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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中)

2022-02-22冷弦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丁一西西

冷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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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为了替好友解忧,踏上了寻找师父的旅途,却意外遇到了一个神秘的青年段天仇。二人一见如故,十分投缘,段天仇甚至出手杀了西西好友的仇人,替她解決了难题。但西西率直的性格终是惹了祸,将段天仇杀人的事情说了出去,不仅连累他被擒,自己也被人暗算,关入了囚笼……

第六章 丽人行

西西道:“我们三位?”

只听“咔”的一声,那张大床突然整个儿翻转,一名瘦瘦小小的女孩从地底翻了上来。她满面泪痕,神色惊恐,一张苹果般的小脸上稚气未脱,看上去最多只有八九岁年纪。

那男子朗声笑道:“以一日为期。一日之后,在下会亲自前来,放走三位中活着的那人,至于其余二位不那么幸运的,那便只能留下自己的性命……”

西西厉声骂道:“恶贼,畜生!你想让我们也互相残杀?但你放心好了,我们死也不会中你的奸计!”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西西姑娘的确胆色过人,连死都毫不畏惧。可是你也许还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事并不是死,而是……”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满屋灯火同时熄灭。那高不可及的屋顶又已紧紧闭上,将蓝天、阳光、花香都挡在了外面,也将光明和自由挡在了外面。

不知何时,那精美的酒菜、木桌、古琴也都不见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淹没了一切,让这空荡荡、冷冰冰的广厦更充满可怖的死亡气息。

黑暗之中,只有小女孩断续的哭声还在回荡。她泪流满面,一遍又一遍地悲呼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哭声是何其悲惨,何其绝望。她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涵义,死亡就已近在眼前;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居然已要走到尽头。因为过了今天,她们三人就只有一人能活下来,只有一人能成为这个死亡游戏的最后赢家!

西西刚才与那“主人”抗辩时,本已带着必死的决心和勇气。然而现在,置身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那种决心和勇气却突然离她而去,令她遍体生寒,战栗不已,因为她已隐约懂得了那“主人”最后留下的话。

世上最可怕的事的确并不是死,而是对死的恐惧。死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对死的恐惧却远比它漫长得多,也难熬得多。

这种漫长的煎熬,有时候甚至能让一个正常人猝不及防地变成疯子,比如故事里那三姐妹,又比如董糖……

董糖现在好像就已变成了一个疯子。她发狂似的在屋里横冲直撞,由最东边冲到最西边,又由最南边冲到最北边,看起来犹如一只在笼中挣扎的困兽。

西西瞧得暗暗心惊,柔声道:“董姑娘,你怎么啦?”

董糖狂奔一阵,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地上颓然坐倒,哀声道:“完了,完了……果真半点也没有剩下……”

西西道:“什么没有剩下?”

董糖苦着脸道:“那么多好吃的,统统不见啦。想不到那老东西一毛不拔,连一粒葱花也舍不得留给咱们。”

西西不由得失笑,道:“咱们如今身陷囹圄,命在旦夕,这种时候你竟还惦记着吃?”

董糖眨了眨眼睛,正色道:“死虽然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死的方法却是花样繁复,少说也有上千种之多。你可知道,其中最惨的一种死法是什么?”

西西想了想,道:“最惨的一种,莫非是饿死?”

董糖连连摇头,道:“饿死又算什么?最惨的一种死法,自然是气死。”

西西愕然道:“气死?”

董糖唉声叹气道:“曾经有一桌好菜摆在我的眼前,可是还来不及吃上几口,就有个傻蛋惹恼了人家,那一桌子好菜也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这样的傻蛋,岂非能把人活活气死?”

虽在黑暗之中,仍可看到西西的脸涨得通红,讷讷道:“你骂得在理,我的确是个傻蛋,傻蛋中的傻蛋。”

董糖笑嘻嘻地道:“罢了,知道自己是傻蛋的傻蛋还不能算是真的傻蛋,不知道自己是傻蛋的傻蛋才是真的傻蛋……”

西西听不清她含含糊糊地说些什么,苦笑道:“看来我们这回是死定了,可惜我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上。”

小女孩也抽泣道:“那大恶人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董糖忽道:“我已知道他是谁了。”

西西道:“你知道?那疯疯癫癫的男子是什么来历?”

董糖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冰冷,道:“若我猜得不错,那老东西应当叫作‘风亲王。他不但是当今天下最富有的人,也是上自庙堂、下自江湖最有权势的人,生平最喜爱的一件事,就是四处收集年轻美丽的女孩子……”

西西想起那日在算命摊前,曾见吕半仙向此人跪行大礼,不由得疑惑道:“想不到风亲王来头这么大,为人却疯得厉害……他既然这么有钱,何不花点银子治治自己的疯病?”

董糖见她问得天真,冷笑道:“他就是因为太有钱,世上再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事,闲极无聊之下,这才闲成了一个疯子。依我看,他实在已病入膏肓,多少银子也治不好了。”

西西连连点头,叹道:“除了他那样的疯子,又有谁能想出这么疯狂的杀人方法。”

小女孩流着泪,哀声叫道:“我们真的要死在一起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董糖冷冷地打断她,道:“我也实在不想跟你们两个死在一起。”

其余二人同时一怔,抬起头看着她。

董糖接着道:“可以一起活,为什么要一起死?”

西西心头突地一跳,问道:“你是不是已想出了法子逃生?是什么法子?”

董糖“哼”了一声,道:“风亲王刚才说,明天他会亲自来这里,放走活着的那个人……”她眼中露出杀机,沉声接道,“等他来的时候,你们两个一起躺在地上装死,那时他的戒备必会稍有松懈,我就趁机要了他的命。”

小女孩睁大眼睛,道:“你能杀得了那恶人?”

董糖不回答,“唰”地从腰畔抽出了佩刀。

那是一把形状十分奇异的刀,细而长、窄而曲的刀锋,仿佛弯弯的柳叶,又仿佛少女的蛾眉。董糖以指弹刀,“锵”的一声,宛若龙吟。

西西脱口赞道:“好刀。”

董糖的目光凝在刀锋上,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已有十九年没用这把刀杀人了。”

西西想了想,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董糖道:“不多不少,正好十九岁。”

西西吃了一惊,道:“那么你……你这辈子岂非从来没有杀过人?”

董糖缓缓点了点头,正色道:“虽然如此,到了不得不杀人的时候,我也不得不破例一回。”

小女孩向她扑了过来,欢叫道:“董姐姐,你真好!你实在太好了……”她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终于破涕为笑。那笑容就像是雨后的彩虹,又像是满天乌云中透出的第一缕阳光,无比天真,又无比可爱,世上简直没有人能形容这笑容,也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笑容。

但就在这时,黑暗中突有刀光一闪,那是一道十分奇异的刀光,仿佛弯弯的柳叶,又仿佛少女的蛾眉。

董糖手中已没有刀,只因刀已在墙上,和刀一起钉在墙上的,竟还有那小女孩的身体!

她的身体虽被穿透,僵硬的脸上却还凝固着又天真、又可爱的笑容,那神情看上去实在说不出的诡异。

西西驚骇莫名,瞪着董糖,失声叫道:“你……你杀了她?”

董糖面无表情地道:“我虽然不愿杀人,但到了不得不杀人的时候,也只好破例一回。”

西西狂呼道:“你连孩子都不放过,你简直不是人……”

董糖不理会她,走过去轻轻一扯,就扯下了小女孩的一截衣袖。

衣袖落下来,一堆大大小小的暗器如雨点一般也跟着落了下来。金钱镖、梅花针、飞蝗石、如意珠、铁蒺藜……只要能叫得出名字的,简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谁能想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竟然已是使用暗器的大行家。

西西已看得呆住了,涩声道:“她……她还是个孩子啊……”

董糖徐徐道:“你可知道,有些孩子一生下来就被训练成杀手,因为孩子不但比大人更灵巧,而且也更容易令敌人失去戒心……”

西西只好承认,刚才她自己就完全没有防备。

董糖叹了口气,接道:“‘笑面童子恰巧就是江湖上最可怕的两个孩子之一,她杀人就像微笑一样容易,当她笑得最天真、最可爱的时候,也就是别人送掉性命的时候。”

但她最后一次露出那种天真可爱的笑容时,送掉的却是自己的性命。

董糖道:“我若不杀她,那么被杀的就会是我,而你就是下一个。”

西西叹息着,道:“但你却已杀死了她。”

董糖冷冷道:“我虽已杀了她,接下来也还是要杀你。”

西西终于吃了一惊:“你……你要杀我?”

董糖道:“你应该想得到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西虽然想到了,还是在等着她自己说下去。

董糖道:“若是要杀风亲王,我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但我却很有把握能杀了你。”

西西苦笑道:“我看得出。”

董糖道:“只要你死了,我就能够活着。”

西西道:“是的。”

董糖冷笑道:“一个人为了生存下去,本该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无可厚非。因为‘生存本身就是最大的理由……”

西西叹了口气,道:“这理由的确已很充分。”

在这个残酷的死亡游戏中,本来就只有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成为最后活着的赢家。

董糖冷冷道:“所以你现在死了,想必可以死得没有怨言,也没有一点疑问。”

西西忽道:“我只有一点疑问。”

董糖道:“你说。”

西西道:“你若要我的性命,早就可以动手,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么多话呢?”

董糖突然说不出话了,不知为什么,她的面色竟已有些发灰,身子像残秋的枯叶一样颤抖起来,整个人似已摇摇欲坠。

西西一步冲上前,“哧”地撕开她肩头的衣裳,在那珍珠般白皙的肌肤上,果然有一点诡异的紫黑色血迹,仿佛被毒蛇的利齿刺过一般。

“笑面童子”临死前的那一击,毕竟还是打伤了她。

董糖颤抖得更剧烈,额上的冷汗也流了下来,嘶声道:“我……我已无力与你动手,你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西西道:“你要我杀了你?”

董糖厉声道:“你总不至于连杀人这种事也不会……”

西西道:“可惜我就算会杀人,却从来没学会杀死自己的朋友。”

董糖颤声道:“朋……朋友?”她忍着痛,冷哼一声,“东西可以乱吃,朋友却不可乱交,这个道理我三岁便已懂得……”

话还未说完,她就再也无力出声,眼睁睁看着西西俯身到她伤口边,将毒血一口口吸出来吐在地上。

紫黑而腥臭的毒血,终于变为鲜红,董糖本已灰败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现在她虽然还十分虚弱,却挣扎着爬了起来,横了西西一眼,道:“你本来不该这么做的,你可知道我本打算杀了你……”

西西微笑着,打断道:“刚才你真的是要杀我吗?你故意说那些冷酷的话,就是要让我对你鄙夷痛恨,对你见死不救,这样等到你死后,我就是最后活着的那个人。”她凝眸看着董糖,目光中已充满了温暖之意,“你既然能救我,我为什么不能救你?”

董糖却还是冷冷板着脸,道:“你救了我的性命,自己的性命可就未必保得住了。”

西西笑道:“没有了朋友,要性命还有什么用?”

董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眼神就像在看着一只稀有的昆虫。良久,董糖才长叹了口气,徐徐道:“我本来宁死也不要别人救我,更不愿受别人的恩惠,但现在却已不同。”

西西道:“有什么不同?”

董糖道:“只因你已不是‘别人。”她说完这句话,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露出了春花般的笑颜,“这里无土无香,那也无妨,咱们向天起个誓,结为异姓姐妹,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现在,轮到西西目瞪口呆地看着董糖,就像看着一只稀有昆虫的祖宗。

眼前这女子,刚刚还冷若冰霜,现在却笑靥如花,刚刚还要杀你,现在却要和你结拜。这样的怪人、这样的怪事,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遇见。

董糖将她拉到身旁,并肩而跪,肃容道:“董糖与西西,今日义结金兰,便如一双筷子般不分彼此,有饭一起吃着,没饭一起饿着……”

西西听董糖的誓言也离不开“吃”字,心中暗暗好笑。

董糖接着道:“从今往后,但凡我的脑袋还在肩上,便决不让人动我这义妹一根汗毛……”

西西心下感动,一板一眼地跟着念道:“但凡我的脑袋……”

董糖笑着打断了她,道:“这是做姐姐的该说的话,你却不必也依样画葫芦。”

西西伸了伸舌头,笑道:“那么我应该立个什么誓?”

董糖凝眸注视着她,慢慢说道:“你只需答应,将来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不可拦阻,这就行了。你……你能不能答应?”

西西不假思索,当即念了誓言。念毕,二人相对大笑。

西西凭空多了个姐姐,心中大是畅快,可是转念之间,想到二人身陷牢笼,朝不保夕,段天仇更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今生大约已难有相见的一天,想到这里,不觉黯然神伤。

董糖眨了眨眼睛,含笑道:“你有心事?”

西西叹息着,道:“董姐姐,你莫非也是被人掳来风亲王的魔窟之中的?”

董糖并不回答,反问道:“不如你先说说,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西西回忆道:“原本,我正在瓜州城的酒楼中,跟一个叫‘萧放的人一起喝着酒,后来便中了迷药……”

听到“萧放”这个名字,董糖似乎身子一震,打断她道:“那个萧……萧放,为何要向你下迷药?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西西便将如何遇到萧放,萧放如何请她和段天仇喝酒,之后又如何咬定段天仇为凶手,种种前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董糖听了这番话,不知为何轻轻吁了口气,笑道:“如此看来,你那位小段情郎,就算不是凶手,也跟凶手大有关系。”

西西急忙道:“他……他不是……”

董糖伸了伸舌头,哧哧笑道:“不是?不是什么?你说他不是凶手,还是说他不是……不是情郎?”

西西正色道:“两样都不是。”

董糖嘻嘻哈哈地笑道:“你对他倒是掏心掏肺,信任至极,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江湖奇女子……”

西西白了她一眼,一声不吭。

董糖道:“他无辜受人冤枉,你难道就不想替他洗脱嫌疑?”

西西苦笑道:“想自然是想的,只不过想要找出真凶,那又谈何容易。”

董糖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人曾经亲眼见过那凶手真面目……”

西西心中突地一跳,问道:“这个人是……”

董糖一字一字道:“这个人就是我。”

西西惊讶道:“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真的见过那诡秘的凶手?”

董糖缓缓点了点头,面上神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她望着远处深不见底的黑暗,说道:“那是前几天夜里的事了,当时我正在城外一座荒宅中睡觉……”

西西见她没头没脑就是这么一句,只觉得不明所以,问道:“好端端的,你为何跑到荒宅中去睡觉?”

董糖干咳几声,笑道:“只因我一路上吃……吃吃喝喝,不知不觉花光了盘缠,到了夜里,看见城外官道旁有座偌大荒宅,看起来又宽敞又清净,最关键的是不要钱,所以不假思索便钻进去睡觉了。

“那荒宅虽然处处破败,空荡荡的全无一物,但在大厅正中,却有一扇屏风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倦得要死,便在它背后清理出一块干净地面,倒头就要睡下。

“这个时候,忽听得‘吱吱嘎嘎一阵怪响,荒宅的大门竟给人推开了。那大门早已腐朽不堪,发出的声响凄厉难当,直如厉鬼磨牙一般……”

西西失声道:“难不成真的是……是闹鬼?”

董糖却摇了摇头,笑道:“起初我也只道是荒宅闹鬼,正在胡思乱想,‘吱嘎之声又作,那大门已被人从里面掩上,接着火折子一亮,一个男子声音道:‘赖家妹子,你所说的那鬼宅,便是此地不成?

“此人声音轻佻油滑,已让人心生烦恶。那‘赖姑娘就更是嗲声嗲气,笑道:‘不是这儿,还能是哪兒?

“那男子道:‘瞧这鬼气森森的模样,此间少说已荒废了一二十个年头了。我只奇怪,像你这样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如何能找到这么个阴森去处?

“赖姑娘笑道:‘这鬼宅远近闻名,瓜州城中不论老弱妇孺,没有一个不知道它的。据说许多年前,这里原本住着一户武林世家,有一晚不知怎的竟惨遭灭门,后来便一直荒废至今。

“那男子诧道:‘武林世家?你可知道这户人家姓甚名谁?

“赖姑娘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因每每提起这鬼宅来历,老一辈的人都是谈‘鬼色变,个个讳莫如深。谁家若有淘气顽皮的小童,只需威吓他说,鬼宅的厉鬼来捉你吃了,那小童立时便噤若寒蝉,不得不乖乖听话。

“那男子轻声一笑,意似不信,却故意捏起嗓门,怪声道:‘此间久无人居,阳气一衰,阴气便盛,说不定还真有厉鬼长住在此。妹子快靠近我些,莫要一不留神,也让它捉去吃了。

“赖姑娘啐了一口,娇笑道:‘我宁可让厉鬼捉了去,也好过落在你这色鬼手里,快放开手……

“那男子笑骂道:‘没良心的小蹄子,拿了我的金镯子,这么快便翻脸不认人了么?

“嬉笑声、脚步声响起,那二人渐渐离我越来越近。忽然间,那男子‘咦了一声,道:‘妹子快来,快看这屏风……

“我在屏风后吓了一跳,只道自己的行藏已被他识破。那赖姑娘也是一声惊叫,牙关打战道:‘这……这是……血?

“被他们这么一叫,我心中更是惊疑,悄悄由屏风下方的缝隙往外窥探。瞧了半天,却没看见所谓的‘血,只瞧见了二人的半截身子。

“只见那男子一身白衣,质料颇为上乘;那赖姑娘身穿布裙,虽作寻常村姑装扮,白生生的手腕上却又套着一只黄澄澄的金镯子,看起来分量十足,倒是件实打实的真货。

“那男子笑道:‘妹子不必害怕,有关某在此保护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西西听到这里,忍不住惊叫道:“这姓关的男子,莫非就是关少镖头?”

