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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里的恋人(短篇小说)

2022-02-16张建湘

当代小说 2022年12期
关键词:画展画画

张建湘

早上起床后,我忽然发现左手的手背上有几个手指印,像是被另一只手往死里掐了一把后留下的紫色印痕。

我的天,那只掐住我的手,得费多大的劲儿,才能在我的手背上留下如此深的紫痕呢?

问题是,昨晚天黑之后我没离开过家门,更没有人进来。就算是梦里被自己无意识地掐的,可我并没有感觉疼痛啊。我回忆了一下自己昨晚做的梦,好像没有什么被人掐的梦。

莫非真有鬼不成?如果真是鬼掐的,这只鬼要干什么?

在我们老家乡下,有“鬼掐人”的说法。不过,鬼掐人一般应该都是掐脖子吧,让人无法喘息,由此取人性命。老人们说的“鬼掐人”,都是与人有仇的鬼才会去掐那个人。

世界上既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同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死盯着左手背上的掐痕,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谁掐我了?”

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离开卫生间,我又去画室里呆坐。

是的,我有一间画室,应该说我居住的屋子就是一间画室,我吃喝拉撒睡卧坐,都在这一间房子里。这间屋子里堆满了我多年来的画稿,大多数落满尘埃,这里一捆,那里一摞,毫无章法地堆积着,就像我眼下的生活一样。

或者说我眼下的生活就像这间画室一样,堆积着看似华丽而厚实的内容,却一无是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年复一年地落满尘埃,将我的青春岁月掩盖。

在画室里呆坐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得去给自己弄点吃的了。翻遍冰箱,只找到了一个鸡蛋、一只西红柿。那么早上就吃一个鸡蛋吧,留着那只西红柿中午吃。

我太穷了。我很瘦,不是故意在减肥,是饿瘦的。好在昨晚的晚餐吃得很饱,今天早上都不饿。昨天晚上是那个新认识的画廊老板请客。不用自己花钱的美食,我不动声色地使劲吃。

看了看手里那枚珍贵的鸡蛋,我想想,没舍得吃,又把它放进了冰箱。那么,今天的早餐就免了吧。

我看了看时间,抓紧洗漱,半个小时后,我得去艺术馆参加一个画展。这些年,我花了很多时间行走在各种画展、画廊以及各色人物的画室里,看画,与画画、买画、卖画的人打交道。但是,我还是穷得要死。看着别人画画、卖画,大把大把地挣钱,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好挫败,好沮丧,好想干脆出家算了。

今天我要去参加的一个画展,是我的一个朋友弄的,有好几个人的画,其中也有我的一幅。朋友说要我多拿几幅去参加展出,挂在那里试试运气,看有没有人要。是我自己不想。朋友说的参加展出的那几个人,我基本都认识,我觉得那个画展的整体水平高不到哪里去。

我送去试运气的那幅画,是多年前的一幅作品。画面上是一个男人,他消瘦,双眸蒙眬,头发有些凌乱,将前额遮住了一半,穿着黑色的风衣,神情冷漠而忧郁。背景是寒夜的枯枝,能感觉到有风在枯枝间吹过。我给这幅画取名《暗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画出这么个东西,可能是我自己的内心写照吧。

这幅《暗夜》我一直挂在我的床头,从没打算要把它卖出去,也没打算让别人看。这幅画,完全是为我自己画的,是给自己看的。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欢画中的这个男人,我觉得他刚刚独自从暗夜里走出来,身上还带着暗夜的寒气。那消瘦的身材、蒙眬的双眼、落寞的神情,完全是一个男版的我。

手机响了,朋友在楼下叫我了。我得搭朋友的顺风车去艺术馆的画展。

我手忙脚乱地换上了白色的长裙和白色球鞋,还将一头乱发扎成干净舒服的马尾辫,想尽量让自己的外表掩盖住内心。

但是,我的手背上却有掩盖不住的一个如此醒目的紫手印!

