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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潮》2021年度好诗选评

2022-02-22李汉超

诗潮 2022年2期
关键词:诗潮蜂鸟睡莲

你的房间里

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样

几架书,一张床,地毯上一尘不染

你赤脚走在房间

为我泡茶,把香烟放在咖啡里

蘸一下,点燃,放到我两唇间

你始终没正眼看我

偶尔,你会跟我说几句话

便把目光投向你的床头——

我15年前的一张黑白照片

你把它放得那么大,那么虚

照片的下面,放着一瓶满天星和白菊

“这更像一张遗像,这就是遗像”

多年前你这么说过

此刻你又这么说

你不再理会我的哭泣,我的申辩

你爱的那个我死了

而站在你身边的这个我

又是谁的遗像?

(选自《诗潮》2021年第1期)

[李汉超赏读] 西娃在《爱你九天》说,“身为女人 我虽然没想到去独占谁/却决不会 去与几个女人分享某个男人”。这可以看作她对爱情的宣言。在日益物化的当今社会,纯真的爱情成了奢侈品,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无法企及,但对爱情的追求隐藏在每一个人心里。这首《遗像》写的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从“我”的角度叙写一个爱“我”的“你”,十多年了还在默默地爱着“我”。全诗集中在被摆放于床头的“我15年前的一张黑白照片”上,照片被“放得那么大,那么虚”,并且在下面还用“一瓶满天星和白菊”进行了装饰。可见“你”对这张照片的珍爱。那么这个“你”是个怎样的人呢?你依然是你,不改初衷,“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样”,房间“一尘不染”,连泡茶、点烟都是我熟悉的样子;你有心结,“始终没正眼看我”,爱得深沉而谨慎;你也爱得理智而冷静,你重复了“多年前”的一句话,“这更像一张遗像,这就是遗像”,你“不再理会我的哭泣,我的申辩”。至此,一位尘世中的“爱痴”在“我”的心中、在读者的面前立起来了,我们应该为他鼓掌致敬。但诗歌并未结束,诗人面对“你”那句意味深长、近乎咒语(也是恋语)的话,心潮激荡,掀起情感的滔天巨浪:旧“我”已死,“而站在你身边的这个我/又是谁的遗像?”最后一节的表层意义理解起来并不难,但深层意义不妨这样理解:如果“我”是爱情的化身,那么如今的爱情只能是张“遗像”。这是对爱情的祭奠,更是对自我的诘难。

西娃一系列富有特质的爱情诗歌,忠实于自己独到的情感体验与幻想,弥漫着现代女性独有的精神气质。

过桥时

我们一齐看到了睡莲

各自掏出手機

想拍出好看的照片

发到朋友圈

好让大家都来点赞

睡莲配合我们

摆出这样和那样的姿势

像一条熟练的锦鲤

在人间已游走多年

知道怎么做

才能打动吃瓜群众

我们拍完后牵手过桥

睡莲大声喊

把不美的照片删掉啊

我扭头看了又看

问妻子听见什么没

妻说没有

(选自《诗潮》2021年第2期)

[李汉超赏读] 睡莲是多年生浮叶型水生草本植物,常用来喻指纯洁脱俗、纤尘不染。有“80后第一位诗人”之称的阿斐,以“睡莲”为言说对象,一反常态,出其不意,写出睡莲日渐世俗化的一面,以此反讽生活中那些失去初心、变节媚俗之人,也蕴含着对现实社会的批判。睡莲是水生花卉中的名贵花卉,因其“出淤泥而不染”,常常成为游客眼中的风景,被珍爱和追捧,所以大家“各自掏出手机/想拍出好看的照片”,发朋友圈,以博得点赞。这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睡莲配合我们/摆出这样和那样的姿势”,像一条“在人间已游走多年”的锦鲤,刻意迎合“吃瓜群众”。这还是高洁的“睡莲”吗?肯定不是,已经转移到人了,以物喻人。诗人厉害,不仅让睡莲摆拍,“俗”态百出,还将诗意推向高潮,让睡莲“俗”语惊人,“大声喊/把不美的照片删掉啊”,俨然身边一位俗不可耐的少妇!更意味深长的是诗的结尾“我”分明听得那么清楚,而“妻说没有”听见。这有点儿“节外生枝”,但这“枝”是诗人独有的,大家都能听见就不是诗人了。诗人都有一颗敏感的心,能从日常事物中捕捉到新的诗意。全诗语言简明,运用讽喻、拟人、对比等表现手法,将诗意表达得简约而丰富、鲜明而生动。阿斐曾以“我的孩子都快出世了/而我昨天还是个小孩”的诗句引起广泛共鸣,他的诗忠实于自我的生命体悟,往往运用一种富有本土经验和日常细节的口语表达,自由自在地呈现不同凡响的诗意。

