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陈朝贵是临州城里望江楼饭庄的东家。这年春上的一天，他去给亲戚祝寿，经过堂花镇。这天正逢堂花镇的集日，热闹非凡。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他骑着毛驴难以前行，只得下了驴步行。这就耽误了工夫，不知不觉间已近晌午。他正行间，忽然一阵异香扑鼻而来，直钻肺腑，馋得他吞了下口水，就闻着味儿找过去。

香味来自一家包子铺，包子刚刚出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儿正守着笸箩卖包子，一群人正抢着买。他也挤上前去，买了五个大包子，捏起来就吃，刚咬到嘴里，就觉得满嘴流香，以前吃的那都不叫味儿啦。他灵机一动：要是能把师傅挖到望江楼，望江楼不光是添了一道香包，更能引得更多的食客前来，那不就能赚更多的钱了吗？

他走过去跟老头儿一聊，得知老头儿姓谢，是镇东桃园村人，平常在家种地，只有集日才来街市卖包子。陈朝贵当即邀请谢老头儿到他的饭庄去蒸包子，并承诺每月给他一两银子。

谢老头儿听说有一两银子好赚，马上应承下来。

陈朝贵给亲戚祝寿回来，谢老头儿已经收拾好包袱等着他了。陈朝贵把他带进城，安顿在饭庄里，让他先蒸锅包子试试。谢老头儿毫不含糊，先跟白案要来一块老肥，和了面，白布一罩，放到一旁。他这边又剁好肉，拿好了一应作料，然后跟陈朝贵说，他得回屋去了，明天再蒸包子。陈朝贵知道，大凡名厨，都有独家秘方，是不会示人的，就点头应了。谢老头儿来回几趟，把面和馅、作料都搬到了自己房里，闭门不出了。

大厨王五存在一旁看着，心里却结了个疙瘩。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打从东家带着谢老头儿进门，王五存就觉得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所以，谢老头儿和面、切馅、找作料，他都在旁边仔细看着，眼都不敢眨一下。等到谢老头儿把东西都搬回房里，他心里一空。谢老头儿的秘制调料应该被他放房里，他肯定是回去偷偷放调料了。王五存眼珠儿一转，马上就有了主意。

下晌，王五存偷偷找到了赖六。赖六是临州城有名的宵小，专干些鸡鸣狗盗的勾当，但没被逮住过，官府也拿他没辙。王五存把五两银子放到桌上，说道：“借你的迷魂烟一用。”赖六看到白花花的银子，眼珠子早就瞪大了，也不多问，收起银子，就给了王五存一管迷魂烟。

戌时，客人们酒足饭饱后，逐渐散去，望江楼这才关门上板。杂伙们又忙碌了一会儿，把厅堂和后厨都收拾利落，这才离开。

王五存先随着大伙儿一起出了饭庄，拐上通往自家的小街，别人继续往前走，他则在暗影处躲了一阵子，见街上再没人影，这才贴着墙根又返回饭庄的后院。谢老头儿就住在后院的一间房里。后院墙不高，王五存搭手一跃，就跳了进来。他摸到謝老头儿窗外，侧耳一听，屋内有均匀的呼噜声，想那谢老头儿睡得正香呢。他拿出药巾，围住了口鼻，然后掏出竹管，捅破窗纸，往屋里一喷。

片刻之后，他佯装上前敲门，见屋里没动静，想是谢老头儿已被迷晕了。于是，他拨开门闩进了门，谢老头儿果然毫无反应。他胆子便大了起来，往旁边一看，柜上放着一盆面、一盆馅。馅盆边上，有很多作料。想是谢老头儿刚进城，累了，作料还没来得及放，就先睡着了。他察看了一番，不见特制调料，又翻箱倒柜地找，把屋里的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也没找到特制调料，又担心谢老头儿药劲儿过了醒过来，只得先出来。