董糖冷笑道:“那些不要脸的话,除了姓关的小淫贼,还有哪张狗嘴吐得出来?”

西西莞尔微笑,问道:“后来呢,后来如何?”

董糖接道:“当时那赖姑娘仍是十分害怕,颤声道:‘这么多血,这儿莫非死……死了人?

“关小贼哈哈一笑,道:‘妹子可瞧瞧清楚,这屏风上的血迹色泽暗沉,少说也是一二十年前便已洒上去的。纵然死过人,那些人如今也早化为一堆白骨了……咱们两个大活人,还能让死人吓住了不成?

“赖姑娘强笑道:‘少镖头,要不咱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关小贼‘哧了一聲,道:‘眼看雷雨将至,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唔,你要真害怕得紧,到关某身边来便不怕了。

“赖姑娘轻啐了一口,佯嗔道:‘快滚远些……这般闷热的天气,你还动手动脚的,是不是想热死我才甘心?

“关小贼嘻嘻笑道:‘我忽然想出一个好主意,能让咱们俩都凉快许多……

“赖姑娘道:‘什么好主意?

“关小贼熄灭了手中火折子,四周霎时一片漆黑。他慢条斯理地道:‘依我看,咱们都把衣裳解开,不就凉快了?反正黑灯瞎火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赖姑娘笑骂道:‘就你鬼点子多!

“她口中虽在骂着,随后却响起一阵衣裳窸窣之声。片刻后,她腻声喘息道:‘为什么我觉得,现在更热了?

“关小贼喘息得比她还要厉害:‘妹子莫装糊涂,你大老远带我来这鬼宅,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之后二人便一齐走向墙角,欲在那里……”

西西听得似懂非懂,见她越说越离谱,双颊突然有些发烫,忙笑道:“这一部分可以跳过了,拣重点说便可。”

董糖撇了撇嘴,道:“我说的不都是重点?当时我见那二人无耻至此,闹得我睡也睡不着,心头火起,腾地跳了起来,打算冲出去假扮女鬼,将他们吓跑。谁知就在那时,门口传来‘吱吱嘎嘎一阵响,那荒宅的大门竟又被人推了开来……”

西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人来了?”

黑暗之中,隐约可见董糖露出了极度恐惧之色,颤声道:“他……他不是人,他简直是个鬼!”

西西被她的神情吓住了,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董糖接着道:“我仍从那屏风缝隙张望,只看到一件黑色大氅的下摆飘了进来,到了屏风前便站住不动,离我只不过数尺之遥。

“那人一路行来,几乎足不沾地,身子轻飘飘的似无半分重量,不是鬼魅又是什么?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身法,当时便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竭力闭住气息,唯恐让他有所察觉。

“忽听得‘扑通一声,那人竟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向着屏风拜了三拜。接着又听到酒坛开启声、酒水洒落声,一阵甘洌的酒香扑鼻而来,似是那黑衣人在祭奠死者。

“这时候,墙角传来‘唔唔几声闷响,听声音当是那赖姑娘。她大约被关小贼掩住了口鼻,这时渐已透不过气来,是以忍不住挣扎出声。

“那叫声连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那黑衣人了。我大着胆子伸头窥探,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正朝墙角缓缓走去。虽说他每走一步便离我更远一些,但他每落下一步,却都好似踏在了我的心脏上。

“黑衣人走近墙角,一字一字道:‘你是什么人?语声又机械,又死板,冷冰冰的全无半点生气。那样的声音,哪里像是个活人?

“关小贼不知死活,居然还在虚声恫吓:‘说出来莫要把你的胆子吓破了,你爷爷我不是别人,乃是堂堂关西镖局的关少镖头……

“正在这时,四下里霹雳大作,几道闪电划破了乌云,明晃晃的电光登时将那黑衣人的脸孔映了出来。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颜色泛青的小丑面具,那小丑还在咧嘴狞笑,看上去真有说不出的妖异可怖。

“关小贼死死盯住那面具,失声叫道:‘你是陆崇吾!”

西西心头一震,问道:“关少镖头一见那面具,就叫出了‘陆崇吾这个名字?”

董糖点了点头,道:“那面具据说是陆崇吾的招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关小贼一眼认出他,当然一点也不稀奇。”她冷笑着道,“最稀奇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你只怕做梦也料想不到……”

西西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们二人莫非交上手了?”

董糖道:“他们还未交手,忽听‘啊的一声惨呼,声音凄厉至极,墙角飞出了一条灰色人影。你道如何?原来关小贼为求自保,竟然将那赖姑娘当作一件人肉兵器,出其不意地掷出,对准那黑衣人迎面砸来。他将人掷出之前,手上已施暗劲,震裂了她的脏腑。那女子‘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溅得那黑衣人满身满面都是。关小贼这一招虽然阴毒,武功却也颇高明,借着一掷之力,身子箭一般反向射出,转眼已翻出围墙外面,跟着便响起马儿长嘶之声。

“黑衣人手腕一翻,将那女子接住,接着脚下微动,如同一只黑色蝙蝠腾空而起,也已跃上墙头。他的身法虽然快极,但被那女子阻了一阻,反之关小贼却有良驹逃命,相较之下已然追之不及。他立在墙头,有如一尊泥雕木塑般,似在思索什么。立了有盏茶时分,身形一长,倏然消失不见……”

西西问道:“后来如何?那黑衣人有没有返回来?”

董糖吸了一口长气,似是心有余悸,接道:“当时四处电闪雷鸣,雨势越来越大。我骇得身子瘫软,心想拼着在野外淋一场雷雨,总好过在那鬼宅中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

“我从屏风后爬起来,正打算逃离那鬼地方。这时候,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竟又听到了那黑衣人的声音。”

西西讶然道:“他莫非又回来了吗?”

董糖却摇了摇头,道:“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才发觉他居然唱起了一支曲子……”

西西更惊讶了:“一支曲子?”

董糖目注远方,眼中神色颇为奇异,喃喃道:“那实在是一支古怪的曲子,简直古怪透顶……”

西西正要细问那曲子来历,忽然之间,董糖一声惊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至极。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向远方,尖声叫道:“快看……你……你后面……那是什么?”

西西“扑哧”一笑,头也懒得回,笑嘻嘻地道:“你莫非又想吓唬人?可惜我已学乖了,这次不会再上你的当……”

董糖“啊”的一声,整个人扑向西西怀中,战栗道:“真……真的有……你看……”

西西笑道:“看在你表演得如此卖力的份上,我也配合你一下。”她漫不经心地转头,顺着董糖的目光看去,只看了一眼,心脏便好似已停止了跳动。

在巨画那一面墙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张脸,一张僵硬而瘦长的脸。

死人的脸也不会比它更僵硬,马儿的脸也不会比它更瘦长。那脸白得怕人,上面依稀布满一道道奇形怪状的黑纹,看上去又阴森,又诡异。脸上那对死鱼般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二人。

看这可怖的情状,来的莫非是地狱里的勾魂使者?

西西感到自己的魂魄几乎快被它勾走了,正要出声尖叫,那鬼魅般的脸闪了闪,又不见了踪影。

西西惊魂未定,背上衣裳已被冷汗湿透,声音也哆嗦起来:“你说那马……马脸,究竟是人还是……鬼?”

董糖似乎也未回过神来,木然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西西道:“会不会是风亲王去而复返,故意戴个马脸面具来吓唬人?”

董糖摇了摇头,道:“老东西生平自负,眼高于顶,戴面具唬人这种无聊勾当,他是万万不屑去做的。他最多也就会玩玩故弄玄虚、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一套……”

西西忽然眼中放光,用力一拍自己的腿,大喜道:“是了!我怎么一直沒想到这点呢?”

董糖睁大眼睛,道:“你想到什么了?”

西西凑近她耳旁,仿佛十分神秘似的,压低声音道:“刚才风亲王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可是咱们说的每一个字,他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你想想,那是什么缘故?”

董糖重复道:“那是什么缘故?”

西西道:“你想不出?”

董糖道:“难道你想得出?”

西西得意一笑,道:“那当然是因为,这地方必有通道或出口,才能让话音里外传送……”她向四周打量着,肯定道,“所以打开出口的关键,一定就在于那个秘密机关!”

董糖道:“机关?”

西西笑道:“木桌上菜、屋顶开阖、大床消失……这一切都是由机关操控的,任何人也能看得出来。”

她说完这句话,就风风火火地东奔西突,一时摸摸这里,一时推推那里。然而触手所及唯有冰冷的石墙,所谓的“机关”却不见踪影。

西西忙得额头见汗,董糖却斜倚墙角,双手抱在脑后,居然正在闭目养神,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西西怪道:“姐姐何不也来一道找找机关?多一个人找,岂非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董糖还是半闭着眼睛,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生有何可恋?死有何可惧?”

西西道:“难道你宁可等死?”

董糖徐徐睁眼,道:“我从来没有等过死,但我养过狗。”

西西愕然道:“养狗?”

董糖悠然笑着,道:“从前我有只金色小铃铛,每次我摇那铃铛,就扔给狗儿一根骨头。如此重复几次后,狗儿只要听见铃铛响,就认为一定有骨头可吃。”

西西疑惑道:“这跟我们说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董糖不疾不徐地道:“木桌上菜、屋顶开阖、大床消失等把戏,就好比那只铃铛,是风亲王故意安排让我们看见的。”

西西惊讶道:“故意让我们看见?”

董糖点了点头,笑道:“看见一回也不要紧,等到看见第二回、第三回,一般人便会想当然地认为,这地方既然到处是机关,那么只要找到了某个秘密机关,便能开启出口。”

西西脱口道:“不错,刚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董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接道:“风亲王正是要你这么想,一旦你生出这个念头,便已不知不觉落入他的圈套。只因那所谓的‘机关,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西西现在终于恍然大悟,可是这地方的出口在哪里,她还是一头雾水,所以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依你之见,那出口究竟在哪里呢?”

董糖双目微眯,悠然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屋子里总共有四面墙,刚才那马脸怪不出现在其他三面墙上,却偏偏出现在巨画这一面,那是什么缘故?”

西西茫然道:“那是什么缘故?”

董糖叹了口气,一跃来到那巨画之前,摘下一只耳坠,往上空用力一抛。

那耳坠上有颗小小明珠,借着明珠的幽光看去,只见画壁上画着的“风亲王”竟已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西西瞪大了眼睛,似乎已明白了几分:“他……他莫非……”

董糖颔首道:“这回你终于猜对了,这画壁高处原有个窟窿,形状仿如人形。风亲王刚才便是亲自站在那里,跟咱们胡诌了半天。”她嘻嘻一笑,续道,“只不过你既已发觉‘雪原是幅巨画,也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老东西竟然并非画中之人,而是个能说会动的大活人。”

西西惊讶得再也合不上嘴,喃喃道:“雪原是假的,人却是真的?我简直完全没有看出来……”

董糖淡淡道:“要知道,眼睛本来就是会骗人的,况且许多时候,越是近在眼前的东西,反而越难瞧得分明。”

西西连连点头称是,又心急火燎地道:“找到了出口,咱们何不赶紧逃命,还傻站着做什么……”

董糖苦笑道:“不傻站着,难道还能变出翅膀,飞到天上?”

西西又是一怔。

四周石墙打磨得光滑如镜,以那出口距离地面的高度,要徒手攀缘而上,的确比登天还困难一些。眼见逃生在望,竟是束手无策,正在为难,忽见一根绳索晃晃悠悠地自高处垂了下来,恰好落在二人身旁。

西西大喜过望,想也不想那绳索何以从天而降,“蹭”地一下便纵身攀上,她回头叫道:“董姐姐,快上来……”

这时她已堪堪将要攀至出口,满心欢喜地向外望去。

外面虽然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但不知怎的,就连那扑面而来的空气,似乎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芬芳得多,也醉人得多。西西生平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这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空气,竟也是充满情感的。

她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她睁开眼睛时,眼前赫然已多出了一张马脸,那张僵硬惨白的马脸,竟又鬼魅般地出现了。

这一次,马脸距离她是那么近,近得几乎快贴到她的面颊,马脸上那硕大的鼻头,也差一点要将她的下巴撞破了。

西西骇得魂飞魄散,身子一软,险些从绳索上跌落下去。

正在这时候,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耳旁柔声说道:“西西,是我……”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柔,她心中登时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跃便跃出了窟窿外面。淡淡的星光下,站在她身边的竟然是一匹斑马。

可是,斑马如何懂得用绳索抛进来救人?又如何会说人话?而且,从刚才的说话声听来,竟像是……

西西正自惊疑,只见那斑马霍地人立而起,露出了布满条纹的马肚皮。接着,那肚皮便如一枚绽裂的石榴似的,突然硬生生地从当中破开两半!

她几乎要骇然惊叫,谁知马肚皮破后,不但不见鲜血及内脏流出,反而有一个人钻了出来,双目炯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是段天仇又是谁?

西西又惊又喜,失声叫道:“小段,是你,竟然真的是你!”

她突然冲了上去,紧紧拥抱段天仇。她心中从无世俗之见、男女之别,这时拥住段天仇,那感觉就和拥住加苏拉、董糖没什么两样。

星星眨着眼睛,像是对人微笑;南风吟着夜曲,似要催人入梦。有时候,人明明醒着,却好像身在梦中;有时候,人在梦中自以为醒来了,其实仍在做梦。

段天仇被她温软的身子抱住,自己反觉得脸热心跳,不知是梦是真。过了片刻,他干咳一声,含笑问道:“这些天你过得如何?有没有人伤到你?”

西西嘻嘻一笑,道:“我过得倒也不算太坏,只不过被人关进笼子,当了半天的宠物,还眼看着一个人杀死八九岁的小孩,最后这人却跟我结成了姐妹……如此而已。”

段天仇不禁大笑:“本来我还在为你担心,没想到你的经历比我还要精彩得多、刺激得多。”

西西笑道:“那你呢?你是如何脱身的?又是怎么知道我被掳来了这里?”

段天仇道:“我……”

他正要讲出自己的经历,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阵笑声,清脆得像是玛瑙碗里撒下了一把玻璃珠子。董糖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在不怀好意地冲着他们挤眉弄眼。

西西道:“这位是董糖姐姐,这位是……”

不等西西说完,董糖已嘻嘻哈哈地打断了她:“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一定就是你那小段情郎。”说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段天仇,口中啧啧道,“唔,料不到我这妹子傻里傻气,找情郎的眼力倒着实不错。嘻嘻,嘻嘻!”

段天仇微笑道:“原来是董姑娘,幸会,幸会……”

忽然之间,董糖只觉右腕一紧,脉门竟已被他扣住。段天仇仿佛动也未动,人已悄无声息地掩到近前,一对寒星似的双眸盯在她面上。

董糖眼珠一转,瞟着他,娇笑道:“今天不过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我也根本不认得你。你何以如狼似虎般扑上来,还拉住人家膀子?莫非……莫非你想趁机揩油?这般含情脉脉地看着人家,莫非你对人家有意思?”

西西被她一番话说得哭笑不得,温言道:“董姐姐是我的好朋友,你扣住她脉门,这是做什么呢?”

段天仇面无表情,冷冷道:“不做什么,只不过你我若想活着离开此间,便不得不劳烦这位董姑娘在前领路。”

西西讶然道:“领路?”她茫然四顾,这才发觉他们所在的地方竟是一片偌大的草原,风吹草低,莽莽漠漠,夜色中看去,直似无边无际。

身旁的“人笼”虽已算是世间罕有的恢宏广厦,可往那草原中一搁,却又不比海碗里的一粒芝麻更大了。

西西叹了口气,道:“这草原范围奇大,四面八方看上去又似毫无差别,董姐姐虽然机敏,却也不是神仙下凡,让她领路,岂非太难为她?”

段天仇淡淡道:“若我猜得不错,董姑娘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在这地方走错路的。”

西西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段天仇瞥了西西一眼,苦笑道:“你可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为什么这么凑巧,恰好与你同一天来到这里?”

这几个问题,西西的确一个也答不上来,只能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看董糖。

董糖吃吃笑了起来,道:“你瞪眼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写着答案。就算你瞪得眼睛都瞎了,也瞪不出一朵花来。”她抬头望了望天上星辰,冷笑道,“时辰已不早,要逃出去可得赶紧。不过话须说在前头,本姑娘乃是看在傻妹子份儿上才帮忙,可不是怕了你姓段的。”说罢,她似乎想也未想,大步往西南方向行去。

夜幕四合,苍穹温柔地将他们拥入怀抱,四下悄无人声,依稀只听见夜空里星星的私语和长草间夏虫的低鸣,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徐徐绽放。

西西看看段天仇,又看看董糖,心里只觉得愉快极了。

这二人,一如峭拔的奇石,一如解语的名花,却都已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她早已忘了自己尚在逃亡之中,內心深处,只盼这危险而奇妙的旅程永远莫要结束,在这草原中走上一生一世才好。

走了一盏茶工夫,视野内仍然全无人迹,不时却看到大象在草间打着瞌睡,羚羊成群结队地蹦蹦跳跳……除此之外,更有狮虎、麋鹿等珍奇异兽四下出没。

这些动物听见三人脚步声,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掉头而去,竟是丝毫不以他们为奇,似乎人到了这里,也只不过是动物中极其平常的一种而已。

西西看着一匹慢悠悠踱着步子的斑马,心中一动,问道:“小段,刚才你怎会从那斑马肚子里冒出来的?”

段天仇还未答话,董糖已抢在前面,阴阳怪气地笑道:“马肚子里冒出个马来,那叫马种;人肚子里冒出个人来,那叫人种。马肚子里若是冒出个人来,你们猜那叫什么?”

