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林巍的养兔生涯从10岁延续到18岁，他记得，自己养的肉兔与长毛兔，在漫长的少年时光解决了自己与妹妹的学费，让自家成为山村中第一户藏书过百册的人家。养兔子的第三年，瘦小的乡村少年，决定从衣兜里掏出卖兔子的纸币，一张张排出来，让父亲去买一辆坚实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这样，身为篾匠的父亲，就可以如叠罗汉一样将他编织的箩筐、晒匾、斗笠、竹椅，快速驮到集市上卖了。

父亲有点犹豫，他似乎忸怩起来，为自己还要接受儿子的帮助而羞愧。他想了想，试探说：“巍子，你这么懂事，爸爸好宽慰。可是，爸爸不希望你有被盘剥了的感觉，不希望你辛辛苦苦养了兔子一无所获，毕竟交学费、买书，原本是大人的事。要不是奶奶重病……”

林巍打断了他：“爸爸，养兔子怎么会一无所获？你在晒干了露水的草地放牧过兔子吗？兔子摸上去毛茸茸的乖得很，它有比我们快得多的心跳，它们是我的跟脚宝。怎么能说养兔子一无所获？”

见父亲依旧将信将疑，林巍说了实话：“每次卖了兔子，我都会难过好几天，揣着这钱，我都觉得心里烧得慌。爸爸早点拿去买车，我好专心养下一拨兔子。”

父亲就去买了一辆锃光瓦亮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顺便把兔舍要更换的铁皮水槽给驮了回来。

有一天，林巍照例将兔子放去家宅后面的山坡上，吃草晒太阳。没想到有几个城里来的浪荡青年出于好奇，拎着其中一只兔子的耳朵，嬉笑玩耍。林巍暴喝一声，叫对方放下兔子，说兔子的耳朵上有很多神经，拎着它的耳朵会伤到它，又会惊吓它。对方兀自嬉笑，不当回事。谁知林巍回头就跑，怒气冲冲从宅院里出来，手中攥着一根枣木棍，他急速地骑着父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像一阵狂暴的龙卷风一样朝青年们直扑过来。

城里青年哪见过这阵势？立刻放下兔子，拔脚就逃，林巍加紧蹬车，一口气追出去三五里地。城里青年大概很久没有这么长跑过了吧，他们慌不择路地跑。就在城里青年感到绝望的时候，林巍突然意识到自己离家已经够远，那些放养在山坡上的兔子将无人照看。于是，他在水渠的尽头掉转头，往回骑。城里青年被这突然的转折吓了一跳，以为是欲擒故纵之计，又向前跑了一段才停下来。回头一看，林巍已消失在杨树林的尽头，只留下树叶翻飞的喧响，在这暮春的午后。

回忆起这段趣事的时候，30年过去了。我见到林巍，他已经成长为有名的风投专家。3年前，他在老家山间投资了一家网红民宿，前身是廢弃了15年之久的供销社。林巍与他的设计团队为民宿设计了私密性极好的尖顶木屋，一幢幢散布在山坡上、林木间。供销社原来的仓库，被设计成一个敞亮的网红餐厅。餐厅里的某些区域，儒雅的中国古典风格有《韩熙载夜宴图》的余韵，也有的区域，放置着东南亚的植物、莲座与佛像。无论是室内，还是餐厅在户外的延伸部分，都放着形形色色的石头兔子。那些萌萌哒抱持着前爪，或一副顿悟模样的兔子，矮的只有50厘米，高的可以比普通女孩高半头。

这些迷人的兔子，无辜的，静默的，出神微笑的，怅然若失的，欲诉还休的，似乎对人间的酸甜苦辣都了然，而它们，只要站着，任人拥抱，就能提供某种安慰。很多年轻人都是为了和兔子合影，来餐厅打卡消费。餐厅的价位不便宜，最低消费是户外卡座上的咖啡，48元一杯。

因此，当餐厅员工向林巍反映，要把某处破溃的竹篱笆重修起来，避免有人钻进来不消费、只拍照时，遭到林巍的反对，员工感到很奇怪。

林巍说：任何管理都是要留个口子的。员工听不懂这话。林巍没有告诉她的是：他有一次看到附近织袜厂的女工，穿着工作服，从篱笆的破溃处钻进来，拥抱一只晒得暖暖的石头兔子，与之头抵着头，享受那春日时光时，林巍蓦然想起自己在老家山坡上的养兔时光。他思量：兔子给过我的安慰，下一代年轻人也应该体察得到。每个人的青春，都不应该因贫富差异，而失去某种天然的慰藉。

（李金锋摘自2021年11月30日《北京青年报》，小漠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