第二天一早，陈朝贵就到后厨来等着了。谢老头儿端来面和馅，上手开包。王五存和几个厨子都站在一旁看着。谢老头儿很快就把包子包完上了屉。王五存心里更是犯疑：谢老头儿没有特制调料，就能把包子蒸得奇香无比？看谢老头儿那神情，好像并没发觉有人偷偷进过他的屋子。而谢老头儿做包子的方法看上去太平常了，没一点儿稀奇之处。他也知道东家是个口高的主儿，轻易看不上人，这谢老头儿能被东家相中，应该有些本事。

一袋烟的工夫，屉上冒出热气来。那包子的香气随着热气冒出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几个厨子闻到这香气，已忍不住暗暗吞了吞口水。王五存纵是吃过许多美味，也做得一手好菜，但也难以抵挡这奇妙的香味，悄悄咽了咽口水。

过了一刻钟，包子下屉，陈朝贵先拿过一个来吃了一口，点着头说：“是这味儿！”王五存拿过来，吃了一口，脱口赞道：“香！”

话一出口，王五存便后悔了。这不是承认谢老头儿很牛了吗？他真想扇自己一个嘴巴。但说出来的话，绝对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手上香喷喷的包子，不吃多难受啊，他又大口地吃起来。大伙儿尝了，也纷纷竖起大拇指说，这是他们吃到过的最香的包子。陈朝贵高兴地说道：“谢师傅的手艺，大家都领教了，那咱们饭庄就正式推出谢师傅的包子了。大伙儿都想想，该给这包子起个什么名字呢？”王五存转着眼珠儿想了想，说道：“叫临州第一香，如何？”

陈朝贵也是个好面子的主儿，就说道：“那就叫临州第一香吧。”谢老头儿倒有些自知之明，连忙摆手说：“临州第一香，这名头太大了，咱可不能贪大。不如就叫‘吃不够香包’吧。”陈朝贵虽然觉得这个名字土，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便让伙计写了大字招牌：从本日起，望江楼推出吃不够香包。

招牌挂出去了，王五存却转着眼珠儿，想着怎么坏了谢老头儿的好事儿。谢老头儿一旦在望江楼扎稳了根，他的地位就不保啦。他很快就想出一个主意来。他偷偷叫来了杂伙刘小六。刘小六一直想跟他学厨艺，对他的话惟命是从。王五存说：“咱得想办法把谢老头儿挤兑走。”

刘小六点着头说：“师傅，我明白。他要是做大了，东家看重他，就会轻视你。一个蒸包子的，连厨子都不算，哪能让他挤了咱呀。”王五存小声对刘小六吩咐道：“把葱姜蒜都给他换成烂心儿的，让他蒸！”刘小六立时就明白了，马上下去准备。

第二天一早，谢老头儿来到后厨，先和好了面，又剁了肉馅，再去准备作料时，发现葱姜蒜都是坏的。外表看着都没毛病，但切开一看，却是烂了心的，闻着都有股烂臭味，咋用啊。他把刘小六叫到跟前，问是咋回事。刘小六小声说，后厨里所有材料的采买，都是东家的小舅子管着，买好买坏，大伙儿都凑合着用，谁敢说话呀。说完，他还吐了下舌头。谢老头儿也忙着点头说：“那就不说了，啥都不说了。”他没再问葱姜蒜的事，转身去择菜了。

快到晌午时，谢老头儿把包子装进笼屉，灶里烧起火来。锅上冒出热气，香气弥漫开来。王五存小声问刘小六是否按他交代的办了，刘小六拍着胸脯说，办了。他还一直在旁边看着，可以肯定谢老头儿没出过饭庄，也就是说，他的包子馅里根本就没放葱姜蒜。王五存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馅儿，馅儿，作料占一半儿。这就是说，馅儿拌得香不香，作料很关键。而作料中，葱姜蒜尤为重要。比例稍稍差了点儿，馅儿的鲜香都差着呢，谢老头儿今天没放作料，他怎么拌的馅呢？

