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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夫“文化身份”的探寻
——《到灯塔去》与《渔夫和他的妻子》的互文性解读

2022-01-28陈丽华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650500

名作欣赏 2022年23期
关键词:阿诺德伍尔夫渔夫

⊙陈丽华[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500]

长期以来,伍尔夫的创作被认为是远离大众、深藏象牙塔的一颗明珠,英国阿诺德·贝内特就曾在《评〈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把她誉为“高雅之士的王后”。不可否认,伍尔夫的出身以及生活环境不可避免地给她的作品印上了精英主义文化的烙印,在她的作品中,多是高雅美好的意象,主要描写的也是上层社会人士的生活圈子,她的意识流写作手法更是引领了现代主义潮流。另外,19 世纪末20 世纪初,马修·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着重提出文化精英主义,极大地影响了当时英国的社会思潮。马修·阿诺德认为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发展破坏了传统的价值观和社会组织,认为英国人缺乏对健全理智的追求。他因而主张以文化为手段,以完美为目标,不计利害地如实看清事物之真相,追求最优秀的自我。最终目的是使整个社会充分沉浸在思想之中,具有感受美的能力,聪明智慧,富有活力。所以,结合当时的文化背景以及伍尔夫的创作生涯,可寻找到对小说的阐释空间,提出问题:伍尔夫作为精英主义文化的代表,她赞同文化的“救赎”功能吗?她对英国当时的文化困境以及知识分子的命运展开了怎样的思考?

另外,笔者还注意到格林童话《渔夫和他的妻子》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童话讲述的是一对靠打渔为生的老夫妇的故事,刚好《到灯塔去》也是围绕着拉姆齐夫妇的生活展开,其中还穿插了卡迈克尔夫妇的故事,因此在这个层面上与小说形成互文关系。所谓互文性批评,就是放弃那种只关注作者与作品关系的传统批评方法,转向一种宽泛语境下的跨文本文化研究。这种研究强调多学科话语分析,偏重以符号系统的共时结构去取代文学史的进化模式,从而把文学文本从心理、社会或历史决定论中解放出来,投入到一种与各类文本自由对话的批评语境中。

一、精英文化——美好与光明的载体

阿诺德反复强调,文化热爱完美,文化就是对完美的追寻,更为重要的是,文化在追求完美的路上不只具有行善的热情,而且具有科学的热情,文化致力于看清事物本相,获得关于普遍秩序的知识。也正因为文化关注的是人的内在精神状况的发展变化,而不是外在的环境,提倡文化就会帮助我们抵御现代社会的机械文明和外在文明,因为文化追求内在的完美,它就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财富只是工具和手段,而不是人类应该追求的终极目标。

小说中,拉姆齐先生是一位哲学教授,整日思索深奥的哲学问题,他学识渊博,对司格特和巴尔扎克等文学名家的作品了如指掌,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对他推崇备至,愿意追随他,他无疑是精英文化的典型代表。在出席拉姆齐夫妇宴会的宾客中,也基本都是一些高雅人士,塔斯莱先生是学者,卡迈克尔先生是诗人,班克斯先生是生物学家,莉丽是画家,因着拉姆齐先生的身份,他们一家人的学术氛围很浓厚。与此形成对比,《渔夫和他的妻子》这个童话讲述的是一对贫贱夫妇的故事,他们靠着打渔为生,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文学素养,在渔夫救下比目鱼之前,似乎他们的生活追求就是吃饱穿暖,没有什么精神层次的追求。