段天仇见她绕着弯子骂自己“杂种”,微微一笑,却不理会,向西西含笑道:“这位风亲王既是天下第一位有名的人物,他的府上自也门禁森严,不是随便什么人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好在我的运气还不坏,恰好碰上风王府从胡商处购置斑马,当时便想法子弄了身皮毛,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马群,一路坐着大车,闻着马粪,不费吹灰之力便混了进来……”

西西诧道:“可是以风亲王的身份地位,怎会住在这野兽出没的草原上?”

段天仇笑道:“这片草原虽然广袤无垠,放在风亲王家中,也只不过是盆景般的小小一角。至于他家整个儿究竟有多大,这个问题,只怕连风亲王自己也答不上来。”

西西听得咋舌不已,道:“他的王府如此巨大,怪不得你要藏身马腹,舒舒服服地让人运进来了。”

段天仇笑道:“这自然也是原因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风王府中高手如云,就连最不起眼的角落也暗藏着杀机,躲在马腹里虽说气闷了些,但至少可以保住我这条小命。”

西西笑嘻嘻地道:“想不到咱们段大侠也被吓得不轻,竟成了一匹惊魂之马……这地方若真的藏龙卧虎,咱们逃出来这么长时间,他们怎么一点也未觉察?”

话音刚落,长草中忽有一群野鸟“扑棱棱”地飞起,从他们头顶一掠而过。接着,草原上那些大象、羚羊、麋鹿、斑马……甚至凶猛的狮虎,个个都像约好了一般,惊恐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逃去。有的幼兽奔得慢了一些,便被其余兽类踏在足底,惨叫声中,又有更多兽类从它身上践踏过去,不过片刻,一只活生生的幼兽竟被踏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物事。

西西瞧得心惊肉跳,猜不透这些鸟兽究竟发现了什么异兆,竟吓得这般狂奔乱窜。

正在这时,忽听得西南角上有一个粗豪的声音纵声长啸。啸声甫一停止,四面八方又有无数兽吼响起,连绵不绝,声若闷雷,黑夜里听来,实令人惊心动魄。

那粗豪的男子声音越来越近,有如虎啸龙吟一般,震得天地都仿佛动摇起来,片刻间竟将声势惊人的兽吼声尽都盖住了。

西西眼前一花,就看见几丈外多了一只一人多高的巨豹。那巨豹通体漆黑如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对瞳仁闪动着惨碧色的幽光。巨豹身上歪坐着一名乌发如云的中年美妇,虽然雪肤花貌,体态玲珑,一双美目却也和那豹子一般,冷漠而锐利。

刚才那粗豪的啸声,莫非竟是由这美妇口中发出?西西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董糖大步迎了上去,满脸堆笑道:“啊哟,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薛豹姐姐来了。一别多年,姐姐仍是风采如昔,美艳不可方物……”

董糖口中谀辞如潮,连声地称颂了半天,那名叫“薛豹”的美妇却似聋了一般,全无反应。只见薛豹跃下巨豹,粗声粗气地回答了几个字:“几位请随我回去。”

董糖斜睨了她一眼,咯咯笑道:“俗话说,红颜自古多薄命,想不到姐姐这么个大美人,非但没有早早归西,居然还一直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当真难能可贵,可喜可贺……”

西西心中暗暗叫苦,生怕薛豹惱怒之下,当场便要暴起伤人。

谁知薛豹却并不着恼,扯着粗里粗气的嗓门,又道:“几位请随我回去。”

董糖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这些年来,小妹日夜祝祷,便是盼着姐姐好好活着,尤其是趁着年华未老,赶紧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莫要再苦苦等着那……那人……”

薛豹面上忽然泛起红云,转瞬之间,神情便恢复如常。她仍又说道:“几位请随我回去。”

无论董糖如何冷嘲热讽,好说歹说,她的回答永远只是这几个字,似乎除此之外,再也不会说第二句话了。

董糖“哧”了一声,冷笑道:“你跟禽兽待的时间长了,莫非已经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吗?”

薛豹粗声道:“我是来捉人的,不是来说话的。”

董糖叹了口气,道:“想让女人不说话,简直比让公猪穿过针眼还难。可是无论哪个女人,若有了你这副公猪般的嗓门,的确已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薛豹木立着,虽然没有回答,目中却已流露出痛苦之色。

董糖又叹了口气,接道:“当然这也怨不得你。你自幼被人遗弃,只能在山林兽群中长大,有一次不慎误食毒果,烧坏了嗓子,自那以后嗓音便成了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

薛豹目中痛苦之色更深,蓦地截口道:“你总该知道,不论你说些什么,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

董糖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哪怕我把死人说成活的,把月亮说成方的,你还是非要将我们捉回去不可?”

薛豹道:“一点不错。”

董糖咬着下唇,道:“你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薛豹道:“我虽然也很想放过你们,只可惜我这些家人却未必肯答应……”

听得“家人”二字,西西不由得怔了怔,举目往四周看去。

一大朵云正从天边移过来,将空中星月的清辉也遮蔽了。四周黑暗中亮起了无数惨碧色的幽光,星星点点,犹如半空漂浮的荧荧鬼火,竟是无数豹子的眼睛,黑夜里看去,实有说不出的妖异阴森。

西西战栗起来,骇然道:“这些……这些豹子,莫非全都是你带来的?”

董糖长长叹息一声,苦笑道:“这套‘五豹群羊阵,是她花了十余年时间才创出来的,至于我们几个,自然就是落入阵中的羊群。”

薛豹冷冷道:“你既知厉害,就莫要再玩花样。”

董糖又叹了口气,哀声道:“到了现在,你认为我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薛豹冷笑道:“除了随我回去,我的确想不出你们还有其他的路可走。”

董糖眨了眨眼睛,忽道:“你一定也想不出,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薛豹道:“你要做什么?”

董糖道:“唱歌。”

在这种时候,董糖竟然还有心情唱歌,实是大出众人意料。只听她启朱唇,发皓齿,真的哼起歌来:“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说来奇怪,那巨型黑豹刚才还威风八面地昂着头颅,犹如帝王般睥睨四顾,当那歌声乍一响起,它眼中惨碧色的光焰却一下子熄灭了。

黑豹低垂着脑袋,出神聆听,片刻后,眼角居然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歌声横过草原,传到远方,天地之间便响起了一片呜咽般的哀号。原来四面八方的豹群亦为歌声所感,不约而同齐齐发声,与歌声互相应和。

西西也在痴痴地听着,直到那歌声停下来,才问道:“这曲子当真古怪得紧,听得我心中好生凄怆……不知它可有名目没有?”

董糖摇了摇头,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

西西奇道:“你不知道?”

董糖忽然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幽幽道:“我虽然不知道,可是此间有一个人,她却一定对这曲子一清二楚……”

话音刚落,薛豹的人影已欺到身前,颤声道:“这支曲子,你……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董糖白眼一翻,冷冷道:“我从哪里听来的,从什么人那里听来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薛豹十指如钩,突将她粉颈抓住,厉声道:“你见过那……那人了,他还活在世上,是不是?”

薛豹从现身至今,神情始终静若止水,这时却犹如疯狂了一般,西西瞧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心惊。

董糖却丝毫未见惊慌,反而笑嘻嘻地道:“什么‘那人这人,‘活人死人的?让我替你说出来好了,你想问的这个人,是不是叫作陆崇吾?”

陆崇吾?又是陆崇吾!听得这个名字,西西不由得心头一震。

薛豹的面色也变了,将董糖整个人凌空拎了起来,粗声道:“他……他究竟在哪里?”

董糖被她扼住咽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双足乱踢着,尖叫道:“你用蛮力逼我,休想我告诉你一个字!”

薛豹“哼”了一声,掌力却已放松了几分,道:“我若不逼你呢?”

董糖喘着粗气,道:“你不逼我,我当然更不会说了。”

薛豹气得面色铁青,用力把她摔在地上,一时却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董糖不慌不忙地爬起来,斜睨着她,悠然道:“你总该知道,糖姑娘我是从来不肯做亏本买卖的。你若想让我开口,那也不难,只要咱们做个交易……”

薛豹瞪着她,目光惊疑不定,粗声道:“交易?什么样的交易?”

董糖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咯咯笑道:“你放心,我并未想要你放了我们,更不会变着法儿为难你,要你表演用鼻孔吃面条,或是脱光了衣服翻八百个筋斗……”

薛豹狠狠瞪了她一眼,截口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董糖目光闪动,笑道:“我只想知道,那支古怪曲子是什么来历?”她不等薛豹答话,很快又笑着接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便马上将那人的下落如实相告。像这样公平的交易,任何一个聪明人,一定都不会拒绝。”

薛豹木立着,目光虽盯着董糖,却似视而不见,整个人似在恍惚出神,谁能猜得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董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叫道:“咦,這人怎么忽然间变得又聋又瞎了?”

薛豹面上突然起了一阵抽搐,满是挣扎痛苦之色。

董糖怪道:“干什么,你便秘了么?”

西西“噗”的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霍然之间,薛豹双目圆瞪,一字一字道:“过去的事情,我已全部忘记了!”

董糖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样回答,笑眯眯地道:“很好。”说完这两个字,她张开双臂伸了伸懒腰,接着又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唉声叹气道,“三更半夜的,这鬼地方既没有床,更没有吃的喝的,哪比得上那笼子里舒服?我想了想,还是被人关起来比较愉快一些……”说罢,她不由分说地拉着西西,提起脚来便走。

西西见她如此装模作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薛豹果然呆了一呆,讷讷道:“你……你真的要回去送死?”

董糖头也不回,冷冷道:“你莫非看上了我?还是说一直都喜欢我?”

薛豹闭着嘴,瞪着她。

董糖叹着气道:“你既然没有看上我,又不喜欢我,我是死是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等我一死,你这辈子也休想再找到陆崇吾。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正儿八经地朝薛豹拱了拱手,转身又欲离去。

薛豹面色变幻不定,胸膛起伏得像是暴风雨中的大海,无论谁都可看出,此时她心中正在剧烈挣扎着。只见她深深吸了口气,忽道:“你问的那些事情,我好似也没有完全忘记。”

董糖霍然回头:“现在你终于想起来了?”她咯咯娇笑着,又道,“看来你果然已变得聪明了一些。反正咱们左右逃不出你的掌心,对你来说,这个交易岂非一点也不吃亏?”

薛豹一双美目凝注在董糖面上,道:“你……你真的想知道?”她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而缥缈,仿佛那目光已穿透漫长的岁月,看向了很远很远的过去,徐徐说道,“我自小没有父母亲人,一个人长在深山中,吃野果生肉、喝母豹奶水长大,一直到了七八岁上,才被一位采药老者发现,将我带回家。

“后来我才知道,那老者叫作竹溪老人,他住的地方便叫作竹溪。那里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林间的鸟儿不分昼夜都在唱歌,似在应和着小溪绵绵的絮语,任何人只要一到了那地方,都已再不舍得离开。

“师父膝下有个养女,名叫四姑娘,后来又收了‘鹰目蝠耳、犬鼻蛇信、豹胎鹤龄六大弟子。所以许多年前,江湖中的朋友便送给我们一个称号,叫作‘竹溪六逸。

“我的年龄在同门中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个大师兄。大师兄比我们大了十来岁,长年云游在外,后来,陆崇吾师弟又不幸被魔教掳去。这样一来,‘六逸中便只剩下了我和顾情师妹,以及柳、关二位师弟。

“陆师弟去了魔教后,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始终音讯全无。这期间,师父也曾多次设法托人打听,却也始终未查探到关于他的半点消息。我们平日里私下谈论,都认为陆师弟多半已不在人世。可是,到了大约二十年前的一天夜里,他却突然回来了……

“原来,那一阵子恰好赶上魔教内乱,教中首脑人物互相残杀,戒备便比往常松懈了许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陆师弟自然不会白白放过,那天借着夜色掩护,终于让他逃了出来。

“当年他离去之时,还只是个身量未足的青衫少年,经过这十年的艰苦磨砺,却已长成了一个……一个……”

董糖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接道:“长成了好一个俊秀青年,是不是?你看到人家出落得这般模样,当时便将一颗芳心交给人家啦,哈哈……”

薛豹面色微红,横了她一眼,接着道:“故人归来,同门重逢,当时大伙儿都是喜不自胜,师父更是欢喜得老泪纵横,我们将陆师弟团团围着,各叙别来之情。

“正在这时候,忽听得师父哼了一声,沉声喝道:‘阁下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说罢,凌空一掌向屋顶劈去。

“他老人家掌风所到之处,果然有一个人应声落了下来。众人大惊看去,只见那潜伏屋顶之人,竟是个一身紫衫的年轻女子。她受了师父一掌,一口气闭住了,一时昏了过去,不省人事。顾情师妹见状,失声惊呼道:‘姐姐,紫玉姐姐……抢上前将她身子抱起。

“顾师妹出身魔教,内心之中常以此为耻,对自己身世更从来不愿多提。当时大伙儿听说她不但有个姐姐,而且这位姐姐还突然间找上门来,齐齐都是吃了一惊。

“关师弟常在外走镖,阅历较其他人都广博得多,冷笑道:‘令姐贵为当今魔教大宫主,来头非同小可,今日怎么竟有雅兴,来我竹溪偷偷摸摸地窥探?

“陆师弟望着那昏迷的紫衫少女,目光中有一种很特别的笑意,道:‘说来全是我惹出的麻烦。这位紫玉姑娘一路尾随,追踪到此,不为别的,乃是为了讨债而来……

“关师弟道:‘讨债?

“陆师弟笑道:‘不错,这回我逃出来时,顺手从魔教拐走了一件好东西。这样东西……

“他刚说到这里,师父忽然咳了一声,打断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慢慢再说不迟。只是这女子一向邪名在外,魔性难驯,如何处置她,倒是颇为棘手。

“当时他老人家与众人一番计议,决定将那魔女穴道封住,暂时安置在后山石室内,由大伙儿轮流看管。

“那魔女紫玉与顾师妹乃是一母所出,姐妹俩的模样本有七八分相似。她外表娇美,性子却极是倔强刚烈,自打被囚后,居然一连几天粒米不进,不论顾师妹如何好说歹说,她总是闭目不理。几天下来,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竟已形销骨立,似是打定主意,宁可饿死,也不愿受竹溪上下一饭之恩。

“有一晚,轮到我和陆师弟前去看管。到了石室中,只见前一日的饭菜仍原封不动地摆在地上,紫玉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倚在墙角,也不知是睡着,还是已饿得昏过去了。

“陆师弟见了这模样,柔声劝她吃饭,紫玉自然全不理会。陆师弟盯着她半晌,叹了口气,取出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开始学猴子叫声、杀猪叫声,一时又学公鸡打鸣、母鸡吵架。

“这叶笛之技本是他的拿手好戏,种种异声,千奇百怪,有如变戏法般层出不穷,就算是死人听了,多半也要从棺材里笑醒。紫玉却仍像块木头一般,毫无反应。

“陆师弟似是想到什么,猛然叫道:‘不好,这木头莫非已成了死木头么?说着走近几步,作势要去探她鼻息。但不等他伸手,紫玉突然一跃而起,看也不看我们,却从角落取过一把破扫帚,旁若无人地在室中打扫起来。

“那石室废弃已久,本来尘埃遍布,角落里更处处结满蛛网,经她打扫之后,果然一下子变得洁净了许多。我看得莫名其妙,疑惑道:‘你知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陆师弟长长叹息一声,苦笑道:‘这本是魔教中故老相传的一种习俗,教众自知大限将至,总要将自己葬身之处好好清理一番,意思是来时固然洁净,去时也未沾尘埃……

“我心中一震,还未说话,陆师弟忽又笑着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木头拿扫帚的样子实在很像一个人。

“我问道:‘像谁?

“陆师弟笑道:‘像我老婆。

“我呆了一呆,愕然道:‘你莫非已娶了亲,有了老婆?

“陸师弟斜睨着紫玉,低声笑道:‘现在虽然还没有,说不定很快就要有了……

“他话音刚落,紫玉已猝然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目中似欲喷出怒火。假如那目光有温度的话,陆师弟当场已被烧死几百回了。可是他非但浑不在意,看起来反倒很开心,拊掌笑道:‘妙极,妙极……我只道这人是块木头,想不到居然还会发脾气。大笑声中,转身出了石室。”

董糖听到这里,又是一阵挤眉弄眼,咯咯笑道:“这两人哪里像是一对仇家?倒像是小两口打情骂俏一般。嘻嘻,嘻嘻……”说着,目光仿佛不经意地从西西与段天仇面上掠过。

西西悄悄瞥了段天仇一眼,只见他神色专注,似已听得入神。不知为什么,但凡和陆崇吾有关的故事,他好像都格外关切,简直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薛豹接着讲述:“又过了两天,再见到紫玉时,我却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她的双颊已深深凹陷进去,一双本来已很大的眼睛便显得更大,目光炯炯,简直比天边最亮的星星还要明亮。可是无论谁都看得出,那只不过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之兆。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倚在窗旁,望着一株正在凋零的梧桐树,一个人怔怔出神。那晚没有月亮,也听不见鸟儿的啼鸣,只有浓云在空中悄无声息地酝酿着雨意。她出神一阵,接着便低声哼起了小曲。

“我凝神细听,那曲词唱的正是:‘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歌声虽然低得几不可闻,但曲中缠绵悱恻之情,幽怨郁结之意,却正如那浓得化不开的秋云,充塞在人胸臆之间。

“正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传来呜呜几声,似乎有人吹笛。那笛声却是清越至极,宛如一束束月光穿透云层,将歌中郁结之意缓和了不少。两音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一时仿佛云儿追逐着月光,一时又仿佛月光温柔地逗引云儿,渐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歌声与笛声竟似合二为一,渐细渐低,终于同时止住,重归于寂静。

“陆师弟手中抚弄着叶笛,慢慢走了进来。他一改平时笑吟吟的模样,只静静地望着紫玉,紫玉也望着他。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说一句话,却又像是已说了许多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陆师弟忽然笑道:‘这支小曲,魔教中几乎人人会唱,可是知道它的来历的人,只怕却没有几个……

“紫玉目光闪动,樱唇微启,似乎想要发问,却又忍住。

“陆师弟笑着接道:‘这故事是我在魔教时,从一个白胡子老头那里听来的。据说许多年前,魔教的一位教主很爱音乐,也很爱他美丽的夫人。可惜天妒红颜,夫人在诞下他们的孩子后便香消玉殒。教主很是伤心,便命教中乐师创作一曲,以寄托自己对亡妻那份生死不渝的感情。那乐师名叫孙洙,他回去后想破了脑袋,几易其稿,交出的作品仍无法令教主满意。有一日,教主问他道有没有尝过失去至爱的滋味?孙洙懵然摇头。这晚他回到家中,却发现自己的妻子已被教主派来的刺客杀害。他悲痛欲绝,一夜之间,满头黑发竟变为雪白,眼中泪尽,继之以血,终于作出这支以血泪写就的无与伦比的曲子……

“我听得心头震动,忍不住问道:‘魔教中难道也有这般至情之人?

