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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弱是朵光(中篇小说)

2022-01-23奚榜

作品 2022年1期
关键词:玉成春城

奚榜

把春歌称为“家弱”的,是她男人王玉成。后者开了次家长会后,知道现今的学校有“学霸、学渣、学弱”一说,他马上想到,老婆娘家的三个儿女,老大廖春城可谓家霸,老三廖春天无疑是家渣,而自己老婆廖春歌,则是典型的杵在中间、最没价值、最被忽视的家弱。

他在床上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春歌一如既往见到针尖就躲,不搭白,不言語,一翻身,假装睡了过去。

她知道玉成对自己娘家有些意见,原因后面再说。她以为这次还可以囫囵搪塞过去,没想到,即将发生的“亲人下毒案”,会把这个家的遮羞布一层层揭开。

事情的起因,得从春城回家说起。

春城从小漂亮聪明,读完大学后,留在了省城坐办公室,毕业二十三年了,只回过家五次。母亲曾学先逢人就说大女有多忙,说自己母爱得很,坚决不要她回来。尽管没人问她,尽管省城离昌城也就三百多公里,但她还是一年年说下去。有几年,她甚至撒谎说春城到国外度假去了,不能回家过春节。

实际上,春城不过是不愿挤春运期间的车罢了。又或者,春城本来就不想回来。她跟母亲说,一踏进家门,总觉得好烦好累。曾学先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赶紧说:“不许回来。听话,一定不许。我们家很开明,根本不在乎过不过节。你们好,就是真的好。”既如此,那边也就不说什么了,一直保持四五年非年非节期间回来,每次只呆两天,平日里也拒绝过多通话,没大事不愿意联系的节奏。

这次春城回来,有点突头突脑的。她是在晚上进的门,也没提前通知父母。

不到两个小时,曾学先和廖云贵就知道了,大女是回来借钱的,要十万元。他们从没想到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会缺钱,还反向回来借钱(不过,春城也没正向给过家里钱,毕竟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当时老两口就有点五味杂陈了,一方面是更加没安全感,担心春城了,另一方面,又有点惊喜,觉得最有出息的大女终于也需要自己帮助了,说明娘家还有价值。

第二天,银行还没开门,曾学先就巴巴去等着,抢先第一个挤进去,用存折(他们从不用银行卡)取了十万元,转到春城的银行卡上,并一再叮嘱保密。她说:“三娃要是晓得了,会撕死我。”

三娃就是家渣春天。春城却有点不高兴了,心里想,你的钱又不是春天的。她认为母亲在故弄玄虚,逼她以后还钱,就说:“我知道这十万元是你们所有存款的三分之一,放心,我会还你的,还会给比银行更高的利息。”曾学先一听,就说:“嗨,看你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她也没拒绝利息,暗想能收回本钱就不错了。她在老三春天那里,明白了儿女就算耍无赖,自己又能怎样,难不成真的去起诉?她才不想被昌城人看笑话呢。

春城拿了钱,不说用来做什么,曾学先和廖云贵也不敢问。

大女的生活对于娘家人,一直是个谜。她丈夫只在婚后第二年回来过一次,平日里也没单独跟这家人联系,只在有几次春歌打的电话里插进来,送了几句祝福的话(说起来也有好些年了)。大家也不敢随意去三百多公里外的省城探亲,怕春城不高兴。这些年,春歌和春天有事分别去过几次省城,都没惊动大姐,悄悄办完事,悄悄走了。

这种关系是从小就打下基础的,也不诧异。

学霸春城从不跟学渣春歌和春天玩儿。她小学初中沉默着,不搭理任何人,每天回家匆匆吃完饭,就关上门学习,然后再去上学,周而复始。她因成绩好,被曾学先特许不做家务,十岁后家里搬进楼房,她便独占一间房,以确保考个好分数。而学校尾巴的春歌和春天则男女混住在客厅分隔出来的一角,还是上下连二床,直到春歌十四岁离家去住校才拆除。到了寒暑假,春城不愿跟家人共处这么久,总躲到邻县的外婆家,家里也乐得匀出一间房来。外婆是寡妇,不爱唠叨,身边没别的人,倒也让她自在。成人后,春城延续这种对原生家庭疏离的风格,除了父母,只有妹妹有她微信和电话。三弟春天在二十几岁时某次说话不当,惹恼了春城,被其删除联系方式十几年了。春天十几岁时是街娃里的小头目,残留着一些硬气,后来也不主动联系大姐了。

春城在拿到钱的当天下午,就撒谎说有事,想连夜坐火车回省城,却被曾学先拦住了。她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办。

曾学先虽然一辈子说话的主题都是抱怨亲戚朋友和家人对自己不好,但又没彻底绝望似的,一贯显得特别热情,人生的目光只停留在亲友身上,看不见花草和阳光。她擅长把每个人的秘密传给另外的人(主要是分辨不出什么是秘密),但她更喜欢的是“攒局”。每次大女春城回来,她都要把亲朋好友请到家里吃饭。虽然每次都以她和三娃春天吵嘴结束,令与席者很难堪,但她还是老马不死旧性在,总喜欢各种节假日自掏腰包,搞家庭或家族聚餐,并且,绝不漏过邀请“定时炸弹”春天。尤其大女春城每次回来,她更是要硬组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局,好像这就是她总在等待的人生目标:一家人团聚吃饭。

拿十万元手软,春城只好留下来,住进她从小就没留恋过的次卧,专等第二天的聚餐结束,再在傍晚坐慢车回省城。

第二天中午的团圆吃喝,自然是上不起酒楼的,一如既往在家里办,荤素加起来十几个菜,从买到洗到切,再到做出来上桌,全是春歌一个人搞定。

每次皆如此,倒也越发锻炼了她的厨艺。

六十八岁的曾学先一直保持着大嗓门,显得中气还足,不知道是不是跟二女春歌随伺左右有关。

从生下春歌的那一刻起,做母亲的就开始嫌弃她,把她作为出气筒,也没想到后来一辈子最亲近的,竟然是最不喜欢的那个子女。她年轻时被现已作古的婆婆和小姑子夹磨,一心想二胎生个男孩扬眉吐气,不料第二个还是女娃,那一瞬间的失望,好像天塌了。

大哭一场的产妇曾学先想到人言的可畏,以及经济上的拮据,打算趁着黑夜,把春歌丢了,但她又知道那是犯法的,所以至今没把回旋了一阵的恶念告诉任何人,哪怕丈夫廖云贵。她只好忍耐婆婆和小姑子的讥讽,以及冷漠的不搭手不帮忙。她使劲吃没有鸡汤的月子饭,默默积聚元气,酝酿着两年后的第三胎。从1975年开始,她成功踩着地方计划生育政策的边缘,在五年内先后生下王玉成嘴里的家霸春城、家弱春歌、家渣春天。

婆婆和小姑子去世后,曾学先还留有后遗症,凡事会在第一秒想,这俩仇人会不会笑话自己?直到有次她对春歌唠叨说某事不能让你奶奶和姑姑看白了,春歌诧异回她,她们不都去天堂享福了吗?她才回过神来,哦,人间空虚了,连仇人都没了。但不久后,她又开始在乎其他亲友、邻居,甚至外面一起跳广场舞的、打麻将的熟人的看法了。大女春城在电话里怎么都说服不了整日为他人眼光而烦恼的母亲,就下结论,说是外公在母亲十来岁就死了的缘故。曾学先不明白这是哪跟哪的道理,春城说是创伤心理学。

春歌的成长期,母亲一直在百货商店做营业员,工资少,还站出了小腿静脉曲张,每天都控制不住自己跟顾客吵架。她下班回家看到做不完的家务,更是火冒三丈。唯一能让曾学先发泄下情绪,一边做家务一边骂的,只有来帮忙打下手的春歌。大女从小聪明还漂亮,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昌城很出色,大家都说曾学先“一笼鸡叫了一个”,阖家骄傲,她自然舍不得骂一句。家渣春天生下来就是个调皮娃,见到一点泥巴都要撒泡尿和了到处抹,但没去天堂的婆婆一直喊他“我的人种”,宝贝得不得了,曾学先也是不敢去碰的,最后就落下了一辈子只能随时骂春歌,甚至揪她头发扇她脸的习惯。

开始是拈过拿错骂,后来无缘无故也会骂,再后来,则是除曾学先外的所有家人、亲戚、朋友,都可以随便骂春歌了。学校老师同学也爱训斥她。春歌总是“嘿嘿”笑,显得没皮没脸。

好在昌城不算落后野蛮地区,大家对春歌常用的词语是“滚”“饭桶”之类,也没什么脏话。几十年动手打过春歌的人屈指可数,并且没明显创伤。春歌便也无所谓的样子,初中的时候甚至跟同学说:“打的是风吹过,骂的是贴膏药。”说完,她又“嘿嘿”笑起来,反倒比谁都快乐似的。

