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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别离

2022-01-15张东晓

参花(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爱人回家爷爷

“雪上空留马行处”。我始终不能理解“空”字的含义。直到前几日,我送父母回河南老家,看着他们乘坐的公交车,一转弯,消失在视线里,这些诗句恍然还魂,顷刻间就涌上心头,一种难以言表的酸楚,令我怔住了。回家吗?我不知道。午后的街道,只有阳光在孤独地行走。我默然转身,沿着送父母来时的路,也是回家的路,一步一步向前走。父母也在回家的路上。原来我努力地长大只是为了与他们背道而驰。这种荒诞的想法,让我有行走于茫茫宇宙的错觉。天空也忽地暗了下来。一块乌云,从东南方向,慢慢逼近,不经意间就已兵临城下。

父母回老家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他们挂念种的两亩半麦子。从二〇一二年开始,父母就来北京帮我看孩子了,家里的地也给了叔叔种。但这两年父母却萌生了回家种地的想法。他们觉得,孩子们都长大了,我的工作也基本上能兼顾;家里又只有三个房间,儿子还能凑合,但姑娘大了需要自己住,用母亲的话说就是“爸妈没用了,帮不上忙了,是时候回去了”。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不说我也清楚——在北京看病吃药太贵,还不能报销。去年种麦子时,父亲特意叮嘱叔叔帮种一块地的麦子。从此这块地就成了他们的“心病”,整天挂在嘴上。今天该浇水了,明天该施肥了,心里想的,嘴上念的,都是这块地。过完春节,北京疫情一好转,他们就嚷嚷着回去,我这好说歹说,总是拖到了五一的当口,也算是收麦的时节了。

中午吃过饭,我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瓜子是父母买的,准备在火车上吃,可经不住姑娘嘴馋,还是给拆开了。儿子在卧室的爬行垫上,作大熊状,冲我摇头晃脑,龇牙咧嘴。姑娘在沙发的另一侧捣弄布娃娃。爱人在房间里整理衣物。父亲在拖地,母亲在收拾桌碗。“奶奶,你们啥时候走?”儿子突然探出头,问道。母亲笑嘻嘻地说:“弄完我们就走。”爱人喊道:“不是订的六点的票吗?不用着急。去那么早,到火车站还得等着。”母亲说:“没事,早去早清静。”父亲原本是闷着头拖地,突然抬起头,冲我说:“小晓,我跟你说,你不能再训他们两个了。孩子都大了,有啥话你不会跟他们好好说啊?小时候谁训过你啊!”我边嗑瓜子边嘿嘿说:“没有,哪有?”我这话音还未落地,正给布娃娃穿衣服的姑娘就抬起头,大声喊:“他有,他还打我们呢!”父亲眼睛一瞪,横眉冷目,厉声说:“他敢?恁爸要是敢打你们,给爷爷打电话。他打一下,我打他两下。”我冲姑娘撇撇嘴,没有再言语,继续嗑瓜子。父亲继续拖地,嘴里嘟囔着:“我最恨打小孩。那时候恁爷就这样,有事没事就揍我和你几个姑。我现在想起来都头蒙。昨个儿夜里做梦还跟他吵架。”

“知道了!”我应了声。父亲抱怨爷爷的话,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此时爱人抱着换洗的被单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沉着脸,不屑地说:“狗改不了吃屎。”我正要反驳,就听母亲喊:“小晓,米饭我放冰箱里了。晚上给他们炒炒吃。昨天恁爸炖的肉,也在冰箱里,记着吃。”我忙说:“没事,妈,放那就行了。”又过了几分钟,母亲才从厨房里走出来,跟父亲说:“咱们走吧。”我看了看表,还不到一点,就说:“你慌啥咧?”母亲瞅了瞅父亲,父亲说:“走吧,再堵车。”母亲素来视父亲的话为圣旨,用爱人的话说:“你妈在你爸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父亲说完,母亲就连忙走进房间,我也跟了过去。我看地上放了一口锅,被一棉布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手柄。“这哪里的锅?”我问。母亲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说哪里的?上次搬家捡的。人家刚用一次!”我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爱人说:“不是说你们老两口,啥东西都捡?”母亲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是新的,扔了怪可惜的。你们换的那个锅,也带回去。”父亲也说:“你看工地上那些人,哪个不是大包小包地往家带。都用得上,要是扔了,用的时候还得花钱买。”