“陆师弟微微一笑,道:‘人的出身虽有不同,人的情感却总是一样。魔教的人也好,正教的人也好,又哪有什么差别?

“说到这里,他蓦地转向紫玉,正色道:‘贵教欺我同门,困我十年,我冒死盗走那件物事,本待有朝一日一雪前仇。今日看在你……你的歌声份上,复仇之事,就此揭过不提。

“他从怀中摸出一物,抛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我定睛瞧去,只见那物事不过巴掌大小,黑黢黢的似是一块铁牌,夜色之中,细节却看不分明。

“紫玉接过铁牌,颤巍巍地刚站起来,忽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原来她绝食多日,这时已油尽灯枯,竟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

“陆师弟叹了口气,將她身子抱起,撬开她牙关,将热汤一口一口灌入口中。忙完这些,又怔怔地瞧着那昏睡中的魔女,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一时微笑,一时叹气,仿佛早已忘了身边还有旁人在场。

“我见了这情状,心中滋味实是复杂难言,当下悄悄往石室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依稀瞥见门外黑沉沉的夜色中,似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薛豹说到这里,目视远方,慢慢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西西问道:“后来呢?后来如何?”

薛豹虽然在笑着,笑容中却似充满说不出的苦涩:“到了第二天天明,我又来到石室,才发现他们……他们两个人都已不见啦。”

西西讶然道:“不见了?那是什么缘故?”

董糖嘻嘻笑着,道:“等你再长大一些,自然便会懂得,一男一女若同时不见了,那就叫作私奔……”

西西吃了一惊,道:“原来陆崇吾携着紫玉,竟从竹溪出走了么?”

她心中怦然跳动,想道:这两人一正一邪,本来势不两立,但因曲结缘,双双远走,不惜负天下之谤,与世俗为敌,的确可说是痴情之人。

薛豹幽幽叹息一声,接道:“我派众弟子中,陆师弟本来天资最高,深得师父喜爱,师父他老人家也一向有意将衣钵传授给他。岂知陆师弟为那魔女所惑,居然背弃师门,师父得知后,不免伤心得大病一场……”

董糖笑嘻嘻地插口道:“可是最伤心的那个人,只怕还不是他老人家,而是你吧?”

薛豹缓缓摇了摇头,粗声道:“我自小便是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除却同门之谊,哪里还奢望过别的?有时候夜半不寐,偶尔也会想起他们二人,想到他们或许正在花前月下,双宿双飞,心中也自感到安慰。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未想到,他们这一走,却生出了后来那般惊人的变故……”

薛豹正要接着再说下去,眼波转处,忽见董糖满面堆笑,笑容看起来十分古怪。她心中一动,又看向那黑豹。它缩着脑袋,木呆呆地瞪着天边飘来的一大块乌云,目中竟隐约流露出惊恐之意。她悚然一惊,心道:我只顾着说话,险些又中了这鬼丫头的花招了。

原来这种豹子长在热带,生性最怕雨水,一遇雨天,豹阵的十成威力便只剩下不到一成。一心哄她讲述往事,当然是为了等待时机,突出重围。

薛豹横了董糖一眼,粗声粗气道:“时辰已经不早,请三位即刻随我回去,否则……”

董糖笑眯眯地打断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你莫非忘了,我还未告诉你那人的下落哩。”

薛豹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说。”她虽然竭力做出十分冷漠的样子,可是说出这两个字时,声音仍不免微微发抖。

董糖睇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其实,他最近已来到了瓜州城中,前几天我才刚见过他一回……”

薛豹眼中登时显出炽热之色,紧盯着她的樱桃小口,眼巴巴地等着她说下去。

董糖果然接着道:“他还有一些话,想要托我带给你。”

薛豹心头巨震,失声道:“他……他有什么话要说?”

董糖收起笑容,面上神色已变得十分庄重:“若干年前,他在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奇人那里得来了一副神妙的方子,至多三帖下去,不但能医好你那公猪似的嗓门,而且从此以后,保管你的声音比出谷的黄莺还要动听……”

这番话还未说完,忽见薛豹泪盈于睫,蓦地仰首向天,喃喃道:“原来……原来他离去之后,也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我,这许多年来,始终将我记挂在心上……”

董糖扮了个鬼脸,取笑道:“这么大个人,还哭鼻子,好不害臊!”说着,伸手在自己面颊上刮了几下。

薛豹定下心神,顾不上羞惭,急忙道:“那副方子呢,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

董糖得意一笑,道:“你莫非对我还不放心?我不但记在了脑瓜子里,而且还一字不漏地将它抄了下来……”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玉腕一抖,那轻飘飘的薄纸,竟如利刃般疾飞出去,转眼已落入茂密的长草之间。

薛豹见她露了这手功夫,心中亦是暗暗赞叹,立时纵身跃入草间,四处摸索了一阵,终于将那薄纸找着。

可是一展开那张纸,她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刚吞下了一把刀子——偌大一张纸上,只不过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公猪,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等她回过头时,脸上的表情又好像是吞下了第二把刀子。只因不知何时,四周竟已变得空荡荡的,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风还在吹着长草,董糖等三人,连同那巨豹,好似也被一阵轻风吹走了一般,神秘地消失不见了。

第七章 第六夜

几里外,黑豹正在草原上疾驰。它所到之处,四面围合的豹群纷纷避在两侧,个个低伏着身子,俨如躬迎帝王的出行。

西西坐在黑豹身上,耳旁疾风呼呼作响,身边景物像撕碎的画布一般飞快地倒退过去,心知众人已离险境越来越远。她长出了口气,含笑道:“董姐姐,你那副神妙的方子,改天可否也抄一份给我试试?”

话刚说完,忽见董糖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脸,盯得眼珠子几乎要掉了出来,那眼神就像刚发现了一只长着三个脑袋的猴子。

西西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疑惑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有字?”

董糖点点头,道:“本来是没有的,现在却已有了。”

西西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自己面颊,颤声道:“那是……是什么字?”

董糖面无表情地道:“一边脸上写着个‘傻字,另一边么,自然就是个‘蛋字。”说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差点从黑豹身上滚了下去。

西西张口结舌,愕然道:“莫非我又说错了什么?”

段天仇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她,苦笑道:“你要是当真相信了董姑娘的话,那才是大错特错了。”

西西茫然瞪着董糖,总算明白了几分,讷讷道:“我只道你对薛豹是一番好意,谁知……谁知……”

董糖“哧”了一声,冷笑道:“小丫头懂得什么?你若要得到一个人的信任,就必须先钻进人家心里,窥探她心中的欲望。”

西西道:“欲望?”

董糖扬眉一笑,道:“只要是人,总会有欲望。一个人的欲望,通常便是他的弱点,而人家的弱点,通常便是咱们的机会。”她睇了西西一眼,接着道,“这个道理岂非本来就明白得很,就好比你脸上长着鼻子一样明白?”

说完,她又大笑起来,笑得更愉快,也更得意了。

说话间,那黑豹已风驰电掣般奔出老远,地上砂砾碎石渐多,已将行至草原边缘,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片黑魆魆的树林。

它蹿入林中,忽然“噌”的一声,跃上了一株又粗又大的巨木。

西西眼前一花,便发觉自己置身于高高的树梢上,枝叶间挂满了碎钻般的星星,似乎一伸手便可将它们摘下来。前方又有无数参天古木,巨大而繁茂的树冠显然时常经人修剪,在半空中围成一道圆拱状的绿荫长廊,迤逦地通向远方。

又奔了约摸一顿饭工夫,绿荫长廊才到尽头。只见千椽万瓦,檐牙错落,孔雀绿、茄花紫、宝石蓝等五色琉璃屋顶,锦缎一般在夜色中铺开,更有数不尽的楼阁亭榭掩映其间。看这富丽恢宏的气象,自是风家的大宅到了。

董糖跃下黑豹,伸臂环抱住它硕大的脑袋,似在与它道别。黑豹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也流露出不舍之意,接着身子一扭,四足齐扬,转眼没入黑暗之中。

三人潜入宅中,仍由董糖领路。那宅院绵延无尽,结构繁复,董糖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一时登上曲桥,一时横穿游廊,一时从金鱼池上跳过,一时绕过三四株芭蕉,竟似对此间地形熟悉至极。

不知越过了多少重院落,眼前现出一片空旷场地。南北两端各矗立一座巍峨高台,正中竖起一道大网,高约三丈,宽约一丈,以彩带结成网格状,只在网中央留出了一个尺许见方的网眼。

西西向那大网看了几眼,好奇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董糖抢着道:“这地方是个筑球场。”

西西道:“筑球场?”

董糖哼了一声,冷笑道:“风亲王家第一多的是女人,第二多的便是玩蹴鞠的小白脸。据说,就连皇帝老儿的大内蹴鞠队也未必是他家的敌手……”

她口讲指画,正待介绍这球场来历,忽听得西北角上传来一阵辚辚车声,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董糖面色微变,打了个手势,三人便一齐跃上南面那高台,暗中藏好了身形。

向下張望时,只见庭院中已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是黑色的,黑的头巾,黑的长袍……每个人仿佛都已跟夜色融为一体。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动作竟是惊人的一致,同样的机械、死板,仿佛一群提线木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操控着,黑夜里看去,实是鬼气森森。

比这些黑衣人更诡异的,是他们运来的镖车。只因每辆车上竟都无一例外标着一个字——“关”字,字迹殷红,仿佛是以鲜血写就。

整个江湖之中,姓关的镖局,也不过只有关西镖局一家而已。关西镖局被劫的镖车,为什么会在深宵半夜出现在风亲王的家中?镖队里的人明明已全部惨死,可这些黑衣人又是什么人?他们莫非是刚从地狱里复活的幽灵?

西西只觉得此间的一切,无不透着说不出的离奇诡秘,不知不觉,手心已渗出了冷汗。

那些黑衣人停好镖车,又如幽灵般退了下去,只剩下一个人还伫立原地。

这人全身上下套在一件黑色长衫中,只有一双眸子露在外面,眸中光芒闪动,似在等待着什么。

正在这时,庭院中心那张大网忽然当头罩了下来,不偏不倚,竟将那些黑衣人罩在网中。

这些人的功夫虽然算不上顶尖,但他们中无论哪个人,都已算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好手。奇怪的是,一落入那张网中,他们全身的武功就好像再也使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挣扎,甚至连叫也叫不出来,只不过从喉头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沙沙声。

谁也想不到,这些黑衣人竟然都是哑巴。

西西伸头向外窥探,只见庭院中已多了个胖妇人,手拿针线在织补破袜,正是“听雨楼”的老板娘。

她看着网中的那些人,幽幽叹了口气,道:“三更半夜,本该躺在床上的时辰,有的人却偏要躺在网里……莫非他们做人已做得腻了,想要改做一条鱼?”

那长衫人负着双手,慢慢向她走近,笑道:“他们自然不是鱼。”

老板娘道:“那是什么?”

长衫人道:“是狗。”

老板娘笑了起来:“世上的狗,无论黄狗黑狗,好像个个都会叫唤,他们却不会?”

长衫人悠然道:“世上的主人,无论男人女人,却都应该懂得,养狗并不是为了听它叫唤,而是为了让它咬人。”

老板娘娇笑着,身上的肥肉也随之一阵乱颤:“你的狗咬起人来莫非很厉害?”

长衫人的笑声忽然变得有点奇怪。他盯住老板娘,一字一字道:“他们咬人的功夫虽然也算不错,但若跟你比起来,却又差得远了。”

老板娘假如有腰的话,现在她的腰几乎已笑得快要折断了。她咬着嘴唇,瞟了那长衫人一眼,咯咯笑道:“可是你却宁可被我咬上十口,也不愿被他们咬上一口……”说完这句话,她居然变得有些忸怩起来,肉球般的脸上也飞起了一片红霞。

长衫人笑着接道:“莫说一口,简直连半口也不愿意。”

老板娘道:“哦?”

长衫人笑道:“他们的舌头虽然不在了,牙齿却还好用得很,被他们咬过的井水,马上便会变成致命的毒水,只要一滴便可取人性命。”

老板娘道:“然后呢?”

长衫人笑道:“当他们咬人时,也只要一口,便能轻轻松松咬下那些人的头颅,让人完全看不出中毒的痕迹。”

老板娘道:“还有呢?”

长衫人的目光从那些镖车上掠过,笑道:“之后他们便将死人的银子统统叼走,连一分也不剩下,因为死人再也用不上银子了。”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到了这一步,莫非还没有结束?”

长衫人望着远方夜幕,目中充满了恶毒而愉快的笑意:“接下来才是最后的一步,也是整件事情中最妙的一步。他们竟还懂得在死尸上撒上树叶,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下手之人一定是陆……”

话未说完,老板娘忽然轻咳了一聲。长衫人身子一震,立时将后面半截话咽了回去。

老板娘又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任何一个脑袋还没坏掉的人,都只盼着离他们越远越好。只因像这样毒、这样凶、这样狠的狗,世上实在找不出几只。”

长衫人笑道:“简直连一只都找不出来。”

老板娘道:“但你却一下子找到了这么多。”

长衫人轻笑一声,显是不无得意。想要网罗到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高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板娘忽又笑道:“现在我好像也明白了另一件事。”

长衫人道:“你说。”

老板娘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主人当年要派你投入关西镖局,为什么他老人家每次提起你,总夸你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员爱将……”

长衫人躬身垂首,笑得却更得意:“我跟随主人的时日,的确已经不短。”

老板娘睇了他一眼,道:“所以他老人家对你的癖好也已熟悉得很,这回你立下大功,他老人家心中高兴,早已在府中挑选了十来个又白又嫩的江南美女,改日便要亲自赏赐给你。”

长衫人连连干咳,将身子躬得更低:“为主人效犬马之劳,本是分内之事,哪里是为了赏赐?”他口中虽这么说着,声音里却已充满了掩饰不住的狂喜。

老板娘轻哼一声,从鼻孔发出一阵冷笑,笑声中满是酸溜溜的味道。

长衫人根本未发觉她神情中的异样,仍在得意洋洋地笑着:“镖局失镖,少说也得照价赔偿。一想到姓关的老儿马上要赔得倾家荡产,连自己身家性命也得搭上,实在比什么赏赐都令人快意得多。”

老板娘慢条斯理地道:“你莫非还不知道啊?关西镖局偌大的基业,一夕之间已统统灰飞烟灭了。”她悠然笑着,续道,“当时关老儿正在修炼一门高深的内功,练到要紧关头,忽然得到噩耗,不但失了镖车,赔光了家当,就连唯一的宝贝儿子也被人害死。他痛怒之下,竟然走火入魔,不顾重伤,连夜消失不知所终。树倒猢狲散,剩下的人也是走的走,散的散……”

长衫人狂喜狞笑道:“可怜关老儿闹得家破人亡,却是到死也猜不出,本该送到风王府的镖,竟是被风王府自己的人劫了去。有趣,有趣,这件事实在有趣极了。”

老板娘却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却一点不觉得有趣,简直无趣极了。”

长衫人道:“你的意思是说……”

老板娘将目光转向那张大网,道:“假若事情的真相泄露出去,你认为,到时候还会不会那么有趣?”

长衫人笑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们跟随我的时日虽然不长,却早已经历了最残酷、也最可怕的训练,就连舌头也……”他睇了老板娘一眼,接着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近来你的胆子何以越来越小了,竟连区区几只哑狗也放心不下吗?”

老板娘道:“因为在我看来,世上真正让人放心的狗,就只有一种而已……”她的笑容倏地消失,冷冷接道,“那就是死狗。”

说完这句话,她举起手中银针,在身旁的镖车上轻轻划了一下。银针落处,竟有一丝蓝幽幽的火星冒了出来,火星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渐渐又变为火苗、火舌……

那大火来势奇快,须臾之后,不但所有镖车已被烈焰包围,网中那些黑衣人也一一被吞噬其中,顷刻间竟已化为灰烬。

长衫人伫立在火光中,仿佛也被这景象惊呆了,眼中神色既震骇,又似无比惋惜。他惋惜的自然不是那些黑衣人,而是那些已烧成焦炭的镖车。

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已不觉有些颤抖:“你……你这是……”

老板娘慢悠悠地道:“从今以后,世上已再没有关西镖局这个名字,还留着这些破车做什么呢?”

长衫人颤声道:“可是……”

老板娘笑道:“你是不是想说,镖车中既有那样一件天下人趋之若鹜、不惜为之赴死的宝物,一把火说烧就烧了,实在有些太过可惜?”