春歌也是不争气,越骂越蠢,从幼儿园就各种落后于同龄人,属于典型学渣,还一个劲儿发胖,一直胖到四十三岁的今天。她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做了一般女娃做不下来的临时城管,每月千多块工资加五险一金,风里雨里骑着摩托车,满城巡视有没有违规摆摊的。在被嫌弃中长大的她,根本不敢骂人,也不敢抢人秤杆箩筐,只是笑眯眯吆喝,要别个赶紧走。那样一来,她的人缘反而特别好了,走昌城哪里都有小生意人打招呼,还有些人想硬塞给她蔬菜水果之类。她不敢受贿,但平生第一次得到了尊敬,越发满面红光,每顿用斗笠大海碗吃米面,人更发胖了。

曾学先可不管春歌辛不辛苦,危不危险,有没有成家另过,是不是要去接送或照顾自己的娃王丁丁,她不管,只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正在摩托车上疾驰的二女,要她趁午间休息回來缝补浆洗做卫生,或者跑腿办一切事情。在与母亲近距离接触的过程中,春歌自然又会被不停骂,跟小时候一样。她总是不辩解,不作声,微笑默默听着,甚至还有点崇拜自己母亲的样子。

她跟对此事颇有看法的同事解释:“家家做父母的,一辈子都不容易,得要有个子女出来让他们消消气。气消了,不生病了,我们做子女的不也少跑医院吗?”同事就喊她阿Q姐姐。

春歌的男人王玉成也认为,丈母娘不应该一碗水不端平,从不贴补春歌不说,还单单使劲盘剥她劳动,却宠溺老大,害怕老三。春歌对丈夫要求自然更高,不解释,却有点不高兴,说他脑壳里有虫子,好几天没理他。

王玉成看出来了,老婆回娘家帮忙,不仅非常愿意,还带着一种亢奋,好像一个人埋没经年,终于被领导重用了那种受宠若惊。

做事万般不成的半无业游民王玉成,最初也挺尊敬丈母娘家的,逢年过节不回自己父母家,却按照曾学先的安排,去她那更有出息的二三姐妹家轮流过年。一年年下来,他每次去春歌的大姨小姨家,都会被不停命令做事,甚至大家口头聊天中也透出各种歧视,算他侄子侄女辈的也可以句句刺他、随便教训他。他后来醒悟了,人家没把他当家人,便开始找各种借口,尽量不去春歌的娘家,以及娘家的娘家了。

他在心里隐隐把这些仇恨转嫁到了春歌身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老婆更苛刻了。他更加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对她故意缩减了床上的乐趣。

这天,王玉成为了躲避丈母娘为大女春城攒的家宴,撒谎邻县一个战友死了,要去帮忙办丧事,却偷偷跑到几十里外的野堰塘钓鱼去了。五六年来,他无名无姓的战友都“死”十几个了,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点破。曾学先还说,眼不见,心不烦,不来就不来。既然他不来,他婆娘就把该他的活儿一个人干了。

春歌感觉很有道理,越发细致耐劳。

一上午,做母亲的有时摆摆碗筷,有时打电话催春天父子,有时又进厨房骂二女的土豆丝切得不够细,整个一甩手掌柜。大女春城从小就与家务无关,每次回来连内裤都要曾学先洗,她们想都不敢往要她帮忙那个方向想。

春歌请了半天假,早上七点就去各个菜场捡便宜。跟每次攒局一样,曾学先只给她两百元,但她一进菜场,看着这个菜水灵,那个菜少见,总是不小心会买三百多,汗流浃背拎回来,并从不提起真实价格。幸好曾学先一个月攒不到一次局,再加王玉成三不知也能去哪里当段时间保安保管,或者倒买倒卖啥的,挣个几千万把块回来上缴,她还勉强补贴得起。

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春天回来了。他一如既往开始的时候都打着哈哈,甚至友善地问候春城,显得特别灵醒,但是酒过三巡,他的话就会多起来。这个时候,曾学先往往不停暗示他闭嘴,可越提醒,春天越是来劲。

春歌自然是不敢提醒三弟的,也不敢上桌。大家吃饭过半时,一般她还在厨房炒猪肝猪腰,而最先上的是凉拌菜,紧随其后的是红烧蒸煮类。

胖胖的春歌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时,不知道春天这天把接近醉酒阶段的抱怨升级了,变成了直接攻击春城自私,不常回家看看,又不带领大家共同致富。

曾学先一听儿子竟然没把自己当目标了,不知为什么还有点欣喜,看笑话一样看两姐弟吵下去,时不时假意劝几句,假得有几句她自己都“扑哧”笑了。

廖云贵身体差,每每看到儿子打开公鸭嗓子在饭桌边不停说话,就赶紧装出衰弱不堪的样子,起身走进自己卧室,半虚掩起门看电视。

春天的儿子廖想想已经十二岁了,也敢喊父亲“闭嘴”了,可春天就是不闭嘴。廖想想气不过,只好提前下了桌,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春城自然是不怕春天的,这天也就提高了声音,刻薄地指出,从小到大,自己从没与春天往来过,现在对方竟指责自己不给电话号码,没加微信,也不帮助他开个店致个富什么的。春城大声说:“如果没有二老,我早就不想跟你这种人往来了。你从来没为我做过任何事,反而一见面就骂骂咧咧。你自己都把脸皮撕破了,我却还在给你面子!”

这话就是要断绝关系的意思,曾学先大吃一惊,终于不微笑了。她见春城啪地把碗筷一杵,要干事的样子,就赶紧把大女劝进了卧室。

春城也不是省油的灯,进了卧室还在大声骂,指责母亲特别多事,每次回来总要把大家扯到一起吃饭,明明知道坐到一起必然吵架,还是热衷于干这种事。她坐在次卧的床铺上,开着门,大声质问客厅里的曾学先:“你说,你这个当妈的,是不是有点爱搞是非,还有点变态?”

曾学先脸上挂不住了,也推了碗,走进主卧,坐在丈夫身边,低声骂骂咧咧。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程序。哪怕曾学先攒的不是迎接欢送春城的局,而是过节局、生日局、亲友们无理由往来局……每次的程序都是一样——春歌做佣人,忙进忙出,大汗淋漓;春天高兴而来,喝醉后骂人,骂完再气呼呼离去;其他人则小心翼翼而来,吃饭时不得不听春天的各种胡说八道,等到春天开始骂人,又不得不半途提前下桌,找各种借口告辞;而下一次,经不起曾学先的疯狂热情恳求式邀请,亲友们又不得不来赴宴,再次受罪。

如过去无数次一样,春天胡言乱语到饭桌边突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越发感觉孤独,越发大口喝酒,大声骂人。

曾学先和廖云贵不敢走出大门,离开家,怕激怒春天摔家里值钱的东西。老两口只好静静坐在主卧里小声看电视,偶尔也出来到厨房厕所假装摸摸看看,怕完全无视会更惹恼对方。春歌则依然憨憨笑着,真的“骂是风吹过”一般,还在做提前计划好的各种菜,一样样端到春天面前。

春天成人后,再不骂春歌这个二姐了,只是偶尔讥讽她胖得像头猪。

过了一会儿,五年才回来一次的春城突然走了出来,进进出出收拾自己的东西,打算提前离开。而春天的儿子廖想想,也不知道在忙着什么,还是进进出出的。六年级的他已经长到一米六二,跟父亲一样高了。只是春天身板算强壮型,想想还是豆芽。他已经习惯了父亲酒后骂人,倒也不显得像一般孩子那样怕。自从他去年跟酒后的父亲疯狂对打后,春天反而不怎么骂他了,令他心安不少。

春天喝完半瓶高粱大曲后,又起身到餐厅侧面的橱柜里,找另外半瓶剩酒,继续喝。他喝着骂着,骂这个家如何对不起他,说当初他不爱学习,父母也不强迫他学,不知道如今的社会没有文凭多么难!他已经忘记自己因为逃学被父母罚过多少次站了。骂来骂去,他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竟然没了。

廖春天“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曾学先和春歌几分钟后才发现。她们冲上去,使劲摇晃他,呼喊他。曾学先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见有个人耗儿药中毒,就是这个样子。她一瞬间甚至有点轻松,从此这个家再没人敢怼她了,但她一瞬间又想到自己会摊上没有妈的、跟春天小时候一样不省心的孩子廖想想,马上又惊慌起来。

曾学先的脑壳电光一闪,跑到客厅阴暗犄角旮旯的橱柜一看,第二瓶酒的旁边果然有撕开的老鼠药包装,还有些粉末撒落在橱柜边缘。

很显然,有人刚才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给春天的酒下了毒。

曾学先想到一直在橱柜不远处收拾行李的春城,恍然大悟。她一下就冲过去,扇了大女一巴掌,吼:“你真是狼心狗肺,连自己亲弟弟都要弄死!”

