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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涌动

2022-02-09管朝涛

辽河 2022年12期
关键词:丽水金华温州

管朝涛

半个月前,离我三百公里的老家县城通了铁路,朋友回去参加首发仪式后,绕道回了浙、闽间的深山中探望亲戚。回来时,他带了一个纸箱给我,外面用记号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内有鸡蛋,小心轻放”一行字,这是父亲的笔迹。

父亲今年七十岁,与大多步入老年的人一样,对离他远的后辈时时牵挂。因为我常年在外跑推销,大女儿三岁前由父亲和母亲在乡下抚养,大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和我一起去了城里,父母便成了乡村留守老人。父亲常常挑着担子换乘班车辗转,或托返乡的同村人,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捎给我们:春季有香菇木耳;夏季有各种脱水的菜干,山林里的牛肝菌;秋季是栗子、玉米、芋艿等;冬季则是收拾好的鸡……他甚至把每一个鸡蛋按照日期做好编号,再放上纸条告知我们按照数字的先后给孩子烹食。他做这一切,在得心应手中,又小心翼翼。每次给孩子做饭,我总想起父亲,这让我的内心总充满温馨,同时,又有一些愧疚。

我的老家与福建毗邻,是离省会杭州最远的山村。十一年前,妻子在家乡县城的医院待产,我从工作地金华返回老家与母亲在医院里守候,父亲则守在家中。大女儿降生的那一刻,我迅速给他打电话,父亲在电话的那头声音沙哑着、高兴地应答。我知道,他为了等待孩子出生已经几夜没睡好了。得知母女平安,他开始做一些供品,在老家,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有做“洗三旦”仪式,需要准备粳米做的黄粿、豆腐、豇豆干、笋干、莴苣干等。他郑重地把它们摆在院子里的桌上,并焚香三炷,向上天和先辈告知家中添了新人。那时,还没有手机和微信,当时的场景我没有看到。今年年初,小女儿在这座远离家乡的海滨城市出生时,父亲又如法炮制这个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仪式。我从去贺喜的村里人拍的视频中,看到父亲虔诚地向天地、先祖致礼的情景,父亲佝偻着身躯令我动容。

那年,大女儿满月后,我又返回金华上班,便把妻女放在老家中让父母帮忙照顾。父亲更勤于劳作,努力缓解我经济上的困顿。那段时间,老家很多人种植高山蔬菜,也就是利用高海拔山区的低温,种一些反季蔬菜,再由收购商集中拉到浙江温州、福建福鼎一带售卖。有一天,父亲想把自己种的菜集中后,再收购一些邻居种的菜,直接雇车拉到温州去卖。

父亲不知道,城市里的销售方式已经改变,再不是古老的集市交易。他只是道听途说温州生意好做,完全不知新兴市场都有着自己的销售渠道,或者有自己固定的摊位、或者有固定的酒店采购。父亲全然不知道这些,他雇了一辆厢式货车,装好自己种植的以及收购来的花菜便匆忙出发。

那时,连接浙西和闽东间的山区高速公路还没开通,前往海边,需要绕行景宁畲族自治县,转道云和、丽水至青田后再上高速到温州,全程近三百公里。那一天,沿江高速沈海线因故封道,车辆全部从G330国道上行进,一路上辗转到达目的地已是上午十一点——这比原计划晚了十二个小时。菜市每天凌晨三点开始到早上九点结束,父亲错过了批发的黄金时段。

初秋的热浪里,父亲在市场外守着那车花菜,忧心忡忡。下午三点,他焦急地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温州有没有熟人,有没有办法在晚上开市的时候争取一个车摊进行交易,要不然这一车的菜就要亏了。

我当时刚进入一家通讯公司就职,接到父亲电话时,刚购买好从湖州德清返回金华的车票。上车后我迅速补票,从湖州赶到浙南,列车在浙北平原的轨道上缓缓行驶,车外初秋的风景我无心欣赏,只是一路祈祷列车不要晚点,早一点儿站在父亲的身边,替他吆喝两声。列车到达金华站已经是晚上八点,车过浙中平原后在深山中穿梭,有了参照物后感觉快了一些,但到终点还是需要九个小时。

列车驶出金华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座椅上的人已鼾声四起,我则毫无睡意。过了几个小站后,随着长长的刹车声,火车停在丽水站,我看到一个女人拎着一个大包带着两个孩子下了车,睡意未消的孩子踉跄着跟在她身后。白色的灯光下,深夜的站台显得有些孤寂。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当年父亲把披红挂花的我送到县城,我在人群中与他挥手作别,再踏上列车前往金华转道西北去服兵役。父亲后来写信告诉我,他本想来甘肃探望我,只是他还没有坐过火车,加上路途遥远,只好作罢。

时光飞逝,如今我已为人父,看到站台上灯光下蹒跚而行的孩子,心中生出十分的怜爱。列车关门启动时,我看到了一个带着安全头盔的男人匆匆从出口台阶处跑上来,他应当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只见他蹲在站台远处,张开手臂,那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冲向父亲的怀抱,随后,银铃般的笑声便在站台间荡漾……我正凝视间,列车猛地抖动了一下,火车再次启程了。车外的路灯在加速中化作了一道朦胧的橘色光影,流光忽明忽暗地掠过每一个人的脸,每个人的梦里,都有着同样的目的地和希望吧?

