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浅论李泽厚文学批评的标准

2022-01-17唐晓恬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李泽厚文学批评韩愈

超越个人风格又不完全背离,从整个时代语境出发,以历史总体特征和精神实质为重要基准,衡量文学创作、进行文学批评,是李泽厚对新时期中国文学批评发展道路的一种追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将韩愈的散文划归为盛唐风貌,并非是文学史观的混乱,而是马克思、恩格斯关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的引渡,是他融汇中西文学理论后对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一次尝试。本文主要分析李泽厚文学批评视角下韩愈散文的精神实质。

一、李泽厚文学批评标准的两个维度

李泽厚在追溯盛唐气象时指出,韩愈的散文虽非盛唐时期产物,①但“抛开个性不论,就历史总体和精神实质而言,韩愈散文不但可以,而且应该与杜诗、颜字并列,看作是共同体现了同一时代精神和美的理想。”李泽厚将整体的历史环境和精神内核作为文学批评的两大维度,认为韩愈的散文和杜甫的诗、颜真卿的字一样,是将可望不可习、可至不可学的天才美转为人工美,将浪漫的创造和天才般无可仿效的艺术创作转为规范的,可以为后世所学习、借鉴的文学艺术。韩愈散文本身的美学标准有前人风骨却不落窠臼,李泽厚认为其具备了将雄豪壮伟的气质纳入规范的“盛唐特征”。

李泽厚的文学批评有其独特的特点。他的文学批评不同于西方20世纪初那种文本至上的新批评,抛开社会、语境,等等,仅研究封闭的作品;也不是狭隘的庸俗社会学,把文艺的目的同社会科学机械地等同;他的文学批评没有膜拜自然科学领域的“方法”意识,没有要求“宇宙间万事万物均在科学的掌控范围”,而是要求我们站在唯物史观的立场分析评论作家作品,把一切放在具体的、历史的条件下考察,要求在与政治、经济和其他文化形式的联系中探寻文学创作的社会历史根源,同时,看到文学创作对于整个时代风貌的承载和表现。李泽厚的批评视角既面向社会历史又涵盖艺术特征和审美理想,是一种辩证全面的、视野深广的文学批评,他在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引领下,真正达到了历史与美学的融合。

以李泽厚对韩愈散文的评价为例,李泽厚没有忽略韩愈本人的文学底蕴和造诣,韩愈散文情感的真切直率、气势的磅礴慷慨,依旧是李泽厚进行文学批评时关注的内容。其特殊性在于,他将韩愈的古文与“六朝旧规”形成对立,认为以韩愈为代表的古文有别于六朝,自成“一种新的文体规范”,这种规范的确立是内容与形式两方面的努力,并以此为基础,将之归入盛唐风貌,虽然从纯文学历史的角度出发,这种时间观与事实并不相符,而这正是通过李泽厚文学批评两大维度呈现出来的。透过历史和审美两方面,韩愈的散文呈现出“要求形式与内容的严格结合和统一,以树立可供学习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的艺术特征,因此,李泽厚认为,可以暂时跳出历史的固有界限,将韩愈的散文作为盛唐之音的代表之一。

个人才学与时代之音交相汇融,作为“新兴的文艺巨匠”代表的韩愈,其散文在李泽厚看来,“为后世立下了美的规范”,呈现了盛唐风貌,关于他的散文批评要从“历史总体”和“精神实质”两方面出发。

二、李泽厚关于韩愈散文批评的“历史总体”内涵

李泽厚的“历史总体”视角要求将文学作品放置整个社会历史语境下进行观照,既要看到文学作品诞生的时代环境,也要看到文学创作的时代价值和后世影响。它首先要求文学批评不能脱离时代、社会等文学史观的背景,并进一步强调文学作品的社会价值,将文学创作与不同的历史维度相关联,看到个案的独特性。将韩愈的散文归为盛唐之音就是很好的示范,这种看法虽然与文学史观不大一致,却符合李泽厚认为的盛唐美学,从而为学者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解读视角。

为什么认为韩愈的散文具有盛唐气象呢?首先要界定研究对象。郭预衡在编写《中国散文史》时指出,如果从汉语文章的实际情况出发,散文的文体范围,不应仅仅局限于抒情写景的“文学散文”,而是要“将政论、史论、传记、墓志以及个体论说杂文统统包罗在内”,对韩愈的散文研究同样包括上述几类。

研究对象界定后,要明确李泽厚对盛唐之美的理解。盛唐风貌在李泽厚看来,是磅礴慷慨又整饬规范的,从“历史总体”视角出发,南北朝时期,时人为文重视辞藻华美、声律精道,要求骈俪对偶、强调用典使事,表现出鲜明的“文胜于质”的艺术特色。到唐代,尤其是盛唐,儒学的正统地位更加稳固,对规矩的要求更强,在这样的环境下,盛唐之美呈现出磅礴的气势和整饬的规范。