长衫人嘶声道:“不错,要知道……”

老板娘轻拍着他肩头,接口道:“要知道,咱们主人已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过去几百年,未来几百年,天上地下,再没有一个人及得上他。这样一个人,又岂会将区区一件人间的宝物放在心上?”

长衫人哑声道:“可……可是,那件东西也许根本就不属于人间……”

这句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那焚毁一切的烈焰,已像暴怒的海浪般向他席卷过来,那近在咫尺的灼人热气,也几乎要令他窒息了。

他很想纵身避在一旁,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仿佛已在原地牢牢生了根。莫非老板娘刚才那一拍,已制得他无法动弹?

他心中骇极,张口便要狂呼,谁知烈焰却趁机扑入口中,烧熔了他的舌头……

大火终于熄灭,庭院中寂静如死,只剩下地上的一堆堆灰烬还在冒着淡淡白烟。夜风一吹,那些灰烬也便随风四散。无论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还是贱若蝼蚁的人命,都如一缕轻烟般散去,仿佛在这世上从来没有留下过他们的痕迹。

老板娘怔怔地望着空中的飞灰,喃喃道:“十几年来,你的确为主人,也为我做了不少事情。今日能得那件东西替你陪葬,总该死的瞑目……”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而哀伤。谁能说得清楚,这哀伤究竟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她自己?她出神一阵,忽又咯咯笑道:“送走了老朋友,就该陪小朋友叙叙旧了……楼上的几位小朋友,你们说是不是?”

第一个字出口的瞬间,她圆滚滚的身躯已腾空而起,如同一颗巨大的炮弹,向西西等人藏身的方向疾射过来。

董糖大惊失色,一把拖住了段天仇,段天仇又拖住西西,三人便如串成一串的田鸡般夺路狂奔。

他们在回廊复阁间七拐八弯,奔得腿几乎都要断了,岂知老板娘的声音却始终如蛆附骨般跟在身后:“你们何苦跑得比兔子还快?不如停下来歇一歇,让姐姐带你们去个地方快活快活……那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她的声音周而复始,温柔无比,有如一位友善可亲的邻家大姐。西西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用力掩住耳朵,嘶声喊道:“住口,你住口!那地方一点也不好,打死我也不要再回到那地方!”

西西并不知道,世上有一種奇特的功夫,能够将声音从远处直接送入别人耳中。那老板娘虽然还在很远的地方,听起来却像就在耳边喃喃细语一般。

董糖也在喃喃有词,居然正在自己跟自己的嘴巴说话:“嘴巴呀嘴巴,你长在脸上本是用来吃东西的,可是有的人偏偏不懂这个道理,非要用来乱说话……”

西西闻言一呆,马上紧紧闭起了嘴。可惜她闭得太晚了些,四面八方隐约传来细微的足音,如雨点般淅沥作响。那些足音此起彼伏,却是密而不乱,仿佛正织着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网口越收越紧,眼看要将三人收在网心。

正在惶急之中,前方假山石后忽然转出三名少年男子,个个油头粉面,羽扇高冠,浑身熏得香喷喷的,看模样当是大富人家的纨绔子弟。

三人手中各持一张柬贴,正自谈笑风生,忽见一名红衫少女疾冲过来,骈指如戟,出手如电。那三人连叫也来不及叫出声,身子已如烂泥般软倒下去。

董糖夺过他们手中柬贴,又伸腿将三具身躯扫入山石之间,悄声笑道:“那老虔婆阴魂不散,势必已遣人将四面出路统统堵死了,只剩下一个地方除外……”

西西急忙道:“这地方在哪里?”

董糖面上浮现出一丝梦一般的笑容,徐徐道:“那端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去了之后,包管你一定不会失望……”

她当先领路,段天仇与西西跟在后头。这次三人却来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屋子前,那屋子周围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墙上仅开一道小门,四面却不见一扇窗户。

最奇怪的是,屋子从头到脚都泛着奇异的金属光泽,看上去竟是由精钢之类的物事打造而成。

董糖昂首朝门口迎客的少女走去,笑嘻嘻地递上了三份简帖。

那少女面上堆起甜笑,敛衽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小女子这便带三位进去……”

话音刚落,西西忽觉眼前一黑,一只密不透风的黑布罩向她兜头套了下来,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大惊失色,只道自己又遭了对方暗算。谁知过了片刻,自己不但未见昏迷,反而感到呼吸颇为顺畅。原来那黑布罩虽然厚实,却在鼻孔处开了两个小口,似是特地剪开来让人呼吸之用。

西西莫名所以,竖起耳朵细听,却未听见段、董二人惊呼或反抗,只得由着那少女领进屋中。

一踏进门,她立时觉得四周异乎寻常的冰冷,浑身上下犹如浸在冷水之中,让人肌肤起栗。

她刚摸索着在一张座椅中坐下,马上又是吃了一惊。原来,不但这屋子是精钢打造,连屋中座椅也是冷冰冰的金属制成。

此时她目不见物,屋内还有些什么物事,还有其他什么人,一概不知,心道:这邪里邪气的金属屋子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正在胡乱猜测着,她的左手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右手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捏住,知道段、董二人就在身边,登时心中一宽。

屋子中央,悠悠响起了一个男子声音:“风王府‘品香大会每年举办六期,每期邀请六位贵宾莅临品赏。屈指算来,今夜已是第六夜,也即是今年的最后一期了。几位既然都已到齐,今夜的盛会这便正式开始……”

这个声音听上去慢腾腾、懒洋洋的,似乎对一切都漠然无动于衷,将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正是这漠然和漫不经心,却使他拥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慵懒迷人的魅力。

屋子西首,一个粗鲁的声音笑骂道:“他奶奶的!这劳什子面罩,透气孔只有屁点大小,戴一回受一回的罪……俺老丁简直像是‘八十老人吹灯——喘不上气来,闷也闷死了。”

那懒洋洋的男子笑道:“古人云,五色令人目盲,花花世界最易乱人心性。这面罩的作用,便是为了令各位不致因周围事物而分心,唯有置身混沌虚无的黑暗之中,方能专注于细品那至高无上的绝妙香味……”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丁一捕头若觉得面罩气闷,来年在下一定将它改得更舒适一些。”

听得“丁一捕头”这几个字,西西不由得心中一跳。忽觉自己掌心被段天仇捏了捏,似乎他也是吃惊不小。

东首,一个病恹恹的声音响了起来:“让老夫猜上一猜,阁下造出这间金属屋子,莫非也是为了隔绝外界的一切骚动、一切声音、一切气味……好让参加‘品香大会的宾客,能够不受到丝毫的干扰?”

这人的声音不但有气无力,而且每说一句话,便要“呼噜呼噜”喘上几口粗气,仿佛他不是好端端坐着,而是在攀爬一座陡峭高峰似的,短短一番话说完,竟比常人多用了五六倍功夫。

那懒洋洋的男子笑道:“公羊大夫所料不差,在下的用意正是如此……”

原来这个似乎只剩半条命的病老头,竟然便是当今最负盛名的杏林国手,“峨眉圣手”公羊大夫。

天下人之中,也许有人不知道当朝皇帝姓甚名谁,却很少有人未听过公羊大夫的名头。只因公羊大夫不但医术精绝,武功更是早已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

可是,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在这世上却有一个最怕的人,就是他的结发妻子。据说公羊夫人若让他在众目睽睽下,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十圈,他也绝对不敢只爬九圈。

所以他自打成家后,就好似被关进了羊圈一般,十余年来从未离开峨眉山一步。谁知,今夜连他也在“品香大会”上出现了。

西西心中暗暗计算,屋中总共六名宾客,除了己方三人和丁一捕头、公羊大夫之外,还剩下一个人,这人却一句话也未说过。

这个人又是谁呢?

那懒洋洋的男子悠然道:“这屋子乃是由极北苦寒之地的玄铁锻造而成,不但它本身不散发出任何气味,更能隔绝来自外间的一切色、声、味、香。除此之外,就连各位身上的体味也能一并吸附干净……”

丁一捕头嘿嘿一笑,接口道:“说起这屋子的好处,阁下自然如‘斑马的脑袋——头头是道,可是它还有另一样很特别的好处,只怕你却漏说了。”

那男子道:“哦?不知在下漏说了哪一点?”

丁一捕头在布罩后咂了咂嘴,怪笑着道:“这点好处,岂非‘八仙桌上放灯盏——明摆着吗?这屋子既是铁板一块,密不透风,也就不用担心外人来偷看……屋中的无边春色。”

听到最后几个字,公羊大夫突然喘息得更剧烈,急忙道:“无边春色?那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笑道:“丁一捕头乃是二度前来,对‘品香大会的规矩已甚为熟稔,其余几位却是第一次光临,容在下为几位作一番解释……”

他轻咳一声,似是郑而重之的样子,连那懒洋洋的声音也变得庄重起来:“品香雅事肇自上古,成于六朝,可谓源远流长。在那鼻观香严、氤氲缭绕之际,品香者上可沟通仙灵,中可启迪心智,下可辟秽祛病,种种精奥之处,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的。但有名香不可无名器,古今名器,总不外乎两汉博山炉,盛唐金熏笼,要么便是介休窑的瓷香炉。不过咱们今天要用到的,却并非以上几样,而是以‘人本身作为器具。”

公羊大夫更诧异了,问道:“人作为器具?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道:“再過片刻,屋中将有几位绝色美人前来献香。为免绫罗绸缎搅乱了香料的气味,她们身上将不穿衣裳,却只‘穿着香料……”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在此过程中,各位却万万不可拉开面罩观看,只因美人一旦受惊,身上香味立时便要变得浑浊,那可大煞风景。因此,各位只有用自己的鼻子代替眼睛,让它充分发挥想象力了。”

公羊大夫又剧烈喘息起来,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品香大会规矩如此古怪,若让老夫家中那雌老虎知道了,这个……这个……”

丁一捕头嬉笑着,接口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怪只怪你老人家姓错了姓,‘羊入‘虎口,岂非就只有等着被吃了?好在丁某人乃是‘案板上的擀面杖——光棍一条,乐得无牵无挂,逍遥快活。哈哈,哈哈!”

公羊大夫冷哼一声,正待反唇相讥。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重逾千斤的玄铁门落了下来,整个屋子登时被封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响起,轻得有如花瓣飘落在水面上一般,自是那几名只“穿”着香料的美人到了。

丁一捕头闻声猛抽鼻子,既恨那布罩的透气孔太小,更恨自己两只眼睛为何不长在鼻孔上,无法将这近在咫尺的春色饱览一番。

脚步声越来越近,屋子中央传来一缕如兰似麝的异香。接着,西西眼前便浮现出一幕奇异景象。

那是一座杳无人迹的山林,山中静若太古,林下漏着月光,疏疏落落,有如残雪。人沐在其中,濯然如新出浴。

她的身子似已不属于自己,整个人轻飘飘地升到了天上,只见一轮圆月照耀着明净的长空,月华皎皎,光辉澄澈。

在这廓大光明的世界中,西西只觉得过往的一切喜怒哀乐,还有知觉、记忆和思想,都飞一般离她而去。她想狂歌,又想流泪,她明明还存在着,又仿佛已不存在……

那懒洋洋的男子声音又响了起来:“此香前味源于雪松、小苍兰之清香,中味缀以樱花及天竺葵,后味则由沉香、龙涎香调和而成。在下不才,将其命名为‘天心月圆,诸位以为如何?”

公羊大夫幽幽叹了口气,半晌才道:“香道与医道源出一脉,合香便如配伍药材,也讲究君臣佐使,主辅各司其位。此香便是以沉香这味‘香中之王为君,其香清严,众香在其统领之下,便深得‘清‘空二字真谛。”

他意犹未尽地深吸了口气,似要将那香气贮存在自己身心之中,又叹道:“此香空灵超逸,令人联想到禅家‘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妙悟之境,既觉超脱于万物之外,又觉万物皆备于我,刹那与永恒,都已包含在此境界中,实在妙极,妙极……”

董糖捏起嗓子,学着他的腔调,也是啧啧赞道:“妙极,妙极……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月亮,原来它那么大,那么圆,便如一只金灿灿、香喷喷的煎鸡蛋,只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

那男子哂然一笑,道:“姑娘不必心急,‘天心月圆只不过是今夜的第一品香而已,接下来,在下包管你还能看到比煎鸡蛋更美妙的物事。”

说话声中,一丝香气又已在屋中弥漫开来。这次的香气却较先前浓烈得多,丰沛得多,仿佛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要勾起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突听“呼”的一声,董糖向西西猛扑过来,檀口一张,竟往她身上狠狠咬落!

原来,她眼前正幻出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其中最诱人的,却是一头外焦里嫩、澄黄香酥的烤全羊。那羊儿全身撒满孜然、胡椒等调料,在火上慢悠悠地翻转着,一滴滴羊油不住往下流淌,看上去端的令人馋涎欲滴。她在幻境之中,竟将身旁的西西当作了那美味的烤羊。

西西被她一咬,肩头衣裳登时裂开一块,白生生的雪肤烙上了一道殷红牙印。

可是她没有惊叫,更没有挣扎,昏昏沉沉地倒在椅中,双颊红如火烧,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在她的幻象中,此时也正浮现出一幕不同的场景。

那是竹林里的一间小木屋。温暖的火炉前,坐着银发如雪的爹爹妈妈,还有永远风尘仆仆的师父,以及加苏拉、董糖和段天仇,全都笑容满面地齐聚在她身边……

这甜美温馨的幻景,让人恨不能一生一世都沉醉其中,永远不要清醒过来。只可惜人不想醒来的时候,偏偏总是醒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那懒洋洋的男子又开始侃侃而谈:“今夜的第二品香,用的是温暖而浓烈的花果香调,由水梨、甜橙、木兰以及玫瑰、广藿香等融合一处,勾勒出大千世界里的种种活色生香、繁华绮丽之景象。透过此香,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想要的物事……”

话未说完,丁一捕头猛力一拍大腿,放声浪笑道:“好爽,好爽!哈哈,哈哈!”

众人先是一愕,继而纷纷窃笑,不知他经历了何等幻境,竟激动得这般如痴如狂。

丁一捕头听见笑声,遽然惊醒。他连连干咳,好容易将窘态掩饰过去,又怪笑着道:“‘身在福中浑不知,福去无踪追已迟,这香好是好,可惜快活的时间太短了些……不知它可有名目?”

那男子笑道:“自然有的。此品香的名字,就叫作‘醉红尘。”

丁一捕头将两掌一拍,带着猥琐的笑意,连声赞道:“不错,不错!‘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果然是红尘中的风流乐事。”

那男子含笑道:“接下来,便该轮到今夜的第三品香了,此香……”

丁一捕头似已心痒难耐,高声打断他道:“啰唆,简直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趁早把你那套文绉绉的玩意收起来,要知道丁某今夜巴巴赶来,不为别的,便是为了再尝尝这第三品香的滋味……”

那男子轻笑一声,不再说话,屋中一时静默无声。

众人又是好奇,又是期盼,个个伸长了鼻子,暗自揣度这第三品香又将是何等神乎其神。谁知过了许久,鼻端却未闻到丝毫香气。

西西正在納闷,忽然之间,心底竟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眼前霍然现出了另一番景象。

三月,云雀在春风里疾飞,山脚下的瀑布弥散出芬芳的气息。那时候,她与师父在这座山中已住了七个年头。

像世上大多数的七岁小姑娘一样,她也爱吃,爱玩,爱动,爱收集花花绿绿的树叶、石子和鸟雀翎毛……

但跟大多数七岁小姑娘不同的是,她还有另一样很特别的爱好,那就是跟一个树洞聊天。

山脚下长着一棵古老的苹果树。苹果树上的苹果虽然总是又瘪又小,苹果树下却有个大大的树洞,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咧着嘴对她笑。

在她看来,这树洞的笑容永远是那么温柔友爱,就如一个最亲切的朋友。

三月的一个下午,她倚在树洞旁,絮絮地同它聊着天,直到日影偏西,倦鸟归巢。树洞静静倾听着她的心事,虽然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却始终笑呵呵的,笑容中似乎充满了无尽的同情和理解。

临回家的时候,她忽然心中一动,奔到溪边摘了片最大的芦苇叶,用小石头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对着溪水,在上面画出了自己的画像。

忙完这一切,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在自己的画像下添上了一块西瓜。

一块咬了一口的西瓜,那形状正与她额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芦苇叶已躺进树洞。她将小脸紧贴在洞口,轻轻喊道:“树洞,树洞,我给你寄信啦……你会给我回信吗?”

第二天一大早,她便一阵风似的奔下山。

树洞仍旧大张着嘴,可昨天的芦苇叶却已不见,似乎已被这张嘴给吞了进去。她扑到洞口一阵猛掏,芦苇叶没有掏出来,却掏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莫非树洞真的给她回了信?

信上的字迹,稚气中带着呼之欲出的挺秀。从信中得知,那写信人搬来附近还不到三个月,眼下便住在几里外那座亘古积雪的“慕士塔格”山中。像她一样,那人身边也从来没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玩伴,所以,能在这苹果树的树洞里结识今生的第一位朋友,无疑是一件令人非常兴奋的事情。

比起那写信之人,她更已兴奋得快要飞起来了。

那天以后,她与那人便一封接一封地通起信来。那人告诉她,自己在澡盆里养了一只小龟,不但和它一起泡澡,还偷来师父的烧酒请它喝,可是小龟喝了烧酒后,却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她则告诉那人,所有的狗都是男的,所有的猫都是女的,正如二、四、六是男的,一、三、五是女的……

她虽然早早便已分清猫狗和数字的性别,却始终没有弄清楚,每日与自己通信的这位朋友,究竟是男还是女。

那人虽然时不时前来树洞,或收信,或寄信,却一次也未露出自己的行迹,就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

只不过,在每一封信的落款处,那人也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记号。那是一件圆溜溜、碧油油的物事,看起来仿佛是一枚翠绿莹润的玉指环。

日子一天天过去,来自“玉指环”的信已积累到三十七封,这个数字并没有继续增加。

不见回信,她就站在树下等。漫长的白天过去了,随之而来是更加漫长的夜。露水浸透了她的鞋袜,飞倦的蝴蝶依偎在她肩头打盹,而她浑然不觉。

一个人若是已昏迷过去,又怎么会有知觉?