春城张口结舌,正想发作,看地上的春天脸白得像纸,只好忍了,说:“你都能断案了,还要公检法做啥。”曾学先没工夫理她了,一转头,将军样利索指挥春歌叫车。她要把春天弄到医院去抢救,又叮嘱暂时不要惊动任何人,更不许报警。她说把人抢救过来再说,都是人民内部矛盾。

春歌把个子不高的弟弟背下楼,曾学先一路护着儿子的屁股。

母女俩把春天弄到医院抢救去了,廖云贵还在卧室里继续看电视。他五十岁患上了三个加号的糖尿病被抢救过来后,就提前退休,做了甩手掌柜,既不为家里做任何事,也不说什么话。曾学先每日里骂他,他也不回。他毕竟是家里退休工资最高的,曾学先只能点到即止,也不能真逼他参与现实生活。这更让他装聋作哑,行尸走肉一般。二十年来,他陆续又患了多种糖尿病并发症(胆囊破了,心脏有风湿了,内脏开始衰竭了……),更是拥病自重,终日做出不食人间烟火状。

只是有次,曾学先不在家的时候,他跟春天因為一点小事怼了两句,做儿子的就怒睁双眼,揍了父亲两拳。他明智地没有还手,却疯了样赶春天出门,然后,一个人在家里哭了会儿。

他没有跟妻子说,知道她就爱多事,喜欢把事情越搞越糟。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哭。无论小时候跟着寡母经历三年严重困难,吃白泥巴屙不出差点丢掉了小命,还是后来去边疆当兵,差点冻死在森林里,又或者老了后被几次下病危通知,他都没哭过。他的心早就比他当兵那个地方的雪山还冷了。

不一会儿,春城见家里清静了,便走进次卧,“哐当”关上了门,也开始流泪,不知道痴痴想些什么。

到了傍晚,春城走出门来,隔着半开的主卧,跟父亲道再见,说想回省城。廖云贵这才转过头来,哑哑说:“你妈妈刚才打电话回来了,叫你不许走。三娃已经洗了胃,死不了了,只是还没醒过来。你妈妈晚上跟春歌回家后,要把凶手找出来。”

做父亲的竟然用了“凶手”一词。廖春城一赌气,把旅行箱杵到墙角,说:“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好,我就偏不走了,等她们回来。”

晚上十点不到,曾学先带着春歌,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家来,一屁股坐在餐桌边,也不提医院那边情况,大声说:“来吧,说清楚,哪个没良心的下的耗儿药?”

春歌赶紧把残羹剩饭弄到厨房去,又扫了地,弄出一个干净宽敞的客厅,再倒了两杯茶放到母亲和姐姐面前,利索得不像一个一百五十斤的胖子。她转身要去洗碗,曾学先却叫住了她:“老二,你也坐下来。我不能让别个说我这个当妈的不公平,每个人都必须接受调查。”

春歌一听,就惴惴坐了下来。春城却扯起嘴角,莫名其妙笑了下,说:“老爸也不能排除嫌疑,我看他对春天也不咋的。”

她这一说,把曾学先惹恼了,提高了声音道:“你说话讲点良心,我们生他养他还没恩情了。再说,虎毒不食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可能是你爸爸。”

主卧那边听得清清楚楚,廖云贵不生气,不辩解,继续看着电视。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最坏的待遇不过就是每天被曾学先骂了。要动手的春天都躺平了,现在也没谁敢把他扯到客厅去吧?他拿起遥控,示威一样把电视机声音开大了一些。春歌吓得赶紧过去,帮他把门虚掩上了。

春城缓缓喝了口茶,看着眼鼓鼓盯她的曾学先说:“老娘,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嫌疑最大。”曾学先刚要开口,春城就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要是不能好好说话,咱们报警算了。耗儿药上面的指纹一查,就晓得是哪个了,很简单。”话音一落,大家才想到,曾学先叮嘱不要惊动左邻右舍和警察时,顺手把一寸见方的耗儿药纸包装丢进马桶冲走了。

大女儿得意扬扬看着曾学先,二女儿略带心疼看着自己老娘。

曾学先想了想,镇定下来,说:“好,咱们三个好好分析分析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会儿我还要去医院守起,免得老三一醒过来就跟医生打胡乱说。”

这时候春城才知道,做母亲的跟医生说的是儿子自杀未遂,求医院保密。医生护士们一听,特别同情,也特别配合,并且安慰她,幸好剂量小,还是半真半假的三无产品,毒性不是特别强,她儿子不会死。

春城还在胡思乱想,曾学先已经督她了:“好,我这个当妈的,先接受你们的怀疑。春城,你说说怀疑我的理由。我把三娃搞死,究竟对我有啥好处?他离婚后,身无分文,住在我新买的房子里赖着不走,还带了一个拖斗廖想想。这个娃也不是省油的灯,又能吃又能耍,数学考试才五十几分,看样子也是以后找不到工作的人。对了,你们看,十点了,他还没回,肯定又是去网吧打游戏了。三天两头三娃都打电话来,要我晚上出去帮他找想想。找到他,我还要求爹爹拜奶奶,苦苦劝他回自己家。不好管啊,跟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比他爹好一点,不出去打架。我如果把三娃搞死了,又要照顾你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爸爸,又要带廖想想那个收账的,我划得来吗?你们以为我很年轻、很健康吗?我也是奔七的人了,整天头痛,脑壳里头嗡嗡响,又查不出是啥病,只好硬撑着。我整天忙进忙出的,已经够呛了,还去把三娃整死,去接他手上那个大包袱!再说,春天再不好,也是我血滴滴生下来的,搞死了,我还亏大了,一点成本都收不回来。”

曾学先说着说着,想到自己的一生,竟哽咽了。春歌马上把茶移近点,安慰她。曾学先抹了眼泪,喝了一口又吐出来,骂春歌:“你这个瘟神,永远笨得屙牛屎,泡个茶都差点把我烫死!”春歌一听,赶紧把茶杯端回去,低头喝了,也烫得吐舌头,只好又尖起嘴吹。曾学先有点嫌弃她的口水,叫她重新去沏了杯。

春城那边却不注意这些,听完就诡异地笑了。她说:“老娘,今天三娃喝醉后,骂我四五年才回一次家,瞧不起这个家,不管这个家。我猜,这都是平时你在家骂我的话,被他听到了吧?”曾学先马上否认,春城就说:“这太像你的语气了。我毕业二十几年,在外最怕的就是跟你通话。你半辈子在电话里说的话,总结起来其实就一句——春天烂得很,还对你很凶。春歌又是个哈儿,笨手笨脚,还挣不到啥钱。”

曾学先马上喊了起来:“诬陷,你诬陷我!我啥时说过春歌是哈兒。”她赶紧看了眼二女,春歌反而咧嘴笑了,不以为意。春城就说:“‘哈儿这个词,你没说,是我给你这二十几年的话做的总结。”

曾学先又看了眼春歌,不作声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老才开始越在乎春歌的想法,而过去,她只当她是任人宰割的猫狗,没心没肺。

春城喝了口茶,继续说:“老娘,不要激动嘛。再激动就只能喊警察来了。我们自己内伙子解决问题,必须心平气和。”曾学先就说,好吧,你继续说。春城就说:“最近几年,我看你每次电话总是改不了投诉其他人的习惯,而我又是个脑力劳动者,保持平稳的情绪很重要,所以越来越害怕跟你通话。你这样逮着我倒垃圾,你舒服了,我每次却几天不能工作(春歌插了一句,哎呀,姐姐好可怜)。最近几年,我学着九〇后,不打电话,只网购东西给你,没想到你每次收到,都会打无数电话过来,指责我这个东西买贵了,或者那个东西有质量问题,反而骚扰我的时候更多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在省城工作生活压力会有多大?我二十几年跟你们说过一句自己的难处没有?”

春歌说:“姐姐好像是从来没诉过苦哦。”大家不作声了。

春城就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们,我五六年前就离婚了。为了离婚,房子车子都给对方了,娃儿自己养起。小家都顾不过来,哪有时间顾大家?再说你没到七老八十,还能跳广场舞,身边有儿有女,我暂时离远点,又怎样?我就算天天回来,能解决啥问题?你跟春天还不是要天天吵,斗一辈子?再说,你又不会想我。我才一岁多,你因为怀上春歌带不过来,就把我送到外婆家,直到七岁才回。十几岁我又外出读书了,后来也没见几次。就算你想死我了,也不能为了满足你的欲望,让我丢下自己娃不管,经常回来吧?所以,我慌着回来干啥?我不回来还犯大罪了?我上班下班996,还要抽空去接送娃上下学,晚上做完家务已经是半夜,还要搞创作。你们晓得我喜欢写点小说啥的,那是我唯一念想了。这样一来,我哪有精力顾自己任何幸福。时间不够,心力不够,钱也不够……”曾学先就说:“怪不得缺钱。”大家没注意到她这句,只听春城继续说了下去。她说:“老娘,不怪我怀疑你哈。这个家为啥不幸福,为啥我不愿意回来,其实都是因为你。”

曾学先和春歌吃了一惊,卧室里的廖云贵也吃了一惊,大家都尖起了耳朵,静候下文。

春城说:“一个家的成败,决定权在女主人手里。你想想,我们小时候,你哪天不在家里唠唠叨叨,怨天怨地,骂春歌。有时骂她几个小时,骂完不解气,还打人家几下。春歌有过什么错,不就是笨一点吗?这些年,你一五一十的,不都是春歌在伺候你?人啊,可悲啊,半夜吃桃子,尽指着软的捏。你咋不敢骂骂我和春天呢?你晓得自己骂不过,会偷鸡不到,倒蚀把米。”

