便躲进了石缝。坦白说,我一次满足酣畅的获得都没有过,次次沮丧无奈,最终以石头砸水恐吓它们,发泄完,走人了事。

湿地对人的态度其实与旱地是一样的,越是空手攫取的人越不会有所得。有一年青黄不接,我家穷到父母亲心田干枯。母亲在石壁下拨拉开水草,想水道开得宽一些,水流得顺一些,寨子下面的作物能喝水饱些收成高些。没曾想,脚下的草就送给她一只十七斤重的野生甲鱼,姐姐和我那年就有了过年新衣和下期学费。不仅在我们寨子,甚至于在整个东塘壁下野鹿滩,这个抓甲鱼的纪录都是空前绝后的。母亲说,要不是那年特别穷没办法,她会默不作声把那只甲鱼放生到官溪河的,不会拿到集市卖钱。现在年岁极高的母亲,每每烧香念阿弥陀佛,还念叨此事。

白鹭鸟并排站立的赤壁,西山人称为“刀背坦”,是西山与我们县最原始的县界。过去自白鹭线起,东塘以东的野鹿滩才是我们县。在这个狭窄的三度空间,山势一级低过一级地向远处延伸。山泉水从西山最低处的刀背坦,流入我县的最高处,又从寨子的最低处,叮叮咚咚流入另省另县的最高处;山风也是这样吹拂唱歌,缥缈来去。这些风水高低,与人的命运起落转变,是否关联隐喻?其实山里人真不知道。他们敬畏生命,把同类的苦痛,类比自己的身心感受,却是事实。

多年前的多年前,爷爷已过了大龄青年的时光。有一天,他刚从西山下到瀑布旁歇脚,在“佛”的肚子边,遇上一对受了伤的夫妇,与我爷爷年龄相仿,另省另县口音,后面有追兵,他们实在走不动了。爷爷赶紧将他们藏进瀑布后的水帘洞的支洞中。追兵到的时候,爷爷左手食指指着起了乌云、即将凄风凄雨的西山,说两人进了山里。本县的官兵就返队离开了赤壁,没有越界搜山。

第二天,西山西面的吊脚楼群,就被剿匪的官兵烧了个光。山民为了盖房子过冬和生存延续的费用,四百银元,将刀背坦以西的山塘,以及三面自然山坡,卖给了爷爷辈分为长的我村,县界就伸进了西山三面坡。顺带,适婚女孩还在我村找适当男儿嫁人,那时有了我奶奶,因而姻亲适合自古以来的异国维和,也能让偏隅一方的山寨繁衍;我十一岁的时候,爷爷已经有病卧床,在床前对我讲完这个事,他仿佛放下了一个心结——连最小的孙子我都知道了他是英雄!东塘赤壁下发生过这么有情节有层次有大义的大戏,我真的不敢想象,矮小的爷爷有天大的胆量。

也是这年寒冬,四十多年前那对受伤的将军夫妇,找到了我们这山坳,他们跪着见了将要老去的爷爷,给了当时面值的七百五十元,让爷爷治病,还认我爸为干儿子。在用了一百五十元各种费用以后,爷爷就永远睡进了西山腰的东塘南坡。

我曾经梦想捉到一对刀背坦的白鹭,它们常常向西山的白云深处飞去。它们白云一样漂亮的羽毛,可能就是方外与俗世通行的秘密。我想,拥有白鹭我也能骄傲飞翔。稍大了才知道现实之难,登山云梯是一层层的,上山下山都得一级级,小心翼翼。越是想跨越,越是不能快速到达。西山行进的要义,偏偏是对我梦的颠覆:人没有像白鹭那样翱翔的生理结构!

那么就好好走路吧。上完“罗汉晒肚”左侧的石梯,白鹭见我来了就嘶哑叫着飞了。刀背坦扁尖的条形竖峰,让东山巅成了被官溪河分割的妖娆镜像:三面环山,一面石壁,围成了一个秘境的天坑——西山腰的东塘。

东塘太像一只悲悯的巨大佛眼,山南山北的壑裂就是两弯眼角,刀背坦仿佛是从对面岩体抽出的板骨,插入大山的足跟,长成宽阔的内涵胸膛。站在刀背坦仰观三面青山,还能看得到扭曲层叠的抽空峡道;从幽深走向阳光的冬季事物,味道,色彩,声音都会在瞬间暖和,被观测者拟人化。峡谷斑斓的卷纹沉积石,如同肉体生命的外像呈现和肌理运动,仿佛自然与生灵在东塘的一种和合。峰腰冒出两条曲线,那是向塘中心去的小溪流。三面坡延的草丛野菊间,无数条细如游丝的放射状水线,也向着塘心蠕动,说是彩虹上的睫毛也可以的。

我顿时极端讨厌包下东塘的二叔,这么丰富的泉源,明明可以造就西山明亮慧慈的天湖,让山峰白云倒映天蓝的水面。而他整成三四亩莲塘、四五亩鱼塘,塘基沿成了边框残缺的荒草项圈。天坑变得灰头土脸,俗不可耐。

