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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之上没有阴天

2022-02-22王玉珏

长江文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密码箱大姚首长

王玉珏

“家里人”的排序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秘书、司机、炊事员。很明显,这个顺序是以和首长的距离远近为依据的,离首长越近,排名越靠前。安腾是个例外。安腾原本排第二的,炊事员前头,但是这个第二很不稳当,首长马上退休了,难得出一趟远门,车已经用得很少。炊事员大姚每天柴米油盐,跟首长搭不上茬,但是很擅长在阿姨面前“晃”。在阿姨面前会“晃”也是本事,甚至更是本事。

转机是在首长的孙子出生之后出现的。首长的这个孙子来得有点晚,临退休了才抱上。没办法,儿子人家不着急。也幸亏晚,不然也轮不到他安腾。儿子也住北京,孙子平时跟爸妈,保姆带,周末一起接到爷爷奶奶家,住两天。加上保姆,一下多出来四口人,家里立刻就被填满了,楼上楼下都是人。人多了好,首长阿姨平常脸上阴天比晴天多,孙子一来,家里就多了个太阳。所有的人都围着太阳转。小太阳五个多月那一阵特别能闹,一会儿见不着妈就玩了命地嚎,嚎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隔着两层楼板都听得见。怎么哄都不行,首长阿姨亲自上阵也不行。那次保姆抱着孩子在厨房冲奶粉,正好安腾进来,顺手让他帮忙接了过去。安腾第一次抱小太阳,没料着那么激烈的一团,下意识地赶紧去逗。脱口而出的是那首《三个和尚》,甘萍版的。安腾一直很喜欢甘萍,特别是她那随便一笑就显露出的一对酒窝和虎牙。这两天耳机里一直在听,顺嘴就哼了出来。第一段还没完,怀里的激烈忽然渐渐停下来了,风暴正在平息。保姆一脸惊喜地回过头来看他,示意他继续。安腾加大了些音量,记不住词,连调子也踉踉跄跄,但管用。小太阳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到安腾那张有声有色的嘴巴上了,他自下而上凝视着它,那凝视努力而又明亮。安腾抬着头,笔直地朝前看,目光尽量不碰到对方。毕竟是首长的孙子,身上流着四分之一首长的血,眼神尤其像。

那之后,小太阳就挂在了安腾身上。一开始只有周末来,后来发展成没事就来。反正不怕他闹,有法宝,安腾和他的《三个和尚》从没失过手。一物降一物,孩子跟安腾有缘。这话从阿姨嘴里说出来,快把安腾抬到天上去了。睡觉的时候得有《三个和尚》,喂饭的时候得有《三个和尚》,连洗澡换尿片的时候也得有《三个和尚》,戒不掉了。光嘴里哼还不行,还得抱着走。出门,到楼下去,到院子里去,到大门外面去,到马路上去,到小公园里去,出去一趟大半个上午就没有了。没有就没有了,家里也不缺他那一个上午。阿姨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小太阳一抱到手上,天大的事情都得让一让。还必须得是安腾版的《三个和尚》,任何盗版都不行,蒙混不过去的。小太阳的耳朵挑剔得很,不好伺候。只有安腾能伺候。不光是哄,慢慢地,像冲奶粉、喂饭、换尿布这样的活安腾都能插上手了。尤其周六周日,首长阿姨只要带着小太阳出门,也必然要带上安腾,比带保姆好使,吃饭、购物、逛商场,须臾不离左右。连田秘书都没有这个待遇,安腾一跃成了No.1。

所以得歇歇,好鋼该保养也得保养。首长的退休命令下个月就要下了,海岛上当年的几个老部下邀请他趁着天还不太凉去转一转,吹一吹最地道的海风。行程两周。路太远,高铁得坐六七个小时,这次就不带小太阳了,不带小太阳也就不用带上安腾了。正好歇歇。正好留下跟大姚一起看家。阿姨说,安腾看家我们最放心。

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这里是什么地方,首长大院,一门岗二门岗,还有流动哨,森严着呢。但是首长阿姨还是“不放心”,不放心的其实不是家,而是“家里人”,担心他们擅离职守到处乱跑。“每天至少会往家里打一个电话,至少一个,查岗,”姚大厨来家里比安腾早一年,已经有过一回留守的经验,“电话必须得有人接,有人接就算过关。”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电话就来了。第一个电话,大姚抢在前头接了。是阿姨。鱼缸记得换气,花别忘了浇水。阿姨喜欢侍弄花草,很讲究的,网纹草、凤梨、鸟巢蕨要浇到土下面3厘米,发财树、绿萝、常青藤每两天要清洗一次叶片,水尽量用雨水,没有雨水就用自来水,要在外面放三天。已经交代过了,再交代一遍;还有,每天下午四点前去办公室取一趟报纸和邮件。挂掉电话,大姚心花怒放地跳到安腾面前很完整地来了个“巴扎嘿”。警报解除,假期模式开启。洗头、换衣服、戴手表、擦皮鞋,不可开交,百忙之中还不忘扭过头来安慰一句安腾:“剩下的日子不多啦老同志!临走之前好好表现,站好最后一班岗。”

话说得没错,日子确实是不多了,安腾今年退伍。满打满算,还有仨月。

除了电话查岗,阿姨还有别的法子。马上要退休了,阿姨这段日子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收拾”,为搬家做准备。也不急,细水长流的那种,重点在于过程。过程很享受的,阿姨经常要指挥一下家里人上上下下搬东搬西,一整个家都被她调动起来了。地下室里不少尘封多年的老物件重新见了天日:影集、旧杂志、旧报纸、油印复习题、炮弹壳子、老工艺品、学习笔记,还有各种各样的书。擦拭,归类,打包。临去海岛前的头一天下午,她专门到安腾他们宿舍来了一趟。刚从地下室出来,两只手都没空着,左手一大包旧衣服,直接往地上一扔,商场里买的拖把不吸水,这些不穿的旧衣服裁成布条,做新拖把,这么一大包,做个十把够了。“反正半个月呢。年纪轻轻的别太闲,毛病都是闲出来的。”好了,这下不闲了,有事可做了。十把拖把,像根铁链子,把人牢牢拴在家里,哪儿也别想跑。还有。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口皮箱,鼠灰色的,一看就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拎出来的,灰都没擦。密码箱,不大,很老式的那种,连拉杆都没有,现在也许只有在拍电视剧的道具那里还能看得到。“交给你们一个任务,”阿姨脸上严肃了一下,嘴里却像是在宣布一个游戏规则,“不能撬,不能砸,半个月时间,把箱子打开。这是任务。”

安腾听得清清楚楚,阿姨专门强调了,这是任务。

他并没有特意把这半个月的假期透露给对方,但是罗晓琴感觉到了,从字里行间嗅出了味道。这就叫厉害。不厉害也当不了五星级酒店的前台经理。日出东方凯宾斯基,国际酒店,拿年薪的。才二十八,比安腾还小一岁。罗晓琴没跟他兜圈子,一路把他逼到墙角:“不是一直说等机会嘛,现在机会来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答应过对方,等合适的时候带她参观一下“大院”。原本就一说,她较真了。

她是当着他的面较真的,右手小拇指单枪匹马地伸过来,要拉勾,一副青梅竹马的声势。这个动作一下就把他们拉回到了十几年前。一个是上高二的安腾,一个是上高一的罗晓琴。他脸很轻微地红了一下,半天才犹豫着把手抬起来。对方的小拇指一直不屈不挠等在他面前的空气里,都凉了,像一只冰冷的鱼钩。

