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

我下了车横穿这条街

一个人去菜市场

走在斑马线上，车辆停下来等我

而我只是一个人走过斑马线

没有停下来看着自己

一步步走到街对面

这家菜市场我们来得很少

我全神贯注往里走

她病了，我不知道买些什么

只想起买几斤矮脚青菜

还有不是丝瓜又像丝瓜的什么瓜

我不喜欢，她爱吃

并不热衷怀旧

经过卤味店

我的鼻子闻到了几十年前的香味

豆腐干和油氽花生的味道

这个瞬间我感觉到我曾經有过晚年

弯腰背着竹筐行走在田野上

虽然我已是我不再是的那些事情

我不是我的感觉

不是信仰中生长的万物

不是值得为之哭泣的感情

但我的感觉袭击了我

我仿佛已经平静地度过一生

甘愿交出我的感觉

和听觉、嗅觉、味觉、触觉

只留下视觉

看着我一个人徘徊

去年夏天我们几个发小送他

他走得太早，太急

殡仪馆的石柱缠绕着云纹

夜里路灯像浮标

漂在水上

不知他已经渡过几条河

翻过几座山

走到什么地方

今天他的母亲去世了

我们几个发小裹着大衣

代替他

送老人家远行

灵堂里开着空调，播着哀乐

外面很冷

车顶厚厚一层白霜

挡风玻璃覆盖着薄冰

不知他将在什么地方迎接母亲

那里是否像我们这边

冬天依旧冗长

充塞病毒和流言

如果他们忘记了曾经是母子

忘记了过去的事

是否还记得过去的路灯

还记得米粥煮沸时轻柔的咕嘟

碗筷摆在桌上

是否还能认出各自的影子

还能在不下雪的冬天

或下雪的冬天

走在同一条路上

转世成为母子

当他们渡过一条必须渡过的河

冰冷的河水是否向东流去

而这边

当我们抬头，视线越过围墙

太阳照常升起

割草机叫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才停止，你说

这样用噪声独抒己见

似乎在制造问题，接着又

给出答案，自然不能

当作无意义的言论

它的声线有时向前，有时

后退，处于男中音范围

既不高亢、尖锐，不会

刺破现实与幻想的隔离层

也不会下降到低声部

生活的曲线已经压平

白天，向它发声的死角

投射我们的目光

修改一些肉眼看不见的盲点

除了割草工人可以拖走它

切断电源才能掌握

把噪声关进笼子的方法

割草机叫了一整天

到底有什么不言而喻的意义

心领神会的人各自离开

充耳不闻者也并非一无所知

而草地割过之后，比以前

更整齐、安静，更绿

你能不能说说这个傍晚

这些草叶碎片，液汁渗出气味

加入我们的呼吸，淡淡的

带着它们最后的清香

从不猛烈刺激我们。能不能

说它们的无声胜于有声

冷雨中，我看见春天

一些明火燃烧

一些暗火飘浮着

无声无息，没有火光

只是飘浮着

我还看见无名之火

在这个春天，在喉咙里

死而复活

但没有料到

春天是相反的

火是绝对的

我是在撬开的酒坛

掀掉封泥的瞬间

在还魂草叶尖

在遗世花，颤动的露珠中

看见这些丧失肉身的火

在孤零零的枝条

看见这些火

一个接一个迸发

就像婴孩

在夜里啼哭

总有一天，这些火

将我们烧毁

从火中来，到火里去

就像春天是相反的

心中的火

吞没了我们

在草丛中捡起一块小石头

向结冰的水面砸去

“啾”的一声穿透薄冰

声音细小，急促

不记得多少年没听到这声音

最后一次来水边看见

冬天的阳光洒在薄冰上

不知是哪一年

这声音难以保存

即使录音，或以某种方式模拟

也不能重现

小石头穿透薄冰的感觉

这声音，不是从前的声音

不是天黑之后的声音

从无中诞生

复归于无

然而这声音活着

虽然不是动物，不是植物

我看不见它

我知道它藏在哪里

除了给予我们启迪与知识

读和写都是徒劳的

伤心事我知道在她心中蔓延

自以为与林徽因、张爱玲、陆小曼

相似的人

换一个角度看

又是阿庆嫂，或祥林嫂

更多的哈姆雷特

李尔王乃至夏洛克

何尝不是阿庆，不是祥林

不是吴荪甫？

有一次他无意中闯入

黑暗的房间，被一位女士抱住

她吻了他，然后发现认错人

慌张地逃走。可是他苦苦思念

爱上了这个永远不会再次相遇的女士

带上枪去野外练习射击的父子

当他们把空酒瓶一字排列

瞄准，扣动扳机

发现枪坏了，小男孩骂道

——妈的。而父亲笑了

弯道上的反视镜不是偶然的

它是我的沉思脱离我之后

经历高温处理，在冷却过程中

形成的，对自然、社会和人性的

包罗万象的理解

客观而又完全主观

因此，我的幸运超过了预期

它把我背后的事物和事物的背景

呈现在眼前

并且描述出我与世界的关系

是一种空间关系

每次在弯道上经过这个转折点

停下脚步与反视镜对立

我都会看见身后的红叶石楠树丛

远处的墙角和柏油路

无论是否有过客从我曾经涉足的地方

向我背后走来，我都能感觉到

而更远处就是人与人构成的社会

是平原、山河、国家、海洋、地球

是同温层和对流层

宇宙射线，地球轨道和太阳系

虽然我必须站在路边，回到当下

但我看见的和我能想到的包括宇宙

无不映现在反视镜球形的镜面里

比我的沉思更广阔

比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更集中

比时间的弯曲更直观，更理性

它看待事物的角度赋予我

审视此时此刻及其过去的意识

我看见了

一个抽象的我和我的变形

送别的流水自带即兴音乐

穿过小桥

而我們不忍在弧线中

加入一个休止符

道路以分岔的方式扩散

通往空旷的田野、开阔地

容纳自由联想

和更多命题的转折点

这些窗子沿着白墙上升

处于静止状态的时间性挖掘

一些由内向外塌陷的缺口

等待我们填补

而我们脑海里航行着一个哥伦布

在未知领域

每一次翻身都会触碰星辰

只有意志才是锚定自己的泊位

当我们从送别的现实感

切换到客观幻觉，品尝冰凉的甜味

回顾一生的双向弯道

送别就像快速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