怎么办?大热的天,我不能戴个手套吧?

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会这样呢?

朋友老宝一见我就大声吼道:“王小倩,干什么呢?这么拖拉!”他指指手表,“只差二十分钟了!大家凑钱弄这么个展出容易吗?印柬、请媒体、请礼仪,还有水果茶水,如果嘉宾都到了,我们自己还没到场,像什么样子?”老宝是个微胖的油腻大叔,这么多年了,也还算照顾我,让我经常能搞到几两碎银付房租水电。

我连忙作揖打躬:“对不起,对不起,我就发了一会儿呆……”

我上了車伸手去关车门的时候,露出了左手背上的紫手印。老宝发现了,一脸猥琐地笑了笑说:“原来是昨晚有情况啊!一看就很用功啊,手上都留下了这么大的记号。”

我懒得跟他解释,当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再说了,我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就算与什么人有点情况,也属正常吧!但是,可能谁都不会相信,我真的没有与任何男人有亲密的关系。

艺术馆到了,我与老宝几乎是冲进去的,因为我们真的迟到了。

另外几个合伙人正在展厅里满面春风地带着三五一伙的嘉宾观看画作。到的人还真不少。看得出,几个合伙人都很兴奋,希望这一锤子能多砸出几两碎银来。

一般来说,看画展的人分这么几类。一类是真正爱艺术的、很有品位的人;一类是还在学画的学生;一类是像我们这样自己在画的人,想来看看别人的水平档次;还有一类是根本不懂画,却要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弄幅画装饰一下自己的豪华办公室,或者挂在家里的客厅。我们最想要找的就是最后这一类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金主。

果然,我看到为首的合作人正点头哈腰地围着一个腰圆肚圆、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转,带着他从一幅幅画前走过,满脸讨好的神情,嘴里不停地介绍着画作。

另一个长相帅气的合伙人,也点头哈腰地陪着一个穿着高档衣服、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那么有艺术气质的一个人,只差用自己那双画画的手去揽人家的水桶腰了。

呸,钱这个鬼东西,可以把好好的一个人,瞬间变得丑陋无比。

唉,我真的很难做到人家那样子,所以活该我穷,活该我挨饿。

没法戴手套,我就拿了本宣传画册在手里,稍微遮挡一下左手手背上的那个印痕。

但是我没有像朋友们一样,主动上前去给嘉宾们介绍画作,而是假装自己是个参观的人,认真地去看别人的画。我一直好沮丧,好挫败,为什么看上去明明我的画并不比别人的差,却总是卖不出去?难道我真的既缺少才气,又缺少判断力?

我忽然看见一伙人在一幅画前停住了脚步,一起抬头看着画,还指指点点评论着。那伙人的指点与评论又吸引了另外几个人。于是,聚在那幅画前的人越来越多,差不多整个展厅里的人有一半都聚拢到那幅画前面了。我觉得好奇怪,是谁的画?真有那么好吗?

快步走过去一看,居然是我的那幅《暗夜》!

我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错,大家都是在围观我的《暗夜》。

有人问:“这幅画的作者能出个价吗?”

我的心嗵嗵直跳:有人问价了!这还是整个画展期间第一幅有人问价的画!

我说:“是我的,至于价格嘛……”

这时,朋友老宝拨开人堆,来到我面前,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不知道他是要我报高,还是报低。

我有点发蒙地看着他。他知道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就悄悄向我伸出一只巴掌。

我也照葫芦画瓢向问价的伸出一只巴掌。

那人说:“五百?”

我不敢乱出声,拿眼睛去看老宝。

另一个人立即说:“我出一千!”

刚才说五百的人提高了声音说:“我出两千!”

老宝哈哈一笑说:“作者的意思是,五千!”

我吓了一大跳,五千?!

刚才那个腰圆肚圆的中年油腻男,暂时还不清楚大家在说哪幅画,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老远就大声喊:“我出一万!”