刚来北京时是她主动找到的他,在微信上。那个名字跳出来的时候安腾记忆里很明媚地一闪。之前早就听说,她在北京,这些年一直在北京,上大学就来了。大学一般,但再一般也是北京的大学。毕业之后听说在一個很著名的集团给副总当助理,他记得有一年好像从镇上哪个邻居家无意中见到过她的一张名片,名字下面很华丽的一串。是的,他也来了北京,两个人现在都在北京,但这似乎也并不必然导致她一定要找到他不可,北京海了去了,能盛下的缘分多了去了。但是罗晓琴不,大张旗鼓地,把怀旧的调子渲染得很足,半夜里在微信里叫他小名。“没想到你也能来北京?”言下之意,不是每个人都随随便便能来北京的。安腾很仔细地浏览了她仅三个月可见的朋友圈,有一半在打卡健身,另一半是国外和美食。精致生活,又精致又高端。意料之中,在北京,潦倒的人是没资格健身和怀旧的。

罗晓琴理直气壮,从来没去过传说中的“大院”,安腾必须带她开开眼。过去开车倒是好几次路过,只能看看,门口的哨兵硬得像尊石头。好不容易机会来了,趁首长阿姨不在家。别忘了,拉过勾的!罗晓琴字里行间不饶人。

开车来的。车不错,Q7,两人第一次吃饭在餐厅门口告别时他就看到了。可是再豪华的车到这里来也不好使,门岗说拦就拦,他们眼里可没有Q7,只有车牌。安腾把Q7的车牌号报给门岗时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对方粗心,搞错了一个数字的位置。罗晓琴连车带人被拦在门外。电话打过来求救,安腾不动声色地指挥她让她把手机给一个姓廖的班长。

开了个好头。比起上次见面,感觉好一些了。好多了。一个多月前的第一次见面,在他的感觉里从头到尾其实就是她的一个“秀”。当然她也有秀的资本,她的Q7、张口就来的英语八级、日出东方凯宾斯基,还有她先生,她很熟练地把老公叫做先生。现在好了,好歹给了他一个扳回一局的机会。拐过二门岗上斜坡时,他透过车窗指着不远处一栋绿树掩映下很不起眼的红砖小楼,漫不经心地告诉她,有一位元帅曾经在这住过。

晚饭出去吃,这次轮到安腾做东。不远,过马路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但因为是晚高峰,还是耽搁了一些时间。“渔家傲”。安腾特意选的这一家,味道倒在其次,关键是贵。去年来过一次,快过年的时候,跟首长。首长的一个老朋友请客,首长和朋友们在包间,他和对方的司机在大厅单点。对方的司机也是一副东家派头,把菜单摁在他鼻子底下。他看了半天菜单然后一声不吭地又推了回去。心慌,连慌带疼,知道是别人花钱他也心疼。这次也疼,但另当别论,上回人家罗晓琴请他吃的是西餐,菜单上最便宜的一瓶苏打水都是两位数。

鱼都上来了,才提出喝酒。安腾也回忆不起来是谁先提出来的,是他还是罗晓琴自己。对呀,怎么能不喝点酒呢。上次还约了的,再见面要喝酒也是那次她伸过来的小拇指的内容之一。酒是现成的,Q7后备箱里就有,红的白的洋的都有。接下来很自然地就延伸到了车的问题,喝了酒车肯定是不能开了,车留下,打车回去。要么找个代驾。都行。罗晓琴把这些都绕开了,独辟蹊径找到了第三条方案,这次是罗晓琴自己提出来的,安腾清清楚楚记得。她没看他,绷住了脸上所有多余的表情:“咱打包吧?换个地方,开间房痛痛快快地喝。”

马路对面就是万豪酒店,停车场还很宽裕。没提前预订,只剩下了豪华套房,价格是标准间的三倍。三倍就三倍吧。安腾跟前台交涉的时候,罗晓琴只能远远地等。她隔着一个很必要的距离背对安腾坐着,没有翻手机,而是在膝盖上摊了一本随手取来的杂志。杂志在这个时候比手机显得高级。这个时候再高级再不动声色的后背也让人无法直视,安腾胸口里鼓荡着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心跳,明显感觉到呼吸都受影响了。确实有点快,才第二次见面。

安腾平常不怎么喝酒,因为不喜欢,也因为酒量不好。对方则不同,一看就有两下子。不管是酒量还是酒风,都很老练。其实不奇怪,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在酒上没有两下子呢。人家后备箱里长年备着酒,酒杯也有,她故意没拿,四星以上的豪华套房里一定会备有开瓶器和酒杯,连位置她都知道。老练的感觉很好,主动,隐蔽,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从一开始,就有一抹阴影,在安腾胸口里明明暗暗地游弋,即便是那铺天盖地的心跳在胸口里轰鸣的时候他都没能忽略掉它。酒后吐真话,酒量再好也免不了的,来北京时间长了,的确是需要吐一吐的。吐是另外一种“秀”。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北京她吃了多少苦。刚毕业时在一家旅行社当助理,公司在黄寺,她在百望山租的房,每天挤两个小时公交。女孩子公交挤得多了难免要吃亏,有一回就遇到了咸猪手,她都看见了那个人,对方一双眼睛就那么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那目光和手一起不是东西。她没吭声,主要还是不敢。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咬着牙,自己对自己发了一个誓,年底前一定要买辆车。然后是房子。再贵也得买,那时候北五环的房价已经到了四万一平,跟先生一起努力,咬咬牙就买了。她又提到了她的先生。没错,还是叫先生,再不是东西该叫先生也还得叫先生。先生也不是东西,夫妻嘛,大多数都免不了的,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好不容易把日子过体面了,才几天,外面已经有人了。她知道他有,她找派出所的朋友查过,说是去哈尔滨出差却在大兴开了房。他能开房她为什么就不能开?她也开,今天就找安腾开!今天的安腾可不是当年的安腾了,土鸡变凤凰了,到北京来了,给首长开车。拿得出手,不掉她的价。她一杯接一杯,红酒当啤酒喝,一瓶红酒她自己干了五分之四。喝到第二瓶接着打开。她坐在床上喝。第一瓶的时候脚还在地上,喝到第二瓶鞋已经脱了,两条腿一上一下叠到床上去,就像一条坐在自己尾巴上的美人鱼。

“就应该来北京,来北京就对了!司机怎么了?司机咱也是北京的司机,也是首长家的司机,咱还就狗仗人势了,怎么着吧?”这是醉话了,醉话才伤人。那阴影被证实了,或者说被捕获了,像癌一样胀疼了他整个胸口。

她很及时地起身,应该是要去洗手间。鞋都没穿,光脚直接踩在地毯上。站起来之后她停住了,喝了那么多酒,有点晃,闭上眼等了一下。在等重心回来,或许也是在等他。她站起来以后离他很近,伸手就能够到。他只需要伸一下手,然后一切顺理成章。他知道一定是这样,水到渠成,符合她的老练。可是他不想伸手,胸口里那确凿的阴影,把血管里所有的滚烫和轰鸣都原路赶了回去。他觉得沉,胸口和胳膊都很沉,灌满了铅。他低下头时顺手拿起了手机。