我对父亲说,我们家下狠心包下东塘算了,造高山大湖,别这么畏畏缩缩小里小气。父亲做起了和事佬:你别责怪叔叔呀,这么清贫的时期,寨子的人吃肉不易,吃鱼也不易,都靠东塘养人呢。山里的冰泉养鱼,大水面五年期鱼,与小水面一年期鱼比,个头大不了多少;一年出水五次鱼,比五年一次出鱼的产量多得多。寨子年节都得从塘里捞鱼,如果是深水就为难也危难了。水浅,寨子十几头牛,七十多头羊,每天丢在东塘差不多就能吃饱,省力,省事。

“以后,或许,以后或许有富了的时候……”这次父亲很内疚地看着我。

奶奶偏爱父亲,说父亲是牛人。那个牛年,夏季初一个将要晚饭的时候,怀着孕的奶奶在东塘放牛,肚子痛了。她急忙下山,一只在塘边喝水的鹿,远远送奶奶到了野鹿滩。它或许是一只经过了母性阵痛的灵鹿。之后,奶奶生下了属牛的父亲。姐姐和我基本上不相信奶奶的这些胡说八道,野鹿滩偶尔是有鹿,但见到人跑得飞鸟般快,哪会跟人,还送人?

爷爷却恼恨父亲,说父亲是蠢子。父亲曾经是木匠,有次,比他小四岁的三叔,跟着他翻过东塘北山,到另省另县揽活,途中遇到一支部队,结果跑慢了,就被抓了丁,再也没有回来。爷爷把怒火发在父亲身上,父亲犟得烧了木工工具,离家出走,进了西山的地方队伍。比我还顽皮的姐姐有次问父亲,你到底打倒了敌方没有,他说距离很远,不确定倒下的一定是自己瞄准的目标,还有其他队友也许瞄准了呢。父亲说起来还是谦虚不争功。

父亲这个被鹿送过的人,我觉得也很硬实。有次寨子抓住了一个另省另县人,据说在东塘南坡偷砍了一棵柘木。那是轰轰烈烈时代的末期,也正是我有明朗记忆的时候。村子激进的红袖章青年,打得偷树人要死,饿得没有活路的偷树人没有力气辩驳。红袖章青年按每星期偷一棵柘树的计算结果叫盗贼赔钱。父亲虽然爱树,但还是实话实说:寨里也就被砍了一棵柘树啊!红袖章们指着父亲鼻子说,你什么立场?那次为了救那个苦命的盗贼,父亲与红袖章青年干了起来,我看到父亲身手极好,红袖章青年们吃了大亏。但是,最后父亲遭到大队的严厉批评。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与我们说往事。大多数时间,父亲就像大山小丘一样,无言立着、卧着。他时常在东塘独自转悠,姐姐和我都深信他有个天湖梦没圆。

时间如小瀑布从东塘天坑赤壁向山外流淌。没有人知道,小瀑布流到中国最大水系的概貌与结局,就像我一家人,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样被命运设计。

古灵精怪的姐姐最早与我结伴。在梯田冷水稻还没有收割的季节,她背着简单行囊,回望了西山东塘和寨子后,沿着官溪河左岸向北走——高考让她进入首都著名的农业大学就读。我跟在她影子的后面陪送,最后变成目送。我若有所失,山寨出了最早的大学生,我却少了一个最亲密的搭档。我内心的微澜,只能成为自我演绎的私密景观。

姐姐不是每个假期都回山寨,即使回来也是惊鸿般一瞥。她在村里最长的一次是研二的时候,那次她与导师及团队一起来的。

她这一次回家震动了经济作物栽培育种界:刀背坦下野鹿滩的野橙,居然是化石级别的、活着的遗留,是农学家苦苦追寻而一直未得的,十分珍贵。基因测序图谱表示:野橙不只是中国橙的母树,还是美国加州阳光橙的始祖。导师邓院士说,这种野生作物比人类还要古老,经历了各种极端地质变迁,其生存抗病基因植入新品种生产的有机品种,推广的经济价值无法估量,母橙树的地位堪比武夷山岩茶母树且有过之,幸运,褔地啊!

姐姐和导师团队一起,在权威杂志发表了最新发现与展望论文。

轻型机械的普遍使用,人类以另一种方式请牛羊离开了东塘草地。山寨的人力转向城市,用微笑实施了对山寨疏离。时间平和,东塘沉静,父亲许多年怀想的希望变成担子,自然地飘然而至。村委会把五十亩东塘以及一千七百亩自然山坡,都给了父亲承包,按上面政策三十年不变。

春天来到了西山的天空,最刺眼的是高天跃滚的闪电,最惊骇的是隆隆炸雷,它们驱赶着来自大地升腾的,或薄或厚的雾,还原成水滴,向下坠落成潇潇春雨故地重游。雨的功效很多,我看来,一是洗涤过滤,洗去冬季沉睡的腐败;二是沐浴滋润,提供初始勃发的动力,供应生命延续的力量。

巧夺天工的“夺”,应该是无限逼近而不是胜出,天规是不可逾越的标准。滂沱大雨或和风细雨后,东塘就有了五十亩水面。而鬼斧神工的是新增了三处瀑布,山腰南北壑口与东塘赤壁溶洞,竟然在同一水平面!这是什么情况,东塘真的成了天湖?

