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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表链

2022-02-23符浩勇

安徽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婶娘表链食堂

符浩勇

元宵节一过,牛雄就辍学跟随婶娘来到岭头小学食堂帮厨。那时候,他思虑的是承担包括劈柴、挑水、洗碗、涮锅以及清扫庭院卫生等任务,压根没有想到竟会与来小学实习的师范生发生什么事。

牛雄没事的时候就在校园里闲逛,校园不是很大。教学楼前,东边有棵红棉,树叶全掉光了,树杈上开满了花,红彤彤一片,非常好看。牛雄走近红棉树,听树上唧唧喳喳,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在花间跳来跳去。树下花落一地,花朵硕大,牛雄拾起一朵,拿在手里,见花瓣好肥,却感觉水水的,凑近嗅了嗅,没什么味道。他把花一扔,向教学楼的另一边走去,来到一棵凤凰树下。凤凰树的叶子还没长齐,要等到夏天才会开花。他知道,楼上有一间教室的窗口居高临下,正对着那棵凤凰树。他坐在教室里上课时,台上老师唾沫星子横飞,他在下面如牛听笛,那双眼睛常瞟向窗外,看凤凰花开,看树上松鼠东西跳踉,看树下猫啊狗啊来了又去。一想到楼上教室的同学会像看猫看狗一样看着自己从树下走过,他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不由停下脚步,想了想,就绕开了。

经过一间教室时,牛雄听见从里面传出喧闹声,他感到好奇,便凑近窗边,透过缝隙往里面看,原来是那个戴着近视眼镜名叫张莲的实习老师在上课。上个周末,校长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到食堂来,向叔叔交代了几句。后来叔叔说那三个年轻人是海边城市的师范生,到学校是来实习的,为期四个半月,他们的一日三餐都在食堂里吃。牛雄是从食堂的用膳登记本上知道女孩名叫张莲的。

聒噪的教室里,张莲在做自我介绍。“我叫张莲。”话没说完,脸先红了。她又面向黑板,用粉笔写下“张莲”两个大字,然后侧过身,手指着那俩字继续说:“弓长张,莲花的莲。”牛雄看见黑板上“张莲”那两个字写得实在是太难看了,特别是那个“莲”字,歪歪扭扭,松松散散,就好像有人一脚将草和车都踢飞了一样。他心想,这么秀气的老师怎么会把字写得这样糟糕呢,或许是心里紧张吧。这也难怪,人家一个实习生,又是女孩子,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第一次上讲台,面对那么多陌生的脸孔,能不紧张吗!张莲大概也觉得那个“莲”写得蹩脚,便擦掉又重写。一连三次,还是擦了又重写,越描越别扭,急得她一手扶眼镜另一手抹鼻子,无意间把手上的粉笔灰沾上去,结果干净的脸变花了,鼻子变白了,像戏台上的花脸小丑。教室里瞬间又响起了一阵骚动,闹哄哄的,有扮鬼脸的,有拍桌子的,还有的失声笑了出来。

牛雄忍俊不禁,担心自己会笑出声来,便悄悄地抽身离开,走回食堂。

还没进食堂,牛雄就听到婶娘在喊他,于是便急忙跑过去。婶娘见到他,一通抱怨和数落,说这大半天的你都到哪儿去了?还有那么多的活没人干呢!牛雄一声不吭,低着头就去干活,捡柴烧火,洗刷炊具,忙开了身。

中午,食堂里用餐的学生都快走完的时候,那几个实习老师才慢悠悠地走进来,他们的饭菜是单独留出来的。牛雄给他们张罗饭菜,他特别瞄了一眼张莲,那张被大眼镜喧宾夺主的脸是清秀干净的,上课时沾上的粉笔灰已经洗掉,但她却耷拉着脸,显得满腹心事的样子。

“我还是好紧张,也有点怯场!”张莲显得很心虚。

“怕什么呢?第一次上讲台,谁都会有些紧张的。”一个男实习生宽慰她。

“问题是,我一说话学生就笑,我在黑板上写字,他们就在背后笑,我转身发现有的还扮鬼脸、拍桌子,似乎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上讲台了。”张莲说着,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被水浸润过的透亮。