在新疆

我抱了一头羊

我抱了一头小羊羔

我以为我这样就是喜欢

我至今还记得它在我怀里

瑟瑟发抖地叫

它叫的就是妈妈

我不知道

我们刚刚吃的那只羊

是不是它的妈妈

(选自《诗潮》2021年第3期)

[李汉超赏读] 将诗写得简单却令人震动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胡晓光抽离诗坛多年,如今又回归诗坛,尝试着写些“不像诗的诗”,相反更让人惊喜。这首诗以“抱羊”切入,开口很小,语言也浅显明白,但读后心难平、意难收,简直想哭。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还是人性中善的力量,对弱小的怜悯。诗人将“抱羊”与“吃羊”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事件艺术地放在一起叙写,意在营造矛盾冲突和情感冲击,让诗意在冲突中彰显,让读者在冲击中惊醒。“抱了一头羊”接着又说“抱了一头小羊”,这不是重复,这是一种诗意的推进:突出“小”,更能引发怜爱之情,更好地为下文造势并铺垫。“我以为我这样就是喜欢”,但它“瑟瑟发抖地叫”,诗人主观地判断,“它叫的就是妈妈”。显然,“抱”并没有得到小羊的认同,相反引起它的恐惧与求救。“至今还记得”,可见这件过往的日常小事在诗人心中的印象之深,因为时光可以推远,也可以拉近,“我们刚刚吃的那只羊/是不是它的妈妈”,而且诗人还用“我不知道”故意“举棋不定”,却让读者在“深信不疑”中引发深思与共鸣,可谓妙不可言。胡晓光的诗具有很强的自省意识,简洁有力,他不再端着架子写诗,在司空见惯的日常中自然而然地生发诗意,不虚蹈,不生硬,足见他的练达与功力。

你是否想过,那飘在你头顶的云

是一些流动的湖泊,而飞机是船,鸟是鱼?

风在空气中的飞行,略同于河流

在海里的泳姿,你是否想过

蒸发是一种向上的雨,而深谷

是倒立的巅峰,陆地是倒置的苍穹?

我們像蝙蝠一样挂在世界的顶部

我们的房子、花园,还有你

瀑布般的长发,全都悬垂而下

你是否想过,我们生来就处于飞翔的极限?

(选自《诗潮》2021年第4期)

[李汉超赏读] 写诗必须具有求异思维能力,要想得和常人不一样,你想的与常人一样,大多不会是诗了。诗需要艺术想象力。在这首诗里,诗人面对司空见惯的天空与大地,运用反向思维和大胆想象,将它们倒过来写,写出了奇思妙想,写出了盎然诗意。常人不会去想天上的“云”是地上的“湖泊”,不会去想“风”略同于河流在大海里的“泳姿”,不会去想“蒸发是一种向上的雨”,不会去想人是倒挂的“蝙蝠”,不会去想“瀑布”是人悬垂的“长发”……常人不可能这么去想,只有保持一颗童心的诗人才会有如此新奇的想象。同时,随着想象的不断变化,语言也随之变化,极富思辨性和感染力。诗人反复使用“你是否想过”予以提示与追问,意在打开读者的想象之门,引领读者走入诗人构筑的艺术世界。当天与地倒置的时候,世界也会倒置,人当然也不例外。而人是世界的主宰,是万物的中心,无论世界是否倒置,“我们生来就处于飞翔的极限?”世界是处于瞬息万变之中,有时甚至是颠倒错乱的,但人必须时刻保持“飞翔”之姿,才能以不变应万变,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恐怕就是这首诗的意蕴所在。

我是那个提桶水,走向大海的人。

我是那个在大海中,想抱起波涛的人。

自从月亮引发潮汐和女人的周期

很多事情已经发生。

我是在它们之前和之后的那个人。

在去往大海的路上,我遇见

那个赤脚的托钵僧。他已忘记自己

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

我在溪边看到了那个磨铁杵的老阿婆

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在磨啊磨

但一代一代的人,已穿过针眼。

我是那个在针眼里,企图建立掩体的人

当成群结队的明天远道而来

然后变成了昨天。

我是那个既不想过去

又无法回去的人……

现在,我试图消灭那个人

当我从墙上剥落的灰,衣物上

一小块污渍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是那个在下跪中,看到微尘之神的人。

(选自《诗潮》2021年第5期)