老宝兴奋地大声说:“好,成交!”

我反应过来了,猛然往画前面一站说:“这幅画我只展出,不卖!”

聚拢来的人纷纷“哦”了几声,慢慢散去了。

老宝像看怪物一样看了我好一阵,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活该你穷死!”

我抱着我的《暗夜》,有点狼狈地回家了。

一进门,我就将《暗夜》认真地挂在原来的地方,望着画中的那个忧郁而冷寂的男人说:“你看,我这么缺钱也没卖掉你,你怎么就不能给我变点钱出来呢?”

画中的男人仍然双眸蒙眬,表情落寞,不看我。我叹了口气说:“唉,算了!”

在艺术馆搞了大半天,一分钱没挣到。早上出门时没吃早餐,只在画展上吃了一点点水果,现在实在太饿了。我打开冰箱,拿出唯一的那只鸡蛋,恨不得一口生吃了它。

吃了那只鸡蛋,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背着简单的画具和一沓纸张出了门。步行半个小时,我到了孤儿院。每周六的下午,我都去孤儿院教孩子们画画。

没有报酬,是做义工。

说来惭愧,我画画的历史有整整二十年了。我七岁开始学画画,就是在孤儿院学的。

是的,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那时候,有个男人每周一次到孤儿院来教我们小孩子画画。我学得特别认真,也特别喜欢画画。都说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我可能是想用画画来治愈自己的一生吧。所以,自离开孤儿院后,我也每周到孤儿院去教那里的孩子们画画。有时也教他们写作文。画画和写作文是我的人生强项。我有两个人生强项,却仍然很穷。本来,基本的生活还是能糊弄过去的,但画画特别费钱。我运气太差了,卖画的钱还不够材料费。别的女人一个包包动辄上万元,我听了简直心痛,买个包包的钱,够我买多少纸啊!

好吧,老人们常教导年轻人:人比人,气死人!千万不要与别人攀比。

我长这么大,从不与别人比吃比穿或者别的什么物质享受。小时候我只羡慕别人有父母有家庭,现在我只羡慕别人画得比我好、画卖得比我好。别的我都不在乎。

我眼前又浮现出《暗夜》中那个男人忧郁而落寞的眼神——他真是一个男版的我。

来到孤儿院,刚走进院子里,等待我的孩子们便一拥而上:“小倩老师!”

身上有钱的日子,我来时会买一些零食带给孩子们。但是近来不行,快穷死了,没法给他们带零食了,有时还要混一点爱心人士送给他们的零食吃。

在教室里教孩子们画了一会儿画,我有点心不在焉起来。脑子里一会儿想到手背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紫手印,一會儿思路又跳到画展上大家围观的我的那幅《暗夜》上去了。我忽然有些纠结了,有人出到一万了,我当时怎么不卖掉呢?我是不是真有点傻?现在如果要寻找那个喊一万的人是不可能的了。

离开孤儿院时,食堂的李阿姨给我打包了一大盒熟饺子:“今天的爱心人士送来了猪肉芹菜和现成的饺子皮,包了好多饺子。刚才大家没吃完,给你打包一盒带回家吃吧。”

我眼泪差点都出来了。我刚进孤儿院时李阿姨就在这里了,那时候的李阿姨还年轻,我好喜欢看她微胖的身影在食堂里忙碌的样子。

我拎着一盒熟饺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公园的小广场时,我看到有一个人在那里吹萨克斯,旁边有几个人围观。我的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一动,走到一处专供人下棋的石凳石桌前,摆开画架,在一张纸上写上:人像素描,十元一张。然后我将打包饺子的盒盖翻过来摆在画架前的地上,开始画画。

这架势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卖画的。

我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大多数人都戴着口罩,不是十分熟悉的人,不会认出我来。

果然,一个小女孩拉着她妈妈的手过来了,和我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要我给她画张像。我好高兴,三下两下就把小姑娘的头像给画出来了。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很高兴的样子。她妈妈立即给了我二十元。我说只要十元。那个女人说:“画得很好,她那么开心,二十元不算多。”

我感激地收了钱,正准备往口袋里塞,一想,又将那二十元钱放在了空盒盖里——这样摆着,更容易招来下一位顾客!