手机安安静静的,很无辜地被他抓在手里。似乎还不够,还差点什么,灵感就在是那一刻倏忽而至的。他在通话记录里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号码,夏清新,他老婆。然后拨了过去。对方还没睡,但是有点意外,已经十点多了。他把自己的声音弄得很大,以确保洗手间里的人能够聽到。他说,首长阿姨出发了,你不是一直想来吗?正好,赶紧来!手机挂掉的时候,罗晓琴刚好出来。他起身,对不起,得回去了,晚上阿姨要查岗的。他等对方走回来重新坐下之后才抬脚,避免在狭窄的过道里经过她。

他从酒店出来,夜风吹在脸上,很凉。卸掉了欲望的身体突然一阵轻盈。一千六一晚的豪华套房,他一个指头都没碰她,但是值了,他做了件更豪华的事。首长家往东走,两站路。他没往东,他往西。西边热闹,烤串啤酒麻辣烫各种地摊一字排开,这个点正是油烟缭绕的时候。他不饿,但是想闻闻那股油烟味。已经十一点了,就是不回去,估计大姚今天晚上也没回去。阿姨说过,晚上九点以后家里必须要有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回去呢,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必须呢?偏往西走。一直走,走出北京才好。他不喜欢这个地方,非常非常地不喜欢。应该喜欢,但是他不喜欢。还好,快走了,还有仨月。那天他是自己主动跟首长提出来的,阿姨当时也在。阿姨脸色有点不好看,想发作又没有准备好的样子。这是什么地方?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从来都是争着抢着要留下,都留不下呢,从来还没听说过哪个兵自己提出来要走的呢。尤其还是你安腾,哪就轮到你了?

密码是四位数,成千上万四位数的其中一个,任何一个。仅此而已,阿姨把“任务”交给他们的时候没有任何提示。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提示,时隔了那么多年的一个四位数,谁还记得呢。最笨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一个地试,从第一个四位数开始,从四个零开始。这样的任务很自然地会落到安腾头上,分工的时候大姚主动把拖把揽了过去:“你来细的,粗活交给我。”安腾的数学一般,但是凭直觉也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万里长征。半个月不知道够不够。半个月其实不到了,罗晓琴已经耽搁了他两个白天和一整个晚上。

每天还是跟过去一样,六点半起床,收拾内务,洗漱,打扫院子,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去车队集合露个面。回到宿舍是九点左右。打开电视,随便哪一个台。然后就开始了。0000,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

箱子不重,摇一摇,内容也不多。像书,要么就是笔记本,或者捆成一摞的杂志,或者信封照片什么的之类。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用一个四位数的密码去保存呢?阿姨没透露,但肯定不会是什么秘密,不然也不会把任务交给他。即便是个秘密也一定是个无足轻重的秘密,无足轻重到连阿姨自己都不知晓。但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好奇,它的年龄估计超过了自己。也幸亏有这好奇,才缓解了万里长征带来的那种折磨。名副其实的折磨,这折磨由表及里,像压在胸口上的另一堆石头。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已经是一个丈夫了,已经是随时可以当父亲的年龄了,却在这里每天与一个四位数势不两立,在这里留守、看家、扫院子、伺候一堆花花草草和一箱热带鱼,在这里抱着别人的儿子每天八百遍“一个和尚挑呀嘛挑水喝。”再有几个月他就三十了,三十而立。

涵哥今年也是二十九,跟他一样。比他还小了半年,但是他得叫“涵哥”。涵哥是首长和阿姨的儿子。给首长和阿姨当儿子大概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幸福的涵哥很有抱负的,大学毕业后坚决不上那个朝九晚五的班,要创业,跟朋友一起合伙开了家数码公司。自己是老板,公司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不去的时候就在家打游戏。尤其是周末,一打就是一整天。每个周末回来,除了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在餐桌上露一下面,其他时间涵哥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非发生地震。除了地震,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他出来的。儿子不用他管,有的是人管,爷爷奶奶保姆,还有安腾。同样都是二十九,二十九和二十九就是这样不同。没办法,人和人就是这样,就是会如此地不同。

涵哥朋友多,应酬也多,有需要的时候就借安腾当司机,接送一下自己,或者自己的朋友。随叫随到。涵哥的朋友大多跟涵哥年龄差不多,跟涵哥年龄差不多也就跟安腾年龄差不多,都是同龄人。但相同的也只有年龄,除了年龄安腾跟他们毫无可比之处。也是,不可能比的,天上地下。听田秘书说过,涵哥小时候身体不好,心脏有毛病,先天性的,三天两头往医院送,好几次差点就不行了。首长阿姨不敢管,也舍不得管,只要人好好的,什么都依着。小时候依着,长大了也一样。可以理解,一种补偿心理。其实上帝对涵哥已经补偿了,心脏不好,但是给首长阿姨当儿子,够意思了。给什么样的人当儿子,这是命。命中注定。就像安腾二十九岁在这里每天帮别人带儿子,这也是命。命没得选择,也没什么好比的。本来就是如此。再说了,你安腾跟谁比不好你跟涵哥比?涵哥也是你安腾可以比的?你安腾是谁,一个兵而已,一块砖而已。其实安腾心里也知道,不应该的,但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总是要把自己和涵哥拿到一起比一比,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

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本来他这块砖是在地上的,旅机关车队,旅部在县城。现在被搬到了天上。一步登天,多少人眼红,天上掉馅饼的事,偏偏就轮到了他安腾,不是一般的造化。他承认他过去没见过世面,卑微限制了他的想象力。来了北京之后才知道,到了首长身边之后才知道,人和人之间,原来真的可以如此地不同。

去年有一次,他过去在汽车连时的指导员找过他,找他帮一个忙。指导员的忙,他不能不帮。在连队的时候指导员对他很好的,这种好,他能感觉得出来,不是那种以好换好的好,不是那种来路不明的好,是好人身上的好。指导员是好人,但往往越是好人不如意的事情越多,想转业,转不了,才正连,有严格规定的,干龄不满,不允许走,除非情况确实特殊。指导员的情况不知道算不算确实特殊的那种,主要是离家远,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回趟家坐火车倒汽车最少一整天。老婆当警察,在看守所,隔三差五的夜班,每天还要跟女犯人打交道,时间一长精神状况就不太好。指导员的老婆把自己精神状况的问题一大半归咎到了指导员身上。老公离得太远,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又要管犯人又要看孩子,时间一长,分裂了。指导员把自己的特殊情况向组织上一再反映,报告连续打了三年。组织上的认定,这个情况应该算不上确实特殊,不充分。也的确,精神分不分裂、分裂到什么程度,这个问题必须得有专业机构的诊断,否则不好界定的,总不能后院一起火我们就批转业吧。老婆那头不管,也管不了那么多,眼看着精神分裂马上就要演变成家庭分裂,指导员急了。不急也不会找到安腾,病急乱投医,连他这根稻草都用上了。今年年底,无论如何必须走,他在电话里对安腾交了底,哪怕犯错误。

当然不可能直接去找首长,找的秘书。机会不错,田秘书正好有一点私事,老家亲戚来住院,私下里叫他和他的车帮忙跑了几趟腿。安腾张了嘴他也没含糊,拿起电话现场办公。三分钟不到事情搞定,田秘书轻描淡写,让他等着就行。一直在等指导员的电话,电话没等到,直接等来了指导员的人。到北京来了。专程来的北京,专程来当面感谢他。报告批了。自己折腾了三年没批下来,田秘书的三分钟就搞定了。指导员胶东人,感谢的内容自然少不了海参。务必收下,可以寄给爸妈,也可以送给秘书,随他。指导员第一次到北京来,连大院的门都没敢进,在马路对面公交站牌下给他打电话,他出去接人。安腾请他在就近的一家川菜馆吃饭,结账的时候他死活拽住安腾,差点急了眼。安腾看着指导员救火一样跑著去柜台买单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一酸。已经过了五一,天气开始热了,身边的人差不多都换上了T恤,指导员还是长袖,一丝不苟地,扣子一直系到手腕。