“怎么会呢!上过一两次讲台之后你就会自信,习惯就好了。”另一个男实习生接过了话题。

“或者我就不是当老师的料,实习完我趁早转行好了!”张莲仍然很沮丧。

见张莲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牛雄有些同情她,他觉得同学们在课堂上哄堂大笑,主要不是因为她讲话结巴,也不是因为字写得不中看。他想对她说,上课的时候,不要直接拿手擦黑板上的粉笔字,更不能拿沾满粉笔灰的手抹脸抹鼻子。不过,他没有说,说了或许过于莽撞,自己不合适说或还轮不上自己说。

当天晚上,牛雄寫了一张纸条,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地从门缝里塞进了张莲的寝室。

第二天,牛雄又走过那间教室,瞥见张莲正在教室里上课,便走上去,透过窗口往里瞧,见张莲已经改掉了昨天课堂上的那些毛病,不再用手背抹鼻子。他就猜想,她一定是看了自己写的那张纸条了,自己的话还是很管用的。这样一想,就有些小得意,还有些兴奋,觉得自己悄悄地帮了别人,帮助别人改变不好的习惯,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吃过早餐,牛雄开始准备柴火。怎么做,婶娘昨晚已经交代过。

伙房后面的场地上积存一层厚厚的木屑和柴皮碎片,新旧不一,有些早已腐败。场地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柴火堆,里面的烧火柴已经锯成短截,但大小不一,小的可以直接烧,大的则要用斧头劈开劈小,才会适合灶膛的尺寸变得好烧。牛雄劈了大约半个时辰,虽然有些毛手毛脚,但还是在身后垒起了一个小的柴火堆。伙房上那个烟囱又开始冒起灰白的炊烟,牛雄看了一眼他准备出来的柴火堆,觉得差不多够一天烧的,便扔下笨重的斧头,用衣摆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开始将柴火一趟一趟地挪到伙房里。

球场那边传来喧闹声,牛雄看过去,见球场上有一拨十来个人跑来跑去在打篮球。他知道那是某个班的同学在上体育课,他还知道,这个时候,老师大都不会在场。老师将球往球场上一扔,就会觉得那是在向学生施恩赐福一般,往往就不怎么管了。兴许球场上那些人他大都认识,说不定以前还一起玩过呢。他想到那边去看热闹。他甚至觉得,到了那边,要是自己愿意的话便可以加入其中,和他们一起玩个够。

牛雄心里痒痒的,抬腿便往那边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婶娘就把他叫住了。

“你又要去哪?”

“到那边走走。”

“有好多菜还没摘还没洗呢!”

“我一会就回来。”

“不行!总是这样偷懒。你要是不想干了 ,就卷铺盖回你家去。”

牛雄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在家里,这是在给叔叔婶娘帮工,由不得自己任性。

为了让他到这里来帮工,父亲觍着那张瘦长的老脸乞求叔叔和婶娘。叔叔倒没有说什么,可婶娘有异议,她说:“还那么小,他能干什么?”父亲说:“就让他干些粗活吧。”婶娘说:“我还不如另外雇个人呢。”父亲说:“他婶娘,别的就不用说了,你们给他碗饭吃就行。”婶娘不再说什么,这件事就这么成了。

事后父亲对他说:“你就跟着叔叔好好干活,多学些不碍事,以后长本事了,要是也像叔叔那样承包个学校食堂,或者在墟镇街上开个饭店,那才叫有出息呢!”

其实,牛雄看得出来,叔叔承包学校的食堂之后,家里的日子就好了起来。挣多挣少牛雄不清楚,但他亲眼看到,自从承包了学校的食堂之后,他们家的山墙就抹上了厚厚的水泥砂浆,瓦楞用白石灰糊得严丝合缝,风不进雨不进,刮台风时一点都不用担心。还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叔叔和婶娘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拿东西,有烟有酒也有肉,叔叔得意得像看空世道的样子。他虽然看不惯,但却是乡下人家非常羡慕的。

牛雄没有选择,当然听父亲的。元宵节一过就来到这里,现在才干不到出正月,如果就这样卷铺盖回家,那太没面子了,与婶娘的情分也说不过去。

前些天,校长领着那三个年轻人走过来的时候,牛雄远远看见校长就躲开了,待校长走后,他才像老鼠出洞钻了出来。他不想见到校长。每次遇见校长,校长总是问:“牛雄,你怎么不来上学了?”这让他感到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若是旁边还有别人,他们就会附和,说什么:“叫你读书你不读,偏要回家放牛,以后你就知道后悔啦!”他知道别人这是在嘲讽,就好像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大傻瓜,放着香喷喷的肉不吃而要吃山芋梗一样。他心里窝火,有时,他真想豁出去,把那些人劈头盖脸骂一通,非叫他们闭嘴不可,但还是忍住了,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他们会更加起劲,最后总是把你弄得灰溜溜的,还不如不理睬他们呢。他不高兴别人总拿他来说事,觉得那些人太无聊了,心里想,对也好错也罢,我愿意,有你们什么事呢!