醒来时,她已躺在家中的床上,床边是刚从山下归来的师父。后来便听师父谈起沿途见闻,原来就在几天之前,附近那座“慕士塔格”山刚刚发生了一次可怕的雪崩,从山中传出的哭号声和惨呼声,远在十数里外都能听到……

足足半个月时间里,她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苹果树上的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花落后结出的果子,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又瘪又小。只有那树下的树洞,随着时光侵蚀,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洞,像是老人掉光了牙齒的嘴。

年轻人热爱的是新鲜的生活,新鲜的刺激,新鲜的朋友……对于老掉牙的东西,通常总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所以从那以后,西西再没回去看望过那老去的树洞,至于树洞中曾经的那位朋友,当然也已被她忘得差不多了。

不知什么缘故,这段本已暗淡的童年经历,现在却像泼上了浓墨重彩一般,在她心中忽然变得无比鲜明。西西忍不住叹息一声,接着又深深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终于捕捉到一缕微乎其微的缥缈香气。那香气有时远在天边,有时又近在身旁,若断若续,却始终萦绕不散,有如一根柔丝缚住她的心房,挣也挣不开,斩也斩不断……

董糖忽也深吸了口气,大声叫道:“奇怪,简直太奇怪了!”

那男子笑道:“姑娘觉得哪里奇怪了?”

董糖怔了半晌,道:“就在刚才那片刻工夫,我竟做了个很漫长、也很奇怪的梦,直到快要醒来的时候,才闻到了那猪……那香味……”她悄悄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让我猜猜,这品香的名字,是不是叫作‘童年美梦?”

原来她在幻境中看到的,正是自己孩提时潜入厨房偷吃酱猪蹄的一幕往事。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不过内心之中,又觉得“童年美梦”这名字似乎稍欠了些味道。

那男子笑道:“姑娘的想法虽也不坏,但在许多年前,发明了这品香的高人,却替它起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叫作‘慕士塔格……”

听得这四个字,西西“啊”的一声惊呼,霎时间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了。

公羊大夫也是怪叫一声,病恹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异:“‘慕士塔格?阁下所说的,莫非是塞外那座雄奇雪峰不成?”

那男子笑道:“公羊大夫端的见闻广博,不过你老人家亦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因‘慕士塔格不但是一座雪峰,同时也是极北溟海中一座巨大冰山的名字。”

公羊大夫惊讶得连粗气也不喘了:“冰山?它与这品香又有何关联?”

那男子徐徐道:“表面看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二者却大有关联。要知道,冰山看似巨大,可它露出海水的部分,却只不过占了整座冰山的一二成,剩下那八九成则长年深埋海底,平常根本难得一见。”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一个人的记忆也像冰山一般,平日浮现脑海中的,至多只有一二成罢了。而这品香的作用,便是将其余八九成记忆也挖掘出来,如同海水退去,露出冰山的底部……”

众人慨叹声中,忽听得丁一捕头厉声暴喝道:“他奶奶的,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那男子笑道:“丁一捕头何故发怒?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在下自当……”

丁一捕头怒冲冲地截口道:“你这厮莫要‘拜年的嘴巴——尽说好话!俺老丁只问你,为什么别人闻了那鬼香,一个个都发起白日梦来,偏偏只有我,什么鸟玩意都没见着?”

他满口粗言,那男子却并不动怒,仍然客客气气地笑道:“丁一捕头这可大大的错怪了在下。若在下记忆无误,阁下在今年‘品香大会的第一夜便已来过一次,是也不是?”

丁一捕头怔了怔,随即提高嗓门道:“来过是来过,再来一趟又怎的了?闻闻香而已,又不是‘死人进棺材——有一回,没二回……”

那男子笑道:“那便是了。只因‘慕士塔格秉性特异,一个月内若二度品赏,它的魔力便全然无法发挥出来。丁一捕头若实在偏爱此香,待到来年盛会之期,在下一定禀过我家主人,再为阁下奉上请帖便是。”

丁一捕头“哼”了一声,算是答应,终于闭上了嘴巴。

这边刚将他安抚下来,那边公羊大夫忽又暴跳起来,尖声叫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胆敢暗算老夫!”

“呼”的一声布帛闷响,似是他忍耐不住,掀去了头上面罩。接着便响起女子惊呼之声,以及碎乱的脚步声,一时场面大乱。

众人心中惊疑,再也顾不上其他,也纷纷除去了自己的面罩。

只见屋中暗沉沉的,一星烛火也无,只有墙面上泛出妖异的金属光泽。

屋子西首,坐着个獐头鼠目的青年男子,双唇厚如香肠,牙齿黄如老姜,不笑时也带三分猥琐的笑意,正是丁一捕头。而在东首,一名满面病容的瘦小老者正从座位上跃起,几绺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气势汹汹地竖得老高,一对眼珠子不住四下乱瞟,乃是“峨眉圣手”公羊大夫。

西西睁大了眼睛,诧道:“公羊大夫,你怎么啦?”

公羊大夫鼓着腮帮子,怒声道:“刚才老夫原本好端端坐着,突然之间,后颈‘大椎穴中竟有一股极阴极寒的暗劲袭来。那暗劲无声无息,阴毒至极,好在老夫警觉得快,才没有着了那贼子的道儿。”

屋中本已凉飕飕的有如冰窟,听了这话,西西全身更涌起了一股寒意:“你老人家莫非是说……”

公羊大夫冷冷道:“不错,这屋中定有个刺客混了进来!”

西西颤声道:“那……那刺客在哪儿?”

公羊大夫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撇嘴道:“你问老夫,老夫又问谁去?只不过此间既已封得严严实实,那刺客无法脱身,眼下定然还躲在暗处。说不得,看来只有四处搜上一搜了!”

众人游目四顾,只见屋中陈设极为简单,除了四周几张座椅外,便只有正中一座轻纱掩映的帐幔。那帐幔无风自荡,隐约可见其中人影幢幢,似乎果真藏了人。

公羊大夫身形展动,正要扑上去掀开帐幔,忽听得一个又甜又脆的声音“扑哧”一笑。他循声看去,怪眼一翻,低喝道:“穿红衣的女娃儿,你笑什么?”

董糖伸了伸舌头,道:“没笑什么,不过是笑一只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老公羊罢了。”

公羊大夫气得山羊胡子一阵颤抖,厉叱道:“女娃儿莫非活腻了不成?你敢说老夫的眼睛长在……长在……”

董糖嘻嘻一笑,道:“那‘刺客明明近在眼前,你老人家却视而不见,岂非便是眼睛长在了屁股上?”

公羊大夫怒极反笑,冷冷道:“近在眼前?好,限一盏茶工夫之内,你若能將刺客找出来,老夫便寄下你一顿板子不打!”

董糖娇笑道:“你老人家莫非果真不知道那‘刺客是何方神圣?”

公羊大夫哼了一声,白眼向天,似是懒得理睬她这个问题。

董糖咯咯笑道:“你老人家又何必装糊涂?其实那‘刺客不是别人,恰恰便是你老人家自己!”

公羊大夫瞪着她,霍地抱住肚子狂笑起来,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西西也忍俊不禁,抿嘴笑道:“董姐姐你莫非忘了,公羊大夫刚刚才遭了刺客暗算,他自己又怎会是刺客,自己暗算自己?莫非你闻了奇香后,神志已有些昏乱,直到现在还未完全清醒么?”

董糖啐了一口,冷笑道:“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这老公羊的骗人把戏瞒得过别人,可休想瞒得过我。”

西西疑惑道:“骗人把戏?”

董糖连连冷笑,道:“先前大伙儿都套着面罩,谁也瞧不见谁,他自称遭人暗算,又有谁能替他作证?他故意装神弄鬼,大呼小叫,不过是想趁机偷窥那些只‘穿香料的大姑娘罢了,其实又哪有什么人混了进来……”

公羊大夫面上一阵青,一阵黄,青的时候像是青橄榄,黄的时候像是黄橄榄。

屋子北首,一人突然长笑着道:“姑娘却也说错了,只因这屋中的确已混进了几个不该出现的人。”

这人的声音很优雅,也很温和,可是西西才听了几个字,霎时便震骇得花容失色,霍然往声音来处看去。

北首那张座椅原本背向众人,这时却缓缓旋转过来,椅中男子一身紫金华服,面含微笑。原来那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第六名宾客,竟然便是风亲王本人。

西西见了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舌头好似也打成了死结:“风……你……你怎会……在……在这里?”

帐幔中走出一名颀长男子,侍立在风亲王身后。他那懒洋洋的声音已变得十分恭敬,肃然道:“姑娘有所不知,刚才几位赏鉴的那三品奇香,正是由我家王爷一手创制的。”

西西更感愕然,瞪着风亲王道:“你……你就是合香之人?”

风亲王仰首向天,大笑道:“在下生平有三大快事——见骰子一赌为快,逢仇家一堵为快,遇美人则一睹为快。此间佳丽如云,美人名香,相得益彰,在下忝为地主,岂可不躬逢其盛?”

丁一捕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嘿嘿笑道:“什么‘佳丽如云‘一睹为快?咱们在此枯坐半夜,根本连美人一根手指头也没见到。风王爷说得再动听,不也是‘和尚买梳子——全无用处吗?”

风亲王悠然一笑,道:“诸位若也想一睹为快,那又有何为难?”

他将手掌轻击了三下,屋子中央那轻纱掩映的帐幔便已飘然卷起,帐幔中那些只“穿”香料的女子,也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瀑布般的长发,杏子般的眼睛,珍珠般的面颊,牛乳般的肌肤,以及白玉般结实的腿……她们的年纪显然都已不太年轻,却另有一种少女无法比拟的撩人心魄的风韵,一种熟透了的女人才有的风韵。

对于有经验的男人而言,这种风韵本身便是一个女人最好的装饰物。所以她们身上,的确已不需要其他多余的穿戴。

丁一捕头咂着嘴唇,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忽见公羊大夫双目血红,面上神情奇异至极,仿佛着了魔,又仿佛梦游一般,一步一步朝她们走了过去……

关在羊圈里的时间长了,再温驯的羊也会变成猛兽。

帐幔又已落下,风亲王对这一切恍若不见,仍在侃侃而谈:“比之二八少女,在下向来更偏爱熟透了的女人。因为熟透了的女人正如熟透了的柿子,让人大可以放心大胆地品尝;至于少女,她们的口感却是青涩的,一个不留神,说不定便要着了她们的道儿……”

董糖咕哝道:“那样才好,趁早毒死你这老东西。”

他虽然言笑自若,西西却是暗暗心惊,心知此人笑里藏刀,面上愈是温和,之后炮制她们的手段便愈是残忍毒辣。

风亲王含笑道:“就拿西西姑娘和董姑娘来说,二位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虽然最是惹人怜爱,却也最是令人头痛,让她向东,偏要向西,遇见这样的女孩子,就连在下也有些头大如斗了。”

他看向丁一捕头,笑着接道:“依丁一捕头的高见,在下该如何照顾这二位姑娘,才能让她们变得更听话一些?”

丁一捕头嘿嘿一笑,道:“王爷若不介意,这几位朋友就交给老丁照顾好了!”

他身形微晃,闪电般掠到段天仇背后,运指如飞,眨眼间已制住他七处大穴。段天仇似乎惊得呆住了,连反抗也来不及,身子便软倒在椅中。

这一下出其不意,董糖、西西俱是骇然变色。

风亲王也似颇为意外,抬眼笑道:“丁一捕头这是做什么?”

丁一捕头猥琐的脸上满是狞笑,指着段天仇道:“王爷莫看这厮白白净净,其实他乃是‘白糖包砒霜——毒在里面,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丁某连日来四处追捕未果,谁知今夜竟在此撞见,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好比‘芝麻落在针眼里——赶巧了……”

他心中得意,说话间的谚语更是滚滚滔滔,层出不穷。说到兴起处,他阴恻恻地一笑,又将目光转向董糖和西西。

先前西西的衣裳被咬破了一块,这时候,丁一捕头便盯着她露出的雪白肌肤,怪笑道:“‘烧窑的挨着卖瓦的——全是一路货,这二名女子既与他一道前来,不是他的家眷,也是他的同伙无疑。说不得,丁某只得请二位一并回衙门叙话了……”

风亲王的笑容已变得更温柔,柔声道:“既是衙门公务要紧,二位姑娘这就随丁一捕头回去坐坐吧。也许到了他那里,你们便会怀念起在下的好处。”

丁一捕头一步一步逼了过来。西西全身战栗,眼见那獐头鼠目的猥琐笑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从那厚厚的嘴唇、黄黄的牙齿间呼出的又辣又臭的热气,也几乎喷上了她吹弹可破的粉颊。

西西感到胃里一阵痉挛,简直已快要呕吐出来。用不着去衙门,现在她好像便已开始怀念风亲王的好处了……

第八章    双双燕

雪的白,梅的红,杏的黄,草的青,海的蓝,雾的灰……不同的色彩正如一个个性格迥异的人,让世界变得鲜明而美好。

只有夜的黑色,却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

它虽然不是任何一种颜色,却又包含了任何一种颜色。它仿佛是虚空,又仿佛已是无限。它宰治一切,它也吞噬一切。

现在,夜的黑色终于降临。天地之间的最后一点色彩、最后一丝光芒,是不是也都被这片黑夜永远地吞噬了?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雨。

雨又下了起来。西西的衣裳早已淋得湿透,身子也因寒冷而变得又僵硬、又麻木,只有她的手,仍是温暖而柔软的。

只因董糖紧握着她的左手,段天仇紧握着她的右手,他们的手,同样温暖而柔软。他们的嘴虽然都没有说一句话,他们的手却似在说,无论前方的夜多么漫长,多么黑暗,多么险恶,只要这几只年轻的手还握在一起,世上就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哪怕死亡也不能。

可是,丁一捕头却好似非要把他们分开不可。他押着段天仇进了衙门后一幢黑洞洞的小楼,然后便将大门关上,也将董糖和西西关在了外面。

她们两人都已被他封住了要穴,用他的话来讲,就是“案板上的泥鳅——无处可溜”,想跑也跑不掉了。他又哪里懂得,像她们这样的人,必要的时候也许会抛下自己的头颅,可无论什么时候,也决不会抛下朋友独自逃生。

董糖现在便正在苦苦思念着她的好朋友。只见她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词,一刻不停地念叨着朋友的名字:“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子鹅,烧雏鸡儿;炒银鱼,烩鳗鱼,熘鱼肚儿……”

西西忍笑看着她,却故意叹了口气,道:“光念菜名,却吃不到嘴里,岂非也是一件苦事?”

董糖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一下,答道:“这你就不懂了,因为念菜名也像和尚念经一般,虽然嘴巴辛苦,却能使心里宁静许多……”

说罢,她又流水般滔滔不绝地念了下去,神情果然也愈来愈见宁静安详。

西西心里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距离段天仇走进小楼已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出来。

西西以前就听人说过,衙门里有一整套光听名字便已令人胆寒的酷刑,她也听说过,衙门捕快逼供的手段,向来比黄河里的沙子还多得多。莫非段天仇此时也正在受着那些残忍的折磨,就连性命也……

她想到这里,已不敢再想下去。她也已开始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陪伴在他身边,为什么任由丁一捕头将他押走,让他孤身一人,走进那充满邪恶与痛苦的黑暗之中。

痛苦若与他人分担,便只剩下一半的痛苦,正如欢乐若与他人分享,便会增加为双倍的欢乐。可是现在,她却已无力分担他的痛苦,只能焦急地望向那幢阴森可怖的小楼。

小楼孤零零地立在黑夜里,看不见灯火,也听不见声音。没有声音,岂非正是一种最可怕的声音?

西西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悄悄望了一眼仍在闭目念经的董糖,银牙一咬,一步一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的门居然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门里也像门外一样,没有灯火,没有人声,只有一缕浓烈而奇异的芳香,犹如陈年的醇酒,让人欲醉。

西西心中一凛,急忙将呼吸闭住。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冰冷的汗水已像敌人的暗器一般,爬满了她全身上下。她擦了擦汗水,迈着猫一般轻盈的步子,又继续前进。

这时候,她忽觉脚下一滞,险些被一件东西绊倒。那是一件軟绵绵的东西,仿佛是人的身子,可是这人刚才被她踢了一脚,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躺在地下的这个人,莫非竟是段天仇?一向警觉的他,何以像一摊烂泥般毫无反应?莫非他已遭了什么人的毒手?

她心中惊疑不定,正要蹲下去摸索那人,忽听得身后黑暗中,有个声音幽幽叹了口气。

西西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恐惧,颤声道:“你……你是谁?”

身后那声音也道:“你……你是谁?”

西西心头突突乱跳,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也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西西道:“我进来找……找一个人。”

那人笑了起来。笑声空洞洞的,仿佛是从一个幽深的洞穴发出的回声,黑暗中听来,更显得怪异而阴森。

那样的声音当然不会是段天仇的,与丁一捕头惯有的猥琐笑声也大不相同,小楼中莫非还藏着第三个人?这个人又是谁呢?

那空洞洞的声音笑了半晌,悠悠说道:“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敢在这样的时候到这样的地方来,看来你要找的人,对你一定很重要。”

西西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不错,他……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现在就要带他离开这里……”

那声音陡然爆发出一阵怪笑,道:“莫非你当这里是开饭馆的,一个人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么?”