[李汉超赏读] 诗人大多是率真的,诗歌就是他们的自画像,更不用说一首专门的《自画像》了。毛子的这首诗在同类诗中是出类拔萃的,他没有画自己的外形,而是深入心灵,精妙地画出了自己高贵而卑微的灵魂。诗的开头两句,不同凡响。一桶水对于大海微不足道,可“我”还是要加入大海,并且还想“抱起波涛”。因为月亮的“潮汐”和女人的“周期”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是先知先觉和善后的那个人。“在去往大海的路上”,与什么样的人相遇十分重要,“我”遇见了托钵的释迦牟尼和磨铁杵的阿婆。诗人是幸运的,可以从他们的身上获得无穷的力量。当众生从时间的“针眼”一晃而过的时候,“我”企图在时间里“建立掩体”,不想活在明天、活在昨天,只想活在当下、活在现在。而“现在”,诗人恍然大悟,那个强大的人是不存在的,“我试图消灭那个人”。“我”可能仅仅是时间的“墙上剥落的灰”、岁月的“衣物上一小块污渍”。“我”可能是有罪的,所以,“我”是那个“下跪”的人,但“我”看到了“微尘之神”,神灵永远在诗人心中。毛子在他的另一首《自画像》里,用“在众多的死者面前/我的活着反而显得虚构”的诗句也表达着生命的虚无和有罪。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说:“在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天才只能怀有自罪感。”在神面前,毛子是一位负罪感很强的诗人,他在真实地凸显自己的同时,他的灵魂也被一束神光照亮。

子夜,一匹精怪般的马

驰骋于某个未知的水域,

马的炭丝般的鬃毛,

在水中起舞;马的尾巴如一只浸了油的火把;

马强壮的腿,不规则击打着水,

溅起水花;马涡轮般的鼻孔,

偶尔露出水面,显示呼吸的欲望,

只有那双狭长的充满火光的眼睛,

以及可以向四方转动的耳朵,

始终高于水,并决定着奔驰的方向。

是的,马在水中奔驰,

略显古怪的姿势,似乎并不习惯这一切,

但它必须成功跨越这片辽阔的水域。

此刻,我正躺在子夜的床上,

注视它,看它在我的脑海中泅渡如一道闪电。

(选自《诗潮》2021年第6期)

[李汉超赏读] 这应该是一首写梦境的诗,子夜时分,诗人梦见一匹枣红色的马在水中扑腾,醒来还在回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意味着什么?马的疆场在陆地,而现在,它深陷水里,且为“某个未知的水域”,不知深浅,随时都有溺亡的危险。这是一个险境,而马不能退缩,“必须成功跨越这片辽阔的水域”。诗人细致描绘了马在奋力泅渡的样子:鬃毛舞动,尾巴燃烧,四腿击水,鼻孔努力呼吸——这是在水里的样子;“只有”转向水面上,眼睛充满火光,耳朵转动四方。与其说这是在水中“奔驰”,不如说这是在水里挣扎。因为水里毕竟不同于陆地,所以马的姿势“略显古怪”,但马毕竟是马,它在水里也要呈现“奔驰”之势,这是它的宿命。水是命运的隐喻,马成了不屈服命运的精神象征,这样一匹“精怪”的马,如同“一道闪电”划亮夜空,在照亮诗人的同时,也照亮了读者。身处逆境,也要自强不息,诗人以水中之马自况,更是自勉。杨河山曾说:“以陈述为主,拒绝过分的抒情,隐藏诗意,追求坚实、深厚、朴素与平易,显示石头与金属的品格质地。”此诗品格高、质地好,长于叙述,精于描绘,隐于抒情,诗人的内心澄澈而干净,所以,字里行间彰显着精神的气韵,温润着灵魂的气息。

阳光割开了两个世界

明亮的一面,三个孩子

在水洼边玩泥巴

红色黄色和绿色的衣服

使阳光也散发着糖果的味道

另一面,间隔不到一米

高楼遮挡的阴影

压着废品收购站凌乱的小山包

生活的旧物,被时间

遗弃在了不起眼的小角落

简易的工棚里

饭菜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

年轻的母亲在一遍遍呼唤

孩子们却依然乐不思蜀

泥巴真有趣啊。我舍不得离开

七楼的窗口。太阳也舍不得

移动得太快

(选自《诗潮》2021年第7期)

