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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现实

2022-02-23存朴

青海湖 2022年1期

冬 天

十一月,地面凝霜。种完油菜,日子闲了下来。父亲沉疴难支,家事都是大哥打理。冬闲后,见我每天坐在窗下临完两张墨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说:去挖树窝子吧,春上好栽树。于是,吃过早饭,扛了锄头去山上。

树窝子要挖得方正,长、宽、深都有尺寸讲究,至少各50厘米,树的行距也有讲究。丘陵间的那面红壤坡地,距村子远,罕有人迹。红土上零星地长着碗口粗的马尾松,遍地灌木杂草。几个矮坟在荒草中露出残砖断碑,坡对面是乱葬岗,坟茔高低层叠,荒凉、沉寂。要在下雪前挖好几百个树窝子,让生土被冰雪熟化,一个人颇为吃力。大半个冬天,得在这片山地待着了。这样一想,就沉不住气。踏着霜草走进坡地,眼神有点失落,血液像凝固了似的。第一个锄印戳入泥地时,一声闷响,就像敲打在心尖上,有点微痛,锄头触地后反弹出的力度,使双手触碰到轻飘之感。

第一天,挖了三个树窝子,用了半天工夫。午饭后再去,坐在马尾松树下发呆。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附近坟头上有什么东西移动,惊悚地看看对面乱葬岗错落的碑石,不禁疑神疑鬼。明亮的冬阳照在坡上,草木萧索,万籁杳然。一个人,心里揣着一只慌乱的兔子,天没黑就溜回了家。第二天,坐在坡顶上,默看山野。化霜的草叶显出枯焦的暗灰色,手一碰,草茎被轻易折断。岚气从坡谷升起,飘过乱葬岗,累累坟茔被白雾缭绕,色调黑白相间。有一阵,眼前出现幻觉,好似那雾气里悄悄飘荡着莫名其妙的影子。我在明处,影子在暗处,不禁打個寒战,整个上午在惊骇中度过。一天过去后,树窝子又增多了三个。冬天黑得早,太阳还在西山顶,就急急跑回了家。

早上照例临摹碑帖。拓印的残碑,黑底白字,使人想起坡上那些坟茔,手腕显得虚飘,笔杆类似锄柄,有沉厚质地。心里有疙瘩,磨磨蹭蹭不愿去山上,被临出门的大哥觉察出来,骂一句:后生仔,山上有鬼追你呀。于是,老不情愿地出门,脚下像磁铁吸附,挪不动步。远远地,在谷口见到坡地,想打转身子回去,既怕大哥耻笑和叱骂,又不甘露怯,硬着头皮来到马尾松下,四下里瞅瞅,心怦怦跳,大哥的话还在耳畔回旋。脸上好像有虫子爬行,手一摸,汗珠滚落。定了很久的神,暗暗地骂自己没出息,抓起锄头发力刨起来,硿硿然的声音回荡在耳廓。把乱草刨掉,把陈年树根斫掉,红壤层散发出新鲜的泥土气息。大汗淋漓间,锄头落下去,一如挖掘某种年轻的梦想。锄头挥起来,像在驱散四周的迷雾和戾气。俯身地面,心思凝聚,最初的命运实习有了几许快意。

大雪在小年夜降临。晨起,透过窗棂,看见白雪覆盖了整个村子,原野像一张巨大的宣纸。大地貌似一夜间回到原初状态,像梦幻中回归太初年月。雪坡之上,松枝垂挂冰凌,乱坟被白雪掩埋,寒风吹起,雪花旋旋地飘撒在一个个树窝子里。

春分前后,我和大哥在坡地上种下二百多棵油杉树。树窝子施了底肥,给树苗浇上水,就不管了。下山时,我们的脚步像往昔一样匆促,一刻也没有迟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完成呢,借用汪曾祺先生《葡萄月令》里的一句话,油杉,“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二十年后的一个春三月,我去探访油杉树。只见坡地上许多腐朽的杉树兜,仔细看,它们成行成列,中规中矩。对面坡上,坟茔迁走了,有人辟出一块果场,建了木屋。此刻,桃树开得热闹,梨花白得清芬,板栗树上,叶子刚绽出新叶。树下码着许多蜂箱。养蜂人说:“那油杉林,一大片,又高又密,都成材了,有斑鸠、鹧鸪和野鸡出没,可惜,两年前被人砍完了,都是夜里偷偷干的,这么多年,也没见你们家来人看护过。”养蜂人叹口气,留我在小屋里吃晚饭。我谢绝他的好意,在林地上看了会儿蜜蜂。天时正暖,蜜蜂在树叶、花蕊上飞来飞去,鸣声酣畅,似一支单曲,不厌其烦地弹奏。