曾学先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她确实打骂春歌十几年,直到她出嫁了才没扯她头发、抓她面皮,但骂她指使她干活,今天还在。春歌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姐姐,不要这样讲嘛,父母生养恩情大,把我杀了炖给妈妈吃都是应该的。”

曾学先长长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春城就说:“春歌,你的事我不说了,只要你感觉快乐,就是福气。但就是她长期骂你,打你,家里每天都充满负能量,跟地狱一样,我和春天才不愿意回来。我躲出去读书,一心想长大后飞远点。春天躲出去遇到一帮街娃,把他带坏了,才会读不完高中,后来做啥啥不成,人生落到如此绝望的地步。他当然要反弹回来,找老娘的歪。再说,也不见得是他主动找歪。我总结二十几年通话内容啊,大多数时候是老娘要求他出去找工作,他才开始反怼的。今天亲眼所见,也是老娘多一句嘴引起的。你们观察哈,老娘其实很狡猾,从不敢跟三娃正面撕,总是像水里的夺杆鳅一样,有事没事去碰下鱼饵,把三娃一惹毛,她赶紧就闭嘴了,最后还来装无辜。就说今天的起因吧,三娃都中年人了,是在闲鱼上撮点钱,还是出去干点正规工作挣钱,只要收入差不多,社保交满十五年了,有啥不同?并且,又关你老娘什么事?不就是你害怕他以后没钱找你借,才这么恐慌吗?硬要去插句嘴叫他不要上闲鱼,惹得他发疯,骂天怼地的。这几十年,你管了一万次,他坚决反对你管一万次,然后你们就吵了一万次,一辈子都闹过去了。我们旁边看的人,也很累,也很受伤,也陪你们不舒服了一辈子。”

“好像是啊,每次都是从妈妈叫三娃出去找工作开始吵起来的。他又没专长,脾气又坏,在外头根本找不到工作。他不好意思说罢了。”春歌若有所思地点头。

曾学先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就骂春歌:“你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有人撑腰了是不是?你不要以为你没有下毒的嫌疑。你看电视里头,最不像凶手的往往才是凶手。而且,你在这个家委屈最多,也难说你心里头恨不恨我们。”春歌就讨好,笑说:“哎呀妈妈,你看你,也要成作家了。”曾学先就说:“你不要嬉皮笑脸,我是严肃的。我刚才想了,如果三娃死了,你就可以继承我两套房子。毕竟你姐姐在省城看到的房子都是几百万一套的,她瞧不起昌城二三十万一套的房子,早就在电话里跟我说了,放弃继承权,就当给了我赡养费。”

她这一说,大家都惊呆了,要说犯罪动机,确实春歌最有,何况今天唯一没上桌子吃饭,一直在后面打进打出准备吃喝的,只有她。

春歌呆呆想了好一会儿,脸变红了又变白了才说:“妈妈,如果今天三娃的事落不了地,家里一定要有一个人去自首,那就我去吧。”

“凭啥你去?”话音未落,卧室里竟然冲出了王玉成。

原来他看春歌老没回家,就过来接她。他来的时候春城关着门在次卧里,他就进了老丈人卧室,了解清楚情况后,觉得春天中毒是个大事,就一直没走。他默默坐在衣柜角落的小沙发里,在廖云贵斜对面看电视。那个角落在进门左边三米远的犄角旮旯,外面根本看不到。两个男人平日里就在这个家最沉默,此时更是一句话不说,直到听到外面春歌说要去顶罪为止。

王玉成拉了春歌要走,春歌板命一样板脱了回来。她的眼神他看明白了,娘家有难了,自己走了还是人吗?王玉成就指着她鼻子说:“廖春歌,你这个人人踩的家弱,你要敢去顶罪,我就把你们今天的话都讲出去。”一家人一下就急了。春歌说:“你敢说出去,我就死给你看!”

大家从没见春歌发过火,一下呆住了。王玉成也吓了一跳。他想了想,叹口气,刚要转身冲出门,廖想想却扑了进来。男孩子大声说:“是我下的耗儿药,我太烦廖春天了。”

话音一落地,屋里顿时密封鸦静,谁也想不到是十二岁孩子下的毒。也不知道他是不懂,還是真懂此事的后果。

廖云贵都不好装蒙了,直接冲出来道:“哪个在这里打胡乱说?!”廖想想就特别认真地说:“爷爷,我没有打胡乱说。过去我爸爸妈妈在外头打工那些年,奶奶不是经常说希望他死在外头吗?现在我也烦死他了。你们不晓得,他有时在家里喝了酒就摔东西,把我最喜欢的文具盒都摔烂了。我想杀死他很久了。我怕见到血,又怕打不过他,想来想去,就到同学家偷了包耗儿药。你们不要担心我,我才十二岁,别个说,这个年龄杀人是不用坐牢的。”

“别个是哪个?!”春城一下发现有人教唆。廖想想就昂起头,大义凛然地说:“你们打死我也不说,她是我心中的女神。多问几句,我就去跳楼。”

原来也是小孩子出的主意,问了也没啥意思,问下去还更可怕。春城就转头说:“老娘啊,看看你作的孽。你真的不懂教育啊,带不好娃。想想也是你三岁带到十岁,一手塑造出来的,啧啧,以后不知道会多可怕。”

曾学先什么话都没回,冲进次卧,关上门,呼天抢地哭起来。春城却匆匆拖了行李箱出门,说自己家还有娃没人陪,要去坐夜车赶回省城。

廖春天知道是儿子给自己下的药后,沉默了,再没说啥,一天到晚在医院里假装昏睡。不过他从此确实落下了爱昏睡、爱头疼,还时不时定住几秒的后遗症。这是后话了。

去医院送饭的曾学先走出来后,在路上对二女儿说:“报应啊,他廖春天这辈子怎样为难我这个老妈,他儿子廖想想都会还给他的。”

春歌就站住了,小心提意见说:“妈妈,咱能不能不咒人了?你小时候咒我们的事情,现在都应验了。”

曾学先一惊,问自己诅咒过儿女啥,春歌就帮她回忆。她诅咒春城以后会被娃拖得皮蜕嘴歪,如今可不是干两份工作还亲手做老妈子,连重点学校赞助费都掏不出来了。这是那天宴席开始前,进厨房偷嘴的春城跟她说的。曾学先还咒春歌被娃卡死。春歌确实难产,最后不得不做了剖宫产,保住了小命。做母亲的还诅咒三娃春天塞炮眼,当炮灰,被火车汽车碾死,被自己儿子搞死之类。春歌说:“别说咒娃,我就是心里想一下丁丁不好了,都会吓得要命。我总怀疑人的念头也是真的,想多了坏事,就有小鬼在后面跟着。”丁丁是春歌和王玉成的儿子,比廖想想还小两岁,户口迁到了王玉成弟弟家,过继给了叔叔婶婶,就为了上他家旁边的重点小学。王玉成的弟弟患了不育症,倒也乐得白捡一个儿子。平日里丁丁吃两家饭,有时回来,有时也住叔叔家。

曾学先听完,有点惊心了,想了想说:“春歌,我怕是患了电视里说的忧郁症哦,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根肠子通屁眼,想到啥,就说啥。其实,我的心没有那么坏,哪个母亲不爱自己子女哟?”

“你的心当然不坏,姐姐跟我说了,你还借了钱给她。你看,你新买的房子也给春天住着,当然是个好妈妈。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春歌说。曾学先就说:“想不到,这辈子还是你最理解我。”

春歌被表扬了,一激动,挽起母亲的胳膊,一路往前走。这次曾学先没甩掉她。过去,她不喜欢任何子女碰自己的身体。她俩在医院外面的林荫道上慢慢前行,看上去温馨和谐,体体面面,但做母亲的并没承诺改掉乱说话的毛病。

不久后春天就出了院,但身体垮了,精神也萎靡了,再加被儿子下毒委实没面子,他从此不提此事,家里其他人也讳莫如深。他只叫想想跟十岁前一样,重新回到奶奶身边住,而他自己关起门来,继续靠在网上领取与转手免费奖品过日子。他摸出门道了,一个月也能撮个千儿八百的。

曾学先突然见不到死对头老三了,感觉阳光射进了生活,人也精神不少,出去打小麻将和跳广场舞的次数都增加了。廖想想虽然不听话,但他还小,她按得住他。她威胁孙子说,要是再下毒,不坐牢也会去少年管教所吃苦。廖想想就说自己又不是哈儿,他晓得他不能一个人长大,需要爷爷奶奶养。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个月,灾难又来到了这个家。

廖云贵有一天起床后,突然说屙不出尿了,很难受。曾学先马上想叫春歌回来,送他去医院。他死活不去,说昌城人民医院的医生一贯牛头马面的,很凶,他不去受这个气。说完,他就拿出一塑料袋名字很古怪的药,自己吃了下去,说是去新华书店翻看医书后,自己对症买的药,再不去医院被医生骗钱。曾学先就说:“反正你有医保,怕啥?”廖云贵就说:“有医保也不是全报,总要自己掏点钱,还得垫付。我省一点是一点,以后死了,你总可以多一点。”