不过,眼下牛雄却有些后悔了。

每次放学的铃声才响起,牛雄就会看见大拨的学生争先恐后地涌进食堂,就好像来慢了饭菜会被抢光了似的。在最初的那十几二十分钟内,食堂里人滿为患,挤挤挨挨的,排起了小长龙,往往是前面的同学还没离开,后面的同学就已经把自己的饭碗塞进窗口里了。牛雄忙得喘不过气来,连汗水都顾不上擦一把。“急什么呢?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有时,他会在心里暗暗地这样骂那些学生。待到半个小时之后,人就少了,散了,他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来了。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要守着窗口,时间不到,就有可能会来人,他就得候着不能走。这种时候,他又觉得最后那些来吃饭的学生耽误了自己的工夫,心里有怨气,背地里常说,吃饭都抢不过别人,读书能好到哪去!

那天,都快要到关门的时间了,有两个学生才姗姗来迟。牛雄已经候得不耐烦,故意把头偏向一边,不大搭理,有些怠慢。“六斤六。”他听见有个学生这么说,抬起头来一看,见两个同学互视着都在坏笑。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问:“什么六斤六?”一个同学往饭堂窗边那里努了努嘴,说:“喏,那就是六斤六。”窗边那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张莲一个人在用早餐。牛雄明白了,他们并不是在作弄自己,而是给老师起外号。“不要这样说老师,这是对老师的不尊重。”他说。其实,给老师起外号这种事他以前没少干过,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这样做不应该,好像自己突然就长大了,连自己都有些惊讶,是不是有点做作了。想想又觉得,凡事总有个缘由,于是便问:“为什么要叫张老师六斤六?”第二个同学说:“她上课时总是六呀六的,五元她说五元六,六斤她说六斤六,所以班里的同学就叫她‘六斤六’。”牛雄反问道:“是这样吗?不会吧!我不相信,是你们编出来的吧?”第一个同学说:“你要不相信,去问问别的同学就知道了。”他说:“就算是这样也不能给老师起外号。”

兴许,真实的情况就像那两个同学所说的那样,但张莲老师为什么要把“六斤”说成“六斤六”呢?是计算有误还是因为紧张而言语不搭,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实在弄不明白。

“牛雄,今天的午餐我们三个不在这里吃了。”张莲已经用完早餐,她走来对牛雄说。

“只是午餐吗?”牛雄说。

“是溜!”张莲说。

果然如此!她又说“六”了。

这时,叔叔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是生也溜熟也溜吗?你家就是说这方言。”张莲笑笑,说:“是溜。”

牛雄听着也感到有些好笑,但他忍住了。

张莲走后,牛雄问:“‘生也溜熟也溜’是什么意思?”叔叔说:“开个玩笑而已。我听出来了,她是琼海乐会人。乐会那边的人就是这样,说话话尾总是带个‘溜’,地方口音,没别的意思。”

牛雄大概明白了,不是数字六,而是与“六”谐音。既然是地方口音,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毛病,牛雄忽然觉得,课堂上“溜”“六”不分,容易引起误会,应该给她提个醒了。

牛雄又写了张纸条,找个合适时机,又悄悄从门缝塞进张莲的寝室里。

在这之后,张莲变得快乐和开朗了,与同来的那两个实习生又说又笑的。牛雄观察到,张莲说话时,话尾还是常捎带个溜字,这也没什么,地方口音嘛,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问题是,上课的时候,她注意到了没有?改了没有?他打算还去教室那里趴在窗口边听听,又担心给别人看见了说不清楚,要是别人说他扰乱学校的教学秩序,那跳到溪潭里都洗不清了。但他还是急切地想知道结果究竟怎么样了,就像在地里播下种子之后总想知道是否长出嫩芽了一样。终于,他找到那天买饭的那个同学,问道:“张老师上课还说‘溜’吗?”那同学说:“开始改了,很少说了,有时候整节课她都不说了。”他说:“那你们还叫她‘六斤六’吗?”那同学说:“不敢了,不敢了,再那样叫要挨批评的。”

牛雄心里一阵狂喜,他感到了什么是快慰。他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这个叫张莲的实习生,喜欢听到她的笑声;喜欢看她将长发撩到耳后的利落动作;喜欢她穿那件镶边的蓝裙子,走路的时候,裙摆便像潮水一般摇滚流动。