[李汉超赏读] 武强华是生活在河西走廊的一位女诗人,每当阅读她的诗的时候,我们往往被她渗透在普通人和事构成的生存场景中的悲悯情怀所打动,她的笔墨冷静而深情。这首诗,诗人的目光聚焦在城市一角不被人注意的一家人身上:他们搭个简易工棚,从事废品回收,生养三个孩子。但诗人关注着他们的生存状况,即使站在“七楼的窗口”也低头看着他们。“阳光割开了两个世界”,开头让人一惊:一个光明温暖,一个阴暗潮湿。“明亮”中,三个孩子高兴地“玩泥巴”。衣服的颜色暗示着性别的不同和童年的多彩。读者会问:孩子为何不上学或者上幼儿园?是上不起还是没学上?阳光照在孩子的身上,应该散发“糖果的味道”,但读者恐怕闻不出来。而“另一面”阴暗中,“高楼”(暗指城市)的“阴影”笼罩着这一家人。“压着”增强沉重之感。他们生活在“凌乱”与贫困之中,被城市“遗弃”在“不起眼的小角落”,尽管也能飘出“饭菜的香味”,可是不能满足孩子的成长需求。“泥巴真有趣啊”:对于孩子们来说,他们无忧无虑,玩泥巴恐怕是他们唯一快乐的事情;对于年轻的父母而言,他们因为窘困,没有能力让孩子的童年更加丰富多彩;而在诗人看来,孩子们是可爱的,不仅自己的目光“舍不得离开”,也要让太阳“也舍不得/移动得太快”,他们不能过早地进入阴暗之中。这是诗人的美好愿望,也是诗人为生活精心调制的一抹暖色和甜味,正如题目“阳光照在废墟上”,有了阳光,一切或许正在改变。目光向下,体察生活,关爱弱者,是诗人的良知。武强华说:“也许生存的小环境注定了我表达的狭隘和不彻底,但我仍然热爱和珍惜这个世界不完美中美好的部分。”她多么希望这个世界真正美好起来。

我曾经在森林里照过镜子

我照到好多羚羊和大象

有时候也有老虎

一看见老虎我拔腿就逃

留下一面镜子

让老虎围着它又撕又咬

昨天,我突发奇想

在黑暗里照镜子,镜子里

本来应该全是黑暗

但在遥远处,我看见黑暗中

居然有一栋房子

房子灯火通明,一个白衣少女

站在窗前,正望着遥远的我

她是森林中另一只虎

(选自《诗潮》2021年第8期)

[李汉超赏读] 杨黎是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发起人和主要代表诗人之一,后倡导非非主义,新世纪又是废话写作理论的提出者、阐述者和写作实验者。这首诗写了两个场景,一个是“在森林里照过镜子”,一个是“在黑暗里照镜子”,并由此“照”到“老虎”的情景。看起来全是“废话”,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它是有意思的,诗人将“曾经”与“昨天”、“森林”与“房子”、“老虎”与“少女”、“黑暗”与“白衣”联系起来,既对立又统一地置于一个特定的“照镜子”的情境之中,引发读者诸多联想。前六行写森林里照镜子,照出“羚羊和大象”不奇怪,比较平静;照出“老虎”也不奇怪,但令人惊恐,“拔腿就逃”;而逃离之后,“留下一面镜子/让老虎围着它又撕又咬”,老虎的行为可能是对新奇事物的本能反应,却是有意思的,引起我们诸多猜测。后八行写黑暗里照镜子,照出“灯火通明”的房子不奇怪,照出“白衣少女”有些奇怪,因为“遥远”看得清吗?还“站在窗前,正望着遥远的我”,这分明是诗人的臆想。亦真亦幻,调动着读者的兴趣。更有意思的是“她是森林中另一只虎”,便就此打住,留下一片空白。面对这只“虎”,诗人的反应又是怎样的呢?读者可能会有多种想象,但对于诗人来说,只有一种,那就是“拔腿就逃”。那诗人为何要逃呢?可能性就更多了,而每一種可能性都是有意思的。在一种比喻的语境里,诗人以“废话”的形式将自我的存在呈现出来,给人清纯之味和先锋之感。这就是“废话”诗的奥妙所在。诗艺探索永无止境,杨黎并不满足已有的成绩,“我依然在实验中”。