这是廖云贵唯一说过的土味情话,曾学先一听,高兴得不得了,哼着歌儿就去外面买菜了。一个多小时后她回到家,却看到丈夫已经躺在床上,失去了呼吸。她才晓得自己此生第一次听到的情话,其实是遗言。

奇怪的是,廖云贵脸色很平静,眼睛也闭得紧紧的,好像在临走那一刻,并不挂念很久没看见的老大春城和老三春天。

昌城传说,人走的时候要是还有想见而没见到的人,眼睛不会闭上。

曾学先对于眼睛这个事情,有点尴尬,生怕被人知道。她跟第二个到场的春歌商定,统一口径说是她用手把廖云贵眼睛合上的。实际上,后来也没人问过,谁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来吊唁的人根本不去看遗体。

事后曾学先把廖云贵没吃完的药拿到人民医院,找医生看了,问是不是毒药。后者认为没什么问题。那个医生已经给廖云贵看过很多次病,对情况很了解。他说他的死是迟早的事,什么器官都衰竭了,挨也挨不过一两年。

这种说法给了曾学先很大的安慰,她对三个儿女说:“医生说了,你们爸爸走了是个好事,怪不得他走得笑眯眯的。一个浑身病痛的人,留在人间也是吃苦。”话音落地,她也有种释然。事无巨细伺候一个人快五十年,自己跟个可以随便骂人的免费老妈子似的,也是累了。

春歌去联系了殡仪馆,准备给父亲举行追悼会,中毒后几乎就没回过父母家的春天却赶紧回来了,打进打出,忙里忙外,很亢奋的样子。他说儿子就一个,应该由他来操持葬礼,春歌打打下手,老娘和老大接接客就行了。

这种突然有了责任感的做法简直是破天荒的,三个女人虽有点吃惊,但想到春天可能是中毒后良心发现了,想对父亲尽一份孝心,也就依了他。

春天首先让春歌退掉了殡仪馆,却暗中塞了点钱给他那个小区的保安,就在自己楼下搭了帐篷,开设灵堂。其距离高考也就一个多月,整日整夜敲锣打鼓做法事,令小区里的高中生们想原地爆炸。孩子们多次报警,警察来了却不好强制停止丧事,毕竟昌城太小,大家知根知底,传统文化中又死者为大,便一边安抚学生们,一边要求早点把廖云贵送火葬场。

于是,原定三天的法事缩减为两天。

春城看到春天匪夷所思的扰民安排,看到小区门口坐着的一排聊天老人仇恨的目光,也只好装聋作哑,缩着头进出小区。

曾学先自然意识不到这点,一生最大的亢奋向她袭来。在没有和尚道士大声唱经敲锣的当儿,她穿梭在来宾之间,响亮地招呼应酬,声音可以直上两边七楼。她的风风火火,快人快语,常让人怀疑这不是葬礼,而是婚礼。

春城去父亲遗体前跪着哭完后,曾学先离开宾客,踅进停放丈夫遗体的小隔间,诡异地对大女说:“对头,就要这样哭。你明天继续哭一回。”她说完刚想转身继续去跟宾客聊天,突然又回头说:“说真的,我很满意。我没想到我们家人气还这么旺,光我娘家的远房亲戚,就来了二三十个。”

春城来不及说话,做母亲的就继续去跟来宾们打哈哈了,声音依然清脆得不像一个奔七的人。春城想,再过两三个月,你就会哭了。她那个所谓的半夜写作,干的就是观察人间的事。她在省城参加过一些葬礼,也是没见一个落单的老人在葬礼上流泪,全都打进打出亢奋地招呼客人,可几个月后,他们摔了不痛爬起来痛地,面对空屋时,基本上都陷入了程度不同的抑郁,有的甚至一夜白头。“失去老伴”这种事儿,必须冷下来才会知道意味着什么。

春城有点可怜眼前蝴蝶一样兴奋穿梭的母亲了,又有点等着看她笑话似的。

春歌依然停不下来,忙一切事情。她刚进来把给姐姐垫膝盖的蒲垫抽走,拿去另用。春城看到春歌的背影,也开始有点感激了,若没有这个妹妹,自己肯定不得不操持全盘——想一想都能让人发疯。

那个廖春天,落下一个时不时定住几秒的癫痫后遗症后,也打不住自己要去人群中不停说话的欲望。他喋喋不休,大声武气说着自己对社会尤其对国际形势的奇特认知,并且向那些来吊唁的科长处长甚至省城教授什么的父母的远亲故友,炫耀自己在打工时怎样使用计策让老板开空调,或者在家怎样使用计策,让儿子廖想想不能开空调的丰功伟绩。大家听得有点尴尬,毕竟在城市里,开空调已經不是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他们在他突然定住的十几秒钟,彼此意味深长地对视,互相鼓励着坚持下去。

他们看出了这个家庭的衰败,知道廖云贵去世后,这门远亲是不会再往来了,再忍半天,就逃出生天。

春城远远观察着母亲和弟弟,更加为自己的起跑线悲哀,也明白了在省城比别人更累的根本原因。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看见春天一下跳了起来,连滚带爬扑过去,跪在了一个人的脚下。

在昌城,孝子跪着迎接来吊唁的人是一种礼节,但春城却猛然不舒服了。那个人就是她高中时试图调戏她的一个小科长,当时还在混街娃的春天虽与大姐不怎么往来,但为了家庭面子,还去打了那人一顿。

现在,春天跪着迎接那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其中的微妙,只有春城这样写小说的人才看得出来。她的眼里,春天几乎是受宠若惊、屁滚尿流地去迎接那个人的。在短短的几分钟接待中,他点头哈腰,极尽讨好。那个人则神态矜持,甚至也没看已经衰老的春城一眼,更没像其他亲友那样留下来吃斋饭。他烧了几炷香,说了几句套话就走了。

那个人的背影都不见了,春天还在两眼放光地目送,兴奋地搓着手,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美好未来,与平日里对家人的凶蛮判若两人。

春城走过去问他:“你咋跟这种杂皮裹在一起了呢?”她想提醒做弟弟的,他少年时不是去打过这个人吗?春天却貌似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人家现在是副局长了,能够看在老爸是前辈的份上,来送一个花圈,不晓得给我们多大的面子。”

“副局算个球。”春城骂了一声,走开了。春天却不发脾气,在背后嬉皮笑脸地说:“那确实。我大姐是省城的人,见的官多了。我刚才还跟人说,别看我大姐不理我,但她也不会跟我争遗产,人家清高着呢。”

远兜远转,原来春天已经在惦记遗产了。一旦他惦记,谁又能搞得过他无赖的性格呢?她过去还只以为,春天仅仅是没文化、鲁莽,现在看来,也是一颗市侩心了。她越想越不舒服,就借口有急事需要处理,硬要在父亲第二天早上去火葬场前离开家乡。

这场葬礼的整个面子眼看就要败在大女的任性上,曾学先差点跟她跪下,求她在八百年没来往的那群远亲面前,给她留一点面子。“做人要关大门啊。”她说。春歌也过来哭着死劝。春城没办法,只好多留了一晚,等到第二天上午父亲烧成灰,装进盒子埋进了公墓,她才赶回了省城。

从此后,春城更不愿意回来了,只是出于责任,邀请曾学先去省城小住。曾学先却说:“我死也要死在昌城,不去你那里受气。”春城知道母亲是故意说气话,想督她说出请她长住的话。她就说:“我喜欢清静。如果你一天只说两百句话,你就来跟我住。”曾学先就说:“打死我也不来。”

春城等的就是这句。她也不虚伪,是真的邀请母亲。她早盘算过,曾学先如果能闭上那张负能量的嘴,也不错(自带工资,爱干净,还能做饭做家务,又比较健康,帮她接送娃可省心了),但是,曾学先觉得,要让自己少说话等于要她命。廖云贵没死前,每天要听她从早说到晚。她把自己嘴唇都磨到跟纸一样薄了。

不到半年,春城就从电话里得知,春天撒泼打滚,占定了母亲用三十万没买几年那借给他住的房子,又拿走了父亲安葬后母亲手上一半积蓄。如今,曾学先拿着小几万块钱储蓄,以及两千多一个月的退休工资,住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老房子里,再没丈夫听她整天唠叨,孙子也在财产大战中被春天召回去了,便经常一个人对着亡夫的照片哭泣。

但她还是不敢怎么跟春城打电话,她怕她。她就日日叫春歌下班后过来陪她,直到半夜才放她回去。

眼见着老丈人那点财产被小舅子占了,王玉成本来就不舒服,又天天回来看不到热菜热饭,一气之下,便经常去弟弟家蹭饭,顺便看丁丁。不想去得多了,弟媳妇也不太高兴,总说家里不方便,王玉成也就只好不去,改去别的乌七杂八的地方打游击,慢慢成了习惯。

那一阵,他若早回家,就故意不洗漱不上床,眼鼓鼓看着闹钟,等妻子半夜十二点过了从娘家回来,便脸青白黑对她,好像一颗定时炸弹。但他又不吵架,只是冷战。春歌看在眼里,知道忠孝不能两全,只好尽情安抚丈夫,把家务做到不剩一点渣渣,还把存折全都交给了他。