只有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同样都是个兵,只有他,换了其他谁都不会,比如大姚,人家就不会,就像阿姨说的,争着抢着还来不及呢。他不,胸口里永远压着一堆石头。那石头压迫着他,也暴露了他。首长家什么地方?别说一堆石头,连一粒沙子都容不下的。所以说,已经很不错了,首长和阿姨对他安腾已经相当可以了,即便这个兵再好,执行起任务来从不打折扣,跑长途连续三个小时一个哈欠不打,还不抽烟不喝酒,能这样对他,也已经很不错了。什么时候想请假回家,张一下嘴的事。每次回家阿姨都会装一大包东西让他带回去。一个司机,还想怎么样呢,还能怎么样呢?也难怪阿姨脸上难看,居然提出要走,居然要炒首长的鱿鱼,这还叫个什么兵?兵已经没有个兵的样子了。

上一趟回家阿姨尤其热情,除了正常有的,还额外多准备了一包:八成新的奶瓶、半瓶鱼肝油、两套旧衣服、德国进口的咬胶、各种小玩具,甚至还有大半包尿不湿。都是小太阳没用完剩下的。“小安今年辛苦了。这些带回去用得着,二十九啦。”安腾在脸上很完整地笑了笑,赶紧伸手接了过来。那些小衣服、玩具、奶瓶、咬胶、尿不湿,都很贵的,即便是用过了的,也比普通的贵。

首长也一样。作为一个司机的首长,首长很称职的。安腾刚到家里来时间不长有一次,首长到下面的一个训练基地参加现场会,特意带上了安腾,不“特意”说不过去,碰巧了,基地离安腾家的县城很近,近到了令人尴尬的程度。现场会加调研一共两天,第三天一早返回,中间有两个晚上。首长肯定会主动提,让他回去一趟。安腾已经做好了准备,首长一旦提出来就毫不犹豫地拒绝。没想到没有,首长一直没提。没有更好。临返回前最后一个晚上,新闻联播开始前他照例去首长房间准备足浴盆,首长睡眠不太好,每天要用中药泡泡脚,四十分钟,正好是新闻联播加天气预报的时间。每次陪首长出发药包都是随身带。药包好说,盆不是随时都有,每次都得专门去找服务员。刚敲了门把盆送进去,首长突然开口,小安,明天到你家看看。安腾没反应过来,一只手拎着盆站在沙发旁边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首长似乎很满意眼下的这种效果,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对面的安腾,慢悠悠地,兴致很好地,通知他:“明天去小安家里喝茶。”这下安腾听清楚了,胸口里没防备地很激烈地一惊。那天的水明显放得有点烫,首长的脚在盆沿上滞留了很长时间才放到水面以下去。都没来得及等到新闻联播结束安腾就提前出来了,回到隔壁自己房间,关上房门,打了一个电话。给父亲。

还不如不打。如果父亲没有一个晚上的准备和酝酿,也许还不会,他了解父亲的,对他来说,那很难,仅凭即兴的勇气一定远远不够。那天上午动静很大,市里来了人,县里、武装部的一把手也来了,当然更少不了镇上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北京来了首长,部队的首长,连省长每次去北京开会都要专门拜访一下的。一级看一级的脸色和阵势,都来了。安腾家院子门口点头哈腰地站了一大片,从院子一直站到了马路上。很好,该在的都在,再也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这么多年了,自己求这个找那个,像皮球一样被踢过来踢过去,都躲着不露面,今天好,主动送上门来了。父亲一看就醉醺醺的,才上午九点多,他就把自己喝多了。父亲本来不常喝酒的,自从八年前小叔在县城酒厂被一群保安打成智障之后,他就开始喝上了,一天三顿地喝。喝多了就口口声声一定要给小叔讨回一个公道。父亲就这么一个弟弟,没照顾好。管事的人说小叔自己也有责任,而且还是误伤,不应该归厂里管,至于归谁管就说不明白了,不明不白地一直拖到了现在。那一年安腾刚当兵,父亲喝多了有时候也会在电话里跟安腾说一样的话,一定要给小叔讨回个公道。本来也就是说说,从来没指望过安腾的,估计也指望不上,当个兵而已。但是没想到安腾这个兵居然当出了名堂,当到了北京,当到首长身边去了。机会来了,有指望了。但还是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千载难逢。

安腾跟在首长身后进了门,看到父亲第一眼时就预感到了什么。但是晚了,父亲眼里根本就没有他,他紧紧盯着儿子前头的那个人,那个高高大大的人。这个人跟自己年纪一样,儿子告诉过他的,他们同岁,都属龙。但是腰比他直,头发比他黑,从头到脚镶着金光。从没见过,但不会错,一定是他。父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下午3:40落地。首都国际机场。本来不必非坐飞机不可的,夏清新坚持一定要坐,似乎觉得只有飞机才能配得上此行的目的地。北京。第一次。老公到北京两年了,她还没去过北京。飞机也是第一次坐,特意要了靠窗的位置。天上三个小时,她激动了两天两夜。下了飞机那激动还在,她满脸放光地对来接机的安腾说,在天上的时候她就知道快到北京了,都说北京雾霾大,果然名不虚传。

安腾笑笑。媳妇说得没错,他也有过体会,不到天上你永远不知道北京的云有多脏。安腾也坐过一次飞机,唯一的一次,去年,陪首长回东北老家。那天也是个雾霾天,还阴,阴得厉害,上午十点多就像下午五六点的样子,刚离地没多久窗口下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飞机闷着头在一片灰蒙蒙里往上爬。云层很厚,飞机爬升的过程漫长而有耐心,直到最后一刻,毫无征兆地突然一下昂首钻出云层。那一瞬间安腾真切地听见了机舱内有人欢呼,就像是在庆祝。确实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时刻,原本阴暗的机舱在一瞬间被照亮了,通身雪亮。窗户外面的太阳感觉明显比在地上时变大了,又大又亮,一簇簇云团地毯似的被它踩在脚下。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安腾当时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一件其实很简单的事情,原来所谓的阴天和晴天都是地上的,云层之上永远都是晴天,只有晴天没有阴天。其实这是个常识,但往往就是这样,许多很简单的事情如果不真正身临其境可能就不会意识到。

用的是首长的座驾。首长人不在家,犯忌了。犯忌就犯忌了,第一次来,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来。夏清新走到停车场看见它时吓了一跳。没告诉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意外,也心虚,夏清新本能地溜到后排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右后座,阿姨平时坐的就是那个位置,安腾告诉她。她吐了一下舌头,烫着似的把腰一挺,撤出去至少一半屁股。一路上背都是直的。