金温铁路过了丽水后就变成了沿着瓯江向东南的单轨,白天,车辆逢站必停等候交会,过了凌晨以后,始发站为温州北向的列车全部已经驶过丽水,往东南走的列车若无货运专列,一般也是畅通无阻的。我们很幸运,火车提前了一小时,到达也就是凌晨四点就到了终点站。

出租车司机拉着我去娄桥菜市集散地,一路上,我无暇攀谈,只是希望早一点儿看到父亲,与他一起卖菜。

娄桥菜市场灯火通明,嘈杂声轰然:大卡车一排排尾部朝外,汇集着全国各地运来的蔬菜、海鲜、干货、水果;摩托车、三轮车在大卡车中穿梭,面包车和小四轮车喇叭声不断,急急地催促着川流不息的人们。我快步前行,用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寻找父亲的身影,他的手机已经没电,想要找到他真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时间很快过去,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大宗采购的人们已经逐渐离场,喧嚣渐息。剩下骑着三轮车和摩托车的小饭店老板、工厂食堂的采购商与贩卖剩菜的摊主正在激烈地讨价还价。

找了一圈后,我终于在东北角找到了父亲。这是块市场外的空地,有几辆三轮车与他那辆小货车临时并排在一起在卖水果和蔬菜。他们大抵是与我父亲一样,被市场拒绝后误打误撞凑到这里摆路边摊。

父亲站在塑料箩筐上,在晨雾中挥舞着手臂,用沙哑的声音吆喝着叫卖:“花菜,大削价五毛一斤,最后二百斤!”父亲没有看见我。

雾气散去,天色开始大亮了,父亲坐在空地上一个被人丢弃的空木箱子上,一五一十地数着手里的钞票,他不知道我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他身边。他抬起头的一瞬间,除了眼里的血丝外,皆是欣喜。然后,他在小笔记本上快速地写着什么,把笔记本递给了我,原来上面是收支小计:

1、收购,1800斤×0.8元=1440元——付清。2、自产,1000斤——不计价。3、装运费,1200元——付清。4、与开车师傅路上快餐40元。共计成本2680元,另(零)售收入2750元。

父亲说,这两千八百斤菜原来按照温州市场一块八的预估批发价,本来可以多赚两千八百块。但是因为晚到了,又在车厢闷了半天,菜都蔫了,只好折价售卖,相当于自己的菜白种了……

“明年再来就是了!”父亲说。我攥着笔记本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父亲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念叨他分别了一天的小孙女。我递给他一瓶水,带着他走到大路上等第一班前往城里的公交车。

清早,路灯还未熄灭,橘黄色的灯光下,我与父亲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上呼啸而过的卡车扬起一阵尘烟。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城市结伴而行。上了公交车后,父亲总是不自觉地把头伸出车窗,每次都被我制止,飞速变化的城市对于他永远是陌生的。

我在窗口买好了火车票,然后给货车司机发了信息,带着父亲在火车站对面的街边小店吃早饭。我们叫了两屉小笼包、一碗糯米饭、一碗咸豆浆,这其中大部分是父亲爱吃的,乡间通常把早饭当正餐,父亲这种超大的食量很正常。

吃饭的时间很宽裕,但父亲却狼吞虎咽,像是怕火车马上要开走一般,他总是这样。记得在我年幼时他出远门揽活儿,头一天晚上总是辗转反侧,生怕误了班车。

我们坐在站前广场等待检票,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也是我特意安排的。到丽水的快客是一个半小时,而火车通常需要两个小时以上,一般的绿皮火车甚至超过四个小时。我买了两张金温短途城际列车票,父亲在丽水下车再坐长途客车回庆元,我直接返回金华继续上班。

候车的时候,父亲依然不停地向我讲述他的小孙女。他说,越越现在长牙了,会爬到他身边撒娇……说着说着,父亲居然拿着纸巾擦拭了下已经湿润的眼睛,像是和一位远方来的朋友说着他的孩子。

火车站熙熙攘攘,我生怕父亲走丢,便紧紧拽住他那生硬的、长满老茧的手,我们在人群中穿梭——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带我去外祖母家,在长途客车站时,他也是这样紧紧攥着我的小手。

两段喧嚣的时光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潮中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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