关于对岸的梦境

河水从小镇边缘流过,水流急促。一艘小渡轮犁开两道细浪,从对岸开来。突突的马达声里,人们懒散地站在甲板上,他们身边的菜筐里,整齐地码放着新鲜的菜蔬瓜果。河水有点浑,水藻在船舷边划着圆圈,水波相互推搡,像农贸市场里摩肩接踵的身体或彼此碰撞的声音。农贸市场像那条河一样,永远流动着,空气也像一股躁动不休的浊流。我随着买菜的人群出没其间,呼吸沾满新鲜与陈腐两种味道。“口腹具而生计繁矣”,每天在口腹之类的事情上耗散时间,再新鲜的时间,也会在物质性嬗变中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对岸是孤岛,与城市隔河相对,有石埠头、菜地、香蕉林。陈旧的屋顶隐在香蕉林背后。屋顶后面是缓坡。阳光下,茂密的青绿植物镀上广阔的绚丽与明朗。从石埠头布满青苔的阶沿上去,穿过几块菜地,绕过陈年的房屋,一条野径隐没在乱草中,通往岛上的树林。太阳是新鲜的,它被细密的树叶过滤,漏下丝条状的光线,像世间遗落的时间。林子里遍生野草香花,有的绽放,有的含苞,有的摇曳顾盼;树枝上栖息着各色鸟雀,羽毛繁复多彩,像童话里天使的霓裳;它们啁啾的叫声和翔集树梢的飞影,像一出优美的音乐剧。风吹过林,叶飒飒地响。是风在动,或者叶在动,或者它们原本不动,是我的耳朵、眼睛在动。树影在地面晃来晃去,在秋衣的浅色纹理上勾画出几何图案。我没有听见人语声。人们每天清早出门,坐了小渡轮过河,去农贸市场出售菜蔬和香蕉,他们熬去了大部分白天,把泥土里的收成摊在水泥地上,像守护什么理想似地守在那里。更年轻的则住在城里,也许偶尔回去一次,也许永远不回去。

植物们在岛上长势汹涌,植物以外是空旷的沉寂。我的发梢微凉,身体舒展,生动如初浴的婴儿,捡一根枯枝作杖,手心触到苍瘦之上的余温。苍瘦的余温从手心滑落,我听见一朵花低吟一声,一只虫子也低吟一声。一只虫子低吟一声,惊醒了迟钝的耳膜。我听见音符滑过空气,低低地萦绕。我不会幻想是古希腊牧神潘的芦笛在吹响,在这个林间,没有牧神与仙女,只有树木与鸟雀在清澈的空气中滋生出各自的声音,它们与我的心跳合着节拍律动。沉凝之间,音乐在身体里流动起来,绸缎一般光滑,清风一般柔软。我的身体不禁向着林梢飞去,飞向晴空。

——恍然睁开眼睛,我躺在窗下的靠椅上。时针正指向傍晚,该是开灯的时候了。室外的灯光一盏又一盏亮起,成片的灯光与渐浓的黑暗相互博弈。灯光一路过来,照亮两边高大的楼房。灯光此刻也在每一幢房子里亮起,每一扇窗前明亮如昼,人影依稀。一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静静地躺在厨房的水池里,等待我去打开。我把手头的诗集合上,看见页面有睡梦中轻压的皱痕。那些诗行很快从眼前消失,就像梦中孤岛,逐渐在眼前模糊。

夏 日

夏至前后,马尾松发了新枝,枝梗间缀着浅黄色松花,花芯长出嫩红色花穗,风吹来,鼻息间尽是松针清香。河边,铁杉林也吸足了水分,针叶边缘闪射新绿的黄色。车前草叶瓣日见肥大,贴伏在溪涧边,旁边一丛开满玫红色细花的铁线莲。夏枯草顶着满头紫花,拥挤在田坎下,雨点落下来,它摇晃几下身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派头。母亲把夏枯草喊作“矮人驮伞”,土味里夹杂怜爱。放牛归家时,她总要我们随手带一把回去,洗干净后摊在二楼阳台上备用,遇上谁肝火上升,目赤肿痛,喝上几碗夏枯草汁,到次日,症状便轻了许多。