首长阿姨还有一个多星期才回来呢。足够了。北京再大,一星期也足够了。不着急,一个个来:颐和园、故宫、长城、天安门、王府井、鸟巢、欢乐谷、南锣鼓巷,一个也少不了——特别是南锣鼓巷。夏清新不像大多数第一次到北京来的,升旗仪式看不看无所谓,烤鸭吃不吃无所谓,但南锣鼓巷一定是要去的。上次安腾休假回去夏清新翻他的手机,看见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个老式黑白电视机,带天线的那种,屏幕上用颜料涂了一句话:“时光是记忆的橡皮擦。”就是在南锣鼓巷拍的。她觉得很有意思比天安门。每天一个地方,很宽裕,可也不轻快。首长家在西郊,五环边了,离西单地铁十七站,去鸟巢水立方还得再倒一条线,还要再加上一趟公交。一半的时间都在路上。问题就来了。这问题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问题是密码箱。

密码箱还没打开。那个神秘的四位数迟迟不现身。应该还早,千位上依然还是零,从理论上说,目前的工作量连零头还不到。除非运气。然而运气这个东西最是诡异,你越是一丝不苟越是按部就班它越是躲你远远的。安腾的手向来就是一双按部就班的手,一步一个脚印的手,不管是以前摸方向盘,摸枪,还是现在摸密码箱。两只手都用上了,右手拨密码,左手摁开关,左右开弓,先拨一下密码,然后再摁一下开关。安腾的两只手上分别竖起两只耳朵,两只耳朵都在全力以赴等待着那“咔嗒”一声。应该是“咔嗒”一声,清晰,隐秘,干净,不动声色,就像扣动扳机时枪膛里撞针的声音,所有与开启有关的动静都是这样的。它随时都会来到,每往前走一个数字,他就觉得离它又近了一步。这个工作很枯燥,很机械,一点脑子也用不上,除了手,什么也不耽误。但是需要时间。夏清新来之前时间当然不是问题,现在时间成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主意还是夏清新提出来的,提出来了就不打算收回去了。必须的,这可是任务,天安门王府井南锣鼓巷什么的事小,任务事大。当了这么多年的军嫂,她太知道“任务”这两个字的分量了。自己这趟来,耽误安腾的任务了。白天安腾得陪她,晚上回去一双手也腾不出来,还要在她身上做很多事情。夏清新有点着急,比安腾本人还着急,一急就有了主意。那天计划是去欢乐谷的,要坐很长时间的车,而且听说许多项目还要排队,临出门的时候她把密码箱拎在了手上。安腾不让,她非拎不可。反正要坐那么长时间的车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手上闲着也是闲着。这样多好,任务游玩两不误。整整一天,他要么她,手上提着一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密码箱,又是云霄飞车又是爱琴港,上天入地的,那绝对是一个景观。回来的时候赶上晚高峰,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到站刹车的时候夏清新因为手上拎着它,没来得及腾出手抓扶杆,踩了一个女孩的脚,北京女孩的脚,一踩就听出来了,满嘴的丫丫丫冲夏清新直冒火星子。安腾看不过去帮了一下腔,等于火上浇了一把油,一下吵大了。一车人都看他们,司机差点要停车打110。进了大院往回走时安腾一路黑着脸,进了屋把密码箱朝床上狠狠一摔:“明天再带你出门我是你孙子!”

说好一星期,没用完,夏清新坚持提前走。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南锣鼓巷也去了。长城太麻烦,下次吧。下次什么时候想来随时还可以来,安腾退了伍机会反而更多。再说镇上厂子那边也不能耽搁太长,请嫂子替的班,嫂子家里家外也是一堆事。安腾送站,去西站。这次坐火车。夏清新坚持坐火车,就像当初来的时候坚持坐飞机一样。天气不好,阴得厉害,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一副随时会下雨的样子。从车站回来过联想桥的时候隔着车窗听见隐隐的似乎有雷声,那雷声跟了他一路,雨到底还是没下来。空气中一股发潮的焦煳味,每一口呼吸都躲不开,呛得嗓子疼。下了高架他给大姚打电话,借人家的床可以还给人家了。晚上整两杯。他请客。

该请。大姚这几天一直在外面住,跟警卫连一个老乡借了一张上铺,给安腾两口子腾地方。別看是五环,随便找个像样的酒店一晚上也够你不吃不喝好几天。人家帮他省了那么一大笔,一顿饭应该的。

大姚就是大姚,不服不行。玩归玩,闹归闹,任务面前可是一点不含糊。中午吃过饭才看见他在院子里忙活,一个午觉起来,十根拖把一气呵成,仪仗队一样并排靠在窗台下头。说是粗活,这活干得可一点都不粗。十根拖把各司其职,每根上面都贴了标签:客厅1、客厅2、卧室1、卧室2、卧室3、书房、阳光房、厨房、卫生间、地下室——拖把做到这个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了。

在家里喝,守着电话踏实。老惯例,火锅,最省事,也最丰盛。安腾只负责羊肉和啤酒,剩下家里的冰箱和厨房都有现成的。首长阿姨不在家,又犯忌了。犯就犯吧,也不差这一次。平常大姚很少跟安腾喝酒,实在不得已才找他,主要是瞧不上他那点酒量。但是今天状况不太一样,对方一上来就有点视死如归的架势,一杯一杯撵着大姚喝,前两瓶一杯也没落下。两瓶基本上就是安腾平时的最高记录了,但是今天不太一样,要创造历史,第三瓶已经在倒了,倒满,跟对方一个标准。仰头又是一杯,先干为敬。“怎么了安班长,嫂子刚走就受不了啦?”有点意思了,大姚端着自己那杯酒,目光从对面的电视机上移了下来,看安腾自己给自己倒酒,像在看表演。安班长喝酒比电视好看。

啤酒走肾快,一波将息一波又起。只有一个马桶,两个人轮流去。中间有一次大姚去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也许在打电话。大姚有很多电话就喜欢关在厕所里打,尤其是喝了酒。安腾一个人跟一堆剩菜和瓶子坐在一起,房间里空前的安静,都能听到挂钟走秒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他这里看一眼,那里看一眼,不慌不忙地,郑重其事地,一样一样地看,挂钟、茶杯、饮水机、电视机、笔记本、电脑桌、气雾剂、烟灰缸、遥控器、茶叶罐、台历,每一样东西都是老样子,但好像又不一样了,明明认识,好像又不认识了。似是而非,原来这就是喝多了酒。也没觉得多么难受,看来自己其实还是有点酒量的。喝了酒目光明显变沉了,得抬着走,看完一样好不容易才能落到另一样上头。目光最后落到了密码箱上,落到上面之后就不走了,盯着它看,越看心口里越堵,透不过来气地堵,堵得发疼。果然,石头还在,一直压在那儿,那么多啤酒都没能冲走它。

密码箱在电脑桌上。早晨临出门时夏清新还在摆弄它,争分夺秒地,安腾当场就从她手里把它拽了过来,没好气地往桌子上一撂,一天没碰。现在它侧着身子脸朝里,安腾看它它不看安腾,一副拉仇恨的架势。安腾看不见它现在具体到了哪个四位数,万里长征不知道走到了什么位置。不看也知道,肯定还早着,遥遥无期呢。这是“任务”。大姚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的还早着。任务最他妈牛逼,为了任务老婆都被撵走了。酒精这东西就是好,有劲,横,直往脑门上冲。他一伸手把“任务”拎了过来,看也不看,拎过来就拨,随便拨,拨到哪个算哪个。去他妈的一步一个脚印,从现在开始他前功尽弃了,从现在开始他不打算按部就班了,横着走,跳着走,飞着走。跳到哪算哪,飞到哪算哪。这样才来劲,天马行空,横冲直撞,当兵得有个当兵的样子。