可巧不久后,经常去韩国做点生意的王玉成弟弟,决定带着全家移民韩国,当然也包括法律上的养子丁丁。春歌一听非常高兴。她也是韩剧迷,当然希望丁丁过上韩剧里面的生活。

听说小叔子移民卖掉了所有店铺和房子,还欠了外面一些债,共花了五十万美金。这对春歌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她吓得马上动员王玉成,把自家那三万多存款赶紧给小叔子送过去。她还觉得问心有愧,又跟丈夫商量了,把自家房子拿去抵押贷款,再给小叔子凑二十万,以后她想办法开个网店什么的,或打两份工,慢慢还银行钱。

“你看啥,一家三口要是平摊的话,咱丁丁还得一百万呢。现在才出二十三万,可真是赚大了。”一辈子没走过好运,也没欠过人情的春歌总觉得惴惴不安,于是这样劝丈夫。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龟毛得很的王玉成,竟爽快答应了。

春歌说:“丁丁就是命根子啊,咱俩炖了给他吃,也是应该的。只要他以后过得跟韩剧里面一样,几年几载见一次,或者哪怕一辈子不见,又如何?”王玉成却不耐烦了,说她婆婆妈妈的,还说等弟弟站稳了脚跟,自己说不定也会过去打工。春歌一听大喜,说那二十万没原来想得那么难还了。

遗憾的是,直到丁丁走那天,王玉成弟弟都忙到没时间搞一次家庭分别宴,总带着老婆孩子喝外人的送别酒,并顺带定下了几家卖韩国货的合作伙伴。

春歌疯了样把公家摩托骑到火车站,终于赶上了要去省城转韩亚航空的他们。她抱着丁丁,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丁丁咯儿咯儿笑,她也咯儿咯儿笑。母子二人都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就像平常送进校门一样,简简单单就分别了,也没说啥。丁丁最后从车窗伸出头来,喊:“廖春歌同学,半天就到首尔了,你一定要来看我啊。”春歌说:“来来来,存够钱就来。”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二女还没推掉每天下班去母亲家做饭、完了再陪她唠嗑到深夜的责任,也没时间打第二份工还债,王玉成却很久没在家里说过什么话了。春歌回到家,“嘿嘿”笑着一逮他胳膊,他也是狠狠甩开。春歌想,等天气暖和点,她就跟母亲提出,晚上七点过洗完碗,送她到广场跳舞,不等她跳完就离开,去自家伺候王玉成吃饭啥的。她计划把一晚分成三段,陪丈夫到十點过后,再去哪个酒吧兼个职,扫扫厕所到凌晨两点关门,第二天在单位桌子上趴着睡半小时午觉补补就行。

她预感母亲还是会答应的。父亲死后,母亲前所未有对她说话声气好多了,几乎没怎么骂她,只是拉着她诉苦,不停诉苦,把自己小时候被母亲掐了下脸蛋那些委屈,反反复复告诉这个二女。

除了投诉业已作古的外婆、奶奶、姑姑等,做母亲的还向春歌投诉世上一切人对她的不好,点点滴滴,历历在目,甚至连死去的丈夫她也投诉。春歌不会像姐姐春城那样去反思或质疑一个事情,她很容易就被母亲的讲述带入了情境,于是,曾学先说多久,她就哭多久。

曾学先看着春歌的眼泪,总感觉自己的亲子关系还是有成功的一面。她有时为了让春歌更伤心,便故意编造一些很苦的经历,或者顺手把别人的悲惨细节也偷过来,安到自己身上(反正都是春歌出生前的事情了,死无对证)。

可她每次看到春歌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又有点厌恶。她的内心最深处,还是希望儿女都像春城那样体面精明,一眼能看破她这个母亲。

三月初的一个晚上,还有点春寒料峭,春歌仍没把七八点就回自己家那个想法说出来。每次刚开口,不知为什么就被母亲打断了。母亲说了很多老人独自死在家里的故事给她听,她也吓坏了。

她依然半夜才回,只是对王玉成更加小心翼翼,不停道歉,并许诺以后同样对待王玉成父母。王玉成听了差点扇她耳光,说她在咒他父母不双全。

这天晚上,春歌把母亲的床铺好后,又再次去检查了煤气灶、窗户等一切不安全因素,才熄了客厅的灯,打开大门走了出去。摩托车是公家的,下班就停在了单位,她每天晚上都是步行穿过几条街,慢慢走回去。幸好昌城的夜生活比较丰富,十二点过的时候,她往往能遇到一群群年轻人刚刚涌出电影院或家门,叽叽喳喳寻找宵夜的摊子。

那天晚上春歌的心情是有点愉快的,她没想到父亲走后,母亲这么快就接受了单身生活,而丁丁也适应了首尔郊区,一周能跟她视频几次。她开始幻想着以后自己老了,王玉成要是走在前面,自己会怎样过日子?

她一边想,一边开门,不料门后却挂上了锁链,打不开。她通过门缝看见里面有灯光,知道王玉成在家,就拍着门,喊起来。她喊了分把钟,王玉成没应,她又给他打电话,发现关了机,她就以为他在洗澡或者上厕所,怕继续喊下去,影响邻居睡觉,便站在门口,想等对方弄好了,再次敲门。

十来分钟后,门开了,一个女人香喷喷地走了出来,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她也没回过神来,只礼貌地向那女人点了下头,就走进了家门。她看见王玉成穿着睡衣,气呼呼坐在沙发上,眼鼓鼓看着她。她惊讶地问他咋啦,问是不是跟刚才出去那个女人吵架了?

王玉成就吼起来:“廖春歌,不要装莽了!既然你都看到了,咱们就摊牌!”春歌有点纳闷,问自己看到什么了?

王玉成气得站了起来,继续吼:“廖春歌,我真不知道你这辈子是真傻还是假傻!这还看不明白吗?她是我情人,是我喜欢的人,我以后打算跟她一起过。”春歌就愣住了,半晌才说:“那个人是哪个?好像有点面熟。”王玉成就说:“楼道这么亮,你真没看清楚是南街子的谢西施吗?”“哦,原来是谢寡妇啊,穿这么洋气,我一下没认出来。哈哈哈。对了,她不是快五十了吗,比你大七八岁啊,怎么会搞成这样?”

春歌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似的,有点嬉皮笑脸,想蒙混过关的样子,王玉成已经不想跟她说下去了。他认为就是她脑壳长期缺一根弦,才导致他一辈子过得不好。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了几圈,又点了根烟,站到窗口,对着外面吞云吐雾。好一会儿,王玉成才把烟突然扔了出去,转头说:“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春歌说:“啊?不行啊,我……我还没同意呢。”

很了解她性格的王玉成就想了想,“夸嚓”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头一歪,比着自己脖子说:“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把自己脑壳砍了。”

春歌一看,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事情是真的。她吓得流泪了,说:“玉成,结婚那晚上我就跟你说过,一辈子不管遇到啥事,你都不能对自己不好,你咋忘记了呀?”

王玉成不管她,“哐当”把刀丢到地上,转身进了主卧,关上门,睡觉了。

里面传来鼾声时,春歌才慢慢走过去关掉客厅的灯,然后,她腿一软,滑到冰凉的地板砖上,坐了下来。整整一夜,她的脑壳糨糊一样,理不清头绪。她想哭,似乎也哭不出来。她就是整个的有点晕菜。后来她想明白了,房子宽大、家中无人的谢寡妇今天独独到她家来幽会,怕是他俩故意安排的。

“玉成铁了心的事,就没法挽回了。”她明白。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她看着客厅窗外,一溜排着五六个花钵,里面种的都不是花,是王玉成最爱吃的学名叫藿香当地人喊鱼香的东西。每次王玉成钓到鱼,或者春歌在菜市场买到一点农民自己撮的杂鱼后,她都会用小火特别慢地煎好,凉了后装进密封保鲜盒,给母亲和三弟家各送几条过去。而自己家的,则用鱼香和泡辣椒覆盖着,给王玉成慢慢炖好。

谁都没发现,她煎的鱼是人间一绝,一层焦脆的淡金黄色薄殼包裹着鱼肉,丝毫不破。谁也没发现,昌城从没见到煎得这么好的鱼。她每次都用尽心力在煎。

不说也罢。

直到早上十点过在民政局办手续的时候,春歌才知道,开羊肉汤馆的谢寡妇愿意出二十万,把她家房子从银行赎回来,过户给丁丁,然后让王玉成和她自己住。这样说出去,他俩并没侵占春歌的房产,昌城人也不好嚼舌根。

事情好像没到最坏,婚内财产归了丁丁,可春歌确实没地方住了。她当时很迷惑,谢寡妇为什么不住自己更宽的房子,非要住她住过的,后来才知,那寡妇在外打工的儿子最近回来了,要在家里结婚生娃。

原来,谢寡妇也快没地方住了,才下狠心逼姘头王玉成离婚的。春歌听外人讲了内情后,反而理解并宽容了谢寡妇。

春歌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哭,她并不感觉多伤心,也从不觉得王玉成应该只喜欢自己。她只是感觉很害怕,好像一个人蒙头蒙脑被扔进了黑暗的森林,又不得不麻起胆子装勇敢,对付各种植物后面隐藏的豺狼虎豹。她手脚发麻,心慌,骑摩托巡城时,差点歪倒在一辆卡车的轮子下。她没敢告诉曾学先。