山北壑口的水,转了一百八十度弯,流向珠江水系的玉溪河;山南壑口的水,居然也转了一百八十度弯,汇入长江水系的官溪河。水无常形,东塘不经意间流成了个有太极图案的天湖。

山南壑口摩崖上,因湿润还显现一方四平方左右的阴刻铭文:昌黎经此。周边还有其他石刻,相对字小。“昌黎经此”最终被确定为唐朝文学家韩愈的真迹,全国只有两处,此为之一。韩愈作为唐宋文学八大家之首,他做过当时副国级的官。这样说来,东塘旁纤细的“官溪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

雨过天晴,有进西山的人惊呼:西山惊现天湖与飞瀑群!

没有预见,养在深闺的西山腰的东塘,有这么别样的自然与人文叠加,慢慢地少有人叫“东塘”,继而被命名为“天湖”,我家寨子也被改称“天湖寨”。“天湖”“天湖寨”成了很热的打卡景点,各种职业、各种年龄的四方客人,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玩得不亦乐乎。

父亲还是早起晚归,偶尔成为天湖摄影作品中的真实人像,有时成为文学作品的巡山角色。在惊讶过几次以后,我不稀罕了:这些天湖文学作品,诗到水面为止,无法深潜;文如仙境游记,不能获取针扎的感受。倒是有位写小说的,令我感到他瞎编的功夫还真的不弱。他说很久以前,有一群很坏的野鹿精,专门在这害过路的良家女孩,最后佛让这个地方陷下去,埋了这群野鹿精,陷下去的地方积水成湖,便是大家眼前碧波荡漾的“天湖”了。那天我看到这个所谓的“民间传说”,真的笑喷口中的茶叶。

中美联合科考队对刀背坦水帘洞进行了三次深度探险。主洞走了八公里多,支洞走了十二公里后,仍然没能达到尽头而返回。估计他们在支洞中已经走过了另省,主洞最短计数也已经跨县。东塘水帘洞的隐蔽秩序和伦理,也只好等待日后的昭示——科学研究的结论是:东塘是曾经的火山口。

父亲日复一日地巡山,他担心游人多了以后,山火也多了;担心三面坡里的鸟类观测屋被入侵……这些都是他心力能够扛过去的东西。他无可奈何的是无法清理完越来越多的遗弃物,这些恶心的东西,在长江珠江这两条大江的源头浮沉招摇,作为天湖年龄最高的人,他实在看不惯。

我从城里回来看父亲,他没在乎我带来的物品,立马要我陪着去村委会。村委会关着门,左边挂着“天湖村民委员会”的牌子。我想村长他们到其他组办事去了吧,墙上贴着字条:“有事请打电话,如右”。于是,父亲打电话,那头传来话:“爷爷爷爷,你好你好!一定……一定,好的……好的!”到我下次回家送物品的时候,事情都还是上次挂电话的状态。

父亲这次真变成野鹿滩上一只眼含泪水的老鹿了。

从东塘回城的周末,朋友感谢我帮忙处理一些专利技术上的事,请吃土菜。菜馆在我住处不远的小区,一个独立院子,横幅挂着巨大的LED 多彩店名:“天湖土菜馆”,店门的左边竖排挂着“天湖村民委员会”。

我在城里也是资深专业人士了,震撼这么奇葩的深山村民委员会,隐蔽到了城市一角打游击,我知道天湖开发的诸多事务,需要往城市跑,城市人也需要往山里跑,苦笑之余立即明白了:这是拷贝了村里的招牌。

“天湖”“天湖寨”风景区有大量配套的工程,云梯需要安装护栏,到达的路面得拓宽硬化,官溪河玉溪河要打造沿河风光带——大笔资金在天湖找入口。村委会牌子挂在城里,用的是公字招牌,缩短了招商引资的物理距离;但我也担忧,村长茂生大多数时的决断,是不是通过了班子?菜馆是他私家还是公家的,如何处理公与私的边界?

茂生见到我,跑过来“叔叔,叔叔”抓住我的双手。他说:“马上给爷爷补助,马上给爷爷补助!”我说,先不带这样的,什么事情都要在该有的位置,你好好清醒脑子,不要不清白,也不要主次不分,特别是不要欺上瞒下,因公肥私。茂生点头是是是。

再次回东塘的路上,我估算,那次逮住场合说茂生的事,会不会比站在东塘现场,指着漂浮物说话更管用些呢?茂生对任何人都笑眯了他那双小眼,礼貌有加,或许他为公操心有加,我误解了他;我也担心眼缝后,有令人不安让人担忧的余光,我想得多的是大山里的后辈应该有的硬气,当然也许还会存在着又一次无奈。

西山腰的东塘,以及周边的生态自然,从大视角而言其实必将完备到场的——我心里往好里想着,到了老家,我直接见到了很理想的状态和开心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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