一会儿,果然又有小孩子拉着家长的手过来要求画像。我一会儿工夫居然连画了好几个,五元、十元、二十元的都有。随便,只要是钱就行。

正在我认真画画的时候,一张百元大钞突然飘落在我面前的盒盖里。我抬头一看,是老宝。

我有些尴尬。

老宝说:“多么尊贵而清高的艺术家,居然沦落到摆地摊了!”

我说:“人家国外那些画家,都喜欢在街头画画,我这是在向人家学习。”

老宝撇撇嘴说:“别嘴硬了,还是想想正经办法吧。”

我说:“我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你帮我想吧。”

老宝说:“我有一个朋友的朋友新开了一家画廊,主要是面向游客市场的,比较容易挣钱。你把你自己认为好一点的画选一些摆到那个画廊里。至于怎么提成,你们自己谈。怎么样?”

老宝把那个画廊老板的微信推给了我,我向那个用一只哈士奇做头像的微信发出了添加好友的申请。一会儿,对方就通过了,还发来一句话:我知道你,你叫王小倩。后面还有三朵花。我猜测二哈老板之所以知道我是王小倩,也许是因为我的微信头像是《暗夜》那幅画。那次画展之后,本市画画的和卖画的,很多人都知道了那幅《暗夜》。大家不一定都认为那幅画好,但一幅无名之辈的画能一下子叫到一万,作者还不卖,也算是个新闻吧。

二哈老板约了与我见面的时间。

如果能与二哈老板达成协议,以后我只要待在家里努力画画,应该就可以有一笔稳定的收入了。等有了稳定而可观的收入,我首先要租一间大一些的房子,可以把画室弄得更像样一点。

我边做着美梦,边挑选着自己的画。这一挑选,我才发现,自己这些年还真画了不少东西。我忽然想,如果我把这么多年画画的时间用来做一件别的什么事,比如说开家服装店,或者去楼盘卖房子,我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呢?

二哈老板约我见面的地方,是一家街边咖啡店。

宁静的老街,路边开得正好的紫薇花像一团团粉色的云朵停留在头顶上。藤椅藤桌,漂亮的咖啡具,一切看上去都叫人舒服。

走到指定的桌号前,我看到那里坐着一个身着灰色T恤的微胖男人,这肯定就是二哈老板了。来与合作者见面,我觉得应该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真正的艺术家,就将头发弄得有些凌乱,今天我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衫,脸上一点化妆品都没用。也许只有这个样子,才能让合作者觉得我是个靠谱的画家。

二哈老板一见我,连忙站起来:“王小倩!比我想象中的年轻,有三十岁了吗?”

我微笑着说:“二十七。没关系,离三十也只有几步之遥了。”

二哈老板连忙笑道:“年轻真好,一切皆有可能!”

我想反击他一下,就问:“老板有四十了吗?”

二哈高兴得直摇头:“快五十了!”

我们坐下来,开始谈正事。他说他的画廊每年旅游旺季都是大把赚钱的时候,需要大量的画。当然得是有质量的画。老宝跟他介绍说我的画质量很高,前段时间在艺术馆搞展览时,有一幅名为《暗夜》的画,被人开出了一万的高价。“就凭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很有合作的前景。”

我说:“还是先约个时间,我拿些画作给您过过目,再说合作的事。”

二哈老板晃动着跷起的一条腿,另一只手的两个指关节不停地在桌子上移动着说:“不用不用,就凭那幅《暗夜》,我就知道你的水平和档次了。”

我特别不喜欢这种一说话浑身都在动的男人。

他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问题:分成。他说:“我们四六开怎么样?”