张莲他们三个实习生在食堂吃饭,菜肴是单独给他们做的,一人一份,分好盛到小盘子里。在这当中,牛雄耍了点心机:若是猪肉,给张莲的那些要精瘦一些;若是鱼干,给张莲的那一块煎的火候是最好的。表面看起来一样,实际上是有所偏爱,但不太计较的话是看不出的。张莲有没有看出来呢?这不重要,牛雄也不想让她知道。他不是要讨好她,只是想让她吃得好一些。只要她能吃好了,牛雄心里就高兴,这就足够了。他甚至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失公平,是对那两个男生的伤害。

有一次中午开饭的时候,牛雄看到有三个同学跟在张莲身后,其中的一个把手举起来,向着空中扬了扬,晃了又晃,其他的同学看了又跟着掩口窃笑。待张莲走远之后,牛雄一把将那个同学拽过去,很不客气地说:“你要干什么?又是什么恶作剧?好像想……打老师?”那同学说:“没……没有,只是模仿一下。”牛雄问:“模仿什么?”那同学说:“她戴块手表,常常把手抬起来,晃来晃去的,很显摆的样子,班里的同学说是‘镶金牙,笑咧嘴;戴手表,撸衣袖’,看不惯呢。”“有什么看不惯的?”牛雄说完便放了那同学,又说,“今后不准这样了!知道没?”

牛雄發现,张莲果然是有那么一个习惯动作。他还注意到,她之所以常常抬起手来晃啊晃的,主要是因为手腕上的那条表链过于松垮了,而且还有些显旧。

周六,学生都回家了,校园里空荡荡的。牛雄说他要去逛街,问叔叔要钱。叔叔问:“要多少?”他说:“十块。”叔叔又问:“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说着从口袋了掏出两块钱。牛雄不肯接,说:“两块钱够做什么?吃根冰棍就没了!”叔叔想了想,又加上三块。牛雄还是不肯接。叔叔说:“要便要,不要拉倒!”说着就把钱收回去了。

最终,牛雄也只从叔叔那里拿到了五元,这显然不够,却毫无办法。后来他想起自己那里还有八元的压岁钱,加在一起应该可以买下一条表链了。

从学校到墟镇街上,有五里多的路程。牛雄是徒步去的。刚走出校门口,就有人开着三轮摩托车驶近,问他要不要坐车?他摇摇头,说不坐。一路上,先后有不下十个人问他要不要坐车,他都拒绝了。他不是不想坐车,可要是坐了车,钱就不够用了。

牛雄抄近路,穿过一条熙熙攘攘的小街。小街虽小,但两边有很多小摊,卖各色各样的小吃,馃子煎堆、面包油条、饮料冰淇淋……都有。牛雄一心要拒绝那些美食的诱惑,像一个满肚子委屈的男孩,头低低地往前走,对两边的小吃瞅都不敢瞅一眼,可小街上充斥的各种诱人的香味还是没有障碍地直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口舌生津。源源不断冒上来的口津又令他有了那么一种感觉,仿佛正吃着一个香喷喷的煎堆,仿佛这一路的辛苦和坚忍都在这一口享受中得到了满足。他在一个卖煎堆的小摊前停了下来,煎堆刚出锅不久,表层金黄,咝咝地冒着油花,香喷喷。旁边是一个卖豆腐花的,两只桶,一边是豆腐花,一边是糖浆。他想,一个煎堆、一碗豆腐花,这一天就饿不着了。以前他逛街的时候就是这样解决的。可是,他手里攥着钱,只是看了一会,就离开了。才走几步,又被一个卖肠粉的叫住。牛雄知道肠粉里裹着肉末,还有花生芝麻,也是他最爱吃的。卖肠粉的奶奶慈眉善目,恍惚间牛雄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奶奶,当然,他很快就清楚,那不是真的。奶奶做的肠粉可以随便吃,而这里的肠粉是要拿钱来买的。他只是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就离开了。