他根本不记得究竟拨了多少下,反正手上一直没停。大姚在厕所里迟迟不出来,他一直没停。喝多了酒的手没轻没重,越是没轻没重就越有快感。天马行空和前功尽弃交织在一起的快感的确不同凡响。他突然听见了“咔嗒”一声。

和想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样,远没有那么清脆,远没有那么底气十足。咔嗒一声,很不自信似的。但是足够惊心动魄,安腾觉得自己手指下面刚刚发生了一场九级地震,十厘米直径的心脏里两秒钟内走过了千军万马。箱子打开了。居然打开了,没想到是这样打开的,运气果然不喜欢那种按部就班的人。他竭力摁住那些千军万马,箱盖缓缓开启。天花板上是才换的节能灯,雪亮,再深的时光和岁月都一览无余。

一堆散乱。既散乱又零碎,都是些老古董:粮油证、户口簿、副食品购货券、豆腐票、电大听课证、语录本、通讯录、笔记本、黑白照、集体照……原本应该是扎在一起的,经过这些日子天上地下的折腾现在七零八落。一股清晰的霉味。有点失望。他一一翻拣过来,原来就是这些,太平常了,太无奇了。也许是哪次搬家或者整理东西的时候随手把它们放进去的,放进去之后连自己都忘了,居然被一个密码大张旗鼓锁了这么多年,居然让他搭上了一个假期。就像一个恶作剧。除了失望,还有屈辱。双倍的屈辱。

厕所里响起马桶的声音,大姚出来了,电话还没结束,他还在不屈不挠地跟对方道别。安腾随手把密码箱合上,重新推了回去。大姚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边走边用一只手幅度很大地揉着肚子,以胃为圆心画着圈揉,仿佛多揉几圈它就能变小一点似的。谢谢安班长,今天很尽兴,酒足饭饱。大姚屁股没落座,站在那里把自己刚才没来得及喝完的最后一杯解决掉,然后出门,宣布回去睡觉,锅碗先放着,明天他收拾。安腾等不到明天,满屋子的羊肉味,隔着一堵墙他也睡不着。锅碗里全是油,得用热水。等水烧开的时候安腾随手又把密码箱拽了过来,打开,还是它们,一堆散乱的平淡无奇。安腾决定动手把它们整理一下,重新扎好,然后连密码箱一起交给阿姨,任务完成了。他把它们一股脑全倒在桌子上,耐下心,一样样来。他是在整理到快一半的时候发现它的,夹在一个小笔记本粉红色的塑料封套里,笔记本拿起来时它主动滑了下来。对折了一次。纸很薄,印章很红,时隔了这么多年还是很红,像苍白的皮肤下面粗壮的血管,从外面就看到了。

水开了,电热壶十万火急嘟嘟嘟响,安腾边起身边打开了它。一开始根本没当回事,原以为是那一堆平淡无奇里的其中一件,都没打算像样地把它看完。看完了安腾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腿立刻就迈不动了,脑袋里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安腾一屁股重新坐了回去。很久了那巨响还在,满世界都是。

计划是两周,计划赶不上变化快。田秘书发微信来,通知接站。提前返回。回来的路上才知道,首长半月板旧伤犯了,这次要做手术。

上次就没做,首长坚持不做,能保守尽量保守,连打了五针玻璃酸钠,又加了一个月理疗,但是效果不好。首长的半月板老是动不动就给首长出点难题,尤其这两年。也不怪人家,都知道首长两大业余爱好,爬山和打羽毛球,两样都少不了折腾半月板。大院出了后门就是山,每天必爬一趟,早上六点出门,计步计时,回来后一个热水澡,一整天神清气爽。羽毛球就更不用说了,年轻时在部队就培养了这么一个爱好,一直坚持到现在。不光爱好,还打出了名气,代表将军队在全市拿过名次的,电视台都来拍过。也是每天打,下午打,下午不打晚上也得補上,至少三局。这么折腾人家当然要给你点脸色看看,毕竟也是六十岁的半月板了。

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医院。医院那边早就接到通知了,一切就绪。把首长送进医院之后安腾又赶回去一趟,收拾自己的东西。以后就住在医院了,二十四小时在位,既是司机也是陪床,直到首长出院。

住的是首长病房。条件当然是最好的,大,大得都不像一间病房了,连安腾都有专门的一张床。

手术时间据说不长,黄主任亲自做。黄主任是拿国务院津贴的,他手里的刀没有任何风险。黄主任把自己的两根手指头像剪刀一样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用很好听的南方话开玩笑说,修一下,我们把首长的半月板修得漂亮些。一句话惹得一圈人都笑。气氛无比轻松。首长也笑了,可笑得明显比别人慢了半拍,力不从心的样子。其实并不轻松。情况比预想中的要严重。除了半月板,还有其他问题,骨性关节炎加右膝骨质退变。半月板可以修,但是退变不可逆。三度。有点早,才六十岁。另外还有腰。腰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一并做了检查,第三第四第五节突出来了,早晚也躲不了一台手术。人还没退休,身体先退了休。即便手术很乐观,以后恐怕也得尽可能减少室外活动了,羽毛球肯定是不能再打了,山也不可能每天都爬。确实有点早,才六十岁。黄主任之前私下来找首长汇报诊断结果的时候,安腾就在旁边。首长当时刚刚午睡醒来,额角上还留着几道被枕巾压出来的褶印,那些褶印看起来就像突然爬上去的皱纹。黄主任建议说,以后在家里可以装一部电梯,许多老首长家里都装了,很方便的,电钮一按坐着就可以上楼。

首长冷冷地问,那种像轮椅一样的电梯?

黄主任赶紧声情并茂地笑了一下,纠正道:“轮椅是轮椅,电梯是电梯。”

全麻。时间的确不长,两个小时多一点。首长被推回病房的时候还没醒。脸色很不好看,是那种很不好看很不好看的脸色,人永远醒不过来也许就是那种脸色了。黄主任伸出一只巴掌拍了拍首长的脸,凑上去声音很大地叫了两声:“首长,首长!”没醒。黄主任又拍了两下,这次明显用了力气,“首长,首长!”啪啪,像连续的耳光。安腾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黄主任。终于醒了。先醒过来的是喉咙,首长挣扎着应了一声,表示回答,声音微弱而又苍老。眼睛半天才睁开,直直地看着天花板,睁开之后仿佛隔了很久才恢复视力。

衣服还没穿。本来有护士的,首长迟疑了一下,没让,指了指安腾。还是安腾来。首长是北方人,大块头,幸亏有安腾。麻药的效力还没过去,被阻断了知觉和力气的身体分量更重,不光重,还得小心翼翼。护士转身走开的时候顺手拉上了帘子,现在只有安腾,所有的目光和外人都被挡在了外面。安腾其实也是外人,虽然在家里待了两年,虽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在这样的场合里,也是外人。其实还不如护士,护士更有经验,他只有力气,当然,还有性别。一览无余。这是最私密同时也是最袒露的面对,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这样的袒露和面对,也许只有父子之间。安腾记起来,当兵第三年第一趟休假回家那次,父亲骑车去县城买鞭炮回来被一辆出租车撞断了腿,住了半个月的院。出院那天腊月二十九,过年了,怎么也得洗个澡。他带父亲去的。就他一个儿子,只能他去。不能洗淋浴和澡堂,专门要了个包间,带浴缸的那种。他放满水,然后回来架父亲。父亲费了半天劲刚把自己脱光,安腾走过来的时候他本能地向里侧了一下身体。直腰起身时他从父亲的腋下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在用力,在用他的另一条好腿尽可能地替安腾分担一点力气。父亲不好意思了,这样一丝不挂地让儿子架着,他不好意思了,他用这种方式很曲折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好意思。一个父亲的曲折。他当时心里突然就颤了一下。