这家伙也太黑了,至少也得三七开吧。我知道这些画廊老板、经纪人之类,都非常黑,他们就是靠盘剥我们这些人发财。但是能怎么办呢?不与他们合作,一分钱也挣不到。

此时,他露出商人特有的一脸狡诈说:“王小倩,我说的是我六、你四哦!”

我说:“老板,这个似乎不太合理。”

他说:“怎么不合理?你知道吗,将你们的画推向市场,要打点的事情可多了!我要把它变成钱,花费的力气可比你画画多多了!”

我说:“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的利益?我眼下非常困难,非常需要钱。”

他忽然把一只手伸过来,捂在我握着咖啡杯的那只手上:“嗯,如果我俩的关系可以再近一点的话,我是可以考虑加重一点你的分成。”

我猛地将咖啡杯砸向他的那只咸猪手:“去你娘的!”

我“呸”了一声,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老宝打来了电话说:“王小倩,你怎么搞的,谈不成也不要打人啊!搞得我得罪朋友。”

我说:“那头猪不但特别会盘剥人,还想摸老娘的手!”

老宝说:“摸摸手有什么不得了的?你的手不是都被人家给掐紫了吗,摸一下亏什么?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

我骂道:“你怎么不让你妹的手给人家摸?你怎么不让那些体壮腰圆的女金主摸你的手?”

出师不利。

连续搞砸了两件事,画展上的画没卖出去,与人合作没谈成,还让人家给摸了手。呸,什么运气!

我看了看左手背上那个紫色的手指印痕,心想,这是个倒霉的兆头。

这几天的事情有点魔幻,或者可能是我的脑子短路了。我总觉得有事情不对,比如说,那个三年前就在追求我的男人,我今天居然半推半就地与他滚了床单。

那个人与我的生活八竿子打不著,一个开超市的老板。他在本市有很多家连锁店,应该很有钱。到底有多有钱,我不知道,因为我从不屑问他这个问题。三年后的今天,我居然为了钱与他上了床。清高、矫情、堕落三者共存的女人,活该要活成一团乱麻!

三年前,一个也是画画的女朋友请我一起去山里水库钓鱼。我对钓鱼毫无兴趣。她说,钓鱼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目标是那几个钓鱼的男人。人家钓鱼,她想约上几个女朋友一起跟着去陪钓,看能不能钓到合适的男人。

我不想干陪钓的事,感觉太掉价了,但是经不住朋友一再地哀求。只当是陪她吧,就答应了一起去。

去钓鱼的男人有三个,女朋友拉上我,还有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三男三女,像一场天作之合的安排。

那些真正钓鱼的人,可以从头天早上一直钓到第二天早上。但是,六个人中有四个结成了对,到了晚上鱼也不钓了,四个人分成两组在各自的帐篷里热烈地交谈。

剩下的就是我与那个超市老板。我和他显然都很尴尬。我觉得他的模样很像英国演员拉尔夫·费因斯,就因为拉尔夫·费因斯,《英国病人》我看了好多遍。三个男人中,只有他是离婚后的单身,是真正可以谈婚论嫁的对象。

他没话找话地与我搭讪。他所讲的,全都不对我的路子,我明白自己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了打破尴尬,我把画夹打开,就着灯光,一张张给他看我画的画。白天,大家钓鱼的时候,我一直独自在一边画画。他看了我的画,满眼爱慕外加小心翼翼地恭维着,他忽然说:“我应该给你带个礼物的,手机、手表、电脑,这几样东西你喜欢什么?”我差点笑出了声,心想,这个看上去像拉尔夫的人,怎么就这种档次?我觉得无聊极了,一声不吭,独自坐在一边看夜景。那次之后,他经常会给我打电话,请我吃饭。只要在一起吃饭时,他就说要赞助我去国外旅游。我问:“是我一个人去,还是必须得与你一起去?”他说:“你与我一起去。”我笑了:“那就算了。”后来他老实地对我说:“我猜你肯定是不愿嫁给我的。我感觉得出来,你并不怎么喜欢我,最多就是喜欢我的钱。”我说:“主要我们俩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你不能娶,我也不能嫁。”我真的好佩服我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与一个中年男人进行这样的交流,这可能与我从小生活在孤儿院那种地方有关。