出了那条热闹的马路,便是一条宽阔的大街,行人少了,但街道整洁,两边店铺的门面装点得花花绿绿,很好看。一家商店门前有幅巨大的海报,画面上有个时髦女郎,旁边是一块穿着表链的巨大手表。牛雄抬头看了看,走进店里。店里金碧辉煌,镶着玻璃的货柜隔板上,各式手表错落有致地排列,十分精美。牛雄两手搭在货柜玻璃上,看了又看。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问他是不是要买手表。他摇摇头。他看清楚了,东西很贵,他连一条表链都买不起。女人拿起鸡毛掸子掸了掸柜玻璃,然后走回去与另一个女人继续闲聊,却不时拿眼睛瞟向他这边。牛雄受不了她那种提防小偷一样的眼神,心里极不爽,愤愤不平地走了。

牛雄在街上逛来逛去,最终在一间楼梯口的小货摊上,买了一条印花的女式表链。

晚间,牛雄将表链连同一张纸条,再一次悄悄塞进了张莲的寝室。

第二天一早,牛雄就忍不住又趴到那间教室后面的窗口上。教室里的讲台上,张莲镇定自若,完全没有了刚开始时的那种慌乱和不知所措,悠扬的语音清晰流畅,举止大方,和蔼可亲,手腕上那条表链也扣得紧紧的,再没有无端抬手晃动的动作。他不由得又得意起来。可是,仔细端详之后,他发现那表链是扣紧了,却不是他新买的那一条印花表链。她一定是看不上那条新表链!这让他感到沮丧。一转念又觉得,也许是她稀罕呢,舍不得,要留着自己做纪念呢。这样一想,他又感到很欣慰,同时也恨起自己来,觉得那条表链太轻微太随便了,配不上她,要是有钱,还可以买条更好的。其实一开始他是看上另一条表链的,那一条更好看,但太贵了,他买不起。

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有只大手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一回头,是校长,这一下把他吓得不轻。校长把他领到办公室:“你想干什么?”校长很严厉,“是不是要捣乱?”他说:“不是。我没有。”这时,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向他。之前,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调皮捣蛋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很多老师都知道他,他想,他们一定是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而且在撒谎。也许校长早就站在后面盯着他半天了,没看见他捣乱,所以训了几句,就将他晾在一边。他很担心,担心校长会将这件事告诉叔叔,更担心因为他影响了叔叔对学校食堂的承包。好在校长不再追究,反倒变得亲切起来,问他还想不想继续上学?他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校长说:“这样吧,回去跟你父亲说,就说是我说的,你要是要想继续上学,就来办个手续,学校欢迎,学费也减免了。”

天渐渐转热了,红棉花期过后就是凤凰花开的季节。当学校东边的红棉一树火红的花朵谢幕后,满树的绿叶又长透枝头。校园里那棵凤凰树上的叶子也已经长齐,牛雄知道,用不了多久,树上又是花瓣缤纷花丝乱颤了。

转眼间,张莲来学校里实习就快要满四个月了,牛雄已经和三个实习老师混得很熟了。有一天,牛雄叫张老师的时候,张莲说:“你以后不要叫我张老师了,要是你不嫌弃,就叫我姐吧,好不好?”牛雄说:“好啊,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好了。姐——”张莲说:“牛雄,姐问你一个问题哈,不久前,你是不是还在这里上学?”牛雄说:“姐,你听谁说的?”张莲说:“先别管姐听谁说的,你就告诉姐,是不是?”牛雄点点头。张莲说:“那后来为什么就不来上学了呢?”牛雄不作声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是逃过学,但不上学主要不是自己的原因,那次父亲骂他,说:“你要是这样的话就不用再上学了。”他跟父亲顶嘴,说:“不上就不上!”从此就赖在家里。其实他那是在赌气,如果父亲再劝一劝他,哪怕打他骂他都行,那也算给他个台阶下,他会继续上学的。可父亲不再管他,还当着他的面唉声叹气地对别人说:“由他去吧。谁知道他是不是那块料?就算他是那块料,恐怕也难供成菩萨。读了中学还要读大学,那得花多少钱啊!去哪要?”既然父亲都那样说了,他还有什么可想的呢!从此,他就不再上学。他想把这些情况跟张莲说说,又觉得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想就算了。

牛雄不说,张莲也不再追问,只是说:“牛雄,听姐的话不会错。你还小,要继续上学,不然以后会吃亏的。”牛雄看着张莲,不点头也不摇头,过一会才说:“姐,听说你们的实习很快就要结束了,实习一结束你们就回去了吗?”张莲说:“是的,回学校等待毕业分配。”牛雄说:“姐,你能不能留下来?”张莲说:“你为什么希望我留下来?”牛雄说:“如果姐能留下来,我就回来上学。”张莲说:“你这话当真?”牛雄说:“当真。”张莲说:“那我们拉钩。”说着伸出手来。牛雄说:“拉钩是小孩子闹着玩的。姐,我给你写保证书。”他找来纸和笔,又说:“以前做了什么错事,老师都是要我们写保证书的。”