安腾看见了首长的那个伤疤,传说中的伤疤,子弹当初钻进去的地方。不是传说,是事实,弹孔确实存在,就在小腹靠下一点的位置,灰白的毛丛上方。很醒目,想不看见都难。首长高血糖,遵医嘱每天注射一针胰岛素,自己给自己打,在小腹上打。那个弹孔的四周布满了密集的针眼,犹如置身于星系里的一颗恒星,就像太阳,耀眼、孔武、巨大。褐色的太阳。子弹从那里钻进去的时候一定制造了一场风暴,撕毀了无数比星云更密集的血肉和神经。安腾脑子里很沉地一跳,他忽然想到了两天前在密码箱里无意中看见的那张纸,那张对折过的、盖着红印章的纸,那个被遗忘在众多零乱和平常无奇中的秘密,它隔着遥远的时空与眼前这枚褐色的弹孔清脆地击了一下掌。

是一张证明。领养登记证。领养人姓名一栏,是首长和阿姨。

从头到尾首长一声没吭,他一直用力地皱着眉,很不高兴的样子。除了皱起眉头不高兴,他也许找不到合适的样子来对待自己眼下的处境。他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一个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现在指挥不了自己的身体。他任人一览无余。

手术后三天下床。十天后出院,也许还要更长一些,看情况。

阿姨每天来一次,一般都是上午。田秘书陪她过来。手术后第三天来的时候把小太阳也带来了。儿媳妇抱着来的,一进病房就开始哭,安腾就在旁边,但是没让安腾抱。这里是医院,到处都是病菌,安腾现在也是那些病菌的一部分。能把小太阳带来已经够意思了,说好了,十分钟。就十分钟。这里是医院,爷爷能理解的。

涵哥一直没露面。不应该的,游戏再好玩,应酬再重要,也不应该的。那天上午,病房里热热闹闹来了一大拨人,来看首长的。安腾借故出去,抽了两根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进来时房间里只剩下了首长阿姨,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阿姨在哭,眼镜摘下来攥在手里,赤裸的双眼通红。首长半躺在床上,闭着眼,脸色很难看,比前天刚从手术室推出来时的那种脸色还要难看。难看得都有些陌生了,安腾从来没见过如此衰老和痛楚的首长。安腾一声不吭,赶紧退了出去。出门时他顺手从床头拎了一趟礼品,提前下去装车。一出大门就看见了大姚,站在车旁抽烟,大姚向来的信条就是艺不压身,来北京之前就拿了驾照,果然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把安腾的活都替他干了。安腾装作不经意随口问了对方一句。大姚有点惊讶,你不知道?近处一个人都没有,大姚把手里的烟头一扔,毫无必要地把声音压低了好几度,招招手,叫安腾把耳朵凑过去:“涵哥这回是真栽了,栽大发了。”果然是涵哥。从昨天一早就联系不上了,电话打不通,公司也关了门。早上田秘书托人找人专门打听了。欠的不是个小数,债主们昨天下午带人去了公司,在门口堵了几个小时。听说还有赌债。“还不上怎么办?”安腾问完连自己都意识到了多余。“怎么办?”大姚用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食指一横一竖,斩钉截铁地比划了一个十字,“最少十年。”

病房确实大,大得连一声叹息都听不见。阿姨走了之后只剩下了他和首长,阿姨一走感觉到病房更大了。他一眼都没再去看首长,没敢看。剩下的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都没敢看。直到熄灯。前两个晚上都没打止疼针,黄主任专门嘱咐过护士,手术做完以后头两个晚上可以打一针止疼针,怕首长睡不好。当时首长想都没想就谢绝了,不用。那口气有点赌气的意思,跟刚刚做完的手术赌气,跟自己的两个膝盖赌气。没打止疼针也没怎么样,起码在安腾看来没怎么样,该几点熄灯几点熄灯。可是今天晚上有状况了,按兵不动了两个晚上的疼痛今天晚上突然杀了出来。疼。都疼出声音了,他在克制,也许是因为有安腾在场。那疼直往安腾耳朵里钻,那疼不比首长的脸,想躲都躲不开。偏偏是今天晚上,刚刚经历了那样的绝望,连疼痛都落井下石。

九点半叫护士进来的。一针下去马上见了效果,除了止疼也许还兼有镇定的作用,首长很快就睡着了,黑暗里传来鼾声。那鼾声孱弱而又崎岖,像延续到睡眠里的呻吟。最后一次看见手机上的时间是十点二十,也许是十点四十,记不太清楚了,安腾迷迷糊糊中不确定自己什么时间睡着的,也并不确定睡了多长时间。应该是下半夜,窗帘没拉,房间里和地板上并没有很显著的天色,他听见对面的床上在叫他。安腾,安腾。

首长还是第一次叫他安腾。过去都是小安。心情好的时候也跟着大姚他们一起叫“安班长”。

那声音虚弱极了,像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很久才到他这里。

他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在第几声安腾之后醒来的,他只能确保自己在听到第一声安腾之后第一时间醒了过来。他很响亮地应了一声,弹簧一样腾地直起。

首长这才打开了灯,是首长自己打开的。开关就在床头,伸一下手就能够到。他做了力所能及的那一部分,然后朝安腾抱歉地笑了笑:“我就说不该打镇静针的,”既抱歉又虚弱,“叫一下护士。”

安腾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

首长把被子掀开了一半,两个胳膊肘艰难地撑在床上,正在试图起身。床边放着还没来得及启用的拐杖。黄主任嘱咐过,得三天。明天才可以下床。那难闻的味道就是从首长身体下面发出来的,首长自己正在竭力地想离开它,拼尽全力挣脱出来,从自己那不争气的排泄物当中挣脱出来,从那一摊前所未有的、刺鼻的耻辱中挣脱出来。

他看见安腾朝自己走过来,吃力地腾出一只胳膊,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他下不了床,连最后一点无地自容的力气都用上了,还是下不了床。他闭起眼睛,眉头上能皱的地方全部都皱了起来,然后绝望地朝安腾摆了一下手:“叫护士吧。”

安腾说,不用。我来。

他觉得首长变老了,因为安静和虚弱而变老了,老得完全不能自理,毫无意志。无以复加的疼痛加上那无以复加的耻辱,似乎让首长提前来到了生命的尾声。他又觉得首长好像变小了,就像一个婴儿,任由他摆布,他把首长拦腰抱起来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抱着小太阳。生命这东西就是这样,起点和终点其实大同小异。过去他抱着小太阳出来放风的时候就常常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小太阳脸上的神情跟老家镇上敬老院里那些天天靠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没什么分别,连哈欠和口水都一样。

安腾接来热水,拿来了房间里所有能拿来的毛巾。整个过程首长都闭着眼,跟第一天帮他穿衣服时一样,用力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连续几天的虚弱和卧床让这具高大的身体许多地方正在松弛,又增加了一部分重量。幸亏是安腾。安腾年轻,跟他的儿子年纪一般大。安腾全部收拾干净之后重新回来,抱起首长准备帮他回到病床上。他一只胳膊抄到首长脖子后面,起身的时候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胳膊在跟他一起用力。安腾怔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自己帮父亲洗澡那次,父亲也是,用那条好腿在尽可能地替他分担一部分体力。安腾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涨了一下,又一下。像潮水。