今天,他又请我吃饭。我今天莫名其妙地四处逛了一大圈,又饿又累,突然接到电话请吃饭,正好,我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见面后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了一个最想吃、自己又吃不起的高档地方。吃饭的时候,他掏出一沓现金,递给我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缺钱。这点先拿着花吧。”

钱上还捆着银行里扎的纸条,刚好一万元。正好是那幅《暗夜》的最后叫价。我心里拒绝着,手却不听指挥地伸过去把钱拿了过来,快速地放进了包里。

这一万块钱搞得我像做贼般心虚,饭也无心吃了。我脑子里一直在转着一个念头:这是我那幅《暗夜》的价钱,我收了这个男人的钱,救下了我的《暗夜》。

从饭店出来,他说:“我送送你吧。”

我说:“行啊。”

就这样,他跟着我回到了我那间画室一样的小屋子里,顺理成章地爬上了我的床。

他抬头看见挂在我床头的那幅《暗夜》,望着画中的那个瘦瘦的、气质忧郁而冷寂的男人,问:“他是谁?有模特或者原型吗?”

我说:“没有,完全是凭空想像的。”

他点点头说:“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看上去倒与你很搭。”

超市老板给的这一万元,我全部用来买了绘画材料。我一直想要画出旷世之作,一夜成名,然后腰缠万金。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功成名就时,让本市圈子里的那些人对我又妒又恨又羡慕,我要在精神上将他们全部碾压。

这么多年了,这个美梦一直仍然还是美梦。苍天啊,我还有救吗?

躺在床上,我望着《暗夜》中的男人说:“你就幸灾乐祸吧!我舍不得卖掉你,只能卖了我自己!你还用这种冷漠的眼神看我,信不信我一把火废了你?”

手机响了,还是老宝打来的。这个人真好,虽然形象油腻,但心地善良,一直对我很关照。我这一生,除了孤儿院里的那几个人,就只有他与我走得近了。

老宝在电话里说:“王小倩,你是不是还在睡觉?是不是钓上大佬了,有钱了,不用出门挣饭钱了?”

我说:“都二十七岁的人了,还钓什么大佬?要钓在十七岁时就钓上了。”

他说:“既然没人养你,那你现在马上来我的工作室,我给你接了个画广告的单,人家要得急,你现在马上就过来!”

我脸都没来得及洗,披头散发就出了门,直奔老宝的工作室。

他的工作室里,有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穿得像空少一样的男人在等着我。我冲进去的时候,老宝看了我一眼,对那个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男人说:“她叫王小倩,画画得很不错,上次艺术馆搞画展,她的一幅画叫到了一万元,她都没卖。很有才气的一个——人!”

我不知道老宝介绍我时为什么说我是“很有才气的一个——人”,他是想说一个女人,还是想说一个女画家?我是个很难让人定位的人吗?也许是此刻的我确实很不像一个女人,因为我仍然还披散着头发,穿着早就该换洗了的黑色长风衣和明显穿脏了的白球鞋。

那个穿得像个空少的男人,双手抱臂,用一副既优越又拒人千里的架势面对着我,目光挑剔地看了我一眼,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对我说,他是银行的,要请人画一组广告宣传画,内容由他来定。

我连声说:“行,你要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我生怕熟鸭子又飞走。

这次的单不错,够我画一段时间的了。但是因为画面很大,需要去人家的大厅里搭架子,有些地方要站在二层楼那么高的地方画。

画架搭在银行的大厅里。这里的大厅真豪华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几米宽的水晶大吊灯,墙壁上还挂着大屏幕电视,画面上滚动播放着各种吸引眼球的高档商品广告。站在高高的架子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恍惚,幻想着有一天,我要是能在這样豪华大气的大厅里举办我的个人画展,该多好啊!