包子熟了，满饭庄都飘着香气，甚至整条街都香气氤氲。很多食客闻着味儿来到饭庄，几屉包子很快就卖完了。食客们吃着，直呼太香了。陈朝贵乐了，给这包子一带，饭庄的生意更红火啦。

王五存偷偷留了一个包子，得空一尝，鲜香满口。他掰开了细看，发现馅儿里有葱姜蒜。他找来刘小六，质问他怎么回事。刘小六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谢老头儿真没出过饭庄，也没用后厨里的葱姜蒜，这包子里的葱姜蒜，真不知道是哪来的。王五存觉得刘小六没必要对他说谎。可这葱姜蒜是哪来的呢？看来这谢老头儿真不是等闲之辈，更不能留他在这了。王五存咬了咬牙，想到一个更馊的主意。

再说谢老头儿这边，可谓旗开得胜，一炮而红，他更不敢掉以轻心了。谢老头儿悄悄找到陈朝贵的小舅子，说了葱姜蒜的事。陈朝贵的小舅子指天发誓说，他采买的东西绝对没毛病。姐夫家的饭庄生意好，他才能跟着沾光，绝没有搅黄的缘由。他跑进后厨，拿来了一应材料，果然都是新鲜的。他又跟谢老头儿说，明天一早，他会把购买的食材亲手交到谢老头儿手里，省得再出岔子，把脏水泼到他头上。谢老头儿明白了，这是有人暗中捣鬼。他也有了提防之心。

转天一早，陈朝贵的小舅子亲手把一应材料交到谢老头儿手里，果然样样新鲜。谢老头儿又按部就班地做起包子来。眼看着就要到饭点儿了，谢老头儿正准备蒸包子，忽然，一头黑猪闯进后厨。原来是张屠户宰猪时，几个伙计没摁住，那猪吃疼跑了，见后厨门开着，就嚎叫着冲进来。伙计们手忙脚乱地抓猪。没等到猪被抓住，后厨里已是一片狼藉。不知道是谁碰翻了谢老头儿的馅盆，一盆包子馅全倒在了地上。谢老头儿看着地上的包子馅，欲哭无泪。

王五存幸灾乐祸地说道：“谢老头儿，你就把馅收起来接着包吧。也没啥，就是多了一味作料，吃着有点儿牙碜。”这时，陈朝贵正好进来，大声说道：“不可！咱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呀！”王五存说：“那么多人点了包子，咱没东西可上，还不是要得罪食客吗？”陈朝贵沉着脸，一时也想不出应对办法。王五存说的也在理。食客们今天吃不到包子，觉得你没信义，下回没准儿就不来了。

可都这个点儿了，再重新剁肉拌馅，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张屠户已宰好了猪，把肉扛了进来。谢老头儿笑着说道：“别急，别急。有肉就行啦。”他拿过肉来，洗净了，横竖一切，把肉切成了鸡蛋大小的肉块，然后装进盆里，又端回自己屋里。片刻后，他就端回了一盆拌好了的包子馅，然后麻利地包起包子来。这么快就拌好了一盆馅儿，大伙儿看了，个个瞠目结舌！

包子上屉，灶里燒起了火。不一会儿，香气飘出，还是那么诱人。又过了一刻钟，包子出屉，陈朝贵先拿过一个来，尝了一口，满嘴鲜香，他不觉惊叫道：“好吃，好吃啊！谢师傅，你这手艺，真是绝啦！”谢老头儿只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回屋去了。

王五存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谢老头儿在屋里放了什么，怎么端着肉进去，不一会儿就能端着馅出来？而他又明明进屋看过，屋里啥都没有。你越是有能耐，我越是不能留你啊。王五存阴冷地一笑，心里有了一个更狠的主意。