仲夏是莲荷的节日。到此时,荷叶正擎着一顶顶绿伞,凝脂肤色上沾满水珠,大颗小颗,像透明的水晶。莲花开始盛放,千重百瓣,星斗其辉,花色明艳而芬芳。雨打荷叶是一种天籁,叮叮咚咚,如珠玉溅落。古人不忍舍弃这份耳福,到了秋天,还要“留得残荷听雨声”(晚唐·李商隐)。不过,似美人迟暮,秋荷声色俱黯,形瘦神衰,不免使人添几许闲愁。白石老人的《残荷蜻蜓》立轴,画荷梗莲蓬,独柄残叶,焦墨作色,给人秋水寥廓、内心苍老之感,笔墨虽妙,于内心则萧索。何况秋风正紧,野地蜻蜓难觅踪迹,有画意失真的嫌疑。倒不如他的《红荷》《荷花蜻蜓》《红荷翠鸟游鱼》和《荷花鸳鸯》来得饱满生动,水墨里有欢喜、有野趣,如夏天的水边野地,生气淋漓。

晨雾中看荷叶和莲花是好的,岭上的烟雾是好的,雨水停息后,天空的云朵是好的。野地上的植物也是好的。菜园之上,那些新鲜的生长气息,仿佛逝去的某段生活,清晰而简单。要种什么,看心情,或随口味而定,花生、辣椒、南瓜、丝瓜、西兰花、蚕豆、苦瓜,等等。季節变了,蔬果品种也在变化。开春后,往土里抛下几颗南瓜籽,不几天,南瓜秧就长了出来。慢慢地,瓜秧变成瓜蔓,卵圆形叶子披着绒毛,卷卷地舒展开来。夜里有萤火虫飞来,几点萤光在南瓜叶上移动,像一只又一只夜精灵,黑夜因之有了灵气。等到瓜蔓葳蕤,宛若喇叭的黄色花朵便顺势绽放。秋天瓜熟蒂落,把硕大南瓜抱起来,不乏沉实的手感。丝瓜呢,它的绿芽沿着藤架爬升,一边向天空里延展,一边结出颀长而顽皮的小丝瓜。红灯笼状的小辣椒,像乡间丫头。茄子叶子土气,却掩不住紫到幽蓝的光泽度,有高贵气。虫子们时常飞到园子里来,这小片空气就流动着童话色调。整个夏天,你都可以去看菜园,看绿色的茎蔓每天窜升一小截,看露水在叶瓣上滚落和消融的情态。大多数日子,我在园子里挥汗如雨,时间长了,心性也像那些泥土上的菜蔬,贱贱地在活在自己的趣味中。

某年记了一笔账:辣椒36斤,南瓜7只,蚕豆50斤,花生126.5斤,丝瓜若干……这些都是菜园的收成,记了流水账的本子还在,有时候拿出来翻翻,夜里就会梦见那些瓜果和昆虫们,它们在夜色中开放和飞翔,真真切切。

这是南方的冬天,响晴的日子暖如秋日。风未动,树枝静谧舒朗。院子里那排龙眼树已长到三四米高。树底下,修剪过的九里香整齐得太伤感——花工怕它们与龙眼树争肥水,隔几天握着大剪在此“咔嚓”几下,它们只能保持某种听话姿态。

一只流浪猫走了过来,毛色淡黄,步履懒散,目光旁若无物,仪态像音乐剧《猫》中的大个子猫鲍巴露瑞娜。沿着院子散了会步,猫舒适地蹲下身子,伏贴在地面,低下脑袋,吸着鼻子。水泥地上散落着饭粒、瓜子皮什么的。她用嘴舔舔,把食物咬住,咂巴几下嘴唇,或许是瓜子皮扎舌,触痛舌头,她颇有上当之感,很快吐出食物,使劲甩着头,身子跟着战栗起来,全无先前的雍容风度。清扫工把一盆剩饭端过去,拍拍她的额头,像安慰受委屈的孩子。她“喵呜”一声,伸鼻子在饭盆里嗅嗅,又是“喵呜”一声,埋头便吃。用完餐,她气定神闲地从院门口出去了。阳光里,冬日安静而空旷。