《旧唐书·韩愈传》论韩愈散文有“《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韩愈看到南北朝后期文风的弊端,为纠正文胜于质的情况,他将文之“质”提到了重要的位置。他积极推崇古文运动,强调在规范内形式的整饬、严密和情感的真实、内容的日常,在盛唐的氛围里,将人们从彼岸世界拉回此岸。这种风格可以在写人记物的散文中窥见,韩愈的《画记》就是一篇记物散文。全文描绘画中人、物、器皿共五百有余,列骑者、徙者、坐者、杂执器物者数人,虽然只是描摹画作内容,然气势浩大、层次清晰、主次分明。韩愈由人及物,描绘画中人物形态各异,但重点突出,语言生动却不累赘。不同于六朝后期散文大段雍冗、文辞堆砌却无实际内容,韩愈散文句意明晰且遣字高妙,相较于六朝骈文过于关注声韵、形式的变化,韩愈散文在内容和形式上均有改变。虽然只是一篇记画的散文,但其表述的口语性和内容的实质性更强。这种改变,一方面反映出盛唐万邦朝宗的恢宏声势,同时,融入了韩愈用语的独特艺术,虽精工巧妙却不会过分天马行空,可以作为后世借鉴学习的标准。清人张裕钊评价此文“固须求其参错之妙,尤当玩其精整。”一“妙”一“整”是对韩愈散文的评价,亦是李泽厚笔下盛唐艺术的时代特征,因此,从历史总体的角度将韩愈散文归为盛唐风貌是没有问题的。

韓愈散文的另一特点是“以诗为文”,这种诗文融合的散文创作使得韩愈的散文大气之余不落尘俗,彰显出盛唐美学的恢宏洒脱、包容万象的特点。从历史总体视角出发,诗文互通的写法在韩愈之前并不明显,诗歌也是发展到盛唐才达到了一个高峰,因此,韩愈的散文创作多半会受唐代,尤其是盛唐诗歌发展的影响。因此,李泽厚将韩愈的散文归为盛唐艺术风貌的代表是有一定根据的,而我们对韩愈散文的批评也必须联系这一历史维度。

《题李生壁》是韩愈刚刚辞去徐州节度之职,途径下邳时,遇年少好友李平所作。文章借缅怀古迹之由,抒怀才不遇之叹。文中大量使用排句,中间穿插省略、跳跃笔法,例如,“是生之为交,何其近古人也!”两句结语暗含弦外之音,而“西望”“东望”这些笔法又颇类似诗歌。韩愈有意破骈为散,而形式兼备整饬规矩,情感的抒发与风物描摹交融,表述方式已远不同于前人的散文创作。曾国藩评价韩愈此文为“无韵之诗”,笔者认为是有一定道理的。在韩愈“开创建立的规矩方圆中”,人人都可以“寻求美、开拓美和创造美”,“文起八代之衰”的真正含义即在此处,而这种独创性和规范性正是盛唐艺术的题中之意,也是韩愈散文的时代价值。

三、李泽厚关于韩愈散文批评的“精神实质”内涵

对于任何一部文学创作的认识,都不能流于表面,需要对其内在“精神实质”进行探究。李泽厚对文学批评“精神实质”的理解包括对文学作品内在艺术风貌的评价、对文学作品时空价值的衡量,以及对文学创作美学精神的发掘。

李泽厚对韩愈散文“精神实质”的认识仍然在时代的大框架下。他在《美的历程》中强调盛唐之音本来就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从艺术、时间、风貌等方面出发,“盛唐”在美学上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尽相同的。如果将李白的诗、张旭的字作为“盛唐”的代表,艺术特征表现出的是一种满溢——“内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缚拘限”,这是天才式的创造和喷薄而出的灵韵,它不能确定、无可仿效;但如果我们将杜甫的诗、颜真卿的字作为“盛唐”的代表,其特征又是“讲求形式,要求形式与内容的严格结合和统一,以树立可供学习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它侧重于立新,是对新的模式范本的确立,并与后代社会和艺术关系密切。韩愈的散文显然属于后一种。

对韩愈散文“精神实质”的认识可以从审美理想和艺术规范两方面解读。对于前者,其文在审美理想上体现为真实性和创新性,具体表征是:情感表述率性真切,表述文从字顺,如话家常;而行文不落尘俗、因事行文。这是不同于之前散文創作的。

韩愈散文审美理想首先表现为真实性,一方面是情感的真切自然。韩愈深感齐梁散文铺陈烦冗、空虚无实的病症,因此,他追求情感真实,这是对先秦散文的回归。韩愈散文的情感真挚多体现在与友人的序志或书信中。《送董邵南序》就是一篇悲歌慷慨的送友序志。金圣叹评此文“命意既自沉痛,用笔又极顿折。看他只是百数十余字,即作几反几复。”韩愈自己便是不得志的,因此,对董邵南“不得志于有司”十分感同身受,其情感抒发自然、直切肺腑,即如金圣叹所言,沉痛顿挫。这种散文写作不同于安史之乱后中唐的社会氛围,反而更类似盛唐风尚。