这天晚上，饭庄关门上板，杂伙们把后厨和厅堂收拾利落了，这才收工。谢老头儿回到屋里，洗漱干净，刚躺到炕上，就听到咚咚两声响。他刚爬起身，就见两个人已破门而入。

一个人冷冰冰地问道：“你就是谢老头儿？”

谢老头儿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我。”

另一个人道：“你挡了人家的道，就别怪人家对你不客气啦！”说罢，两个人就挥舞着棒子，要来打谢老头儿。谢老头儿用手捂住脑袋，心想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料，那两个人来到他跟前，却没动手，吸了吸鼻子，说道：“好香啊。谢老头儿，你藏着啥好吃的？”

谢老头儿说：“包子，就俩包子。”那两人就命他快拿出来。谢老头儿就从柜里拿出了两个包子，说自己要熬夜，怕饿了没得吃才留的。其中一人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脱口说道：“香，真香！”另一人慌忙抢过另一个包子，咬了一口，也说：“香，真香。”两个人三两口就吃完了包子，没吃过瘾，倒是把馋虫给勾起来了。其中一人看了看柜上摆着的面盆和馅盆，对另一人小声说道：“听说谢老头儿蒸的包子，号称临州第一香，咱还没尝过呢，不如让他现在给咱蒸几个尝尝。”另一人说：“行！”然后就对谢老头儿说道：“你去给我们蒸几个包子吃吧。我们吃得高兴了，兴许对你下手轻点儿！”

两人一吃就停不下来了，一口气吃了半屉包子，这才觉得馅有些咸，起身去找水喝，发现屋里有一坛子酒，两人就抱着酒坛子边喝边吃包子。包子就酒，越喝越有。很快，一屉包子、一坛酒全进了两人肚子。最后，两人晃晃悠悠的，想站却站不起来。谢老头儿得意地一笑，找来绳子，把两人捆了个结实。

等到天亮，陈朝贵他们来了，就把两个人送了官。县官没二话，上来先给两人一通板子，那两人立刻交待了幕后主使，说是王五存雇的他们。于是，王五存也被抓到县衙，先挨了一通板子，然后就要被关进大牢，等候发落。王五存不服气地大声喊道：“谢老头儿，我进大牢，你也让我进个明白呀！”谢老头儿说：“有啥不明白的，你问吧，我告诉你。”王五存说：“你没啥特殊调料，为啥还要把面和馅搬回房里？”

谢老头儿微微一笑，说道：“面要发得匀，还得劲道，就得勤翻动。每个时辰翻动一次，还得揉一揉。作料是蒸好包子的关键，那就更讲究了，不能一股脑地都放进去的。作料有沉有鲜。沉的就要先放，让它们的味道能够完全被浸出来，肉才会有厚重的香气。鲜的呢，则要后放，但放的时间也不一样。比如姜，在鲜的里面算是沉的，要先放。葱最忌热，放进馅里的工夫长了反倒会有熟烫味儿，因此要在临蒸的时候放进去。蒜味儿最重，不能直接放到馅里，要打成汁，再掺上水，味道若有若无最好。这些东西要放后厨里，我来回跑着太麻烦，这才搬回屋里。”

王五存又问道：“可那天，你的馅盆被打翻了，你端着肉回了屋，不一会儿就搬了一盆馅出来，那又是咋回事？”

谢老头儿笑了：“我那包子馅，都是提早一天喂着。你毁了我头天喂好的，我只能用当天喂的那一盆来代替了。味道虽然差了点儿，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我切好的肉，赶紧放上作料，是怕到时候喂不出味来。趁着你们歇着的工夫，我又给剁了馅。”

王五存还想再问问烂葱烂姜烂蒜的事，这一想，立时就明白了：谢老头儿用的是头一天备下的作料，第二天一早又把作料顶上去了，正好把他那些烂葱烂姜烂蒜躲过去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深深地埋下头去。

包子擒凶的故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谢老头儿的名声更大了，望江楼的生意也更加兴隆。虽然招牌上写的是“吃不够香包”，但人们都说，那是临州第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