她特别疑惑,感觉人生确实像做梦,她的丈夫怎么突然就不是她的家人了?她看见谢寡妇到民政局门口来接王玉成时,打扮得像个韩国美女,确实比她强。她就有点自卑,转身想走,王玉成却喊住她,要她回去收拾东西。

原来,他们一天也不许她多住。

春歌自然不敢回娘家住,怕曾学先打她,骂她笨,但她却真的觉得同意离婚没错。既然王玉成不要自己了,自己也不能撕破脸乱来吧?她一辈子没敢对谁撕破脸,这个第一次,也是不可能开戒的。何况,丁丁还在王家。为了丁丁,别说她不能跟王家斗,就是割肝割肾给人家,她也会毫不犹豫。

她一点存款全赞助小叔子移民去了,手上只有一两百块现金,等着十天后发工资。她就用借呗套出钱,租了城郊一个每月五百元的小屋,勉强安下家来。

后来,小叔子两口子一如既往在视频里喊她嫂子,对丁丁也视如己出,令她感动到不行,更加觉得主动让谢寡妇,没跟王家仇是对的。这是后话了。

离婚的当天傍晚,她若无其事去母亲家做饭,顺带蹭饭。曾学先在饭桌上开始忆苦思甜时,她哭得稀里哗啦,收都收不住,曾学先还好生纳闷呢。

几天后,做母亲的去跳广场舞时,才听人说女儿被王玉成和谢寡妇欺负了。大家都说,王玉成跟谢寡妇搞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有时候还公开去餐馆吃吃喝喝。她们说要不是春歌离婚了,大家根本不敢告诉曾学先。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舞友们说得铮铮有理,曾学先却想啐她们一口。她没啐,却回家就气得病倒了,缠缠绵绵瘫痪了两个多月,头发全白了。

她不明白,自己最不在意的二女的事为什么会把自己戳得最狠,狠到灵魂深处了似的。那两个多月她躺在床上整天想,也想不明白。

曾学先突然瘫了,春歌不得不退掉郊区的房,住进了娘家。

护工自然是请不起的,春歌就去请求领导,修改了她巡城的路线,上午下午都能经过家门口两三次,每次可以回家耽误十来分钟,换换曾学先的尿不湿。到了中午或者下班后,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春歌则全职伺候老娘,一刻不离人。人民医院的医生说了,曾学先的瘫痪更多来自心理因素,最好多做康复运动。说穿了,就是要春歌忙完工作和家务后,给母亲做大量按摩。

她专门去盲人诊所,说尽好话,交几百块钱学了全套按摩手法,可以说很快按得八九不离十了,只是自己体重见天往下降,再也不是胖子了。曾学先瘫痪到一个半月时,春歌已经瘦了三十斤。

有天晚上,春歌正在给曾学先搞懒人瑜伽马杀鸡,廖春天却带着想想回来了。

廖春天破天荒给母亲带了礼物,一个艾灸盒,说对她的恢复有好处。做儿子的还嬉皮笑脸坐到母亲床边,仔细问她身体各个部位的感觉。他的表情很奇怪,有种藏不住的喜形于色,好像在看笑话。曾学先没办法,只好隐忍了,假装半梦半醒,痴痴呆呆回答了几声。

廖春天寒暄完了,转头盯着春歌,问:“怎样?你打算长住娘家,不走了?”话音一落,他突然定住了,是那个耗儿药留下的癫痫后遗症。春歌和曾学先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等他回到人间。

一时只有隔壁次卧廖想想打游戏机的声音传来。

廖春天终于回过神来,咽了口口水,继续说:“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样长期住家里,我不放心我的遗产。”“你还有个啥遗产?你把新房子都拿去了。”曾学先急得不装蒙了,喊起来。做儿子的就说:“这里不是还有一套吗?以后春歌嫁人了,等于就是把廖家的财产分了一半给别个。”“我哪里还会嫁人哟。”春歌凄然一笑,弱弱说。春天就说:“每个离婚女人都这样说,目测后来都改嫁了。”

“你究竟想咋个样啊!”曾学先吼了起来,无奈身不由己,坐起来的能力都没有。她早就在太婆群常年接受过遗产法教育。那群老人最关注这问题,反反复复聊,不放过任何细节与特殊情形,所以她知道儿子的说法是错误的,新社会哪分什么儿子女儿,春歌嫁不嫁,人家都有权利继承娘家遗产。

不知道为什么,曾学先竟然没把这知识说出来,没提醒春歌。她眼睁睁看着春歌主动提出,第二天跟弟弟一起去做个公证,愿意放弃继承娘家一切遗产。

原来她是懂法的,甚至懂得用公证才能放弃。

曾学先听了两姐弟的对话,又轻松又难受。她终于知道,她最恨的人,也就是死去的婆婆,竟然把“血缘、人种、姓氏”那些封建的思想,全都留给了她。

“我可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呀,我怎么能这样!”她在意念中揪了自己一把。她好恨自己对春歌不好,恨自己不暴露出懂继承法。她便发自肺腑地哭喊起来:“春歌啊春歌,你以后咋办啊?”春歌就说:“我有手有脚,还有退休工资,以后饿不死。妈妈,你放心吧。”春天就笑着说:“说不定人家王丁丁以后在韩国成大老板了,回来接春歌去享福呢,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嗤!”

这一说,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春歌跟一切人关系都不错,对丁丁更是没私心到不求一点回报,才会答应过继给家庭条件好太多的小叔子。丁丁但凡有點出息,不会不管这个妈。曾学先到底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对得起春歌了。

这天以后,廖想想也搬了回来。春天说是儿子想奶奶了,曾学先知道他是用孩子来盯着这套老房子。她心里很悲哀。她本来以为自己还会活二三十年的,春天的做法是预估她寿命没几年了——毕竟孙子十八岁以后能不能上大学也不会窝在昌城,“去大城市见世面”是本地娃的成人礼。

只有春歌特别高兴。过去她要多烧了菜,也会给春天父子偷偷送点过去,顺便给他们做做卫生。她看见想想有一顿没一顿的,早就主动给春天提议过,要想想每天午饭晚饭回奶奶家吃。现在孩子真来了,她总算放心了,想他不会缺营养了。不料,廖想想住进来还有条件,他正在最想独立的年龄,不愿跟任何人一间屋。曾学先又嫌弃春歌爱打鼾,没办法,春歌只好睡客厅沙发。

曾学先还是不乐意,说:“皮沙发凉啊,你要是感冒了,传染给我们一老一小,怎么办?”

春歌吓得赶紧去买了一个二手木板叠床,晚上铺开,白天收起。无非是一收一合一铺一叠一藏,每天加起来多干一小时活罢了,她也不以为意。

夏天到来时,曾学先终于能被春歌扶着出外散步了。她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还有点颤颤巍巍。跳舞的姐妹们都自作主张脑补起来,说她对爱人感情太深了,一人走了,另一人不愿意独活。曾学先也不反驳自己被看成一个忠贞的妻子。

只有她知道,最近连做梦都没见过廖云贵了,不像刚丧夫那个季度,特别不适应家里少个人。廖云贵病痛几十年,一手一脚要她伺候,也没夫妻生活,肌肤挨挨擦擦都没有,语言交流更接近零,什么都淡了,男女之情很久以前就飘走了。

她是为春歌气成这样的!但她又奇怪地,不愿意让春歌占娘家一分钱便宜。她好像活成了两个自己。有天她给春城打电话,说了这个心态,春城就说,一个是社会的你,一个是自然的你。她听不懂。春城就说,如果身边一个人都不认识了,你进入一个陌生地方生活,肯定愿意把老房子留给春歌,儿女一碗水端平。

曾学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自己是怕死了后,廖家的唯一后人也就是廖春天过不好,被人笑话啊。春歌再过不好,人家也笑话不到坟墓里的她来!