韩愈为文如话家常,追求文从字顺,其“口语的通俗性可学性极为突出”,这也是韩愈散文审美追求真实性的表现。《与崔群书》《与孟东野书》《答崔立之书》《题李生壁》等均属于“文从字顺”的散文创作,韩愈脑中所想、心中所感与笔下所写一一对应,词、句间通顺畅达,逻辑清晰不混乱,没有为了藻饰文章而故作拗口的措辞和别扭的语句,读者读后能明了文章内容和情感。口语化的表述和日常内容的写作不但感情真挚,也为后世学习借鉴提供了空间,这是真实性的体现,也吻合李泽厚对盛唐规矩之内立新、立新不出规矩的气象的理解。

韩愈行文,文体不落窠臼,表现出很强的超越性。他的散文写得极具特色,如《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作为一篇墓志文,比起一般墓志文写墓主名姓、籍贯、家世、仕履以及身后境况等内容,反而写得更像一篇名人传。文章情节奇、语言更奇,尤其后半部分,以传奇笔法写王适求婚经过,其传奇性和喜剧性将王适怀奇负气、落拓不羁的性格刻画栩栩。王安石谓“退之善为铭”,此篇“尤奇”。李涂在《文章精义》中言,“退之墓志,篇篇不同,盖相题而设施也。”韩愈行文量体裁衣、因人制宜,根据不同人物性格经历写作,在已有规范中不断创意,正是盛唐气象中呈现出的审美理想。

再以哀祭文为例,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行文更是不同寻常。韩愈以散体叙事出之,融抒情于叙事,这种格式放在当时似乎不伦不类,但韩愈却写得情真意切、凄婉动人。韩愈自幼丧父,靠兄嫂抚养长大,在他孤苦伶仃流落江南时,也未尝与十二郎分开一天。十二郎的离去对韩愈造成了沉痛的打击,韩愈自觉如在梦中,又说自己的行为辜负了天地,才使得二人天涯海角,阴阳永隔。《祭十二郎文》作为一篇哀祭文未走寻常路数,可以说是“相题而设施”,后人以为“神龙万变”,其实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这种形式与内容的严密合一与杜甫的诗、颜真卿的字的精神内核是一致的,而它们又与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对“盛唐”风貌美学意义的表述吻合。

总而言之,李泽厚认为韩愈散文的“精神实质”仍然是回归规范。艺术规范不同于艺术教条,后者更多强调一种格式化的苛求,如齐梁时提出四声八病,对纯形式的苛求,这在李泽厚看来,是六朝门阀氏族的“文艺末流”,而韩愈追求的规范,“恰好是思想、政治要求的艺术表现”。韩愈为文,力求谋篇打破陈规、不拘格套,然“万变不离其宗”。其为墓志铭、为哀祭、为友送序、为书信等,绝不囿于格式或范例,而是因人而异,表现出鲜明的“立新”之意。这种“立新”不同于李白、张旭那种纯粹的天才式创造,而是给人一种可看、可感,甚至可模仿的韵味。

四、结语

李泽厚的文学批评是基于唯物史观的,深受马克思主义哲学影响的批评。在具体实践中,李泽厚指出,韩愈的散文以文学史的角度很难划归到盛唐,但基于历史总体和精神实质两大维度,或许可以将韩愈的散文作为盛唐风貌的代表之一。韩愈散文与杜诗、颜字一样,呈现了盛唐的时代精神和美学理想。文学批评的角度是多元的,细化到具体作品,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观照文学创作。李泽厚的文学批评一方面面向社会历史,另一方面涵盖艺术特色,形成一种辩证的、全面的、广远的文学批评视角,真正实现了历史与美学的融合。

注释:

①如按高棅的划分,韩愈仍可属于盛唐,但笔者这里采用文学史的划分方法。

参考文献:

[1]丁恩培.韩愈散文选释[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2.

[2]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中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4]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5][唐]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6]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7.

[7][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旧唐书本传[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8][唐]韩愈,著,吴小如,韩嘉祥,选注.韩愈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

[9][清]金圣叹,选编,朱一清,程自信,注.天下才子必读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3.

(作者简介:唐晓恬,女,硕士研究生在读,沈阳师范大学,研究方向:文艺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

猜你喜欢

李泽厚文学批评韩愈
“文学批评的理论化与历史化”笔谈
英国文学批评的历史轨迹探索
想象一部另类文学批评史
李泽厚老师升级太快?
李泽厚 思想者归来
对当代文学批评的几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