我是我母亲河流里的最后一滴水

生下我之后

她就再也没有其他孩子

所有自然界的动植物

自东向西从海洋到内陆

也没有一样

能再喊她一声妈妈

(选自《诗潮》2021年第9期)

[李汉超赏读] 很欣赏90后女诗人李柳杨的这首短诗,读完眼前一亮,然后一种别样的愉悦在心里蔓延开来。我在想:她是怎样用平常的语言轻轻一抹就抹出了非同寻常的诗意来?不妨从诗人敏感、孤独、丰富的内心来探讨一下。说她敏感,就是说她作为独生女很在意她与妈妈之间的关系,“我是我母亲河流里的最后一滴水”,多么珍贵而孤绝,有相依为命的沉重之感。诗人以“最后一滴水”写出与妈妈生命的独特联系。说她孤独,除了“一滴水”的孤独之外,还有生存环境的孤独和妈妈的孤独,在“所有自然界的动植物”中,满世界去找,再也找不出“能喊她一声妈妈”的事物了,“我”是唯一一个。说她丰富,主要是说她在人、自然、社会三者之间秘密建立了某种不和谐的联系,从而引起读者的注意与思考。她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她试图以自然界的动植物为兄弟姐妹,但可惜它们不会喊“妈妈”。如果将这首诗置于生育政策变化的大背景下来读,就更意味深长了。水是需要循环的,但“一滴水”怎么循环?题目为《水循环》,也是诗人内心的美好期待。这首诗短小精悍,堪为新巧别致的精美之作。著名诗人韩东说:“诗要求抵达,抵达诗。一首具体之诗指向抽象之诗。”我以为这首诗真正“抵达”了诗,并且较好地从具体出发,指向了抽象。

蜂鸟很小,比所有鸟都小。

它像一滴会飞的水滑过蓝天的额头。

甚至没惊动风的睫毛。

蜂鸟很小,比蜜蜂还小。

它的啼叫,是一粒六号字的啼叫,

这啼叫大于身体,

全体耳朵都可“看”到。

蜂鸟真小,比鸟网的网眼还小。

它穿网而过,那网

眼睁睁看它化作了整个天空……

蜂鸟真小!

——它在小于一颗子弹头的时候,

使那黑色枪口倏然垂下,

把自个儿射杀了。

(选自《诗潮》2021年第10期)

[李汉超赏读] 选取一些有特点的事物作为诗写对象是诗人的眼光,并且他还要有将自己的发现与感悟艺术地表达出来的功夫。蜂鸟因飞行时两翅振动发出嗡嗡声酷似蜜蜂而得名,体形小,色彩鲜艳,并闪耀彩虹色或金属光泽。它是自由、和平的象征。诗人从蜂鸟的“小”入手,除标题直截了当之外,还在一二小节开头用“蜂鸟很小”、三四小节开头用“蜂鸟真小”反复强化。蜂鸟“比所有鸟都小”“比蜜蜂还小”“比鸟网的网眼还小”,甚至“小于一颗子弹头”,这种比较从类比开始而止于非类比,看似相互并列,实则层层递进。第一节以“一滴会飞的水”喻写蜂鸟,小且灵动,连风都没能感觉到。第二节以“一粒六号字”喻写蜂鸟的啼叫,叫声大于身体,听觉与视觉相互转换,运用通感增强表达的艺术魅力。第三节跳出机械比较,蜂鸟“穿网而过”,变成“整个天空”,小事物有了大气象。“眼睁睁”写出网捕获时的无奈,反衬出蜂鸟的灵巧与神奇。第四节以比“子弹头”还小反衬“黑色枪口”的无能为力与垂头丧气;更为惊叹的是蜂鸟让射杀者“把自个儿射杀了”。蜂鸟的身体很渺小,但它的精神能量很强大。至此,诗人奇妙地构筑了一个强大的诗歌隐喻,将自由、和平附着其上,将人生、世相寓于其中,给人以醒悟和启示。

王鸣久说,诗是一个人和一个时代的精神情怀,是一个人灵魂的烛光,而“语言是一种携带特有文化基因的生命活体”。这首诗既是灵魂烛光,又是生命活体,照亮与感染着读者的心灵。