猫性孤独、神秘、多情。从未见过出双入对的猫,或成群结队的猫。音乐剧《猫》的场面是个例外。当年T·S·艾略特写下诗集《擅长打扮的老猫经》后,他一生都不会想到,在他逝世十二年后,这首诗作会被作曲大师韦伯改编成《猫》剧。剧中魅力猫格利泽贝拉演唱的《回忆》,那如泣如诉的旋律动人心魄。听这首曲子,好半天会被复杂情绪牵引,使人想起许多事物,譬如旷远、深沉,譬如爱。前者关乎土地,后者直抵人心,包含厚重与善良。如果说韦伯的音乐是人间的天籁,心中藏着天籁的人则具备了神性。

窗 前

翻几页闲书。德语诗人保罗·策兰的诗集,一个标题使人心动——《换气》。换气,呼与吸之间的间歇。诗人在笔记中提到他母亲生前常说的话:“肺腑之物,舌上之言”,即是“呼吸”。一个纳粹集中营幸存者,对于“呼吸”,自是劫后之念、自由之核、灵魂之事,甚至与诗歌无关。

寄居在某个房间,我的“呼吸”被窗前树木和鸟声所滋养。两株细叶榕开枝散叶,气根蔓生,枝条渐渐簇拥在五楼窗口,把临街的市声挡住,分隔出一室清净。落雨时,水滴打在叶片上,啪啪脆响。晴天,日光从叶缝里透下来,斑斑点点,明暗之间,带来时间与空间蕴含的内在张力。与树木与鸟音为伴,翻书,听音乐,听风吹绿叶,长时间发呆,时间有着某种弹性,像一脉溪流。发呆时,目光在树冠上荡来荡去,眼睛逐渐清明起来。

好些年前,喜欢去一处叫“榕树下”的论坛潜水,像一条饥渴的鱼,每一次沉入,都会生发出莫名的欢愉。那时辰,相信一条鱼的身心是打开的。那是另一种观赏状态的榕树,它开放在那里,枝柯摇曳。我后来没再光顾那里,那株异样的榕树,却多次进入梦境,样貌新鲜。时间静静流逝,我一天天坐在窗前,日渐沧桑的瞳孔看花失色,必然地衰减着辨识事物的能力。可以想见,我将毫无悬念地逐渐枯萎,似秋风过林,倘若生命旅程还能触及些许慰藉,莫过于寻找那些被遗弃与被遮蔽的时间,那些曾经的“肺腑之物,舌上之言”。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村子里。村子与小镇相邻,两个地带的连接部分,横亘着大片稻田和鱼塘。群山环伺村镇,那起伏绵延的山脊,阻碍着梦想的鸟翼飞往远方。我一度认为,山地生活是横亘在城与乡之间的无形屏障。清贫让日子囿于一方瓦屋下,沉闷、压抑、单调、无措,时有屈辱之感,唯一的本能,便是出走。我有限的视野里,近在咫尺的小镇宛如伊甸园,繁重的劳作之后,满身泥尘回到院子,把农具横放在矮墙下,心旌便摇荡出离家之念。穿过门前古樟树的巨大阴影,踏着卵石小道,以近乎奔跑的速度走向小镇,像一个独行侠,游荡在代销店、铁匠铺、裁缝店、理发铺、小饭馆错杂成排的街巷,或静静地坐在镇边的河埠头,听水流拍打岸石。有时候,跑到小学操场,坐在一株苦楝树下,默默地凝望远山剪影。流星在深渊般的天幕划出一束光线之际,我把双脚浸入那条清浅河流,惊讶而敬畏地仰视天穹,苍茫宇宙间,人何其卑微,而死亡,通过棺材铺的诡异气息以及深夜的啼哭声,犹如教诲。在沉默中,思绪散漫无疆,直到意兴阑珊,踏着夜色回到村子。夜里做梦,梦见自己要离开,梦乡的道路崎岖曲折,一只野兽在后面紧追不放,形貌凌厉,我在丘陵间奋力奔跑,眼看就要被它抓住,梦就散了。躺在床上,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地敲打着胸口。那年月,我大概像荷兰作家赫布兰德·巴克小说《上面很安静》的主人公赫尔默,在宁静自然的乡间,满怀惆怅和迷茫。