一一对应之后,便会发现伍尔夫塑造的拉姆齐夫妇满足于阿诺德提倡的精英主义文化形象。阿诺德在总结了各个阶级存在的缺陷以后,特别指出:“每个阶级中都产生了一些人,他们生性好奇,想了解最优秀的自我应是怎样的,想弄清事物之本相,从工具手段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一门心思地关注天道和神的旨意,并竭尽所能使之通行天下;总而言之,他们爱好的是追求完美。”正如伍尔夫描写的,拉姆齐先生卓越的脑袋已经达到了字母Q(在整个英国,几乎没有人曾经到达过Q),但是仍然在向着R 冲刺。不可否认的是,拉姆齐先生所孜孜不倦的形而上的哲学问题并不如科学上的研究成果一样能给人类创造物质财富,他所思考的是看似空洞的生存哲学,却也是阿诺德所认定的代表时代潮流的希腊精神所蕴含的科学和理性,也就是说,阿诺德认为希腊精神是理智的精神,它能帮助人们洞穿事物的本质,从而进行智性的反思,获得清晰的思维。它可以帮助“非利士人”看清人生的意义,为他们的自私、落后和顽固祛魅。这样一来,从“智性”的高度对“非利士主义”进行疗救,从根本上铲除其存在的土壤,远比单纯的“道德疗救”要来得彻底和有效。④然而,童话故事里渔夫和他的妻子则形象地代表了工人阶级。阿诺德认为,工人阶级是一个躁动不安的阶层。他们有着强烈的诉求,很想出人头地,很想从“地窖”爬上“楼梯”,晋级“中产阶级”。“他只想工具手段,满脑子转的念头都是发展工业,执掌权力,成就卓著……整个心思——用柏拉图的话说——都用于有关自身的事物,而不是真正的自我,用于有关国家的事务而不是国家本身。”《渔夫和他的妻子》中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形象,在知道比目鱼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之后,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关于人类的生存际遇,这当然和她自身的文化层次有关,一直以来习惯于只满足眼前的生活,自然不会像拉姆齐先生一样考虑整个人类的生存。更有甚者,她对物质贪得无厌的丑陋嘴脸更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小说里,伍尔夫特意选取了让拉姆齐夫人朗读渔夫迫于妻子的压力去跟比目鱼索要一所房子的片段:“‘那个渔夫变得心情沉重’,她大声朗读。‘他不愿意去。他想,这是不应该的。然而,他还是去了。当他来到海边,海水是深紫的、蓝黑的、灰暗的、浑浊的。它不再是黄绿色的了,但它是平静的。当他站在海边说道——’”这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层次,这里伍尔夫是把对精英主义文化身份的认同投射在拉姆齐夫人身上的,小说中一再提到她不想承认拉姆齐先生在学术界遭受冷遇的事实,也不想让柴米油盐的琐碎破坏拉姆齐先生阳春白雪的学者形象,所以,拉姆齐夫人一直在精神上安慰和鼓励丈夫,并且把家庭操持得井井有条,让拉姆齐先生有时间和精力进行学术研究,在她的心里,对于渔夫和他的妻子只是满足于物质生活的人生追求,她是鄙视的,不愿苟同,所以,伍尔夫写到渔夫去跟比目鱼索求他妻子想当国王的愿望时,她借拉姆齐夫人之口表达了渔夫的妻子在道德上的沦丧:“当渔夫来到海边,天空阴沉灰暗,海水咆哮沸腾,发出腐烂的臭味……”由此,可以推测伍尔夫是赞同阿诺德的“文化救赎”主张的,尤其是在科学迅速发展的19 世纪,在众多科学发现和社会变化的冲击下,宗教开始衰落,人们的思想和感情没有了寄托,整个社会出现了信仰危机,文化追求和人性的全面发展就显得尤其重要,所以,拉姆齐夫人作为这种式微的精英文化的保护者形象而出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伍尔夫的代言人。

二、知识分子——文化困境中的救赎者

维多利亚时代,工业革命带来的“机械化”,海外殖民扩张聚集的大量财富,使得“机械崇拜”和“拜金主义”在英国大行其道,机械的“工具性”延伸至任何可以创造财富的物质和非物质层面,这正是阿诺德最为担忧的;另一方面,阿诺德认为“非利士人”为自由而自由,最终堕落到“为所欲为”的可悲境地,这正是英国社会“无政府状态”的“原罪”所在。正如阿诺德所担心的,伍尔夫也对当时的文化困境陷入了思考,以及对精英知识分子的出路产生了担忧。