运河人家的时光是缓慢的。

两条暗红色健身步道,在运河两岸

一路小跑。运河水也跟着小跑。

不着急,它们都有一副好脾气。

跑过大闸口,八亭桥就给运河打了一个结。

跑过二河弯,

越秀桥又给运河缝上一颗对襟纽扣……

一路小跑,纽扣越缝越多,

很多泛滥的想法就被一个个结扣得越死。

在河下古镇,一对小夫妻正在吵架,

他们越吵越凶。运河从他们身旁经过,

瞅了他们一眼后,继续向东流去。

漫不经心的脾气丝毫没有被改变。

(选自《诗潮》2021年第11期)

[李汉超赏读] 运河是世界文化遗产,运河两岸的人民尽享古老运河的神韵和现代文明的气息。这首《缓慢》写了风景,但并不是一首风景诗,诗人从风景出发,而关注的是运河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缓慢”既是运河的水流状态,也是运河人的生活状态,首行开门见山,一语道破。运河十分美丽,两岸铺设“暗红色健身步道”,健身的人“一路小跑”,使得“运河水也跟着小跑”。诗人神笔一点,就让人成了水的领跑者,水随人动,人随水性,人水和谐共生。悠着点,“不着急,它们都有一副好脾气”,诗人的由衷赞美充盈在轻描淡写之中。第二节,随着跑动,诗人经过运河上的一座座桥。此时诗人又来了奇思妙想:“给运河打了一个结”“给运河缝上一颗对襟纽扣”,而且“纽扣越缝越多”。诗人神思大开,新奇的想法“泛滥”起来,但最终被桥“扣”回原形。第三节,小夫妻吵架的情景是个小插曲,是一个偶然,是和谐曲中的不和谐音符。诗人携着运河从他们身边走过,只是“瞅”一眼;运河继续东流,其“漫不经心的脾气丝毫没有被改变”。别看这个小插曲似乎自然发生,却是诗人的匠心独运,它使诗歌的情绪有了起伏、气韵有了回旋,也预示着人的和谐建设远未完结。运河风景好,其水悠悠;运河人脾气好,其乐融融。全诗娴熟地运用比拟、暗喻、对比等多种手法,生动地揭示人与水的和谐关系,这样,“缓慢”一词不仅赋予了幸福的含义,而且还富有地域文化色彩。

有人离家三年,他家里人是怎么过的?

有人离家十年,他家里人是怎么过的?

有人离家之后再无音信,他家里人是怎么过的?

有人死了,他年迈的父母

他的妻子、他刚会说话的孩子,是怎么过的?

我比他们幸运得多。半年之后

我又返回了原先的生活。仿佛时间女神

特别眷顾,只为我一人,按下了暂停键,

让我一场大睡,居然逃掉了六个月的操劳。

妻子的头发长了一些,女儿高了半寸。

牙刷,毛巾,拖鞋,电脑,它们还在原地,

又似乎稍有移动。它们既像从前,又不像从前。

一以贯之里有着逐渐的变化。

熟悉又新鲜。半年之后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世界,

仿佛一个逝者,看见了他的身后事。

(选自《诗潮》2021年12期)

[李汉超赏读] 游子是在外漂泊的人,写游子的诗很多,但这首诗跳出了惯常范围,以大病一场的病人赋予“游子”新的含义,给人新的阅读体验。全诗四小节,内容亲切朴素,语言平实通俗,感情真挚自然。第一节,诗人用四个“有人……”的排比句式,概述游子的长年不归,有的甚至失踪、死亡,而关注点是其家人,父母、妻子、孩子是最亲的人,他们是“怎么过的”?四句连问,强化了感情基調,引起读者关注与思考。第二节,叙写自己大病一场“睡”了半年。诗人运用轻松幽默的语言写了自己死里逃生,“返回了原先的生活”,仿佛自己是在阴间漂泊了一遭又返回了阳间。第三节,从细节入手,叙写半年后的微妙变化,它们既“在”又不在,既“像”又不像。诗人故意省略他们(包括父母与其他家人)是“怎么过的”,他们经受了怎样的情感折磨和怎样的生活变化……诗人只字不提,而让读者去想象去补充。这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这是诗意的留白,很好地拓宽了诗意空间。最后一节,先用“熟悉又新鲜”高度概括大病之后的感受,然后“重新打量眼前的世界”。诗人由此获得全新视角,“仿佛一个逝者,看见了他的身后事”。诗人并没有说出“身后事”的具体情形,而重在设局,重在启发,将读者引入游子之外的家人们的生活情境之中。人健健康康地活着是多么幸运,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是多么幸福!这恐怕就是本诗的主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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