西西道:“要怎么样你才肯让他走?”

那声音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莫说这地方一向只能进、不能出,就算我想放他走,现在他也已走不了了……”

西西心头剧震,从指尖到舌尖都在发抖:“他……他究竟在哪里?”

那声音阴恻恻一笑,笑声简直令人肌肤起栗:“如果我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如今已在地底下……你又能如何?”

这句话说出来,过了良久良久,黑暗中仍无一丝声息,没有惊呼,也没有哭泣,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突然之间,西西尖叫一声,抽出腰间的软剑,向那人疾刺过去。但那人轻笑着,听声音竟已到了她背后。西西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人一字一字道:“你莫非还想为你的朋友报仇雪恨?”

西西厉声狂呼道:“不错,我……我杀了你!”

她跃起,猛扑,挥剑,又倒下,如此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全身的气力都已用尽,却连那人的一根头发也没有碰到。

那人狂笑道:“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我只要轻轻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吹到阎王爷那里去……就凭你,又能报什么仇、雪什么恨?”

他并没有说错。西西穴道受制,几乎功力全失,不要说根本无法抵御这神秘的强敌,哪怕是三岁小孩,也能用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将她打倒。

可是她居然还没有倒下,即使她全身战栗,却仍屹立着,咬着牙道:“你不必管我凭什么,你只需要知道,只要你今天不杀死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为我死去的朋友讨回公道……”

她的声音虽然还是很轻,其中却似带着某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让人对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就好像相信黑夜过去一定会是白昼,相信明早的太阳一定还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那人似也愣住了,仿佛完全不明白面前这个女孩子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支撑着她的这种力量又是从何而来。

也许是来自善良的天性,也许是来自深挚的情感,也许是来自追寻正义的勇气……更有可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人。

只要是人,总会有人的弱点、人的恐惧、人的极限。可一旦你击败了自己的弱点,击退了自己的恐惧,击穿了自己的极限,便会成为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一个全新的、更好的、更强大的人。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

很多时候,一个人最强大的敌人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西西虽然还是无法战胜对方,但她至少已战胜了自己。段天仇虽然已经不在了,可她还活着。她是他的朋友,在他生前是,在他死后也是。一个人若能永生永世活在朋友的记忆和思念中,那么他便并未死去。

西西猝然转身,沉声喝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空洞洞的声音又笑了起来,道:“你是不是想把我牢记在心,以便有一天回来要我的命?”

西西哼了一声,表示默认。

那人笑道:“本来我也很想告诉你的,只可惜,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西西一怔,道:“你……你怎会不记得?”

那人还未说话,另一个声音却已笑着答道:“有名字的,那是人……人要是已变成了鬼,你说他还会不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个声音仿佛自地底传来,听上去却熟悉至极。

刚才还一团漆黑的屋子里,蓦然间灯火大亮。西西眼前一阵刺痛,不由自主伸手捂住了双眼。她惊慌之下,本能地后退。谁料刚退两步,脚下一轻,似是踏进了一个早已挖好的地洞,整个人仰天跌倒。可是还未等她跌入那地洞,从地底下竟又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在她背心一托,她的身子便稳稳站住了。

这时,她终于适应了屋中光线,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她就真的看到了鬼——

醉鬼。

屋子的地板上,一堆酒坛子东倒西歪地散落着,坛子里却早已空空如也。在这些东倒西歪的酒坛子当中,又躺着两个东倒西歪的醉鬼。

先前那团烂泥般软绵绵的“东西”,居然是丁一捕头。他双目紧闭,睡得正酣,酡红的面颊却紧贴着一个人的脚。那双脚看上去至少已有半年未洗,以至让人根本分不清那究竟是脚底还是锅底,可丁一捕头搂着它的样子,却仿佛正搂着一位世界上最温存的美人。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实在已醉得不轻了。可是,那双脚的主人却似醉得比他还要厉害。他的脚已很大,脑袋又比脚更大,在这样大的一颗脑袋上,竟又倒扣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酒坛,遮住了他的面目。若說他已醉得连自己名字也不记得了,的确并不夸张。

刚才那个空洞洞的说话声,莫非就是从这酒坛中发出来的?

西西恨透了这个装神弄鬼的人,一心只想踢破他的脑袋。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飞起一脚朝那人踢去。

一踢之下,脑袋没有破,酒坛却破了。被踢的人一点也不惊慌,踢人的西西却已惊得呆住了,这个人竟是那红胡子大汉萧放。

萧放咧开大嘴,居然还在冲着她笑。她也张大了嘴,却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你的嘴张得这么大,莫不是也想喝上几杯?”

又是那个来自地底的、听上去很熟悉的声音。西西循声回头,就看见一个人正从地洞中慢慢走上来,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只酒坛。

这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是那已经“死去”的段天仇!

他微笑着看了西西一眼,柔声道:“下次你跌下酒窖時,千万要小心些。此间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坛酒,砸烂了未免就太可惜了。”

萧放笑嘻嘻地插口道:“你若觉得还未喝够,我倒是有个很好的主意。”

段天仇道:“什么好主意?”

萧放眨了眨眼睛,向酣睡中的丁一捕头瞥去,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把丁一捕头的裤子脱下来,拿去当铺里换银子。”

段天仇也笑了,道:“你要是当真拿了他的裤子,只怕既换不到银子,更换不来一顿酒……”

萧放道:“哦?”

段天仇笑道:“依我看,最多只能换来一身虱子。”

说罢,这两个人又开始旁若无人地大笑。

西西在旁边却已看得莫名其妙,如堕五里雾中。莫非这么长时间以来,段天仇居然一直跟丁一捕头和萧放在这里喝酒?

他明明曾被萧放暗算,与他是敌非友。现在他们站在一起,却是气定神闲,谈笑风生,彼此间非但看不出丝毫敌意,反而亲热得有如相识多年的好朋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实在不明白,想得脑袋都裂开了也想不明白。她只明白一件事——段天仇不但还活着,从他那愉快的笑意来看,活得还相当不错,只这一件事便已足够。

她一声不吭,掉头往门外走去。

段天仇却叫住了她:“你现在就要走?”

西西点了点头。

段天仇道:“你难道不觉得很惊讶,没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我们?”

西西摇了摇头。

段天仇不由得怔了怔,过了半晌,含笑道:“无论如何,今夜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西西头也不回,抬脚又要往外走。

萧放忽然嘻嘻怪笑起来,插口道:“你对于喝酒虽然懂得不少,对于女人的毛病却还是懂得太少。”

段天仇道:“女人的毛病?”

萧放悠然一笑,道:“女人实在是一种最奇怪的动物。有的时候,她们的话简直比鸡鸭拉的粪便还多;有的时候,她们心里就算好奇得要命,偏偏又能憋着不问一句话。”

段天仇苦笑道:“可是她的嘴长在她自己脸上,人家若不愿开口,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萧放笑道:“你莫忘了,我们俩也长着两张嘴。她不问我们,我们难道就不能自己问自己?”

段天仇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道:“这样聪明的点子,也只有你这样的聪明人才想得出来。”

萧放还在笑着:“所以我也很羡慕你。”

段天仇道:“你羡慕我?”

萧放笑容可掬地道:“你一定是祖上积了八辈子德,才交到一位像我这样聪明的朋友,可惜我自己却没法跟自己这位聪明人交朋友。”

段天仇也笑了:“依你这位聪明人之见,我们应该从哪里说起呢?”

萧放笑嘻嘻地道:“当然是从我们在‘听雨楼一起喝酒那晚开始。那晚发生的故事,只怕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二人一搭一档,犹如唱双簧一般。西西果然已按捺不住好奇,驻足凝听。

萧放捏起了嗓子,绘声绘色地道:“当日西西姑娘被老板娘掳走后,我和小段也被她五花大绑,脱身不得。我们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都只盼着自己的功力比对方先恢复过来……”

段天仇笑道:“可是萧大哥也知道,我的功力既然比他高明那么一些,恢复起来也一定比他快些,当时他心中便是叫苦不迭。”

萧放横目瞪了他一眼,接着道:“好在就在这个时候,丁一捕头终于及时赶到了那里……”

段天仇笑道:“萧大哥满心以为,丁一捕头一定会当场将我这个‘凶手捉拿归案。哪知丁一捕头接下来的一番举动,却令他几乎气歪了鼻子。”

萧放又横了他一眼,咕哝道:“因为丁一捕头不但客客气气地给小段松绑,之后竟又恭恭敬敬地向他施了一礼……”

段天仇笑道:“原来就在那日,丁一捕头家中居然络绎不绝地拥来了上百位妙龄少女,险些把他家的门槛给踏烂了……”

萧放也笑道:“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突然交上了桃花运,而是因为,就在前一天夜里,瓜州第一恶霸马木尔别克竟被一位神秘人物取了性命。如此不可思议却又大快人心之事,附近百姓自是奔走相告,那些深受其苦的少女更是亲自登门,请丁一捕头务必将那幕后的英雄找出来……”

听到这里,西西不由得热血沸腾,兴奋得脸都涨红了。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段天仇当作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萧放夸赞的虽然是段天仇,在西西听来却好似夸赞自己一般,心中满溢着无比的骄傲。无论谁有了这样一位朋友,无疑都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

段天仇笑着接道:“直到那时,萧大哥才如梦初醒。他自知冤枉了好人,心中羞愧难当,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萧放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看来我肚子里这条蛔虫已成精了。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居然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段天仇不理会他,向着西西笑道:“接下来的事便是关于如何救你。我们商议之后,决定留萧大哥在此间接应,丁一捕头与我则兵分两路,一齐夜探风王府。哪知这一番误打误撞下,竟让我们发现了风亲王那不可告人的秘密。”

西西想起在风王府撞见的那支镖队,登时被勾起了满腹疑团。

她霍然转身,道:“原来那真正的劫镖之人,就是风亲王?”

段天仇点了点头,沉声道:“十几年前,风亲王府上一名姓郝的家奴犯了事,被他扫地出门。后来这名家奴投到关西镖局,明为镖师,实际上却仍是风家的内应。这次托镖、劫镖,都是风亲王在幕后一手策划,自导自演的。”

这件事风亲王本来的确做得天衣无缝,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终于还是被人撞破了真相。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段天仇沉吟道:“风亲王权倾天下,财帛利诱自然已无法打动他。不知他与关西镖局又有什么过节,为什么非要置其于死地不可?”

萧放冷笑一声,道:“两条土狗打架,有的人非要上前问一句:‘二位为何打架?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

西西仿佛根本没把他们的话听进去,吁了口长气,喃喃道:“原来,这件事真的不是他做的,不是他就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陆崇吾。

当西西了解到血洗镖队的幕后真凶,内心深处便似落下了一块大石头,隐隐感到轻松了许多,就连她自己也难以解释,这种奇怪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也许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奇怪的事情,是人类目前为止还无法理解,也无法用任何道理可以说得通的。

段天仇凝眸注视着她,目光仿佛也已变得有些奇怪,含笑道:“你很希望不是他?”

西西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是我也知道,他……他一定还做过其他一些事情。”

段天仇道:“你知道?”

西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她曾经见过陆崇吾……”

话音未落,丁一捕头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高声惊叫道:“他奶奶的!陆崇吾在哪里?”

他似是刚从梦中惊醒,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着,酒意也一下子消失了大半,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不约而同投向了门外。

门外,一个人正在慢慢地走进来,来人一身水红衫子,全身上下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一双妙目似能滴出水来,目光之中,也不知是喜是嗔,是愁是怨?

这雨中的美人,即使用“芙蓉出水”“桃花带雨”来形容,似乎也显得辱没了她。可是萧放一见了这人,神色却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仿佛逃学的童子撞见了私塾先生一般。

他正想悄悄躲到段天仇和丁一捕头身后,一转头,才发现这两人早已远远站到墙角,四只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窗外,正眼也不朝他看上一眼,像是从来就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

萧放心里恨得牙痒痒的,面上却努力堆起笑容,讷讷道:“小董,是……是你?你回来了……”

董糖脉脉地凝注着他,柔声道:“不错,我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而且从此以后再不走了,你走到哪里,我便陪着你到哪里。你……你欢喜不欢喜?”

萧放皱着一张脸,连连干笑:“欢喜,欢喜,我实在是太欢喜了……”他口中虽然这么说着,面上神情却像是快哭出来了一般,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半分“欢喜”的样子。

董糖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伸出一双拳头捶着他胸膛,厉声叱道:“混蛋!千刀万剐的混蛋!你若真的欢喜,却又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你……你一定又在骗我,其实你根本一点儿也不欢喜!”

萧放任由她捶打,两只大手摆在这里不是,摆在那里也不是,竟似碰也不敢碰她一下。他赔着笑脸,顺着她的话头哄道:“是是是,我的确不欢喜,一点儿也不欢喜……”

董糖听了这话,拳头更如雨点般纷落不止,不依不饶地叫道:“混蛋!千刀万剐的混蛋!我恨不得剁碎了你,然后红烧、干煎、油炸……我早该料到,你不欢喜看见我回来,只因你……你心中始终还惦记着那人,是不是?是不是?”

萧放道:“我……我……咳咳……咳咳……”

他不停地咳嗽着,仿佛突然患上了肺痨病似的。这平日里豪迈过人、威风八面的大汉,在董糖一顿抢白下,竟是又臊又慌,手足无措,窘迫得有如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姑娘。众人看在眼里,不由得又是讶异,又是好笑。

董糖倏地从他怀中跃开,春花般的笑靥已变得比寒霜更冰冷,瞋目冷笑道:“你莫要忘了,那人乃是云端的仙子,高不可攀。而你呢,你却只不过是尘埃里打滚的一只臭虫……”

她斜睨了萧放一眼,转瞬间又换上了又娇又媚的甜笑:“俗话说‘龙配龙,鳳配凤,瞎子配个独眼龙,臭虫当然也只有另一只臭虫才配得上。至于糖姑娘我,恰好便是这样一只跟你一模一样的臭虫……”

众人听她居然自称“臭虫”,不免又是哑然失笑。烛火映照下,只见她容光胜雪,桃腮含赤,望之赛似图画中人,衬着那一身水红衫子,更如烟霞轻拢,繁花拥簇,当真是明艳无俦,令人神为之夺。这样一个人若是臭虫的话,只怕世上的臭虫都已被人迎到神庙里顶礼膜拜了。

萧放干咳几声,正待措辞安抚。忽见董糖身子微微晃了几晃,似是立足不稳的样子,猛然间头上脚下,“咕咚”一声栽倒。

他惊异莫名,抢上前将她身子扶起,忽觉触手之处凉凉的,慌忙伸掌看去。

一看之下,他才发现掌心竟是一片如血的殷红,不由得失声惊呼:“这……这是血……血汗之毒!”

西西也已发觉情形不对,急急奔过来察看。只见董糖双目紧闭,脖颈、手腕等肌肤裸露之处,却在源源不断地渗出细密的红色液体,宛如一颗颗染血的红宝石,令人触目惊心。

西西只觉得后背冷汗直流,抱住她身子连连摇晃,哀声叫道:“董姐姐,你……你怎么啦?”

董糖被她摇晃几下,悠悠醒转,气若游丝地道:“我……我在风王府时中了剧毒,如今毒性已发,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渗出鲜血,待到全身血液流尽之时,便要……便要……”说到这里,一双妙目缓缓阖上,似是力竭难支,又已昏死过去。

西西心中大恸,垂泪道:“不会的,你不会……”她一时哽咽难言,那个“死”字终究说不出口,又拽住萧放衣袖,嘶声叫道,“萧大哥,你快想法子救救她……”

董糖听到萧放的名字,身子微微一震。她星眸微启,将失神的目光转向了他,惨笑道:“我挨到此刻,眼看已不成了。临死之前,念在咱们总算有过一段情分,你……你能不能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萧放面色惨然,却强自抑制着心中伤痛,望着她柔声道:“无论什么事,萧某上天入地,赴汤蹈火,自当为你做到。”

董糖凝眸注视着他,目光看起来甚是奇异,含笑道:“有生之年,我……我只盼能够做一回你的妻子,哪怕只有短短片刻,甚至只是弹指刹那之间,也已心满意足……”

听得这番话,在场众人都是心头巨震,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室内一时静悄悄的,只听见各人心跳的声音。

萧放更已呆若木鸡,怔了半晌,终于慨然答道:“好,萧某今日答应你……”

话音未落,忽见段天仇的身子也是晃了几晃,猛然间头上脚下,“咕咚”一声栽倒。西西大惊失色,慌忙向他奔去。只见段天仇双目紧闭,黑衣下面的肌肤却在源源不断地渗出细密的黑色液体,仿佛一颗颗诡异的黑宝石。

西西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幕,抱住他身子,叫道:“小段,难道你也……”

段天仇悠悠醒转,慢慢点了点头,苦笑道:“先前在风王府时,我也中了剧毒,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渗出黑色毒血,待到全身血液流尽之时,便要……”

西西心中大恸,几欲落泪。忽见段天仇眨了眨眼睛,又向萧放招了招手,道:“念在咱们总算有过一段情分,萧大哥能否也为我做一件事?”

萧放好似哭都哭不出来了,苦着脸道:“你莫非也看上了我,也要嫁……嫁给……”

段天仇摇摇头,道:“我的身子虽中了毒,脑袋却还没有毛病。”

萧放暗中吁了一口长气,又问道:“那你有何遗言?”