然而,围着糊成五颜六色的大围裙的我,现实中,只能在高空中看着脚下那些穿得像空姐空少的银行职员,气宇轩昂地在我眼皮底下走来走去,只能想象着别人如何如何精彩的人生。

在广告画快要完成的一天下午,我正站在架子上对画的上半部分某些地方进行一些细节修补,恍惚中,一个黑影突然扑到我面前,对我大声吼道:“王小倩,你知不知道,画家来画广告,就是一种堕落!”

我一惊,身子本能地往后一退,双脚偏离了铁架。我“啊”一声惊叫,脑子里闪出一个绝望的念头:完了!

但我没有掉下去,因为我腰上拴着安全绳。我身体悬空,被吊在空中荡秋千。

此刻,我才领会到这家银行的人的厉害之处,他们怕我万一掉下架子,摔个半死不活的,讹上他们,非要让我腰上拴上安全绳才允许画,哪怕站在地面的时候也是。

我吊在空中四下张望,整个大厅里鬼都没有一个,刚才是谁突然扑向我,还清楚响亮地对我吼了那么一句?

我边荡着秋千边破口大骂:“什么鬼,我与你前世有冤,还是今生有仇?!”

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我。

那次高架惊魂之后不久,我终于有了一笔可以对付一阵子的收入了。

结账后的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天天经过却舍不得进去的店,敞开猛吃了一顿,然后我端着一大杯星巴克,慢慢向老街走去。

我对迎面吹来的四月风感叹道:“有钱的日子真好啊!”这样的时候,我对男人的需求基本为零,能养活自己,我就不会去看任何男人一眼。我一边感叹也一边自我检讨道:我怎么会是这么一个人呢?这样是不是有点可怕?我才二十七岁,怎么可能已经对男人不动心了呢?

我走到了老街上,我喜欢老街那种宁静的氛围。这里的一切都合乎慢生活的节奏。窄巷道两侧有几家小店铺,店主坐在矮凳上与对面店铺里的店主聊着天。狗子趴在路边看着墙头上的猫儿打盹。土墙上头伸出的几朵紫薇花上总会有那么一只孤独的蝴蝶飞飞停停。武庙就在老街的尽头。我常去武庙里闲逛,那里有座老戏台,纯木结构的老戏台非常精致,那些镂空雕花的工艺,现在的人是做不出来的,我曾将这老戏台上的镂空雕花全都畫下来过。

我端着星巴克走进了武庙。庙里很安静。我走上了老戏台,坐在戏台的木质地板上,微闭上双眼,静听周围树林里的鸟鸣声。

忽然,我听到了几声嗵嗵地板响,有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没等我回过神来,这人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拖着就走。我吓了一跳,大声叫道:“你干什么?”本能地想要挣脱。但那只手很有力,我没挣脱开,手里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

我抬脚想去踢那个人,没踢到,自己差点摔倒。我大喊:“来人啊,抢劫了!”

拖着我走的人停下了脚步,站住了。他一回头,我愣住了——这人好面熟!

我在心里疯狂地回忆着,这人是谁?我孤儿院时的伙伴,或者曾经的小学同学?忽然,我想起来了,他是我挂在床头的那幅画中的男人!是的,就是他,画中的他神情忧郁、眼神冷漠,此刻的他比画中生动多了,有种令我怦然心动的感觉。

我看着他说:“我知道了,你就是我画中的那个人,我与你是在梦中相见了吗?”

我忽然害怕了,我觉得如果真的跟他走的话,自己不知道会被带往何方,我拼命地想要挣脱他的手:“你不要拉我,你走开!”

我奋力一挣扎,甩掉了那只紧抓住我的手。然后身体随之猛烈抖动了一下,我惊醒过来。眼前并没有什么人。低头看刚才被紧抓着的那只手,手背上留下了几个紫色的手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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