小说除了着重笔墨描写拉姆齐夫妇的生活,也隐隐提到了另一对夫妇,即卡迈克尔和他的妻子。第一部的第一节便对卡迈克尔做了简单的外貌描写:“他正在那儿沐日光浴,他那双黄色的猫儿眼半睁半闭也就像猫眼一样,它们在阳光下反映出颤抖的树枝和飘过的浮云,但是丝毫也没有透露出内心的思想或感情。”接着,拉姆齐夫人透露出他不幸的婚姻,读者这才知道,消沉的卡迈克尔先生是一位穷困潦倒的知识分子。到了第七节结尾,拉姆齐夫人开始读《渔夫和他的妻子》时,卡迈克尔先生的人影投射在了书页上,这里,也是一个预示,在一定程度上,卡迈克尔先生和他的妻子就是渔夫和渔夫的妻子的一个现实版本。果不其然,第八节开篇,就写道:“她想起了他妻子对他的恶劣态度。在圣约翰胡同那个可怕的小房间里,当她亲眼看见那可恶的婆娘把他从屋子里赶出去时,她简直吓得目瞪口呆。他蓬首垢面;他的外衣染上了污迹;他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年人那样疲惫厌倦;而她居然会把他赶出房间去。”“于是,拉姆齐夫人看到他一生中数不尽的苦难似乎都浮现在眼前了。他连买烟草的钱也没有吗?他不得不伸手向她要钱吗?要两个半先令?要十八个便士?”这个情节和渔夫的遭遇如出一辙,由此可见,卡迈克尔的妻子和渔夫的妻子一样浅显粗鄙,也间接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背景,“非利士人”还沉浸在技术进步当中,用经验法则衡量一切事物价值,依仗英式自由主义和甚嚣尘上的功利主义而欣然自得。毫无疑问,通过卡迈克尔的境遇,伍尔夫揭示了一个社会问题:文化陷入了困境,精英知识分子成为社会潮流的“他者”,诸如卡迈克尔的妻子的“非利士人”生性强悍,兴趣狭隘,品味低下,唯利是图,是典型的“市侩”,僵硬而乖张地对抗光明和光明之子。这里,伍尔夫用卡迈克尔夫妇去投射渔夫和他的妻子,明显是对当时的社会潮流的一种揶揄。

针对英国当时的社会情况,阿诺德认为希腊精神表现了人们求知的本能,具有一种认识事物真相的冲动,可以帮助人们摆脱蒙昧状态,认识事物真正的美,因此,他主张应该在一切方面引入希腊精神,以全面和谐发展的完美理想指导人生。他对诗歌寄寓了极大的希望,认为诗歌有着不可替代的“救世”功用。在这一点上,伍尔夫是赞同阿诺德的,所以,在第二部里边,伍尔夫对卡迈克尔先生读的诗做了更具体的说明(两次提到他在读维吉尔的诗),并且设定卡迈克尔先生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因为战争恢复了人们对于诗歌的兴趣。这里伍尔夫意在突出经过了“岁月流逝”,一切似乎已经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然而,还有诗可以抚慰人心,哪怕是像战争这样的创伤,进一步说明了希腊精神的内涵在于求知,在于帮助人们看清事物的真相和本质,了解生命的意义。

三、结语

在阿诺德的文化批评思想中,他敏锐地看到了英国社会存在的问题,并对文化寄予厚望,尤其是精英文化,认为其具有“救世”功能。对此,伍尔夫塑造了拉姆齐夫妇这样的精英文化代表,并和《渔夫和他的妻子》里代表工人阶级的夫妇形成对照,用拉姆齐先生以全体人类的生存为己任的高大形象肯定了精英文化的美好与光明,用渔夫和他的妻子验证了阿诺德笔下的工人阶级形象。同时,以卡迈克尔先生的婚姻境况揭示英国当时的文化困境,突出注重精神追求的知识分子在充斥着拜金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社会里的艰难,但同时也表明了认同阿诺德的希腊精神的净化作用,认为物质财富都是虚幻的,只有内心的信仰才能永存并且对人生有积极意义,那些在文化困境中坚持信仰的知识分子自然也是令人崇敬的,因为他们在意的从来不是世俗的名利,而是整个人类社会的生存,以探索人类的福祉和坚持事物的本质为人生准则,以光明和美好回应社会的无序状态。作为现代主义派的先锋作家,伍尔夫坚持自己的精英文化身份,在作品中,彰显美好的与光明的,讽刺粗俗的和浅显的,并且借卡迈克尔先生表达自己作为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从这个角度去看,伍尔夫在文学史上的形象将更加丰富完满。

① 瞿世镜:《伍尔夫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82页。

② 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第211页。

③④⑤⑧ 〔英〕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韩敏中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83页,第103页,第72—73页,第39页。

⑥⑦⑨⑩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第54页,第7—8页,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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