市井的喧哗透过榕树涌入窗内,让一把脆弱的椅子摇晃不休,我的神情大约像一个梦游者、一个悼亡人。鸟声又将我拉回现实,三两只画眉,十几只麻雀,还有一只黑羽、白颈、红嘴的,叫不出名字。它们相安无事,鸣啭有度,像演奏交响曲,一会儿变换一个乐声,连起来便有了高低起伏的旋律。我把黑羽红嘴鸟儿唤作“卓别林”。它喜欢跷脚立于枝条,眼神专注,羽翼像某种西服的后摆,很绅士的派头。“卓别林”演出默片的时候居多,几乎没有听见过它出声,与画眉、麻雀比,阅历上貌似沧桑许多,风度沉稳,即使是腾跃时,也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好天气里,鸟儿们喜欢在树上举行音乐会。有时候玩过了头,它们中的一两只会忽然趴在窗口,亲切地招呼几声,那声调对一个被钢护栏束缚的家伙,好似抱以无限的同情。那种时候,内心像有小鸟飞翔,听得见走失的喈喈之声,不断在胸腔内回环往复。

追寻那种声音,黄昏时我离开窗前,去树下散步。我绕树三匝,用均匀而富有张力的脚步声,丈量每一寸泥土,问候每一缕空气;我绕树三匝,用柔软和明澈的目光,抚摸每一抹绿色,亲近每一缕空气。树木是鸟雀的庭院,是开放的鸟音交响曲的金色大厅;在树木的领土上,鸟雀们成为卡尔维诺笔下的柯希莫,在羽毛与歌喉的双重支撑下,从围墙内出发,飞越高楼、街市和人群,去更远的地方。我相信,它们一定去过大海。辗转平生,我无法把自己培养成一只轻盈的小鸟,或一株茂盛的大树,我没有羽毛的力量,也缺乏根系的强壮。在阒寂的夜色里,我坐在窗前,一边打量树叶,一边被想象的羽毛拂拭,不舍得沉入睡眠,头脑停泊于一片绿叶,舒展而饱满。有天夜里,窗外下起小雨,沙沙的树叶间传来“嘘——嘘”的鸟鸣,音节悠长,带着水汽,凝神间,真有“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的韵致,悠缓而隽永。榕树是南方的寻常植物。丰盈的汁液,蜿曲的枝干,倒垂如长须的气根,做烧柴与做家具都不适合,与紫檀、楠木、松木、杉木相比,实在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祸福相依,榕树在南方得以安身立命下来,成了许多旧村落的风水树、景观树。它撑开的绿荫抚慰一方炎热水土,安顿过许多过路的异乡人。建于明代正德年间的佛山“南风古灶”窑场,从五百多年前烧到现在,窑火不曾熄灭,民间把窑身边一株四百多岁的古榕树视为“神树”。烧窑制陶,祭天地神灵时,古榕树也在祭祀之列。某年冬天,一个阳光很周到的日子,我和台湾、上海的几位朋友站在树下,看见时间完好地保存在古树的纹理中,那是源于远古的庄严与朴素。四百多年,该有多少鸟群飞栖其上,见证泥土与火焰的爱情蜕变?《庄子》所言的“不材之木”,榕树即为一例。面对一株古老植物,人的卑微感那么深重;面对羽毛丰满的鸟类,人的无助感空前盛大。

坐在异地的一扇窗前,我像翻阅一本古书,翻阅着记忆残片,像一个陌生人,遥望从前的自己,那个总是被梦中野兽追赶而发力奔跑的人。我忽然觉得,从前的村镇,竟成为另一个远方。那个远方,有着另一种被漠视的细节:黄昏披覆大地,田野中烧荒的余烬明灭可见,在变幻莫测的自然光影里,晚声渐起,禽鸟归巢的细細鸣啭,风翻树叶的飒飒和音,仿佛神祇在寂静中照拂万物;土灶上,食物弥散的雾白水汽,柴火的“哔剥”声,氤氲出晚餐的温暖,“粒食伊始,农之所先”,一阕田野乐辞,令人沉浸于土地与亲人、恩典与慈悲的怀想。

存朴 江西石城人,长居深圳。著有《私人手稿》《慢生活》等。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广东省散文奖优秀奖。《慢生活》入选2012年度香港国际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