牛雄很快就写好了保证书。张莲拿过去一看,“啊——”她喊了一声,然后拉住牛雄的手说:“是你!那些纸条是不是你写的?”他不想说谎,便点点头。张莲说:“我还以为是哪个老师在暗中帮助我呢!原来是你。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这个弟弟我认定了。”

那天夜里,牛雄梦见自己长大了,与张莲一样,当上了小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我叫牛雄,水牛的牛,英雄的雄。”说完也在黑板上写了“牛”字,“雄”字却不记得怎么写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不停地抓耳挠腮,心里一急,就恍然醒了。

牛雄起身,有一股醉人的香味袭进窗口,他凭窗一望,是凤凰花开了,好似一个又一个火把聚在一起,形成一座火红的火山。一束花紧挨着一束花相互依偎,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亮丽夺目,花瓣上点点的亮光,仿佛夜里星星停留的印迹。每一朵花都是艳红的,只有花的底端是淡淡的浅红色,好像被雨水冲刷过一样,将色彩染得四散开来,花儿的香甜味飘满整个校园。牛雄想起刚上学那会,这里只有小学没有初中,教学楼也还没有盖起来,只有几排平房教室,他跟几个同学常在凤凰树下玩耍。凤凰花的花蕊边有几条花丝,顶着花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们用手指捏着花丝,以花药互勾,看谁的会被勾掉,以定胜负。一想起这些,他心里就泛起一阵温馨,艳红的凤凰花也像一团火焰在他的心底燃烧,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和班上同学常在凤凰树下嬉戏玩耍的时光。这是他可堪怀念惬意的日子。

牛雄决计,周末就回家去,一定要让父亲来学校办手续,他还要上学。

实习老师在小学实习期结束了。校長在食堂办了一桌酒席送行。校长说:“年轻人是学校的新鲜血液,欢迎你们毕业后来我们学校工作。”张莲说:“感谢校长和学校的老师在实习期间对我们的指导和帮助。这里的环境好,有人情味,今后要是能有机会来这里参加工作,那是我们的福气。”牛雄听叔叔的吩咐在一旁酒水伺候,他觉得,他们的话都很真诚。

第二天一大早,那两个男实习老师走了,张莲没有同行。中午张莲来食堂吃饭前,牛雄到张莲的住处,递上两个红石榴,说是家里拿来的,尝口鲜吧。张莲说:“谢谢。”他说:“姐,你不走了吧。”张莲说:“过两天也走。”他就问:“姐,你不是答应留下来的吗?”张莲笑了,说:“傻孩子,要留下也要等毕业分配后啊!”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心里不落定。张莲稍一迟疑,又说:“就是毕业分配我也不一定分到这里,你也知道姐方言口味重,那个尾声溜音,半个月前学校教导组来听课,说我这是上课的大忌,或者说我不具备当老师的天分。”牛雄忽然抢过话说:“不,姐,你会改好的。”张莲像忽然记起什么,说:“哦,差点忘了,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然后从包里翻出一条表链。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条印花表链,就说:“姐,那是我送你的啊!”张莲说:“这多不好,你的东西我不能要。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她把那条印花表链塞还给他。他还想推回去,要再次表示诚意的,可在瞬间,一阵自卑、失望和羞耻汹涌而至,他脑子一片空白,接过表链,夺门而出,两条腿像踩在一团弥漫的浓雾上。

张莲走的那天,学校里来了一辆半旧不新的吉普车,从车上跳下一个俊俏帅气的小伙子,张莲一下子就扑了上去。

“四个多月不见,你想我了没有?”张莲娇嗔说。

“怎么不想?想死我了!”小伙子动情答道。

“你在哄我吧!想我为什么不早点来?这里环境差,孩子都欺负我,食堂条件更不好,我巴不得早日离开!”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你又是要留城里,又不想当老师,我爸通过关系托了许多人,你以为那么容易吗?”

“究竟定了没?”

“没问题,如你愿了。”

当时,牛雄就躲在他们身后的大树后,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愣看着张莲将裙子一撩跃上吉普车,然后车子一溜烟远去的影子。他想起张莲最初脸上的粉笔灰,曾经说话尾音的“溜”字,以及那条在墟镇上买下的印花表链,心里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委屈,鼻子倏地酸起来,眼眶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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