“这是啥?”我看母亲从柜子里拎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得满满的。母亲说:“方便面。买了四包,给他们两个留了两包。几个卤鸡蛋,还有小火腿肠,昨天晚上买回来他们就开始吃,还不知道有没有了。”儿子忽然跑了进来,说:“有,还有两个鸡蛋。火腿肠吃完了。”说罢吐着舌头跑开了。“你们两个就不像话!”爱人怒声说,“那是爷爷奶奶在路上吃的!”母亲抿嘴笑着,说:“没事。反正是卧铺,睡一觉就到了,吃多了还得解手,麻烦。”说罢母亲就拉着行李箱往外走。父亲也拉了一个箱子。我跟在后面,走到门口处,父亲扭过头,看了看姑娘,又看了看儿子,目含不舍,但还是说:“爷爷走了。”然后又喊了声爱人的名字,说:“振敏,我们走了。”爱人走了出来,手上残留着洗衣服的泡沫,说:“我不下去送了。”父亲说:“小晓下去就行了,你好好看着他们俩。”我和父母刚走出门口,就听爱人喊:“在火车上,没什么事别摘口罩。注意消毒。”

今年北京的春天颇为阴冷。现在虽然已是四月下旬,但天气却如初秋,阳光羸弱,风带寒意。父亲眯着眼,说:“家里都穿半袖了。”母亲说:“可不咋地,家里早热了。”我说:“啥时候收麦?”父亲说:“六一吧。”母亲说:“六一都收完了。”我心里叹了口气,说:“行吧,收完麦子再说吧!”母亲似乎听出了我话里的滋味,也长吁了口气,说:“忙完了,需要我们过来,我们再过来。”父亲咳了两声,接着母亲的话茬说:“说实话,我们的任务,基本完成了。过了暑假,他们都上四年级了。你这工作,离家也近。我们——”我打断父亲的话,说:“你们一走,我这两头,也难。”父亲叹了口气,说:“我们该回去了。小妞也长大了。”母亲连连点头,说:“我和你爸都老了,也不能一直在你这住着,该回去了。”听这话,我皱了皱眉头,说:“妈,什么叫该——”父亲摇摇头,说:“你妈说的是实话。我们都六七十岁的人了。”父亲这话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坎上。我抬眼看了看他们,父亲的头发,母亲的鬓角,都已经花白。他们拉着行李,我跟在他们后面,这场景犹如当初他们送我去县城上学时的样子。现在我已人到中年,父母也老了。这个事实,我应该很早就知晓,只是不愿接受。我心里忽然酸溜溜的,犹如吃了许多乌梅,却一直无法消化。

家与公交站相距不远,就隔了两处红绿灯。这是新建成的小区,行人本就不多,又趕上中午,整条街上,似乎就只有我和父母三个人。我们沉默着过了第一处红绿灯,又沉默着走到了第二处红绿灯边。等红灯时,父亲忽然说:“你有啥事,多和振敏商量,别动不动就来脾气。”我顺着点了点头。母亲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话收了回去。绿灯亮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气氛有些沉闷。我不喜欢这么压抑,这不过是一次简简单单的离别而已。不需要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销魂,不需要君向潇湘我向秦的苦楚。我笑着问:“我爹回去了吗?”我们豫东南那边称叔叔为“爹”。母亲说:“他干活那儿离家近。前几天趁下雨回去的。住一晚上就走了。”我又问道:“他在哪儿干活?”父亲说:“安徽砀山。离我们家也就一百多公里。”我似乎听说过这个地方,大抵是盛产梨。我点头说:“那还好,能顾家。”

