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诗歌代表作选
2022-02-22胡弦
胡弦
穹顶上垂下一根细丝,底端
吊着一颗肥硕蜘蛛。
细丝几乎看不见,而一只蜘蛛
出现在那里,正从空间中
采集不为人知之物,并以之
制造出一个便便巨腹。
光影迷离,蜘蛛的长腿抟着空气。一根丝
纤细、透明,绷直于
自身那隐形的力量中,以之维系
一个小世界里正在形成的中心。
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唯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一直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砂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沙子说话,
月牙安静。
香客禱告,
佛安静。
三危如梦,它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刚刚跋涉到此地。
山脚下,几颗磨圆的石子安静。
一夜微雨,大地献出丹青。
天空战栗,
壁画上的飞天安静。
这一生,你可能偶尔经过甘蔗田,
偶尔经过穷人的清晨。
日子是苦的,甘蔗是甜的。
不管人间有过怎样的变故,甘蔗都是甜的。
它把糖运往每一个日子,运往
我们搅拌咖啡的日子。
曾经,甘蔗林沙沙响,一个穷人
也有他的神:他把苦含在嘴里,一开口,
词语总是甜的。
轧糖厂也在不远的地方。
机器多么有力,它轧出糖,吐掉残渣。
——冲动早已过去了,这钢铁和它拥有的力量
知道一些,糖和蔗农都不知道的事。
这一生,你偶尔会经过甘蔗田。
淡淡薄雾里,幼苗们刚刚长出地面,
傍着去年的遍地刀痕。
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岭出。
——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
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
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
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
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
过竹林关,阵阵疾风
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戏台上,水袖忽长忽短,
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晨光使殿宇有微妙的位移。
溪水,镇日潺潺却没有内容。
人要怪诞,并让那怪诞成为传说,给追忆者
以另外的完整性。
——譬如茶道:方丈正在熟练地洗茶。
这熟练是怪诞的,其中,有许多秘而不宣的事。
书记微胖,管宗教的官员会算命,
我想你时,你与墙上的菩萨无异。
他们说,美院的学生都心有魔障,写生纸上
出现的总是另一座寺院,从那里
走失的人有时会来禅堂问路。
我也是心有魔障的人吗?沉默、咳声、交谈中
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可以列入位移的范畴。
中午,我们吃素斋,然后,去“闲人免进”的
牌子后面看梅树、阴影浓重的院落。
一页页石阶覆满青苔,仿佛
来自某个更加罕见的版本,让我记起有人
曾在此踱步,望空噪骂,去厨房吃友人留的
剩菜。
这午后的长廊自然适合告别。
游人止步的地方隐入高人。
我也抬起头来,想你就是抬起头来
向更高、晴朗、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眺望。
僧舍旁,花朵过于红硕,风却一直无法说服
它们。
如今,我把方丈送我的《寒山子集》放在书
架上,
用剩下的部分写成一首诗。
古老的招魂术:驳船
无声滑行,露出舱顶和机械臂……
一声汽笛,被其看不见的用途吞食。
——甲板又变暗了,浓雾中的未来,
没人知道该怎样使用它。
莫名的阵痛,在燕子的剪尾中
维持着我们对生活的感觉。
远方都相似,被描述控制,
——有翅膀的东西都已接受了控制。
船队继续前行,它们斑驳的立面
断壁一样在眼前移动,构成
一条江,和滑动的时代新的关系。
有时没有雾,旅途更漫长,
被遗弃的旋涡在悬崖下打转,时间
借用它们稍作滞留:这小游戏,
有种与航速脱节的欢愉。
一只小汽艇拴在木桩上,
它熟知整条大江的颠荡,并漾动在
欲一试身手的兴奋中。
已是秋天,造船厂在调试新的马达,风
从堤岸上提走无效的嘈杂。
荻花就要白头了,这些
易朽的事物,要用短暂的一生,
练习怎样与永恒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