出院之后一切照舊,每天还是那些事情。六点半起床,整理内务,打扫院子,收拾花草和鱼缸,偶尔出一趟车。按部就班,日子重新回到了过去的轨道上。一场秋雨一场寒,留在北京的最后一个秋天正在迅速地进入尾声。安腾有时回想起前不久刚刚过去的那个假期,感觉就像做了个梦。跟罗晓琴开房、夏清新来北京、密码箱,还有首长的手术,都不太真实,就像不小心被生活突然甩出去了一样。现在重新回到了惯性和轨道当中,但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当然首长已经不再每天爬山了,现在连门也很少出,办公室也是偶尔才去,有什么必须的事,电话和人会到家里来。涵哥一直没在家里露过面。涵哥不来小太阳来得也少了,每个星期也还都来,但是不过夜,儿媳妇开车,把儿子和保姆一起送过来,自己连车都不下,天黑时再来把人接走。也许她在有意识地减少小太阳跟首长阿姨相处的时间,这也没什么错。这些,其实也还都不是最主要的,跟之前不一样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安静,他也是慢慢才意识到的。一种浓稠的安静,从首长出院之后就弥漫在这个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秒钟,即便是小太阳来了也无法驱散。那是衰老和溃败所需要的背景,那安静像一池湖水,漂满余晖和落叶。首长在冗长的安静里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而且睡得很沉,有时候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每天晚上照旧还是要打两局牌,新闻联播以后开始,有时到九点,有时到十点。过去一直是大姚坐首长对家,上了牌桌比上刑场还痛苦。首长是会发脾气的,火药味很足,打牌像打仗一样较真,较起真来什么难听的话都有,骂得对面的大姚抬不起头。现在安静多了,安静而又懒散,自顾自地打手里的牌,有时候一整个晚上一句话都不说。不过这些都和安腾无关了,涵哥的事情他再也没主动去跟田秘书或者大姚打听过。快走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可以开始倒计时了。这次他是彻底离开,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迈进这个家门一步。

首长是很突然地提出来的,没有任何征兆和铺垫。在车里,去医院复查的路上,车里只有他们俩。“小安愿不愿意留下来?”安腾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前面离红灯还有一截距离,脚底下一慌,提前松了油门,车一下慢了下来。他觉得一整张后背上全是首长的目光。“退了伍也可以留在北京。留下来,帮一帮陆涵,陆涵最近遇到了点事情,公司不能没人打理,你帮帮他,”首长顿了一下,也许是有意顿了一下,再开口听上去就多了些分量和深意,“你是家里人,陆涵的公司交到你手上我们放心。陆涵胡闹不懂事,你多帮帮他,安腾。”

他听见了,清清楚楚,对方叫他安腾。第二次。

首长说:“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先考虑考虑。”

安腾点了点头。不知道首长是否看见了自己点头,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了点头,他明明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听见自己胸口里翻滚着一阵又一阵巨大的风,风起云涌,大风经过的地方一片空旷,空旷而又晴朗。晴空万里的感觉真好,温暖,干净,辽阔。是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其实,从那个晚上深陷虚弱和无助中的对方第一次叫自己“安腾”的时候,再往前,当他打开密码箱无意中发现了那个秘密的时候,他就原谅了对方。那些堵在胸口里的石头正在一点点搬开。他和他其实是一样的,这个高居云端的人,其实和自己是一样的。尽管一个是士兵,一个是将军,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但其实他和他是一样的,没有区别。那些密布在各自岁月深处的疼痛和绝望,全是一样的。

秋叶落尽,一早一晚明显有了冬意。小太阳抱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绒衣绒帽。鹅绒黄的帽子很漂亮,一边一个小球球,被小太阳的脑袋甩来甩去,停下的时候永远都不朝着同一个方向。小太阳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了,天渐渐冷了,儿媳妇打算带他到南方外公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安腾很熟练地把他从保姆手里接了过来。小太阳好好的,没哭也没闹,但安腾还是把他接了过来。最后一次了,下星期就走,车票都订好了。先回部队,然后回家,不再回来了。小太阳仰脸凝视着他,深情而又专注,那目光首长阿姨看了都会吃醋。这就是缘分,他和他原本没有任何关系,各自越过千山万水走到了一起。这就是缘分,所有的人都拿他没办法,安腾一张嘴他就不哭了。不是缘分是什么呢。那目光清澈极了,既清澈又深邃,仿佛直达地心深处,所有的恨和敌意都能融化在这清澈当中。是的,那敌意曾一度在安腾心里停留过,小太阳越是哭得厉害,越是不依不饶,那敌意越是针尖一样扎他的心。凭什么?凭什么每天怀里抱着的这个是你?有时候他盯着小太阳看,恍惚间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抱的是另外一个,是他,也可能是她。跟小太阳一样大,前后差不了几天,夏清新很仔细地算过预产期。他们本来可以差不多时间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夏清新一直在安慰他,让他别怪,谁也别怪,这就是个意外。他也是这样一遍一遍试图说服自己的,对,这就是个意外,谁也不能怪。那天首长和阿姨都在车上,阿姨刚从儿媳妇那里回来,说上午儿媳妇突然说想吃松茸。电视里看到的,雨季刚过,松茸正好上市。油煎松茸。儿媳妇怀孕四个月,孕妇嘴刁,见风就是雨。松茸那东西很稀罕的,电视上说了,大山里才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前面安腾的后脑勺提醒了首长,对了,我记得小安是云南人对吧?安腾赶紧点了点头。首长那天心情不错,越是心情好越是要故作严肃:“松茸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这是任务。”阿姨满面春风地一起附和,对,这是任务。安腾晚上打电话给夏清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是任务,越快越好。夏清新第二天一大早就骑电动车出了门,挺着四个多月的肚子。出门没半个钟头天就下起了雨,本来应该回去的,这个天气,就是不怀孕也不应该往山上跑,但是这是任务,安腾的任务就是她的任务。越快越好。松茸这东西精贵,一两百米山路才有一朵,半天下来才小半兜,太少了,起码也得大半兜。雨已经停了,但是路还是有点滑,那个土坡其实不高,才到大腿,前脚已经上去了,后脚使劲的时候打了滑,重心没跟上,身子一仰连摔带滚一路跌了下去。名字都起好了,叫安欣。她自己起的,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安欣。就这么没了。大人好歹是保住了,但是让安腾有个思想准备,以后恐怕是怀不上了。安腾笑着对夏清新说,没事,以后我们可以领养一个。这件事他从来没跟首长说过。夏清新刚怀孕的时候安腾记得有一次无意中曾跟首长提过,首长没记住。没记住很正常,首长很忙的,这样的事情很难会放到心上。首长也沒提。不提也好。谁都没提起过。

现在更是如此,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剩下的那些小事他们一定都不记得了。阿姨回来之后从未问起过拖把和密码箱的事情,估计忘了,就像根本没有过这回事一样,搬家的事情也没再提起。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安腾拎着密码箱去找到阿姨,物归原主。自从医院回来之后,阿姨的脸色永远就像刚刚哭过一样,连目光转得都比过去慢了。她盯着密码箱看了一会儿,半天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打开了吗?”她问安腾。安腾摇摇头:“没有,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打不开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  熊梦柔

《竹鹤图》鲁晓波纸本水墨70×70cm 2021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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