前面就是公交站了。过了公交站,就是孩子们的学校。这条路,父亲和母亲每天都要走上两个来回,风雨无阻。父亲忽然扭过脸,肃声说:“你送他们的时候,要注意些,别老玩手机。路上车多。”母亲也停下来,转过身,说:“你要记住,张经纶爱跑,接他们的时候,先接他,再去接张经纬。”我又是一阵点头。父亲母亲都叹了口气,才继续往前走。我猛地想起一件事,就问:“你们还去成都吗?”父亲苦笑一声,说:“昨天你大爷还打电话呢,他是一个一个电话,催着过去。看时间吧,去也得等收完麦子了。”我爷爷兄弟三人,只有大爷爷健在,但也年过九旬。他少年时被抓了壮丁,后来参加了解放军,几经波折,现于德阳定居。他这一辈子都在流浪,与家乡聚少离多。多年前,我和他一起回老家。一到村口,大爷爷的眼泪就绷不住了。他老泪纵横的神情,現在想来,我依然心酸。这两年,他年岁愈涨,身体也大不如前,但对家乡的思念不仅丝毫未减,而且是日益加深。我顺着父亲的话说:“去吧,应该去。”父亲说:“要去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看情况吧。你大爷是你大爷,你那两个姑还不知咋样呢。”我知道父亲的意思,笑着说:“没事。城市里都这样,也不是不亲,主要是都有自己手头的事儿,不可能整日陪着谁。再说了,你是去看我大爷,又不是去看她们。啥时候去,提前给我打电话,我订票。”父亲点点头,说:“行。到时候再说吧。湖南你二姑奶这两天也到家,她也七十多了,先陪她转转。还有,你纯良叔嫁闺女,你周爷过大寿,好久不回家了,都是事儿。”

“唉!要不振敏整天说就咱们家事儿多呢。七大姑八大姨的,不用收拾,就一箩筐。”我呵呵笑了。

公交站,空荡荡。父亲和母亲把行李放好。母亲开始不停地张望。我说:“时间还早,不着急。”母亲说:“出门的事儿,赶早不赶晚。”我说:“你们上了车,不用慌。我和我二姐也说了,明天她去接。”母亲说:“不用她接。她带两个孩子,也走不开。我们直接坐大巴。倒是你,说回郑州看你大姐,顾得上吗?你大姐可准备好等你回去了。”我尴尬地叹了口气。母亲摇摇头,说:“知道你忙。你看时间吧。四年没回家了,孩子大了,都不要家了。”母亲的话说得轻松,可落在我心里,每个字都重如泰山。我何尝不想家?村里人,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多久,总有一块麦田在心里,野蛮生长,让你魂牵梦绕,欲罢不能。我不禁想起在村口呜呜大哭的大爷爷,生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像他那样。

“车来了。”母亲说了声,就忙着拎行李。父亲望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拎起行李,准备上车。公交车缓缓地停在了阳光中,我心里却苦涩不堪。这种大型的公交车,车门处的台阶有些高,父亲有些吃力地将行李拎上去,又转身接母亲。在车门处,父亲和母亲佝偻着身子,完成了接力。我呆呆地站着,连父母的挥手都没有看见。当公交车在我视线里消失的瞬间,我恍然丧失了魂魄,不知道该向哪里走。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被撕裂的痛,犹如正蜕皮的蝉——从身体里挣扎而出,只为寻找另一个家。

该回家了。我转过身,原路返回。一个人的街道,风和影子都无所适从。走到路口时,我看见了那片悄然逼近的乌云。它也看见了我。它要回家了。天要下雨了。对着天空,我喃喃自语。我的心里早已是大雨倾盆。

作者简介:张东晓,男,1983年出生,河南平舆县人,现定居北京。作品发表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海外文摘》等杂志;著有散文集《一曲千年》。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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