对,就是在坟墓里,她也不能輸这口气啊。她并不相信什么灵魂转世之类。她认为人死如灯灭,啥都没有了,但她对于身后名声,看得比生前更重,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她就决定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要活给这群姐妹看。

她明白了剩下的使命,便更加恨舞友们。“如果不是遇到了这群老妖婆,我本来可以现在就对二女好一点的。”她眼睛里恨出血来,却又有点更加离不开她们似的,手脚还没完全恢复,就再次加入了她们的队伍,每天晚上在东门口广场摇摇摆摆,滥竽充数地动动手脚。

那个事发生在2021年7月31日晚上。

曾学先跳完广场舞后,被一群姐妹拉着,坐在广场边的花坛沿子上,扯了一会儿关于另一个老太婆的是非。那人已经七十三了,竟然再次结了婚。她们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不好批评,也不好表扬,只好一句递一句,说了一堆酸酸的话。

曾学先回到家,看到春歌还在用特大铝锅给她熬洗澡的活血草药水。她就责怪她,只顾着干活,没发现想想还没回家。之前春歌用甜品和零花钱等物质诱惑,与想想定下的协议是,暑假期间吃完晚饭后,可以出去玩到九点半回。如今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指向十点半了。

春歌一迭声赔罪,三下五除二把草药水倒进桶里,提到浴室,又叮嘱了几句,就跑了出去。

历来,春歌比任何人(哪怕是想想的父亲)都更了解孩子会去什么地方玩,有哪几个走得近一点的同学,她甚至加了这几个孩子的微信。

不到十一点,春歌就在一个小网吧找到了想想。按理说正规网吧是不接待孩子的,但昌城有很多这种特别小、搞在自己家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小网吧,只接待熟人。想想常去的这家,老板是春歌的初中同学,所以她是把这里当托管班看的,有时还要想想把作业带过去,让那个数理化比她好的同学帮忙讲几道题。更有时候,若忙不过来,她还要想想在那里蹭点饭,事后再拿家里多余的东西送过去还情(给钱人家肯定是不好意思收的,毕竟一顿饭成本也就几块钱)。

这天春歌进门,走过九曲十八弯的黑暗甬道,爬上二楼,看到想想还在网上跟人拼命厮杀,她就搬了椅子坐在旁边,耐心等他杀完。

他俩顺着护城河边的林荫道往回走时,已经接近十二点。春歌问想想,愿不愿去做工,想想说不愿意。春歌就说:“过两年要是考不上普高,你就只能去干活了,你明白吗?你看咱们这个家,虽然不富裕,但你生下来,没人让你做过一点事。至今你连削水果、开煤气灶都不会,要是真的去做工,姑姑最多给你送送饭,也帮不了你干活啊。”十三岁的想想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二姑,我们老师天天都说,中考要筛选一半人去上职高,去做工人。我懂。”“那你还浪费时间去打游戏做啥啊?你还想像爸爸和二姑这样过吗?你看大姑多好,坐在办公室里,旱涝保收,不晒太阳,不淋雨,多舒服啊。”想想就说:“二姑,你不懂。我要是不打游戏,会感觉很孤独,好像一个人住在火星上。”

春歌站住了,继续听他讲。想想就说:“二姑,游戏里面我有自己的人,自己的队伍。游戏的外面,我是光杆司令一个。”

春歌就愣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刚想招呼侄子走快点,免得奶奶在家担心,就看见前面拐角处,昏暗的路灯下,三个人在围殴一个人。那个被打的人抱着头躺在地上,缩成虾米一样,闷声闷气哭爹喊娘,声音已经嘶哑变调了,打人的三个小青年还不放过他,有个踢脑壳,有个踩肝脏,还有个在踹腿,是一种要把人往死里搞的打法。

春歌愣了几秒,突然说:“想想,你赶紧回去,关上门,别出来。”想想还没作声,她就推了他一把,要他从旁边巷子绕道回去。

想想明白过来,二姑是要去劝架。他大叫了一声,追上去,拖住春歌,苦苦要她回去,说哪有女人去打架的。春歌就转过头来,厉声喝道:“你给老子赶紧滚回去!”她说完,使劲甩掉想想的手,飞叉叉跑到旁边巷子口,捡起地上一个压帐篷的砖头,又飞叉叉跑了回来,目光突然变得像狼一样绿。对于一个整天跟小商小贩打交道的城管临时工来说,她清楚这个城市任何犄角旮旯的细节,包括一块砖头的位置。

春歌一辈子脾气太好了,简直就是一只兔子,或者一头绵羊,做侄子的看到她又骂脏话,又操起砖头要去干架,好像恶魔附体了,也吓坏了,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想想跑了大约百来米远,才回过神来,开始躲在墙后面,远远看二姑打架。那时候,春歌已经直接用板砖砍了两人的背,并且惊天动地地骂着脏话,说你他妈的赖三娃,你竟敢打老子的弟弟!

想想这才知道,地上躺着的,原来是他父亲廖春天。

想想从小到大常听父亲吹牛。哪怕是在外打工那些年偶尔回昌城探亲,廖春天也必然在喝酒后吹嘘自己年轻时带着几个小跟班,专门帮人打架的事情。他总说:“娃儿,不是老子吹,你称二两棉花去访一访,你爸爸年轻时是怎样的人物!”每当这个时候,廖想想就说:“打架有什么了不起的,野蛮人。”曾学先也会接嘴说:“咋好意思还提啊?我心慌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好几次睡到半夜,突然有人敲门,一打开,哎呀,抬一个血淋淋的人进来,要我们付医药费。哎呀,真是噩梦一样啊……你咋就没被人抓进去啊!”廖春天每每听到这里,总哈哈大笑,说:“那些贱人谁敢去报警?我就打他们一辈子了,让他们晓得啥叫廖铁拳。”

就是这样一个十几二十岁时靠打架出名的小街娃,到了四十出头的今天,竟被三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打得差点背过气去,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曾学先才知道,是儿子一个人心头闷,出去喝酒,半醉时又像在家一样嘴碎,才惹得邻桌几个城郊蔬菜大队的孩子记了仇,故意在人多有摄像头的夜市隐忍了,随后却偷偷尾随到僻静处打他。他们以为半夜打一个醉鬼,有点神不知鬼不觉的,不想遇到了认识其中一人的春歌。

之前春天出去在排档喝酒,也不是第一次嘴碎,但住市区的人知根知底,彼此都挂了点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所以每次斗起嘴来,总有熟人出来当和事佬,倒也一直没弄到真动手的地步。蔬菜大队距离城区有四五里,那几个孩子跟春天又隔着代,基本不太认识,可不会买他的账。

当时廖春天被打到耳朵都流血了,相当惨,哭天喊地的声音已经变了调,连亲儿子都没听出来,可他最窝囊的二姐却听了出来。

想想看姑姑跟三个小伙子打得跟喋血黑社会的港片一样狠,就吓哭了。他跑了几步又发现还是不能逃回家,怕父亲和姑姑都死掉。他就赶紧到旁边居民房拍门,哭着求人家帮忙报警。

警察来之前五分钟,想想又跑回隐蔽观察位,继续偷看。那时候,三个青年已经丢开躺在人行林荫道地上烂醉如泥的廖春天,以三对一地挑战春歌,站到了几米远的大马路中间。想想见远远站着看热闹的路人有了三五个,胆子就大了些,又顺着墙根往前挪了几十米。

他终于借着大马路上的灯光,看清楚了二姑的脸。很多血从她的头顶流到脸上,看上去特别吓人,估计刚才有谁抢过板砖,砸了她的头。他听见春歌继续叫骂着,抡着砖头,再次发起进攻。

春歌冲到距离三个青年只有几米时,赖三娃转头看了下马路上的摄像头,突然大叫:“遭了,都被拍下來了!”

小伙子们瞬间有点惊慌,转身就想跑。春歌却杀疯了,大声叫着不许跑,“呀呀”冲了上去,是一种亡命之徒的气概。她已经不是一百五十斤的胖子了,看上去还算灵活。马路上有一两辆车开过,她也不躲,反而在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的车与车之间,之字形穿梭,狂追那三人。后来老天不作美,来了辆工程车,刚好擦过她身边,阻隔掩护了那三个青年,他们一下就跑出了十几米。

廖春歌见追不上,就急了,在后面站定,撕心裂肺地喊:“赖三娃,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晓得你家就在洞坎上的黄桷树下。你龟儿今天不跟我弟弟道歉,我迟早弄死你们三个!”

小伙子们一听,感觉她的气势太吓人了,完全不是打架,是提起脑壳在耍。如此野蛮的打法在当地男人中都很多年没看见过了,更别说是一个整天笑模笑样的软糯女人。这太令人意外了。昌城地处南方,夏夜堪称不夜,马路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见女人并不吃亏,也懒得去劝。

赖三娃和他的同伴,毕竟都是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论凶狠只是表面,拿命玩还真不敢。尤其父母们整天唠叨提醒,很怕他们闲着到处玩不小心留案底,以后不好找工作,也娶不到婆娘,什么利害关系平日里都跟他们说明白了。

他们便嘀嘀咕咕商量了会儿,确实感觉怕了,就隔着马路,一起单膝跪下来,说:“春歌姐姐,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求你不要去我们屋头找妈老汉儿闹!”马路边的人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警车赶到时,廖想想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抓住了。那是因为不放心,走出门来找他和二姑的奶奶。

曾学先看到了最后几分钟战斗,她没有害怕,只非常吃惊。她一直以为,春歌是全世界最温和、最好盘的人,而她眼前这个血糊糊的女人,却分明是凶神转世。她不明白,是从生下来开始,凶神就藏在春歌体内,还是最近因为离婚等各种事情,二女儿把凶神招到体内来了。

“狗娘养的,也太能骗老子了。”

她骂完,眼睁睁看着参与打架的三个人被两个大盖帽送进了警车,又看见三儿子软趴趴地被二女儿扶了起来,还看见一个大盖帽转过头,大声叫开车的同事先去人民医院,说打破伤风针要紧。

她一声没吭,用手死死捂着孙子本来就没打算张开的嘴。她庆幸自己没窜出去暴露身份,没让昌城人看她的笑话。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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