段天仇也长叹了口气,神色看起来却似十分古怪:“每到春秋忌日,只盼你来我坟前烧些纸钱,好让我到了地下,也能买得起几件不易掉色的衣裳,如此便心愿足矣……”

话未说完,刚才还奄奄一息的董糖,忽地一跃而起,看样子好似马上要冲过来打破他的脑袋。

原来,当时的染色技术有限,董糖在外淋了一夜雨后,身上水红衫子渐已有些掉色。她灵机一动,居然默运玄功,加速那颜色的溶解速度,看上去便如全身渗血、命在旦夕一般。

萧放哭笑不得,一把将她胳膊拉着,苦笑道:“我的大小姐,姑奶奶,求求你莫要再发疯胡闹了。这里几位好朋友都在,莫要让他们瞧你的笑话……”

董糖呆了一呆,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仿佛根本不是别人在瞧她的笑话,而是她在瞧别人的笑话似的。

她狂笑一阵,蓦地骈指如戟,纤纤玉指差点儿戳上了萧放的鼻尖,面上像是在笑,又像在哭,尖声叫道:“不错,在你眼里,我最多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做个‘笑话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我偏要发疯,偏要胡闹,偏要让人笑话,你又管得着么?我就是死了,也不要你管……”她愈说愈是激愤,目中血红,披头散发,模样犹如疯癫,看起来实有说不出的骇人。

段天仇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来到董糖身后,指尖一颤,她的话音便戛然而止,身子软绵绵地倒入萧放怀中,鼻息粗重,竟已熟睡起来。女孩子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的时候,通常只有两种方法才能让她们安静下来,段天仇现在用的,就是其中的第一种。

萧放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负的样子,望向段天仇的目光中满是无言的感激。

西西望着董糖熟睡中的娇靥,含笑道:“咱们这回能从风王府逃出来,可全靠董姐姐出力。若没有她,咱们在那迷宫般的园子里不迷路才怪……”

段天仇笑着接口道:“那是当然,只因无论什么人,在自己家中也永远不会迷路。”

西西呆了一呆,愕然道:“自己家?那是什么意思?”

段天仇笑道:“我的意思是说,风亲王的家,即是董姑娘自己的家。”

西西睁大了眼睛,失声叫道:“难道……难道她……”

段天仇笑道:“不错,风亲王虽然生了一堆儿子,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这位掌上明珠,便是你面前这位董姑娘。”

西西张大了嘴再也合不上,就好像听到了最离奇的天方夜谭一般。

段天仇笑着解释道:“董姑娘的母亲当年因故与风亲王闹翻,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家远走,董姑娘后来改随母姓,自然也是与风家再无瓜葛的意思了。”

西西忆起董糖在风王府闲庭信步、驾驭黑豹等一幕幕往事,当时觉得蹊跷至极的情景,如今终于都得到了答案。又想到董糖每每提及风亲王,不是直呼其名,便是信口谩骂,不由得叹道:“这就是了,难怪她对自己爹爹总是那般……”

董糖身子动了动,含含糊糊地嚷道:“他……他不是我爹爹,我从来……从来也没有过爹爹……”

原来她内心之中,早已将自己生父恨之入骨,以至在睡梦中也不知不觉叫嚷出声。囔了一阵,声音渐渐低沉,从那阖起的眼帘内,却有一颗泪珠无声地滑落下来。

丁一捕头咳了一声,斜睨着萧放,笑道:“董姑娘虽然性子躁了些,论模样却是无话可说,更难得的是对你痴心一片。她要是看上我,我早就成了‘接绣球的乞丐——高兴得发傻了,真不知老萧你又为何婆婆妈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蕭放干笑几声,却不答话。

丁一捕头一拍脑袋,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嘻嘻笑道:“我明白了!只因她爹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正所谓‘猫生猫,狗生狗,小偷孩子三只手,你定是嫌弃董姑娘出身魔头之家……”

萧放怒声打断道:“胡说八道,萧某自己便是魔头的祖宗,岂会将这些狗屁门户之见放在眼里?”

丁一捕头道:“哦?那又是什么原因?”

萧放幽幽叹息一声,半晌才道:“她的性子一向比火还要烈,虽然有时候我很欣赏这样的性子,有时候却又对她十分恐惧……”

说到后来,他将目光从董糖娇小的身子上移开,遥望远方夜空,竟似已经痴了。

丁一捕头扮了个怪相,咧嘴笑道:“世间痴男怨女,最是麻烦,一说到‘情字上头,便成‘螃蟹吐沫——没完没了了。有人爱时,乐得丢了魂,没人爱时,苦得丢了魂,所以无论是拥有或失去爱,他们永远总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段天仇笑道:“好在咱们的魂魄总还清醒得很……刚才西西说,有人曾经亲眼见过陆崇吾现身,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西便将董糖那日在城外鬼宅的见闻,几乎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段天仇眉头微皱,道:“你确定关少镖头一见到那面具怪客,马上便叫出了‘陆崇吾的名字,没有记错?”

西西点头道:“我就算记错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记错这个名字的。如今看来,事情的关键,就在于找到那个戴小丑面具的人!”

段天仇与丁一捕头对视一眼,神色都是颇为古怪。

段天仇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那个戴小丑面具的人,其实我们早已找到了。”

西西大喜道:“这个人现在何处?”

段天仇道:“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人……五个死人!”

西西讶然道:“五个?”

段天仇又叹了口气,沉声道:“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绿林中忽然冒出好几名面具大盗,个个自称是陆崇吾,迫得过往路人不得不乖乖交钱保命。可是不出几日,这些人却又接连死于非命,死时尸身上无一例外都贴着那杀人的树叶。试想以那魔头心气之高傲,哪容得他人如此狐假虎威?所以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敢冒他的名义打劫行骗……”

西西皱眉道:“这么说来,这条线索岂非又中断了?”

段天仇笑了笑,道:“那倒也未必。假的‘陆崇吾死光了,剩下这位总该是真的了。他既然在城外鬼宅中祭奠死者,咱们到这昔日的陆家大宅查探一番,也许便能查到什么……”

萧放原本袖着双手,站在一旁,这时却将脑袋凑了过来,拨浪鼓般摇了又摇。

段天仇道:“你认为我说的不对?”

萧放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回你的确猜错了。只因瓜州城外那鬼宅根本不姓陆,而姓云!”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怔了一怔。

段天仇目光闪动,道:“姓云的武林人家?莫非……”

萧放道:“许多年前,那宅子的主人名叫‘云无垢,正是当今云麓山庄云老庄主的同胞兄弟。”他面上露出惶惑之色,喃喃自语道,“可是早在十几年前,云无垢一家便已满门死绝了,现在怎会冒出一个诡秘的面具人到那鬼宅中祭奠死者?这件事太奇怪了……”

西西也是一肚子解不开的谜团,疑惑道:“那晚的面具人究竟是不是陆崇吾?若是他的话,他和云家之间有什么关系?若不是他,那人又会是谁呢?”

段天仇微微一笑,道:“依我看,咱们与其像瞎子摸象似的,在这里毫无头绪地瞎猜,倒不如去找一个人。”

丁一捕头道:“这个人是?”

段天仇一字一字道:“云麓山庄的云老庄主!”

丁一捕头将两掌一拍,道:“这就叫‘过河碰上摆渡的——赶巧了,日前我刚接到帖子,正要去赴云老庄主的六十寿宴,借这个机会,倒可顺便向他老人家打探些情况。”

段天仇含笑道:“我和西西正好也受了一个人的邀约,不妨陪你去一趟云麓山庄,只当看热闹好了。”

西西瞥了他一眼,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有忘记那位温柔无比的云岫姑娘……”

听得“云岫”这个名字,萧放身子微微一震,面色竟似变得有些异样。

此时天色已届拂晓,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天亮后先去城外鬼宅查探线索,隔天再一道前往云麓山庄。

是日,众人来到鬼宅,合力将它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可是除了董糖所说的那扇染血屏风,却再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一路上,董糖一时与萧放吵吵闹闹,一时与西西嬉皮笑脸,一时又将沿途采购的酒食带到那鬼宅中吃吃喝喝,仿佛她根本不是来查案,而是携着一帮好友来郊游野餐似的。

这一日转眼过去,当晚,众人便在衙门后丁一捕头家中歇下。

夜已阑珊,人的世界早已沉睡,枝头的老鸹却仍醒着,时不时发出不详的扑翅声和凄厉的啼叫。老鸹叫唤时,通常意味着它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而这阴冷腐朽的死亡气息,来自衙门最远端的停尸房。

房间四壁是冷冰冰的深灰,房中排列的几具尸身却是冷冰冰的死灰。由于死去多时,这些尸身早已变得比石壁更灰败,更僵硬,也更冰冷。

在这阴森可怖的黑夜里,其中一具尸身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这尸身一身白衣,一对耳朵像蝙蝠般又长又大,赫然是那死去多时的关少镖头。

死人怎会自己坐了起来?莫非传说中那离奇诡谲的“尸变”,今夜竟要在这停尸房中上演?

假如仔细去看,便会发现,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魆魆的身影。这人身量甚小,从头到脚都以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眸子露在外面,眸中却是熠熠生辉,清亮异常。

黑衣人从背后将关少镖头的尸身撑起,双手在他周身上下快速地移动着,似在找尋什么物事。须臾之后,那双手霍地停了下来,似乎终于发现了什么,面罩后的双眸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黑衣人运起内劲,用力往外扯了几下,谁知衣裳内那“物事”竟是纹丝不动。这人沉吟片刻,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关少镖头身上的衣裳,之后又是一通连拉带拽,不多时竟将那尸身脱了个干干净净。

黑衣人将脱下来的衣物团成一个大包,转身便想逃离。就在这时,头顶忽然有个声音低沉地“哼”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从屋角飞扑下来,劈手夺过了那衣包,跟着回身一掌,借这一掌之力,人已疾如闪电般向窗口跃去。

来人同样一身黑色劲装,身躯却较先前那黑衣人魁梧高大得多。他的身躯虽然高大,身法却轻盈得有如一只雨燕;他的身法虽然轻盈,掌力却如浩浩长风,横绝太空,人方在数丈开外,那刚猛无俦的掌风已将整间屋子笼罩其中,扫得一室呼呼作响。

掌风所及,先前那黑衣人竟然避无可避,“噗”的一声,身子已像个皮球般被高高抛起,猛地向墙上激射而去,眼看就要撞得脑浆迸裂,命丧当场。

魁梧大汉似未料到这人如此不济,未及思索,将衣包往窗下一搁,返身一个起落,伸手将那黑衣人接住,二人同时滚下地来。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黑衣人眸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竟似在他怀中躺得十分享受,接着便发出一阵“咯咯”轻笑。

这笑声又甜又脆,直如新摘下的蜜枣似的,魁梧大汉心中竟也轻轻一荡。他心念电转,已猜到自己又上了人家的当,当下冷哼一声,将怀中那人掼在地下,腾身又往窗口跃去。

哪知刚跃到窗下,他却蓦然僵立住了,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刚才还紧闭着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窗下却已空无一物。就在这短短片刻间,那衣包竟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

他暗中跺了跺脚,当即跃出窗外。

先前那黑衣人被他用力一掼,摔得全身骨头几乎都要散了架,正在地上连声叫唤,谁知魁梧大汉理也不理,眨眼间已走得人影都看不见了。

黑衣人盯着那扇半开的窗子,目中满是恨恨之色。盯了半晌,终于从牙缝中咬牙切齿地迸出几个字:“混蛋……千刀万剐的混蛋!”

也许是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太离奇,以至于西西的大脑始终处在莫名的兴奋和紧张之中,直到这晚将近下半夜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可惜她还没有睡着多久,又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

那是几只夜半无寐的老鸹,正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发出“呱呱”的叫声,单调,嘶哑,冷酷,像是老巫婆的怪笑,说有多难听便有多难听。

这叫声仿佛就在西西耳旁响着似的,吵得她再也难以入眠,脑袋更疼得像是要炸开,只得无奈地叹口气,披上外衣,推开房门,打算出去将这帮扰人清梦的禽鸟统统赶走。

房门外是院子,院子里是假山。西西迈入院子,刚抬起惺忪的睡眼,忽见怪石嶙峋的假山后面竟蹿出一个鬼魅般的黑影。

她眼前一花,那黑影已疾如流星地到了身前,一把将她拖进假山中,又飞快地将手中一件物事塞进了石缝。

西西一看清这人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失声叫道:“小段?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包袱又是……”

她连珠炮似的问了这几句话,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因她的双唇已突然被什么东西封住了。

那是另外一个人的唇,狂肆,灼热,像飓风,又像烈焰,夺去了她的呼吸。

女孩子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的时候,通常只有两种方法才能让她们安静下来,段天仇现在用的,就是其中的第二种。

西西感到自己脑中嗡嗡作响,好像有一千只黄蜂同时在里面飞舞着,整個人也差点要昏迷过去。在这昏昏沉沉的眩晕中,她根本没有察觉到,就在他们附近,悄然响起了一阵极匆忙、却又极细微的脚步声。

段天仇忽然跳了起来,像被霹雳击中了一般,大声叫道:“有人!你听见了吗?”

他话音刚落,那脚步声已在假山后戛然而止。

西西吃了一惊,差点也像他一样跳了起来。段天仇却似早已料到这一点,双臂如铁箍般将她紧紧环住,令她动也无法动弹。

西西仓皇四顾,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四下里唯见奇石嶙峋,怪树摇曳,夜色中看去,犹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颤声道:“你说有……有人?是……是什么人?”

段天仇若不经意地往假山后扫了一眼,沉声道:“刚才我隐约听见,附近传来夜行人的声息,不过片刻工夫,已向着东南方向去得远了。也不知这人是何方神圣,脚力竟快得不可思议……”

西西抬眼往东南方向望去,除了夜空中一弯初升的残月,却再也看不到什么。忽听得半空中“扑棱棱”几声,树梢上的那群老鸹被月色惊起,在云间发出怪叫,直如鬼哭。

西西惊疑不定,颤声道:“当真是人吗?你确定没有听错?”

段天仇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可能没有听错,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因为人在忙着用嘴的时候,耳朵总是会比平时迟钝一些……”

西西脸上一红,赶忙改口道:“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听错的……那夜行人鬼鬼祟祟地夜探此间,定然有所图谋。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追上去查个究竟!”

段天仇笑着应道:“正是如此……”可是刚奔出两步,他手臂一展,又将西西拽了回来。

西西怪道:“咦,你又要做什么?”

段天仇斜倚着一块高大山石,神情悠闲,笑道:“我忽然想到,这里既有萧大哥和丁一捕头二位高手坐镇,何须咱们多管闲事?”他将西西的身子拉近了些,柔声笑道,“良辰佳夜,月白风清,你我可莫要辜负了这大好光阴,只管接着聊咱们的便是。”

西西的脸似已红到了脚后跟,心中如小鹿乱撞着,垂首道:“半夜三更的,哪里不好聊,却来这鬼气森森的地方聊?我看你若不是个傻子,便是个疯子。”

段天仇面上的笑容更显奇异,幽幽道:“让你说中了,我的确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岂非总是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来……”

天边,一抹淡淡微云遮住了半弯残月,使今夜的月色平添上几许凄迷与蒙眬。在这月色中看来,他的笑容似也充满了说不出的神秘。

在这刹那间,西西心中蓦地生出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危险湍急的漩涡边缘。那漩涡虽然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却又带着某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令人难以自拔地身陷其中……

她禁不住又开始牙关打战,战栗道:“你……你……”

假山后面,那脚步声重又响起,这次却是径直朝东南方向奔去。那人身法极是轻灵,一路行去,几乎足不沾地,莫说西西正在心情激荡中,即使换作平时,也根本难以觉察出来。

段天仇却一直在凝神细听,直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狡黠而愉快的笑意。这种笑意,就好像他是一只刚躲过了猎人追踪的狐狸。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所谓的“东南方向”,根本什么人都找不到。

他伸手探进石缝,取出先前藏着的那包袱,一手将西西搂在臂下,鬼魅般在山石间绕了几个弯儿,顷刻间已奔回自己屋中。

进了屋中,他也不点燃烛火,鹰隼般的目光警觉地四下一扫,确认毫无异样后,这才轻手轻脚地将门窗统统掩了起来。

西西看在眼里,忍不住失笑道:“瞧你这副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回到了自己屋子,倒像是个偷偷摸摸的小贼似的……”

段天仇微微一笑,竟然满口承认道:“你猜得不错,今天晚上我的确做贼去了,还偷回来一件你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

他将那包袱郑而重之地摆在桌上,盯着它片刻,眼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炽热之色。

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一身雪白的男子衣裳,不但剪裁精当,看起来质料也相当华贵。西西“咦”了一声,诧道:“这衣裳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来着,那是在……”

段天仇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见着关少镖头尸身时,他身上作何打扮?”

西西怔了怔,終于恍然大悟,叫道:“这是关少镖头的衣裳!”

她心中起了一片疑云,又问道:“你偷一件死人的衣裳做什么用?”

段天仇无声无息地一笑,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那日据萧放所述,关少镖头被害时,乃是半夜里从妓院的床上惊起,眨眼间便逃出窗外。试想一个人夜半遇险,性命攸关之际,哪有余暇将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解释,因为他根本就是穿着衣裳入睡的……”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一个男人,夜里呆在那种地方,却穿着衣裳睡觉,岂非古怪至极?除非他这衣裳内藏有什么极重要的物事,就连睡梦中也不敢离开片刻……”

西西嘻嘻一笑,道:“一个男人在‘那种地方应当如何睡觉,你又怎么这么清楚?一定是你也去过‘那种地方,还在那里睡过觉,是不是?”

段天仇笑道:“有些事情,生下来自然便会懂得。若要去过‘那种地方才懂,那人一定是个笨猪了。”

他口中说话,双手却不闲着,有如一对穿花蝴蝶似的,不断在那衣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灵巧地移动着。摸索了一阵子,他的手霍地停下,似乎发现了什么。

在衣裳里衬一处极为隐蔽的角落,果然藏着一样物事。

西西心中大奇,忍不住也伸长脖子,凑近观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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